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马车之前,他拍着唐修衡的肩头,“你这样的后生,才担得起后生可畏这一句。真是能文能武、大俗大雅兼具之人。”

“您谬赞了。”唐修衡笑起来,亲自扶着杨阁老踏上脚凳,“您当心。”

“虽说相识已久,今日却有种相逢恨晚的感觉。”杨阁老笑呵呵地上了马车,“得闲一定要再聚。”

“晚辈随叫随到。”

“说定了啊。”杨阁老笑声愉悦。

唐修衡笑意更浓,有着近似于对待小孩子的耐心与柔和,“说定了。”

送走杨阁老,程阁老笑道:“我不着急走,侯爷若是得空,想与你细说两件事。”

“自然得空。”唐修衡把程阁老请到了静虚斋,亲自去沏了明后龙井,送到程阁老手边。

静虚斋里分外安静,所有的侍卫、小厮都是身形矫健、脚步声轻微。

这是唐家历代临江侯十岁之后、成亲之前长期居住的地方,有着浓厚的底蕴。这些年,这地方没能潜移默化地将唐修衡熏陶成寻常名门当家人的斯文、温和,却被唐修衡改变了氛围:寂静、肃冷,院中有肃杀之气,到了室内,心神才能因为书香、茶香得到缓解,觉得惬意。

相对而坐,程阁老不免关心地问道:“上火了吧?”

唐修衡微笑,“的确。得慢慢消化一阵子。”

“世情如此。”程阁老宽慰道,“心智不坚定的人很多。林茂青其人,我很器重,看准了他是好苗子,有人提醒我留意门生的时候,听说有他,有一阵都不愿意相信。虽然他的事不是很离谱,可也颇有当初瞎了眼的感觉。”

“明白。”唐修衡感激地笑了笑,“终归还是要庆幸,身边有敏锐亦或心思缜密的人。”若非薇珑那边留意到了石婉婷的事情,若没有那个引子,虽然几乎可以笃定这一次能够有惊无险,但受到的打击会更钝重。

“的确,要庆幸有人帮我们留心。”程阁老语气柔和。没有周夫人提醒,他做不到防患于未然,绝不是脸上无光那么简单。

喝了一口茶,程阁老赞一声“好茶”,说起正事:“皇上眼前摆着的是两件事:石楠、顺王。石楠的事,关乎到次辅,定要严查;顺王的事,对皇上是一个重创,需要一段时日平复心境。而这一段时间,我打算着手请皇上立储君一事,这事情,你我不适合率先提及,要先有一些探路的。”

唐修衡颔首,“我这儿有几个能用得上的人,会安排下去,到时候您知会一声就行。”

“这就好。”程阁老继续道,“皇上留意到商陆、看到商陆字迹的时候,应该要到三四月。在那之前,尽量不要动商陆,不要引起他的警惕。”

“这是自然。”他与薇珑都没正面接触过商陆,平日又不是没事可忙,哪有闲心去整治那个混帐。

“我这边也会安排好,不会出岔子。”程阁老轻轻吁出一口气,“今年把路走顺了,大局也就定了下来。”

的确是。这一年,至关重要。

程阁老见窗下的桌案上摆着一局下到一半的棋,端着茶杯起身走过去,敛目观看局势。

“有兴致么?”唐修衡随之走过去。

“对弈几局?”

“行啊。”

两人落座,程阁老说道:“你替我安排一下,做出我已就近回了别院的样子。”这种事,唐修衡最擅长。

“好说。”唐修衡唤来阿魏,吩咐下去。

阿魏安排妥当之后,去内宅传话给安亭:“跟夫人说一声,程阁老还没走,这会儿与侯爷下棋呢。我瞧着起码得到后半夜了,或者明早。”

安亭正色点头,“知道了。”

“别声张,明面上,阁老已经回了近处的别院。”

安亭笑着点头,“我晓得。”

翌日早间,唐修衡唤来管家:“带人去石家,送石大小姐到三山庵,亲眼看着她落发为尼。”

管家称是,问道:“留她在那里多久?”

“告诉住持,等石大小姐修行到她的道行,再放人离开庵堂云游。在那之前,不准任何人前去探望。”

修行到住持的道行,意味的便是能做下一任的住持了。管家哪里听不出来,侯爷的意思是,三山庵就是石婉婷余生的归处。“若是石大人问起——”

“照实说。”唐修衡道,“让他除了香火钱,不需再为他的胞妹费心。”

管家称是而去,出门后,神色黯然。

石楠难受的日子开始了。侯爷呢?这得心寒成了什么样?

室内的唐修衡,在吩咐阿魏:“把石楠那些罪证,送到陆大人手里。”

“是。”阿魏到底是有些不放心,“要是石楠反口咬定是受您威胁…就不大好了吧?石婉婷的事情,是不是缓两日再办更稳妥?”

唐修衡微眯了眸子,笑微微地看着他,“我巴不得他反咬一口。”

“…我这就去。”阿魏叹着气出门。这件事,是真不像是侯爷处理事情的章程——颠倒了顺序,他是真觉得不够理智。

但是,有什么办法?侯爷分明是要被气得快发疯了。

他带上石楠的罪证,准备出门的时候,想着要不要去跟夫人说一声。

经过昨晚那件事,他莫名认定薇珑能够完全左右唐修衡的情绪,更能影响着唐修衡遇事能够冷静一些。

但最终他也只是想了想,没敢那么做。自家侯爷正在气头上,万一当即知道他去找夫人…把自己撵去陪小刀经商可就要命了。他就想留在唐府,跟侯爷一辈子,哪儿都不会去。为了如愿,最明智的方式就是做到绝对的听命行事。

随后的一整个日夜,唐修衡都留在静虚斋。

春节前后,他收到了不少身在远方的旧相识写来的信件,前几日因为心里不痛快,没看,自然就更不会回信。

现在,他窝火之余,总得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便将所有信件一并处理。

此外,程阁老昨晚跟他提及的每一件事,都需要他慎重斟酌,做出最相宜的安排。

再有,就是眼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梁湛会不会利用石楠认罪一事针对他做文章?

一定会。

那么他要做的,不仅仅是防患于未然,还要趁机再给予梁湛一击。

石楠见到唐府管家的时候,就猜到了唐修衡的用意。听完之后,只是苦笑。

他是从头错到了尾。

他还不如一个女子有担当——

同在京城,当初周清音的事情,他不难理清楚原委。

自当初到现在,周夫人完全是把周清音交给薇珑发落,让女儿去了黎郡主安排的寺庙。到这上下,周夫人与黎郡主似是有了些交情。

不管是怎样的原因,周夫人都是敢作敢当的做派。

他呢?

昨日他应该做的是把石婉婷交给唐修衡发落。

可他们兄妹都没那么做。

他只求带着妹妹离开京城,他认定妹妹会被人肆意踩踏。

说到底,就是他自私自利、敢做不敢当,正如唐修衡对他的评价。

末了,他点头,“好。这两日,我得让女方那边退亲——手里就这一件事了。”

管家颔首一笑,“那,小人就命人送石大小姐去寺庙了?”

“嗯。”

石楠转身回了外院书房。

石婉婷见到唐家管家,问过原委之后,木然地点头,“好啊。你家侯爷还有没有别的话?”

管家照实说了。

“明白了。”石婉婷笑了笑,“家兄都知道了?”

“对。”

“他不反对?”

“不反对。”

“我…自尽行不行?”石婉婷轻声问道。

“行啊。”管家心里有了火气,“我家侯爷先前让我亲眼看着石大小姐落发为尼才能回去复命,眼下你改了主意,也无妨。我亲眼看着你自尽就行。之后侯爷会如何处置你的尸首,我会再去请示。令兄不管怎样,进刑部大牢是不可避免,到时便是侯爷不发话,我也会请牢头多多照顾令兄。”

“…”石婉婷捧住脸,崩溃地大哭起来。

“石大小姐,快一些。你到底要怎样?”管家没了耐心,“是出家还是寻死,你总得选一个。”

石婉婷到了外院的时候,想与石楠辞行。

石楠没见她,只让小厮传话给她:“日后好生修行,好自为之。石家的人,再也帮不了你了。”

两日后,皇帝看到了石楠请罪的折子,亦拿到了石楠的罪证。

皇帝唤来刑部尚书:“将石楠关入大牢,你慢慢审问。眼下若是不得空,就先关他一阵子,过完十五再说。”

刑部尚书怎么可能说自己不得闲,恭声领命,“臣清闲得很,明日起便能开始审讯。”

当日上午,石楠入刑部大牢。

次日,太医院将梁潇的现状如实禀明皇帝。

皇帝闻讯,连忙去了顺王府探望。皇后、柔嘉随行。

梁湛一早就来到了顺王府。

皇帝见到他,并没说什么,急匆匆赶去看望梁潇。

梁潇的情形,已经无可更改,便是华佗在世,怕也没法子让他复原。

皇帝看着了无生机、眼神涣散的长子,心痛不已。

良久,他站在床前,沉默不语。

皇后、柔嘉、梁湛上前宽慰。

皇帝长长地叹息一声,“广寻良医,看看有无人能够医治。”

三个人齐声称是。

梁湛道:“儿臣见皇兄的病情始终没有起色,已经派王府里的人四处寻找良医。”

皇帝闻言,深凝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转到厅堂落座,“你近日隔三差五就过来,朕早就听说了。怎么没早一些告诉朕实情?”

梁湛忙回道:“太医都说皇兄是中邪了,儿臣请过几位高僧、道人前来施法,怎奈全无结果…又逢年节前后,担心父皇伤心,在顺王府所见所闻的一切,都不敢如实禀明父皇。”

所见所闻一切?柔嘉闻言不由蹙眉,心说你又想害谁?

皇帝也听出了他有未尽之言,“朕已闻讯,也亲眼看到了。你还知道些什么?如实道来。”

梁湛沉吟片刻,跪倒在地:“听顺王府里的人说,皇兄是在书房密室中邪的。儿臣得知这一点,得空便与顺王府的下人去密室看看,让他们寻找有无可疑之处。昨日,有了进展。”

“这话怎么说?”皇帝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梁湛犹豫片刻,道:“儿臣发现了几份证供——唐修衡成名前后的旧识,弹劾他曾用百姓人头充军功的证供。”

皇帝扬眉,凝眸,“属实?证供在何处?”

梁湛恭声道:“儿臣难辨真伪,又非此间主人,知道皇兄的心腹是钟管事,便让钟管事妥善保管。”

作者有话要说:钟管事:你们还记得我吗?

第88章 更新(单更)

88

柔嘉闻言神色一变,恨得咬牙切齿, 却是不敢出言反驳梁湛。

“这里不是说这种事的地方, 你随朕回宫。”皇帝站起身来,“还有你提及的钟管事, 让他带上证供, 到宫中等候询问。”

梁湛恭声称是。

皇帝向外走的时候,吩咐刘允:“派人去城外,找到舒明达, 让他从速进宫。”

刘允领命, 当即安排下去。

舒明达, 是前一任锦衣卫指挥使,陆开林以前的上峰, 现在的前辈。

这是什么意思?柔嘉一颗心悬了起来。难不成因为陆开林与唐修衡是挚友,皇帝不相信他公事公办, 才把他的前辈唤来?

她担心之至,手不自觉地握成拳,无助地看向皇后。

皇后携了她的手, 轻轻拍了拍,“回宫。”

到了宫里, 皇帝吩咐梁湛:“去你母妃的宫里看看吧。明日再到养心殿细说原委。”

梁湛称是而去。

皇帝去了御书房。

柔嘉随皇后回往后宫, 忐忑地问道:“我们要不要派人告诉薇珑或陆指挥使这件事?唐侯爷总该有所准备才是。”

“不用。”皇后微微一笑, “此事唐家根本不需知情,你信我。”

柔嘉见母后语气笃定,便知道她知道当年事情的原委, 放下心来,笑容璀璨,“等会儿你得跟我详细说说。”

“先把你的绣活做完再说,就剩几针了,你放着它做什么?”

柔嘉苦了脸,“您嘴里的几针,起码要绣半个时辰。”

“看着办吧。”皇后笑意悠然,“不绣完,什么都不跟你说。”

柔嘉叹气,“好吧。”

当日下午,刑部尚书那边有了回信:石楠对请罪折子上提及的事情供认不讳,并且供认了一些事情相关的人证。

最主要的事情,都与厉阁老有关。

刑部尚书不敢含糊,当即进宫面圣,请皇帝示下。

皇帝毫不犹豫地道:“证据确凿,还犹豫什么?把厉阁老关进大牢,从速审讯。”

刑部尚书领命而去,到了傍晚,焦头烂额起来:厉阁老一口咬定石楠栽赃污蔑,人证是石楠收买的,物证是石楠伪造的。

刑部尚书自然要问他为何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