“我只是个瞎子,瞎了这么多年。”

石楠死命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唐修衡轻轻吁出一口气,语气萧索:“我情愿你已经战死沙场。我宁可要一个阴阳相隔的铁血儿郎,也不要这样一个自私自利、敢做不敢当的朝廷大员。”

此刻,他眼里的光芒不再,眼神幽深黯然。

石楠从没见到过这样失落的唐修衡。

往昔的一幕一幕,在脑海里飞快闪过。

唐修衡喜欢最烈的酒、最快的马、最利的兵刃。可是不贪杯,好马总是让给别人,兵刃亦是。

唐修衡是最不要命的将帅,总是亲自上阵杀敌;也是最惜命的将帅,每一个将士的性命,都看得特别重,总让人觉得重过他自己。

他回京之前,唐修衡笑着对他说:“到京城脚踏实地的混出个名堂来,早些娶妻生子。”

他就说:“战事平息之后,你也得抓紧才是。太夫人早就着急了吧?”

“往后再说。”唐修衡用指关节按了按眉心,“家母要是指望我,可有的等了。命不好,摊上我这么个不孝的儿子。”

当时他就不自主地想到了唐修衡一次次为了救将士拼上自己性命的事情,“往后悠着点儿,毫发无伤地回京。”

“毫发无伤?”唐修衡反问一句,岔开话题,叮嘱他回京之后为着避嫌,不要与唐家频繁来往,说家里有好友、手足照顾着,让他不用劳心劳力。又叮嘱了平日不少要注意的事情,末了自嘲道,“我自己是办不到,但可喜的是看得挺明白。”

他全都答应了。

如今回想起来,做到了几点?

此刻再想想自己先前的那些话,唐修衡听着该有多戳心?

那么长的年月,唐修衡为战事、将士活着,不能在母亲膝下尽孝。若没有深重的歉疚,怎么会数落自己不孝?

他不能不照顾妹妹,唐修衡就活该让亲人陪自己担负凶险么?

旁人说那些话,无妨,可他不行。

拼命救了三回的人跟自己说:你不能让我抛下亲人不顾,你不能让我的亲人陪着我受你的惩罚…

是啊,与其面对这样一个贪心不足的人,真不如当初让他战死沙场。

唐修衡抽身走开去,“不送。”走到院门口,身后传来压抑地痛哭声,石楠含糊不清地道:

“我对不起你…再不会了…”

第87章 更新(双更)

87

陆开林、唐修徽此刻就在院外不远处。方才唐修衡、石楠说过的话,他们都听到了。这会儿心里都很难受。

唐修衡走到院门外, 停下脚步, 似在犹豫该去何处。

近处大红灯笼的光影柔和温暖,映照着他落寞的容颜。

“哥。”唐修徽出声唤道。

唐修衡望过去, 微一颔首, 举步走到三弟和好友近前。

陆开林问道:“已经开席了,要过去么?”

唐修衡想了想,“得等会儿再过去。”

“好。”唐修徽道, “有我和二哥帮忙待客, 你什么时候过去都行。”

唐修衡牵了牵唇, “你们先回去吧。”

陆开林拍了拍他的肩头,与唐修徽转身举步。

唐修衡站在原地不动, 视线定格在脚下一块方砖,整个人完全静止。

阿魏跟在石楠身后, 走出院落。

石楠已经收住了泪,只是神色分外悲戚。经过唐修衡身边,他停下脚步, 理了理衣衫,行跪拜大礼, 哑声道:“元帅此生的恩情, 无以为报。唯盼有来生, 盼来世能报答万一。”

唐修衡仍是一动不动。

石楠起身,缓步走远,双腿似是灌了铅。

陆开林与唐修徽回眸望向唐修衡。

暗夜中那道颀长的身影, 此刻是那样孤独。

这个夜晚,忽然就变得苍凉萧瑟起来。

唐修徽想转回到兄长身边,陆开林却拦下了他,摇了摇头,“走吧。”

刺在心头的无形的伤,不是言语能够缓解的。

内宅一如平时,按时间摆饭。唐修衍还没回来,婆媳四个围坐在一起,都担心外院再出什么事,潦草吃了几口了事。

饭后,太夫人有些心神不定的,有心命人把管家、阿魏叫回来询问几句,又担心外面乱糟糟,他们抽不开身。可若是唤别人来,定是一问三不知。

薇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想了想,道:“侯爷午间就喝了不少的酒,晚间怕又不能少喝,我去给他送一碗解酒的汤。”只是随意找个理由,亲自去看看情形,有机会就询问阿魏几句。

太夫人闻音知雅,颔首道:“去吧。”

薇珑带着安亭、琴书去了外院。问过一名小厮,得知唐修衡还在暖阁,便寻了过去,遇到了怀里抱着一件斗篷的阿魏。

阿魏用下巴点一点负手站在不远处的唐修衡,轻声道:“有一阵子了。什么都不说,懒得动。”

薇珑一眼望去,就知道唐修衡心绪低落到了极点,“怎么回事?”

阿魏就把她离开外院后发生的事言简意赅地讲述一遍。

薇珑接过他抱着的斗篷,示意安亭、琴书不要跟随,独自走到唐修衡面前,抬眼凝视着他。

他敛目看着什么,眉宇平宁,似是无悲无喜。

“侯爷?”薇珑轻声唤他。

“嗯?”他抬眼看她。

此刻的那双美丽至极的眸子里,似是承载着尘世所有的寂寞、悲凉,叫她心惊,让她心疼。“意航…”她讷讷地唤他。

唐修衡只是牵了牵唇。他此刻实在是不想动,不想说话,不想走动,什么都不想做。

薇珑转到他身侧,扯了扯他的手臂,让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分开来,再为他披上斗篷,“我们去静虚斋。”

“不急。”他说。

“对,不急,什么都放下。”薇珑犹豫片刻,寻到他的手,“跟我去静虚斋。”

“嗯。”他应声,却不动。

薇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跟我走。”

他闭了闭眼,认真地看着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她方才的一举一动,都需要她莫大的勇气。这是在处处有护卫、小厮的外院,在平时要她这样,是不可能的,一定会万般气恼地抱怨他害得她在人前与他拉拉扯扯。

“好不好?”薇珑担心地看着他,眼里尽是关切、疼惜。

他唇角上扬,笑了,又反手握住她绵软的小手,“我得去小暖阁待客。没事,别担心。”

“是真的?你保证?”

唐修衡颔首一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没事了。你回房吧。”

“嗯。”薇珑略略放松了一些。

唐修衡放开她的手,举步走出去一段,回眸对她一笑,打个让她回房的手势。

阿魏看到这一幕,笑得现出了一口白牙。侯爷在这种时候就是这样,得有个人能让他转移心绪,可惜的是,一般人都办不到。

酒席宴间,梁湛绕开唐修衡,询问杨阁老:“我听着石楠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认罪更像是给唐侯爷一个交代?因何而起?”

杨阁老笑了笑,“这不是人之常情么?王爷得空可以问问林茂青,看他心里是否觉得对不起程阁老。”

梁湛又问:“那这样说来,唐侯爷是早就知道石楠有罪?”

杨阁老有些不悦,将手边的一杯陈年梨花白一饮而尽后才道:“王爷的话,怎么这么刺耳?你这样是不是在暗指程阁老早就知道林茂青有罪?”

梁湛也有些不悦,“就事论事,杨阁老怎么总把话头往程阁老身上引?”

杨阁老板了脸,“我也就事论事,王爷怎么总把话头往唐侯爷身上引?”

“石楠进门后的一言一行,谁没看到?”

“我就是看到了才觉得你别有居心!”杨阁老仍是毫不留情面的反驳,“石楠的事情,跟林茂青的事情如出一辙,只是更大,更让人寒心罢了!你不是怀疑唐侯爷是什么?你连唐侯爷都能怀疑,还有什么人是你不能怀疑的?”

梁湛神色转冷,“强词夺理!唐侯爷是不是当众扔给了石楠一本书,石楠才提起认罪一事的?”

杨阁老气得站起身来,“石楠是不是说过,请唐侯爷继续帮他保管罪证?我一把年纪都听得清清楚楚,王爷年纪轻轻的就耳背了不成?那句话的意思是什么?是他把罪证交给唐侯爷的!”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漏洞,即刻面不改色地补充道,“这事情因何而起?是我早就跟唐侯爷说过,石楠已不是以前的石楠,如今行差踏错的地方不少,让唐侯爷规劝一下曾跟着他南征北战的旧识。”他环顾在场众人,“都听到了没有?唐侯爷今日说让石楠给他个交代,是不是合情合理!”

梁湛险些被他气得发笑。

程阁老与唐修衡听了,心里不免有些意外,面上则只是淡淡一笑。

“再有,王爷如今与其忙着往别人身上找辙,不如想想自己的位置是否尴尬!”杨阁老盯着梁湛,“只今日一件事,我就看出你与厉阁老交情匪浅——可别又说什么碰巧了,一日之间,怎么就你能遇到那么多巧合?!”

“就遇到了,不论好坏,谁都没法子。”梁湛笑开来,“不管今日事情最终闹到什么地步,都与我无关。”

“的确是,的确是。”厉阁老站起身来,对杨阁老敬酒,“消消气,消消气,凡事着急上火也没用。”

杨阁老这会儿是对人不对事,应承厉阁老的态度立刻缓和许多,“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不赞同别人意图祸水东引。”

梁湛拧眉,不知道自己何时开罪了这个倔老头。

杨阁老是从年前开始反感梁湛的,贵妃被囚禁、顺王妃自尽、梁潇被皇帝嫌弃,都因梁湛而起。是,兄弟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但梁湛最后做得未免太歹毒了些。到眼下,他其实很怀疑梁潇是被梁湛整治成了活死人。

对手足这般无情的人,他看到就烦。今日呢,梁湛从头到尾都在搀和,偏生还始终是置身事外的样子,更让他生气——贵为王爷,好端端跑到人唐家来看热闹,叫什么事儿?

不管因何而起,唐修衡都很感谢杨阁老对自己的维护,他亲自给杨阁老斟了一杯酒,“这酒怎样?也不知道您的喜好。”

杨阁老舒心地一笑,“你没过来之前,我跟黎王爷、程阁老就说过这事儿了,我们三个平日都是最喜欢喝梨花白。说起来倒是委屈了你和陆大人,你们平日喜欢喝烈酒,这梨花白却是较为柔和。”

唐修衡笑道:“我们哪儿有喜好,有酒喝就行。”

“跟你们俩坐在一起喝酒的机会可不多。上次是你与黎郡主大婚的时候,下次说不定要等到陆大人娶妻。”杨阁老笑道,“今日可得跟你们多喝几杯。”

“这倒是。”程阁老附和道。

唐修衡转去给程阁老、黎兆先斟酒,“长辈赏脸,我荣幸之至。”回身落座之后,端杯敬酒。

随后,几个人很有默契地把梁湛晾在一边儿,不再理会。梁湛有厉阁老的三个门生作陪,倒也不愁没人奉承着说话。如此,场面依然是热热闹闹的。

换在别的时候,遇到别的事,唐修衡早就把梁湛撵出去了,可今日不同,让梁湛先离开,日后不定会说出怎样的话。他自己也罢了,却不想让程阁老、杨阁老、陆开林担上干系。

横竖最难面对的事情都发生了,眼下这局面,他应承起来并不吃力,当梁湛不存在就行。

梁湛那边,一直都并不比唐修衡好受分毫:今日这闲事管的实在多余,并且等于激化了事态——若没有这档子事,唐修衡兴许要等年节之后才跟石楠算账,因为先前可是一点儿苗头都没有。

石楠那道请罪折子,他到现在都还没机会询问厉阁老。

如果石楠口中的行贿受贿,指的都是与厉阁老相关的事情,厉阁老定是落得个晚节不保,就算皇帝网开一面将功折罪,他都得卷铺盖离开京城,回乡养老。

端王府不会受牵连——就算他承认暗地里与厉阁老过从甚密,厉阁老都不会承认。暗地里成了皇子的亲信,在皇帝眼里,那是其心可诛,只这一点就能要了人的命。

只是,少一颗棋子,终归是让人心里不大痛快。

最关键的是,部分文官学子对程阁老的政见持完全相反的态度,却是人微言轻——厉阁老是他们的代表。

内阁少了厉阁老,日后就是程阁老只手遮天的情形,他与皇帝会放心大胆地施展拳脚,谋取文武并重的局面。

那样一来,唐修衡会愈发受器重,势力会更为稳固,谁还能够撼动唐家的根基?

他的余生,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薇珑夫荣妻贵,再无一丝得到的可能。

——于公于私,这都是他无法承受的局面。

将尽子时,宾客尽欢,相继离开唐府。

梁湛回到端王府,略等了片刻,厉阁老就到了。

离开了唐府,厉阁老反倒更加后怕,与梁湛说起那道请罪折子的时候,额头直冒冷汗,“石楠在折子里说的清清楚楚,行贿给我多少银两,又听从我的吩咐安排了哪三个人到京卫指挥使司,每年又从那三个人手里收了多少贿赂。账册一般一目了然。这一次,我已是大难临头。”

“就算是自己招认罪行,也得有个真凭实据吧?”牵连不到自己,梁湛自然很是冷静,“难不成你收了他的贿赂,还给他立下字据不成?”

“字据…”厉阁老忽然站起身来,走到门外,吩咐随行的一名护卫几句,转回来时面色发白,“我握在手里的那些作为把柄的证据,他是不是早就拿回去了?唐修衡今日扔给他的那本书里夹着东西,是不是…”

“石楠手里并没精良的人手吧?”梁湛道,“况且,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怎么可能把证据窃取到手之后交给唐修衡保管?”

“王爷的意思是…唐修衡命人把那些证据盗走了…”厉阁老无力地坐回到太师椅上,知道已不用等心腹的回音儿,这就是事实。

他要早知道闹成这样,今日做什么跑去唐府自找倒霉?

端王也是的,好端端的管那档子闲事做什么?

想到唐修衡对自己发火时那个眼神…他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用想了,他是得不着好了。

“你怎么会那么大意?”梁湛很有些啼笑皆非,“连这种证据都没保管好。”

“我那个密室,是特地找能工巧匠建造的,处处机关。府里再没有比密室更安全的地方…”

梁湛喝了一口茶,“那就没辙了。擅长排兵布阵破阵的人,走到寻常的密室,如履平地。”

厉阁老叹息一声,“看起来,我也要好生安排安排家中的事了。”

只要他离开官场,都不用程阁老出手,便会有人尽力打压。石楠先前一副赴死的样子,跟他这件事相仿,只是,他只是活得艰难,石楠的日子却一定是生不如死:唐修衡一手提携出来的人,与各地武官曾一同冲锋陷阵的人,如今竟违反唐修衡为人处世的宗旨,就算唐修衡愿意放石楠一马,别人也会以他为耻,断不会轻饶了他。

梁湛思忖多时,缓声道:“这个事儿,也不是全无转圜的余地,虽然扭转局面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也不是不能试试。就看你怎么想了。”

“王爷有何高见?”厉阁老这样问,却并没抱什么希望。

“不急着说这些。”梁湛道,“商陆等会儿就到,到时候一起斟酌。”

厉阁老黯然点头,“也只能这样了。但愿王爷与商先生能有奇招,助我避过此劫。”

程阁老与杨阁老落到最后。

杨阁老今日很是尽兴,酒是好酒,席间又与程阁老、黎兆先、唐修衡说起了茶道、书法,谈的极为投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