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彩绫皱眉,斥道:“未,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这般天气,怎能让公子出门?!”

那黑衣少女面露怯意,不敢出声。

男子忙道:“我若想出门,又岂是他们拦得了的?”他说罢,不等何彩绫报怨,便抬眸对徐秀白道,“徐兄弟,有话好说,先别动手。”

徐秀白看他一眼,轻叹一声,收了线轴。

那男子浅浅一笑,望向了睚眦,道:“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睚眦不屑,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此话一出,周遭安静非常,惟剩雨声喧嚣。只是那寂静之中,杀气愈甚,骇人心神。

这时,那男子抱拳作揖,笑道:“失礼。在下姓李,名唤延绡。”

睚眦道:“西海龙王二太子,睚眦。”

“原来是太子,失敬。”李延绡笑道。

“太子是生前之事了,如今他不过孤魂野鬼。”何彩绫打断道,“你若寒暄完了,让我收拾了他。”

“何必如此?”李延绡摇头,笑道:“魂死为灵,魄死为鬼。灵鬼与生者,也并无太大区别。太子既然逗留于世,怕是有我等旁人无法领会的曲折。这想必是天意使然,自有因缘。在下虽是一介凡人,但若是有能帮到太子的地方,定当鼎力相助。”

他言辞温和,语气恳切,将众人的战意化解了大半。

睚眦皱眉,道:“你是有求于小王?”

何彩绫面露不悦,但却并不开口。

李延绡笑道:“太子若是愿意与在下交个朋友,自然最好。如若不愿,在下也不强求。何况,太子法力高强,在下还不一定能帮上太子的忙呢。”

睚眦略微思忖,道:“好,小王不妨告诉你。小王前世为西海风麟州普煞仙君所杀,更被他的法宝幻火金轮拘索魂魄,不得超生。而今那普煞仙君转世为凡人,小王又重复神识,乃是天赐之机。”

“太子是要复仇?”李延绡道,“既然那仙君已转世为人,以太子灵能,难道杀不了他?”

睚眦傲然一笑,道:“杀一个凡人有何意义?小王要杀的是普煞仙君!”

李延绡了然一笑,道:“太子的意思,是要先助他成仙得道,再堂堂正正的了断恩怨?”他抱拳作揖,“太子这般气度,当真叫在下钦佩。”

睚眦的眉头轻展,带了一丝笑意,问道:“你现在可有自信能助小王?”

李延绡望向了何彩绫,微微颔首。

何彩绫见状,叹了一声,道:“卯符体内的金丹还有数月就能炼成,到时候你想要让谁得道成仙都不在话下。”她说话时,有意无意看了徐秀白一眼。徐秀白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满脸不悦。

睚眦笑道:“你有如此大方?”

还不等何彩绫开口,徐秀白怒道:“见好就收,别得寸进尺!”

睚眦微有些尴尬。片刻之后,他冷着脸色,对李延绡道:“你要小王做什么?”

李延绡颔首,道:“对太子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他看了看天空,“大雨日夜不停,江水片刻不静。”

“哈哈……”睚眦笑了起来,“果然是小事。”他转身走到江边,抬起手来,掌中忽现了一颗砗磲。他将砗磲丢入水中,刹时间,江中万千水族现身,搅得江水如同沸腾一般。睚眦满意地笑了笑,转过身来,对李延绡道,“布云行雨要麻烦一些,小王需择高处做法。这十日之内,不可相扰。”

李延绡道:“在下自当遣人为太子护法。”他转而望着徐秀白,“徐兄弟,麻烦你了。”

睚眦闻言,面露喜悦。徐秀白则皱了眉头。虽说不悦,他倒也不拒绝,只是冷淡回答:“知道了。”

李延绡颔首,遣了十几黑骑,随睚眦和徐秀白寻高地去了。

待那一众人走远,何彩绫道:“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也不问问因由。是他心思单纯,还是你太会算计人呢?”

李延绡知道那番话是对他说的,便接道:“自然是太子心念单纯。更何况,即便我算计了他,他又能有何损失?”

“说不过你。”何彩绫摇头,“不过,这些小事,我也能做到,你何必招惹那阴魂不散的家伙。”

李延绡笑得温雅,道:“明刀明枪,你不输任何人。可论诡计谋略,你却连普通人都及不上。我怎忍心让你涉险吃亏?如今对手即已布好了局,便让我也玩上几手罢。”

何彩绫笑得无奈,“玩?你多大的人了?算了,随你吧。”她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黑衣少女,“未,好好照顾公子。”

李延绡闻言,正要说什么。何彩绫已腾身一跃,消失无踪。他面露无奈,摇头轻叹……

……

江边数里之外,乃是宋军营帐。

先前一战,褚闰生被巳符的咒力所伤,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时辰方才醒转。他一睁眼,就见绛云坐在他床头,皱眉望着他。

见他醒来,绛云笑道:“闰生哥哥,你醒啦!”

他笑了出来,道:“绛云妹妹,你别那么大声,震得我头晕啊……”

绛云立刻压低了嗓音,道:“对不起……你醒了就好了,没事吧?”

褚闰生坐起身来,摇了摇头,“张高功法力高强,我自然不会有事了。”

“嗯。”绛云点点头,“对了,闰生哥哥,小宜让我跟你说,先前发生了好些事情,待你醒来,张惟和君无惜自然是要来盘问的。小宜与那两人素来不和,她的事,你切莫对那两人提起。”

褚闰生点头,“梁高功放心,弟子明白。”

“那就好了。”绛云笑道。

褚闰生望着她,略微思忖,道:“绛云妹妹……你不会,只是来跟我说这些话的吧?”

绛云立刻摇头,“当然不是啊!我先前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没来得及护着你。是我错了。我……我就想着,一定要等你醒来,给你赔个不是。”

“哦,原来只是赔个不是啊……”褚闰生笑着,说道。

“那也不是。呃……”绛云皱眉,不知如何回答了,“呃,总之,现在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嗯。”褚闰生垂眸,笑着应了一声。

绛云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闰生哥哥……我……我能不能去池玄那里?他受了伤,到现在都没醒……我……”

褚闰生听到这番话,心头似被重物压着,隐隐有些透不过气来。他缓了缓,抬眸道:“我先前也见师兄昏迷,都没来得及问,师兄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先前,我与他一起去救幻火,然后,也不知怎么的,他就晕过去了。小宜说,他是被煞气侵体。大夫也来诊视过了,说是伤了脏腑……”

听她所言,褚闰生便能知道,再来看他之前,绛云想必已在池玄帐内守了许久。这种不甘之念,稍嫌卑劣,可他就是不自禁地不甘。他闭目,狠狠压下心绪,才道:“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绛云点头,“好。”

见褚闰生行动不便,绛云伸手扶着他下了床,正要出门。有人却在此时挑帘进来。

看到来者,褚闰生暗暗叫苦。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张惟。他忙抱拳行礼,尊了一声“高功”。

张惟笑了笑,微微颔首,道:“看样子,师侄的伤已无大碍了。我有事想请教师侄,不知可否方便?”

褚闰生知道来者不善,却也只能笑着点头。他又转头对绛云道:“你先去吧,我待会儿来。”

绛云点点头,带着不悦望了张惟一眼,这才出了门。

张惟也不落座,只是静静站着。褚闰生不禁有些尴尬。

张惟斯条慢理地开口,道:“发生的事情太多,我若一一相询,怕是说上一天一夜都说不完了。何况,师侄若有意相瞒,多问反而更糊涂。”

褚闰生干笑几声,忙称“不敢”。

张惟直直望着他,道:“我如今,便只问两件事。第一,那金轮,究竟是何物?”

褚闰生知道,实情复杂,他自己都如坠云中,如何与人解释。而若是斟酌回答,反而更让人生疑。索性装傻!他立刻一脸茫然,道:“弟子也不知道。”

“真不知道?”

“弟子不敢妄言。”褚闰生毫不犹豫,语气斩钉截铁。

“好。”张惟点点头,“第二件……宋与南唐,你站哪一边?”

褚闰生倒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不禁有些惊讶,他想了想,应道:“我不过是低位弟子,自然听凭高功吩咐。”

张惟听得这句,“上清派有十位高功,如今童高功仙去,也还剩了九位。你是听哪一个的?”

褚闰生笑了笑,答道:“高功虽有数位。但弟子师从段高功。家师回茅山之前曾嘱咐弟子,寻得众位高功,劝其返回茅山护卫门派。师命在上,不敢怠惰。”

“好一句‘师命在上,不敢怠惰’……”张惟笑道,“段师兄果然神机妙算,连这后路都早早留好。不过,你先前在客栈之中出手助了宋军,就是自择了阵营,如今想抽身,没那么容易了。”他的笑意渐渐消失,只道,“我知道,段师兄与那何彩绫素有渊源,想必你也受过那地仙的恩泽,行事之时有所顾忌也是自然。不过太上圣盟与我上清终究是敌非友,模棱两可不是长久之计,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说罢,转身离开。

褚闰生满心无奈,却又隐隐觉得张惟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他的确犹豫不决,是敌是友,平日不分,难道对战之时也不分么?他如今的态度,又能帮得了谁?

想到这里,他愈发无奈。不禁想起,若非当日那地仙跑去他家里说什么他有仙缘,他岂会上茅山。又岂会死了一次,三魂合一,开了灵能。又岂会被那潜神所致,愈发得不像自己。更不会遇上如今这些纠缠不清的事来……

孽缘!这就是孽缘啊!

他想到这里,笑了笑。也罢,多想无用,顺其自然吧。他不再多想,推开帐帘,寻池玄去了。

……

镇水 [二] ...

话说,绛云出了褚闰生的营帐,又狐疑地在帐门口待了一会儿才往池玄的营帐去。帐外大雨如注,她虽不受风寒所侵,但也不喜雨水,便小跑起来。待到了额池玄帐前,她省了通传,直接冲了进去。接着,便看见那叫做“君无惜”的女子正坐在池玄床沿。而池玄已然醒来,正盘膝打坐。

绛云微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举动。

君无惜察觉她来,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姑娘是妖兽天犬吧?”君无惜打量了绛云一番,道,“虽是妖兽,却有隐隐仙气护身,姑娘想必有非同一般的经历,可否与我讲讲?”

绛云答道:“我又不认识你,干嘛要讲给你听?”

“我不过是好奇罢了,姑娘若是不愿意,也就算了。”君无惜看了池玄一眼,又道,“不过,妖类长寿,本不该与凡人为伍。今日相守,他朝永别,这等痛楚,姑娘可有自信承受?”

绛云皱眉,“什么‘今日相守,他朝永别’?你是不是说,凡人会比我早死?”

君无惜笑了出来,点了点头。

“那凡人之中还有长寿和短命之别,难道那些长寿的都承受不了么?”绛云不满,“他们若受得起,我自然也行。”

君无惜笑得愉悦,“姑娘心思剔透,看来是我多虑了。”她转头,对池玄道,“你自行调息吧,我不打扰了。”她说完,举步出门去了。

待君无惜出了门,绛云才定下心来,慢慢走到了床边。她轻轻在床边跪下,手肘撑在床沿,托着脑袋仰头望着池玄。

池玄睁眼,望向了她。

绛云笑笑,开口:“你没事了么?”

池玄答道:“君高功替我渡过真气,已无大碍。”

绛云见他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声音也微微沙哑,低头思忖了片刻,抬起手来,抚上了池玄的额头,轻声念道:“三魂招引,七魄重开。固命护本,神形不衰。”

池玄闭目,微微暖意自丹田升起,行于血脉之内,缓了不适。但也是那一瞬,眼前忽然出现了千百赤红天犬,盘踞天空,宛如火云。他睁眼,抬手握住了绛云的手腕,止了术法。

绛云不解,道:“怎么了?”

池玄摇了摇头,道:“我没事了。定魂咒法你是初学,别耗费灵力。”

绛云笑道:“不要紧啊。小宜说了,我本是妖兽,又有仙家道行,这点咒法还是应付得来的。你也别小看我了,当初为了打败广昭,我也是日夜修炼……”

绛云发觉自己失言,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池玄垂眸,道:“灭族之恨,也难怪如此。”

绛云皱了眉头,低声开口:“我知道不应该对你说这些,可是,我放不下…

 …主人也曾说过,广昭并非灭我全族的仇人,而是恩人才对。我族人屡犯杀孽,他日入了地府,必遭刑罚,不得超生。但广昭却能以净灵灯之力化解我族人的罪孽,给他们再行造化的机会。我初时原是不明白的,不过,主人西海一战,元神尽灭之后,我却懂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净灵灯中的魂魄,如今都已再入轮回,我的族人也已投胎转世,说不定,如今还过得更幸福快活。在仙家看来,生灵轮回无尽,一世悲喜不过虚妄。聚窟洲的仙家也都把我的‘报仇’当笑话看。可是,我的的确确看着我族人哀嚎死去的呀?!我知道以我的道行不可能战胜广昭,可是,若不寻仇,我该如何?难道就当作没发生过么?”她说着说着,泫然欲泣,“主人说过,若我修成仙道,便会看开。为什么要看开?难道将来完满就行了么,那眼下的事,又算什么……”

听着那些话,池玄只觉心里泛出凄楚来。他不是广昭,可如今他已能想起当日剿灭天犬一族的情形,更记得起那满目恨意的小兽对他凄惶嘶吼。若是他完全恢复了广昭的记忆,又该如何自处?

他自幼修道,有些事情,早已明白。生死有命,道法自然。天道承负,善恶有报。只是,世间的爱恨恩怨,本就没那么简单。他又有什么资格劝她放弃仇恨?

两人皆不开口,周遭便沉默下来,气氛阴沉,叫人不适。

褚闰生便是这时进了帐,看到眼前情景,也没来得及细辨,便开口道:“师兄,你醒啦。”他笑着走到床边,却见绛云眉头微蹙,默默垂泪。池玄亦是满脸戚然,沉默不语。莫非是吵了架?褚闰生摇头,实在想不出这两人能为什么吵起来啊。他无奈地笑笑,想了想,开口道:“你们两个也真不讲义气。去救幻火,怎么不等我一起。”

绛云闻言,擦了擦眼泪,答道:“池玄说,只有闰生哥哥你才能引开张高功。”

褚闰生皱眉道:“师兄啊,你太过分了。你也知道上次在仙人洞里我赢过他一局棋,他记恨已久啊。你真是不知道他怎么报复我的!啧啧,唉,不堪回首啊……哎呀,说着说着肚子有点饿了,师兄,你饿不饿?”

还不等池玄回答,绛云便道:“呀,对啊,你们睡了那么久,肯定饿了。我去拿东西给你们吃!”

她说完,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

褚闰生满脸笑意地看着她离开,自语般道:“刚才还哭呢……”

“妖类心性大凡如同稚子。”池玄答了一句。

褚闰生笑着,轻描淡写道:“也难怪她天真率性,说话更是有口无心。若是当了真,反倒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