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她望见了唐修衡的背影。

他负手站在荒草丛中,该是在凝望西方的远山。

依然挺拔的身姿, 却没有她熟悉的慑人气势。

此刻的名将、奇才, 莫名地给人一种孤寂、疲惫之感。

他举步向前走去, 左手仍旧背在身后,右手则随意地拂过所经的荒草。

意态比荒草更寂寞。

他察觉到有人凝望, 脚步顿住,转身望向缓缓前行的马车。

柔嘉立时回身坐好。她可没勇气与唐修衡对视, 哪怕一眼。

畏惧他早就成了习惯。

陆开林已经取出小酒壶,正慢悠悠地喝酒,见她不再张望外面, 问道:“殿下要吩咐下官什么事?”

离开了是非之地,他对她说话便没了彼时的随意。柔嘉在当时并无感觉, 这会儿则觉得他与自己又生疏起来, 咕哝一句:“除了唐意航, 你就不想结交朋友了是不是?”

“自然不是,我朋友不少。”陆开林诚实地告诉她,“但女子除外。”她真是傻过了头, 这年月,哪个正经男子会与女子成为友人?在外人眼里,那就是暧昧不清。男人没什么,女子不是自寻苦恼么?

“女子怎么了?不配与男子结交成挚友么?”柔嘉生平从不曾想与男子长相来往,他是例外,却总是让她有碰一鼻子灰的感觉,此刻自然只有不甘,浑忘了繁文缛节。

“…”陆开林喝了一大口酒。好心当成驴肝肺,索性不搭理她。

柔嘉却不肯转移话题:“你倒是说啊。”

“女子之于我,或是长辈,或是手足,或是日后的结发之妻。殿下与我,是君臣之分。”陆开林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小脸儿更为白皙,愈发地眉目如画,该是在梅花阁洗过脸了,更好看。

柔嘉故意挑刺,“黎郡主呢?”

“那是我尊敬的才女,亦算是亲眷。”他与唐修衡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手足,唐家的每个人,都是他的亲人。

“既然是君臣之分,那你先前怎么对我一点儿规矩都不讲?”刁难不成,柔嘉就继续刁难,“拎包袱似的就把我拎到小院儿里了,这叫君臣之分?”

“殿下当时极可能妨碍我缉拿凶手,情急之下,只能如此。”陆开林怀疑她一进梅花阁就好好儿地吃了一顿——这会儿是吃撑了。不然怎么会没完没了地跟他抬杠?

妨碍他执行公务才是最要紧的么?先前不是说为了她的安危么?转脸就不认账了。跟她有交情就是那么丢脸的事情么?——柔嘉开始怀疑自己在人们眼里的形象和地位了,很郁闷地垂了眉眼反思。

陆开林继续道:“最重要的是,殿下是皇上的掌上明珠,下官委实不敢大意,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举,还望殿下海涵。若不能宽恕,便砍去下官双臂。”

“…谁稀罕要你的手臂!”说来说去,这还是不关自己什么事儿。柔嘉恼火得鼓起了小腮帮。

陆开林不想在马车上停留太久,再次问道:“殿下有何事吩咐?”

“有啊。”柔嘉抬眼瞪着他,“你就给我在这儿坐着,直到进宫。你说的,我们是君臣,现在我觉得还有性命之危,你不得抗命。”

“…”混账东西。陆开林在心里数落着她。

傍晚,唐修衡回到梅花阁。

薇珑亲手做了腰果鹿丁、扒鱼肚卷、辣炒雪里蕻和酿冬菇盒,汤是龙井竹荪,与他各自一碗白饭。

是听阿魏说的,唐修衡喜欢辣炒雪里蕻这类辛辣开胃的菜肴,等过完年,再吃雪里蕻就失了秋冬时节品尝的意兴,为此,她专门学着做的。

他长期失眠,薇珑就只想让他睡好,饭菜方面同理,他喜欢吃什么,就给他做,总比每日只喝些汤羹要好。

薇珑亲自摆饭,笑盈盈地让他落座,“我没掐算好时间,该晚一点儿去厨房的。今日早点儿用饭,菜放久了就会失去鲜味。”

“正好,我真有点儿饿了。”唐修衡抱了抱她,在桌案一侧落座。

薇珑坐下之后,“你等一下。”说完先尝了尝辣炒雪里蕻,很辣,有些咸,她其实吃不惯,但这正是他喜欢的味道。仔细品了品,觉得应该过得去,这才一面示意他尝尝,一面连喝了两口茶。

唐修衡莞尔,动筷品尝。他即刻告诉她感受,“很好吃。”

薇珑笑逐颜开,“那你多吃一些。”

“自然。”唐修衡把酿冬菇盒放到她近前,“你别多吃辛辣之物,胃受不了。”

“嗯。”一面用饭,薇珑一面与他闲谈,“附近有景致不错的地方么?”

“在你看来,应该是没有。倒是有不错的地皮。”

“这就是说,在你看来,有好的景致。”

唐修衡颔首,“的确。”不论是园林里的花红柳绿、春波碧草,还是荒野中的天高地阔、萧瑟荒凉,在他眼里都很悦目。

“那你明日带我去转转。”薇珑道,“后天上午我们就得回家。”

“好。”唐修衡笑着颔首。

暮光四合时分,陆开林与柔嘉乘坐的马车趋近皇宫。

陆开林神色平静、闲适。

柔嘉则记挂起了正事:进宫之后,她对皇帝的说辞,需要他帮忙证实。

刘允如及时雨一般赶至。

柔嘉下了马车,把当时情形简略地告知刘允,随后正色叮嘱一番。

刘允会意,将随行的大内侍卫唤到一旁,声色俱厉地吩咐下去。

柔嘉回到马车上,看住陆开林,“你倒是沉得住气,也不问我进宫之后,打算如何回禀皇上?”

“下官静观其变、酌情回禀皇上就好。若是皇上先见公主再见下官,那我就只说知情的,别的一问三不知便是。”

“…”柔嘉想把他活活掐死。

陆开林看着她,不自觉地微扬了唇角。

“算了,不跟你较真儿了。”柔嘉败下阵来,把自己的打算如实告诉他,末了道,“不求你别的,别拆台就行。”

“好说。”陆开林爽快应允,随即下车。

这时候,皇帝在椒房殿哄小儿子,听得柔嘉与陆开林有事禀明,没多想,命宫女把两人唤到跟前来说话,仍旧抱着五皇子哄逗。

行礼之后,陆开林道:“禀皇上,今日有刺客行刺黎郡主…”

皇帝听了,手臂一松,差点儿就抱不住五皇子,“薇珑怎样?”这一句,他是望着柔嘉问的。

柔嘉连忙答道:“父皇不要担心,薇珑命大,有惊无险。”

皇帝把五皇子交给皇后,示意母子两个退下,正色对陆开林道:“仔细说来。”

陆开林称是,道:“年节期间,锦衣卫不敢大意,更为留意官宦之家的人情来往、日常异象。几日前,有人告知微臣,黎郡主出门时有人尾随。

“皇上也知道,临江侯与微臣自□□情甚笃,眼下又算是他的多事之秋,微臣于公于私都不能不以为意,由此,便带着人手反过头来窥视那些刺客的动向。另一方面,也提醒黎郡主多加留神。

“今日,刺客按捺不住,突袭黎郡主平时乘坐的马车,试图将人、车炸得灰飞烟灭。万幸的是,黎郡主听了微臣的提醒,事发之前她就乔装成了跟车的侍卫,事发之时被锦衣卫从速带离险境,并没受伤。

“几十名刺客大多数自尽或被当场斩杀,只抓获七个活口。”

——这些自然是九分真,一分假,他只能这么说。

皇帝沉声问道:“人犯是否已经关押到你的卫所?”

“是。”

“此事由你来办,从速刑讯,不需计较手段的轻重。”

“是!”

皇帝摆一摆手,“快去。朕要尽快知道,到底是谁对唐家存着这般恶毒的心思。”

陆开林行礼,告退离去。

柔嘉忽闪着大眼睛,望一眼陆开林的背影,又望了望皇帝。她到这时候才确定,自己的父皇对陆开林极为信任。

“在想什么?”皇帝对爱女强扯出温和的笑,“过来说话。”

柔嘉称是,到了皇帝跟前,如实道:“您这么信任陆开林啊?”

“这话怎么说?”皇帝扬了扬浓眉,“难道不应该?”

“不是,不是。”柔嘉连忙笑着摆手,“儿臣以前不知道,以为您只特别信任程阁老、临江侯两个人。”

皇帝一笑,“开林是程阁老与唐意航都认可的人,朕怎么会不信任。”

“儿臣明白了。”柔嘉坐到皇帝身边,摇着他的手臂,“您也不问问我,为何与陆大人一同来见您。”

“是啊,快跟父皇说说。”

柔嘉把准备好的说辞声情并茂地娓娓道来:“陆大人是见惯了风浪,只说要紧的,全不顾小节。其实啊,这几日我总麻烦薇珑,让她去静慧园告知我一些事情,坐在一起说说话,她每一日都会抽出时间见我一次。有三两次,我以送她为名,策马游转一阵子——今日也是,我送她回梅花阁,谁承想,到了半路,就遇到了这档子事。儿臣当时离薇珑的马车特别近,要不是陆大人及时把我拦住带到了民居…父皇,儿臣怕是再也见不到您了。”

“竟有这等事?”皇帝蹙了蹙眉,转而强行压下心头的火气,拍拍女儿的手,“放心,我一定给你和薇珑主持公道。”

“那倒是不打紧。我就是特别庆幸自己和薇珑没事,方才特别想见见您和母后。”柔嘉顿了顿,“唐意航这几日不大舒坦,儿臣拦下了薇珑,不然,她也要进宫来给您请安的。”

皇帝听了,老大宽慰,“知道你们懂事、孝顺。”顿了顿,便有些不解,“这说起来,开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方才怎么一句夸他的话都没有?”

“他有什么好夸的,一板一眼,气死人。”柔嘉撇了撇嘴,向父亲委婉地抱怨起陆开林来,“您都不知道,来宫里的路上,我让他到车上说说话,意在询问他知不知道谁是元凶。可他呢?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后来我就说了,你把我当个友人就好,他说什么?说跟我只是君臣。”

皇帝瞧着女儿气鼓鼓的样子,忍俊不禁,“后来呢?”

“后来…”柔嘉底气不足地道,“他说是君臣,那我就成全他,命令他坐在马车上,趋近宫门口的时候才放他下车。”

皇帝哈哈大笑,“你这小妮子,着实任性了些。”

柔嘉先是不服气,随即就开始质疑自己的品行,认真地问道:“父皇,我平时言行是不是显得特别骄纵或是任性啊?以前上赶着往我跟前凑的人就不提了,都是想做您的女婿。陆开林这种…他是不是觉得我是该一辈子敬而远之的人?瞧他那样子,仿佛跟我多说几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皇帝笑不可支。爱女以前就曾在刘允跟前抱怨过陆开林的死板,惹得刘允笑了一番,当笑话跟他说了。这一次倒好,索性在他面前数落起来。

“开林并没做错,也不是你以为的死板。”皇帝笑着为臣子解释,“一来,他是担心与你落下闲话,二来,他有差事在身的时候,不要说你,便是唐意航,他都不会多说一字半句。”

柔嘉并不能接受这番说辞,“没差事的时候也没好到哪儿去。”陆开林清闲的时候,哪一次不是她上赶着找他?

皇帝再度笑开来,心里却不得不往别处想了。

多少上赶着往柔嘉跟前凑的子弟,她一概不理,怎么偏生对陆开林的态度这般计较?这计较,完全是不大理智、强词夺理。

不管怎么想,陆开林都是为了避嫌,为柔嘉好。柔嘉却不领情。

女儿这是看中陆开林了吧?除此之外,皇帝想不到别的解释。

他笑得眉宇完全舒展开来,“回头朕帮你训他一通。”

柔嘉忙道:“那倒不用。只是跟您说说体己话,您要是训斥他,他不定怎么寻思我呢?”

“好好好,依你。”

柔嘉瞧瞧天色,站起身来,“我得回静慧园了,安平姐姐一个人留在那儿,怕是会担心。这一两日我们就回来。”

“好。去吧。”

“您跟母后说一声。儿臣告退。”柔嘉屈膝行礼,继而踩着轻快的步子离去。

片刻后,皇后从里间走出来,忧心忡忡地对皇帝道:“方才柔嘉与你说的那些话,我隐约听了几句,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皇帝不答反问:“小五呢?”

“要睡了,宫女哄着呢。”

皇帝颔首,这才道:“你也听出来了?依我看,她是相中了陆开林,只是,自己还没意识到。”

“那可不行。”皇后立时神色一变,“明早就让她回宫,日后少见那种人。”

皇帝听了直蹙眉,怎么想都不对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那种人’?开林是哪种人?你倒是与我说说。”

“舞刀弄枪的人,柔嘉怎么能接触?”皇后虽然心头焦虑,还是尽量语声柔和地道,“她受我影响太深,对自幼习武之人有偏见,日后…”

“我怎么没听出偏见来?”皇帝睨着她,“柔嘉只是你一个人的女儿?朕只是个摆设?”

这就是来脾气了,不然的话,他私底下跟她说话,从不以朕自称。“臣妾失言,请皇上勿怪。”皇后屈膝深施一礼,“臣妾只是担心柔嘉言行不当,开罪了皇上倚重的臣子。”

“少扯那些有的没的。”皇帝语气有些恶劣了,“只要柔嘉喜欢,不要说那是朕爱重的臣子,即便是个无名小卒,朕也会另眼相待!”

“…”皇后气恼得咬了咬唇,忍着没呛声反驳。这个人就是这样,心绪不佳的时候,一句话不合心意,就给人一通排揎。

皇帝瞧着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软了,轻轻叹息一声,“先说说你的心思吧。你想让柔嘉嫁给什么人?”

皇后轻声答道:“去年冬日,臣妾给江南去信,让柔嘉的表哥今年开春儿来京城一趟。”

皇帝黑了脸,亲上加亲的姻缘就那么好?因为对两个孩子都是知根知底,就要把他们凑成一对儿?“你娘家那些人,除了骂人说酸话有一套,还会什么?那种人,真配得起我的女儿?”

皇后暴躁起来,站直身形,望着皇帝冷笑,“真是不凑巧,臣妾正是出自那个只会骂人、说酸话的门第。那样让皇上不齿的门第,正是臣妾的母族。”

“…”皇帝也意识到了失言,他是把自己和她一并数落进去了,“我也不是贬低的意思,只是要劝你一句,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你又何必武断?”

“那是皇上以为的更好的选择。”皇后冷眼瞧着他,“臣妾没什么出息,柔嘉也精明不到哪儿去,往后的驸马,越文弱越没主心骨越好。”

皇帝的火气刚压下去,听了她的话,又蹭一下蹿到了头顶,“这叫什么混账话!朕的掌上明珠,为何要嫁窝囊废!?”

第100章 更新(万更)

100

皇后挑眉,妩媚的容颜现出凌厉之色, “文弱些就是窝囊废?程阁老就是文弱书生!有主心骨做什么?要柔嘉成亲之后看别人的脸色么?”

皇帝险些被她气得发笑, “你对柔嘉婚事的态度,从头到尾都在跟我胡搅蛮缠。没有主心骨意味着什么?多半会变成墙头草, 柔嘉若是真嫁了那样的人, 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

“那种日子累不累?而且她会不会被人诟病跋扈骄矜?谁想挖苦她,甚至挖苦你我教女无方,还会先看看她夫君是个什么德行不成?

“公主与驸马也是一样, 要秉承男主外女主内的俗例。

“你像是在给她谋取顺心的日子, 其实是在害她。”

皇后气势弱了一些, “可是,你给安平选的夏既明就是性情敦厚、谨小慎微, 安平嫁过去之后,夏既明一辈子都会供着她、哄着她。”

皇帝长长地叹息一声, 有些烦躁地按了按眉心,“安平那是什么情形?德妃、端王不出那些让我反胃的事儿,我会让她远嫁?况且, 夏既明在京城的谨慎、敦厚,那叫识时务。他是江浙总督的儿子, 怎么可能没城府?”

“反正…”皇后低下头, 嗫嚅道, “我不想柔嘉嫁给文武双全的太出彩的人。”

她跟自己叫板的时候,皇帝理直气壮,她一旦真的示弱了, 皇帝就会心生怜惜。他招一招手,“过来。告诉我,你到底在顾忌什么?”

皇后顺从地走到他跟前,低声道:“陆开林是你特别倚重的人,放到官场,那叫树大招风。不说别的,唐意航和薇珑的例子就摆在那儿。小夫妻两个成亲前后,你自己说,出过多少次岔子了?哪一次都是别人要把他们引入是非之中,哪一次出了事,怕都是大风大浪。”

“你说这个…”皇帝思忖片刻才道,“唐意航是真的树大招风,但那又怎样?他有城府又有担当,薇珑有他护着,绝对出不了事。况且,那个一天到晚生事的,不是已经关起来了么?”

“那今日呢?今日的事情你怎么说?万一刺客得手,薇珑此时已经粉身碎骨了!”皇后说起这些,脸色都有些发白了,“柔嘉没心没肺,胆子也大的出奇,能认为这种见闻、经历是开了眼界,可我不能这样乐观。我害怕女儿日后也会遇到这种事,更怕那陆开林不是唐修衡,不能保障女儿毫发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