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意航与薇珑的日子不安生,是因前者太早功成名就——甚至不用增加别的理由,有些小人就会妒恨他一辈子。而陆开林那种人呢?相较于唐意航,明里暗里多少人都更怕他也更恨他——不做亏心事、生平无软肋的官员有多少?做贼心虚的官员又有多少?想把陆开林除掉的人又有多少?”

她深深地凝视着皇帝,“你信任的人,品行自然是万里挑一,可你想过没有?这份儿信任也会给他带来祸患。”

帝王的宠信,从来就是双刃剑:总会有人怀疑,被宠信的人正在经历史书中很常见的捧杀,总想寻找机会试探帝王的心迹;总会有人妒忌:我能力不比你差,资历不比你浅,你凭什么比我早了很多年得到我终其一生都不可得的功名利禄。

“我不要柔嘉过薇珑那样的日子,太辛苦了。”皇后语气透着疲惫,“你去问问平南王,问他每次听到女儿险些遭人毒手时是什么滋味。”

“…”她作为母亲,于情于理,这些顾忌都说得过去。但是,这些年携手走来,他太了解她,因而委婉地道,“柔嘉的婚事就让你这般的瞻前顾后、提心吊胆,等到小五长大之后,你岂不是要操碎一颗心?”

“那是十几年之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就好。想撮合柔嘉和她的表哥,私心里也是想让娘家的人离我近一些。”她笑容有些凄楚,“这一两年,皇室太乱了,乱得我害怕。”

“你这个人啊…”皇帝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就是这样的,什么事情都要被他问急了,才会说出真正的心思。

林林总总给他摆了这么多事,固然是吐露心声,却也是趁机试探。

他握住了她的手,眼神温柔地凝望她,“要到什么时候,你才会相信,我会尽我所能,保你们母子三个余生平顺?”

语声落地,皇后泪盈于睫,“我没有不相信。我只是觉得,除了小五,随便你哪个儿子站出来,都能轻而易举地把我与柔嘉除掉——皇上,我怕他们,怕到了骨子里。如果柔嘉嫁的人树大招风,引得他们忌惮…”她摇着头,“万一有什么不好的结果,我受不住,会疯掉。”

深宫里的日子,膝下没有儿子之前,是皇帝护着她、柔嘉陪着她走过来的。她感激皇帝,不敢对他交付全部情意,能抓在手里的,唯有柔嘉给她带来的生之愉悦。

“知道了,知道了。”皇帝站起身来,轻轻地抚着她的肩背,安抚无辜的小动物似的,语气更为柔和,“可凡事都有两面,你怎么不反过来想一想?我们已经有了小五,不管怎样,那三个混账东西都会打你们母子三个的主意,或是拉拢,或是起歹心。

“这是命,谁都不可改变。

“等到我们老了,精力不济的时候,就到了柔嘉帮衬幼弟的时候。你让柔嘉嫁一个没本事没手段的人,她怎么帮?去求薇珑、唐意航么?也行,但是你娘家那种门第,会同意么?

“他们不会。

“他们那个脑子,永远都是遇到事情做缩头乌龟且不允许别人帮衬——他们要维持书香门第的矜持、清贵,而风调雨顺的时候,只会写闲诗诟病我诟病忠臣良将——那股子顽固、迂腐、自相矛盾,能把人活活气死。他们要是有一点儿堪用的地方,我早就把他们调到京城了,哪至于让你与娘家的人相隔千里?”

皇后抬眼凝视着他,嘴角翕翕,半晌说不出话。

皇帝继续跟她讲述自己的心思,“柔嘉的婚事,我是想顺其自然,再平庸,只要她看中就行;再出色,只要两个人情投意合,我也会当即成全。她若是无缘得遇有缘人,需得我赐婚,我还是打心底要给她选个方方面面都很出色的年轻人。”

语声停了停,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但这些都是我的打算,你若实在是反对,那…你不需管我,能说服柔嘉就好。女儿的姻缘,我依你的。你跟了我,一生能做主的事情很少,我不能凡事都让你不顺心。女儿若因此恨我,我受着。这也是命,我这一生,对得起的人,屈指可数。以前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就没跟你细说过,是我之过。”

皇后听了他这番肺腑之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

皇帝轻轻拥住她,“你平日常有后悔的时候吧?若夫君不是我,日子就不会这么苦这么累。但我从不,日后便是你把我气得暴病而亡,也不后悔。后悔的只有一点:我怎么没早些遇见你?你的真心,我不知何时才能等到,可我的心,这些年都在你这儿。天地为证。”

“皇上…”皇后轻轻的抽泣着,双臂环住他的身形。很多年了,他从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他的喜欢、专宠,都是用行径表明。

“什么都依你了,怎么反倒哭个不停?”皇帝捧起她的脸,帮她拭泪。

皇后深深呼吸,竭力抿出一个笑容,“我明白了。柔嘉的婚事…我们,我们到时和她商量着来吧,她若真的有了意中人,那就顺其自然。”他方才的意思她听懂了:在有情人心里,怎样的活法都能甘之如饴。儿女情长,若有能够得到的机会,为何不让女儿去拥有?

“真心话?”皇帝凝眸审视着她,“这些年,我都不让你母族出人头地,的确是对不住你。”

“真心话,你说的有道理。以前是我的格局太小了,没换个位置去看待女儿的姻缘。”

所谓的他亏欠她的地方,取决于娘家是不是争气,如果真有人才,他绝不会埋没。他为她承担的其实很多,没让她在后宫受过气,没理会过言官弹劾她的母族劝他废掉她的奏折。

真要说欠,他欠她的只有方才那些表明心意的话。

他不说,她心里就始终没个着落,如履薄冰。但又明白,那或许是此生都不该奢望的。

“又在想什么?”皇帝抚了抚她的鬓角。

皇后把方才的想法照实说了。

皇帝笑道:“那是你傻。”

皇后自嘲道:“是啊,娘家人迂腐、固执、自相矛盾,我能好到哪儿去?”

皇帝轻笑出声,把她拥在怀里。

他们就是这样过来的:她不带脑子说话的时候,他是真生气上火;她退一步老老实实诉诸心声的话,他就会退两步,换来她理智的斟酌。

可他也明白,儿女的姻缘,不是他们能争吵或商量出结果的事情,到最终,还是要看局势,要选择对柔嘉一生相对于来讲是最好的结果。

皇室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自由。他只是希望,柔嘉能够是个例外,能开开心心地度日。

皇后强调道:“柔嘉的事情,我得观望着来,跟你商量的时候,你别没头没脑地呵斥我就行。”

“答应你。”皇帝只期盼,几个成年的儿子再不闹事,宫里宫外再无风浪。准确的说,是他希望儿子们不要再招惹程阁老或唐修衡。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两头猛虎?当真把他们惹得暴怒,即便是他,也不能平息事态。

他能左右两个奇才,却不能左右民心、将士之心、官员之心。

也许,早立储君会彻底断了那三个逆子的糊涂心思?

用过晚饭,薇珑唤唐修衡去小书房。

薇珑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两个让她瞩目的物件儿:一支横笛,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册子。

“这横笛,是不是你年少时的藏品?”薇珑问他。

“嗯。”唐修衡拿起笛子,端详两眼就放回锦匣,“阿魏那脑袋奇得很,带这种东西过来做什么?”比她还费解的样子。

薇珑失笑,又拿起那个小册子,“这个呢?起初我还以为是一册书,但里面的纸张都是空白的。我看到了五本,都是这样。”她翻开来看了看,“多说也就是一两年前做成的吧?”

唐修衡笑了,“行军征战时备下的——军中事务繁多,想到什么需要随时记上一笔,不然会把很多事抛到九霄云外。这种小册子,静虚斋里存着半箱,你要是喜欢,都送你。不过,那些都写了东西。”

“是吗?”薇珑把小册子捧在手里,很喜欢的样子,“那半箱我就不要了,横竖也不懂军中的事务,这几本给我用行不行?做得好精致呢。”末一句绝非恭维,她这样挑剔的人,半晌都没挑出瑕疵来。

“我跟阿魏一起做的。”唐修衡用指关节她的额头,“想当初,我也是格外挑剔的人。”

薇珑莞尔。

“喜欢就拿去,用完了知会阿魏,让他再去找人给你做一些。”

“不用,足够了。”薇珑坐到书案后的太师椅上,“我得好好儿想想,要怎么用。”

唐修衡一本正经地道:“这可是件大事,你慢慢想,我不打扰你。”

“又变着法子揶揄我。”薇珑斜睇他一眼,却是笑意更浓。

唐修衡隔着书案探身过去,捧住她的脸,“我去外面转转,回来后沐浴更衣,在床上等你。”

一句话说的薇珑又笑起来。

唐修衡吻了吻她的唇,转身出门,到了院外,把阿魏唤到面前。

阿魏见他情形一日好过一日,这几日都是兴高采烈,这会儿上前行礼,眉开眼笑的。

唐修衡问道:“端王留在外面的死士,是不是已经动过手了?”

“…啊?”阿魏装糊涂,认认真真跟他扯谎,“还没有啊,要是已经动手,小的不可能不知道。”

唐修衡下巴抽紧,“夫人说的。”

“不可能。”阿魏笑着摆手,心说夫人要是告诉你,会提前知会我的,“真还没有呢。下午陆大人和柔嘉公主前来,就是跟夫人商量着如何防范。”他要是承认了,侯爷就不免关心那些人犯会否招供,说不定会当即前去锦衣卫帮忙刑讯…刚好一些,今晚还是继续睡觉比较好。

这混小子,是真以为他病得不轻吧?可就是病得再重,今日只要留意到陆开林和柔嘉公主进出梅花阁的神色,便心里有数了。唐修衡凝视着他,温声道:“你到底哪头的?”

“是侯爷亲自发话,这几日外院的事交给二爷、三爷,其余的事交给夫人。”阿魏对他一笑,“这会儿,小的自然是夫人的人。”

唐修衡唇角缓缓上扬,“随你就是。”

阿魏眉飞色舞起来。

“几时能有个大人的样子?”唐修衡没辙地看着他,“不管那件事有没有发生,你记住一点:陆大人若是缺少刑讯的手段,你代我去帮帮他,我要尽快知道所有残渣余孽的底细,赶尽杀绝。”

“是,小的记下了。”阿魏抬眼望天,“不早了,侯爷快去歇息才是。”

“嗯。”唐修衡很少见地听从他的建议,之后却来了一句,“养足精神再拾掇你。”语毕,闲闲转身,踱步进门。

阿魏一点儿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心说现在我可不比以前了,有夫人护着。不经常接触不知道,只这几日他就发现,夫人待下人出奇的宽容,起码是很能体谅他的为难之处,大事小情的,都先让他别担心,说万一出岔子,有她顶着。

最重要的是,夫人治得了侯爷,既能治侯爷的脾气,又能治侯爷的失眠。长远来看,他对夫人唯命是从,对侯爷也只有好处。

翌日一早,柔嘉派宫女来传话:下午与安平一道前来,问薇珑得不得空。

薇珑自是满口应允。随后,随唐修衡到梅花阁外漫步。

如他所说过的,附近有两块地皮不错。

他没奢望薇珑也能与自己一样喜欢冬日真实的景象:宫门或府邸之内,一年四季都要想尽法子寻找鲜活的花草树木装饰,美则美矣,却无冬日该有的氛围。

薇珑很少在冬日出门,一则冬日里在她以前的认知之中,是该猫在家里取暖,便不愿出门走动,偶尔出去串门,经过的也只是京城寻常的街道,除了暗沉、寒冷,她看不到别的;二则是冬日里不是能够修缮园林的时节,人们最多是将室内的陈设搬来搬去地重新布置,很少有人会让她在这种时候相看宅子地皮——当然,有人请她也不肯去。

有唐修衡陪伴,便不同了。

她愿意追随他到任何地方,哪怕是人间炼狱,亦不会有丝毫犹豫。

看到天地间真实的冬日景象,她想到的是他征战时与将士们在严冬经历的风的冷酷、雪的无情、对饮一杯烈酒的温暖。

亦想到了重生的第一个冬日,他在风雪之中赶到平南王府,观望、试探、相认。那段日子,不好过。如今想来,唯有满心暖意。

她望着远处不曾融化的积雪,望着空旷高远的天空,望着在风中摇曳的荒草荆棘、默然静立的枯树,兀自微笑,末了转身,将手交到他掌中。

不经寒彻骨,哪得梅花香。

午间用饭时,薇珑说了柔嘉、安平前来的事。

唐修衡对这件事是有些情绪的,“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他不是女子,对安平能做到的只是不迁怒,再多一点点,他都不情愿。

薇珑四两拨千斤,“是啊,得空我问问柔嘉。往后你帮我编个理由,就是只能见一个人、再多一个就见不了的理由。”

唐修衡抿了抿唇,“下不为例。”

薇珑得逞的笑了,“好。”

唐修衡没辙地拍打她额头两下,“下午我去笑山那儿一趟。”

“好啊。让阿魏随你去。”

“…”从合伙对他下迷药那次之后,俩小混帐似乎就成了相互信任、最为牢靠的主仆关系,“他得留在这儿,帮我安排好,避免外人祸害你。你要是少一根头发,我就让他去给小刀做账房先生。——记得告诉他。”从昨晚就看出来了,他的话,对阿魏没什么威慑力了。

薇珑实在绷不住,开心地笑起来。

唐修衡继续喝汤,面色不佳。

这一刻,看他闹情绪的样子,薇珑打心底觉得有趣,故意逗他,“真生气了?”

“嗯。你得哄哄我。”

薇珑已经吃饱了,喝了口茶,转到他身侧,展臂搂住他,“行啊。你说。”

唐修衡又喝了两口汤,放下银勺,用帕子掩了掩唇角,之后慢条斯理地喝茶。

薇珑笑着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好过点儿没有?”

唐修衡唇角微扬,“好多了。看在大白天的份儿上,就不难为你了。”

“侯爷这话说的可就没良心了。”薇珑咬了咬他的耳垂,“如今我是盼着你不分时候的难为我,可你不肯啊。”

“说的跟真的似的,”唐修衡忍俊不禁。这几日,她哪一晚都是老老实实的,“我怎么不记得你淘气过?”

“这不是怕你一个不高兴,把我扔到梅花林里喝冷风么?”

唐修衡逸出清朗的笑声,转手掐了掐她的小细腰,“等我缓过神来再补偿你。”

“我等着。”薇珑有恃无恐,笑盈盈地摸了摸他下颚,“并且,在盼着。”

唐修衡朗声笑起来。

“走。”薇珑拉着他起身,“妾身服侍侯爷洗漱、宽衣——哦不对,是更衣。”

唐修衡笑着把她揉到怀里,亲了又亲。

下午,柔嘉与安平一起来到梅花阁。

安平预感到昨日刺杀一事的元凶是梁湛,心里因此晦暗到一塌糊涂,昨晚一直在想:让他死吧,让他快些死吧。

儿女情长这方面,得不到女子的心,便要下毒手杀掉么?

朝堂争斗这方面,斗不过一个男子,便要去戳他软肋动他的发妻么?

——失望、悲恸、心寒之后,反观梁湛种种行径,她看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也就前所未有的齿冷。

只是,看得再明白,她也不能阻止,正如她帮不了薇珑。

只是于心不安,想来看看薇珑,看看这个无辜被人惦记上又被人试图除掉的女子。

她其实打心底希望薇珑对她迁怒,相见之后痛骂甚至羞辱她一通。她并没隐瞒柔嘉。可是,柔嘉对她说:

“那是不可能的。薇珑要是迁怒于你,岂会等到现在。”

事实证明,柔嘉没说错。

相较于上次,薇珑对安平有了几分亲近,为姐妹两个备了不少精致可口的点心,茶亦是她们平时喜欢的。

言谈之间,不曾有只言片语提及昨日是非,倒是对姐妹两个大多数时候如何消磨光阴很好奇。

安平也便放下心事,娓娓道:“我喜欢上了看戏,特别喜欢女子在台上的装扮,尤其女子的头饰、锦衣华服,晚间在灯光的映照下,当真是熠熠生辉,悦目至极。柔嘉妹妹则喜欢评书,每晚请说书先生到静慧园去——请的是同一个,为的是要听同一个故事的下文。”

薇珑莞尔,应道:“说起来,看戏这方面,我与你倒是喜好相同,特别爱看那些女子的装扮,对她们的头冠、佩饰最感兴趣。偶尔瞧着瞧着,就有种失真的感觉,好像是随着她们离开了人间,到了戏里。可笑的是,所有心思都用来琢磨佩饰了,戏的内容只知道开端和结局。要是遇到佩饰不出彩的,那就糟了——整场戏我就只会挑毛病,这个不合情理,那个不合民情。”

“对对对!我也是。”安平频频点头。

柔嘉瞧着两个人谈笑风生,心里高兴得紧,也不插话,自顾自地享用可口的糕点。

安平却是明白,柔嘉前来,肯定与薇珑有体己话要说,叙谈一阵子,便起身对薇珑道:“园子里的景致实在是太美,我想去瞧瞧。你要是放心的话,就赶紧陪着柔嘉说说话,也让她少吃点儿。这一阵子,她小脸儿都圆了,到了春日便要闹脾气、不吃饭。”

“姐姐,”柔嘉不以为意,“合着你是来揭我短儿的?”

“薇珑比我更清楚。”安平展颜一笑,“你们说话,我去赏梅了。”

薇珑笑着起身,“那我就失礼了。”

“先让这个贪吃的住了嘴才好。”安平笑着款步出门。

柔嘉挪到薇珑近前,把安平的来意说了,“我瞧着她那意思,已经心里有数了。”

“不管是谁吧,有皇上做主就是。”薇珑只能这么说。

“嗯,父皇说了,会为我们主持公道。”柔嘉把昨日皇帝的说辞转述给薇珑,末了问道,“你家侯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