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话题转到自己身上,阿妩忙冲章敏之施礼:“定璇见过婉仪主子。”若论起品级来,她是郡王庶妃,未见得会比只是从四品的章敏之低,但是章敏之如今是皇上身边的人,君王身侧的人自与臣下不可相提并论。

“你我是一道入宫的人,无须多礼,听皇上说你已经有三月的身孕,真是可喜可贺。”她瞥过不自在的阿妩,取下腰上系着的百子伶俐和田白玉挂件塞到阿妩手中:“我也不知你在这儿,没带什么像样的东西,倒是这块白玉还蛮衬合的,既有佑子之意,玉器又属辟邪之物,就当是我给你未出世孩子的礼了。”

阿妩忙要推辞,却听得建德帝在旁道:“既是婉仪赏你的,你就收下,别这般见外。”如此,阿妩只得谢过章敏之的赏,依言收下。

建德帝看时辰不早,本想留阿妩用过午膳再走,然她急着孩子的事,先行告辞出来,章敏之看着阿妩在雪地中慢慢远去的背影问旁边的建德帝:“皇上很喜欢曲氏吗?”

“她很特别,与其他人不同。”

“皇上既然觉着特别,当初为何不收入宫中,反而要指给淳郡王?”这样的话做为一个妃子来说是不应该问的。

建德帝并未斥责,只是淡淡地道:“因为特别,所以朕才允她可以自己挑选人生。”

为什么特别?有什么特别?这是章敏之所不了解的,而她也没有问,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不会回答。

精准地把握住言语尺度,并且令自己的一颦一笑取得最大的利益,这便是她在宫中扶摇直上的不二法门。

第124章 母与子(5)

淳郡王府的一处院落内,赵肃仪正一针一线的缝制着一件小小的衣服,那里承载着她对儿子全部的思念,而这,也是她如今唯一可以为儿子做的。

在打完最后一个结后,赵肃仪将小衣交给了侍女:“把这件也收到那包衣物中,等下次殿下再去观中的时候,让他一并带过去。”说到这儿她幽幽一叹:“只不知这衣服宁儿穿着是否合身,我这做娘的连看他一眼都不成。”

“主子,您做的衣物,小世子穿了一定再贴身不过,您就别伤心了,也许哪一天您就见着小世子了。”侍女劝慰道。

赵肃仪摇摇头:“紫衣你不必安慰我了,皇上旨意在前,谁敢违背,可怜我的宁儿,才一出世便要离开娘的身侧,道观里的人不定怎么对待他呢,他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便是受了苦也不知道说。”说着说着,那泪便止不住的落下,怎么也止不住。

紫衣黯然无语,正自这时,守在外面一名年轻的侍女大呼小叫地跑了进来:“主子,主子!”

紫衣见她这般样子,板起脸斥道:“叫什么叫,一点规矩都没有。”

要换了往日,那名侍女早收敛起来,可今日却是满脸抑制不住的兴奋,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好,兴奋地红着脸道:“主子,你快出去看看,曲妃娘娘抱着小世子来了!”

“什么?!”赵肃仪猛地一惊从椅中站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艰难地问:“小…世子?是哪个小世子?”

“娘娘您糊涂了吗?咱们府里只有您生下的那一位小世子啊!”许是太过兴奋了,这名侍女说话有些随意,要是在以往她早挨训了,可此刻赵肃仪脑海里只有“小世子”那三个字,根本顾不上她。

“宁儿?是宁儿回来了?”赵肃仪喃喃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半晌,骤然拨开挡在身前的侍女冲了出来,挽在臂间的冷烟色披帛下那一排由银线串起的碎珠互相碰撞响起如滴雨的声音。

赵肃仪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外面,其实在亲眼看到之前,她并没有相信侍女的话,宁儿明明被抱到道观中,又有谁敢带回来,还和八字相克的曲妃在一起。

然而当她亲眼看到站在院中的阿妩以及她怀里裹着一身红袄穿着一双虎头鞋,露出下鄂的两颗小牙正冲自己呀呀轻叫的孩子时,她终于确信,侍女没有骗自己,宁儿真的回来了,她朝思暮想的宁儿真的回来了。

太过突然,太过惊喜,反而令她不知该怎么办是好,傻傻地站在原地。

阿妩侧目看了怀中粉妆玉琢般的孩子一眼,徐徐走到赵肃仪身前,烫有银色花蕊的天水碧长衣在身后逶迤摇曳,发间珠钗晃动,她微笑:“赵肃仪,我将宁儿给你带来了。”

孩子的脸是那么的天真不知愁,他纯净无瑕如一丸墨晶的双眼好奇地盯着赵肃仪眼中滚滚而下爬满整个的热泪,咧开红嫩的小嘴发出咯咯的笑声。

母亲的哭,孩子的笑,悲与喜的交融,久违后的重逢!

孩子,她的孩子终于回来的,半年未见,他长大了也胖了,连小牙都长出来了,肉嘟嘟的万分可爱,只需一眼,她便可认定那是她的儿子,十月怀孕生下的孩子!

赵肃仪一把从阿妩的手里抱过孩子,紧紧拥在怀中,半跪在地上又哭又笑,既有极度的喜,也有压抑在心底许久终于爆发出来的悲,半年…近两百个日日夜夜,她都在思念与泪水中度过,都在抱怨与怨恨中度过,这样的日子真的是太沉重了,沉重到几欲崩溃的地步!

由于被抱得太紧,孩子感觉到不舒服,嘴巴一撇皱着小脸哭了起来,洪亮有力的哭声惊醒了大悲大喜中的赵肃仪,她赶紧松开些许,恰到好处的抱着孩子,抹了脸上的泪地哄道:“宁儿乖,不哭啊,娘亲抱抱!”

哄了一会儿,孩子很快便不哭了再度露出可爱至极的笑容,阿妩见赵肃仪心情平静了些,方笑着让人扶了赵肃仪起来:“地上可凉得很,别等会儿冻了身子,要说这可真是母子连心,适才我从道观中将宁儿抱来的时候,可是哄了好一阵子才让他不哭的,那里的人说宁儿最不喜被生人抱,一抱就哭。可现在在你这半年未见的母亲怀里,可是乖巧得很。”

直到这时,赵肃仪才记起阿妩还在这里,而她正是那个将自己儿子送来的人,本已站直的赵肃仪再次跪了下去,一边哭一边不住地磕头:“谢娘娘,妾身谢过娘娘,娘娘大恩大德,妾身铭记在心,永不敢忘,谢娘娘!谢娘娘!”这一声娘娘,赵肃仪叫得诚挚甘心,她反反覆覆地磕头说谢,除此之外再不知还能说什么。

是的,从此以后,她永远都欠着阿妩一份天大的恩情!

“赵肃仪快快起来,都说叫你别跪了。”阿妩亲手扶起赵肃仪,柔声道:“有什么话咱们还是进去说吧,做大人的受得起,宁儿可还是小,着了凉可怎么办。”

宁儿好像能听懂她们的谈话一般,在赵肃仪的怀里扭动着小小而柔软的身子,似在催促她们快些进去。赵肃仪破涕为笑,拭着脸上的泪痕道:“娘娘说的是,妾身都高兴的糊涂了,娘娘快请进。”

进到屋里,赵肃仪忙不迭地叫人往盆里加炭火,又叫人摆点心,沏上好的雨前龙井,屋里的下人忙乱了好一阵才弄停当,除了心腹的几人外,余下的都遣了去外面守着。

从刚才到现在,赵肃仪一直都不曾放下过宁儿一刻,捧在手里怎么都抱不够看不够,她拿了个小波浪鼓逗着宁儿,看到孩子笑,她比什么都高兴,只是这高兴之中似乎还有一丝忧愁:“娘娘,宁儿他…”她迟疑着不知该如何问才好。

阿妩举目一笑:“肃仪尽管放心,我已经求了皇上恩典,宁儿会一直留在王府中,不会再送回道观中去,从此他可以日日在你膝下承欢!”

第125章 母与子(6)

“当真吗?”赵肃仪喜不自胜的问道,原还担心阿妩只是暂带宁儿出来,过个一日半日的还要送回去,没想到竟真的可以长留府中。

“自然是真,我又岂会拿这种事来骗你。”阿妩柔和地说着,目光不时落在宁儿身上,那样可爱粉嫩的孩子,她也快要有一个了呢,好想好想能快点看到属于自己的孩子。

“可是钦天监不是说宁儿的八字会与娘娘冲突,令娘娘遇险吗?”赵肃仪此刻对阿妩是无比的恭谨,再无以往那怨对的模样。

“现在不是还没有吗?等真有这样的事了再说吧。”阿妩的话令赵肃仪彻底放了心,虽然还有可能与孩子分开,但至少不是现在,她可以尽量多的争取时间陪孩子一起长大。

赵肃仪低头慈爱地看着正动着小手小脚的宁儿,惭愧万分地道:“妾身这样对待娘娘,甚至差点害娘娘保不住腹中的骨肉,可娘娘不仅不以为杵还以德报怨,妾身实在愧对娘娘,便是万死也不足以弥补我所犯下的错。”

阿妩抚平裙上的皱折道:“你我都是殿下的人,称一句姐妹亦是理所当然的,又何必如此介怀,你也说了是差点,如今我不是好好待在这里吗,你后面算是将功抵罪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并没有想过要怪你,否则今日也不会将宁儿带来了。”

说到这儿,阿妩一正容色,沉声道:“我说过,含妃能够给你的允诺,我也一样能给你。那么现在,肃仪,你告诉我,我可是做到了?”

赵肃仪感激不尽地点头道:“娘娘心思敏锐,将妾身那一点念想猜得一点不错,妾身当初之所以听从含妃的吩咐做那糊涂事儿,确是为了宁儿。”

“那你现在是愿意信我,还是信含妃?”阿妩接下去说。

赵肃仪温然一笑,诚恳地道:“娘娘,如果妾身到现在还看不清孰好孰坏的话,那妾身真是枉做了十八年的明眼人!”接着不待阿妩追问,她就将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如倒豆子一般统统说了出来。

当日含妃遣了杜若来与赵肃仪说,只要她能想办法让阿妩的孩子没有,她就设法让赵肃仪与宁儿重逢,阿妩在梅林中撞见他们时,说的便是这事儿。

“那么说来,肃仪当时是同意了?”阿妩睫毛微动,拂袖轻问。

赵肃仪怜爱地看着怀里的宁儿,苦笑道:“当时因被娘娘撞到,所以妾身没来得及回答杜若,可是含妃这一记确实利害,扎到了妾身心底最柔软也最渴望的地方。害人孩子是有伤阴鹫的事,这一点妾身何尝不知,但是含妃给出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妾身甚至明知道她可能是在欺骗,也心甘情愿地跳入了陷阱中,只为换取一丝能与宁儿团聚的可能。”

“那那个坑洞是你事先准备的?”

赵肃仪摇头道:“怎么可能,妾身在与杜若见面之后,娘娘就一直在旁边,哪有时间去准备,那个坑洞只是恰好被妾身拿来利用了而已,想必娘娘也看出那株梅树与另一株的距离较远,其实那个坑洞里原先也种着一株梅树,但是今年枯败被拔掉了,新的还没移植过来,所以那个坑便一直留在那里,后来下起了雪,将坑覆住,看起来几与正常地面无异,若不是事先知道的人根本瞧不出来。”一对葫芦形的金耳坠子随她的垂头而贴在了颊边:“妾身…当时一时糊涂,便故意引了娘娘去走那里,然后还故意害娘娘摔倒,这些事至今想起来仍夜夜惊梦,于心难安!”说到此处,她不禁掩面痛泣,悔不当初,幸好阿妩最终无恙,否则这事怕是要成她一生的梦魇!

赵肃仪的泪如雨一般滴在宁儿稚嫩无邪的脸蛋上:“妾身一直误解娘娘,对娘娘不恭甚至还有心加害,娘娘却不计前嫌,让我们母子得以团聚,妾身真不如该如何自处!”

阿妩探过身将手里的帕子递给赵肃仪,细语道:“罢了,都过去了,以后这事我不会再提,你也不要再想,以后你我二人好生在这府里相处就是了。”

“嗯!以后妾身一定唯娘娘之命听从。”赵肃仪用力点头:“娘娘如此仁心宅厚,您和您的孩子一定会得好报的。”

阿妩抿嘴一笑:“好报吗?希望真如肃仪说的那样吧,好了,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就不打扰你了,以后你要是得了空,带着宁儿多到我那里走走,解解闷儿,这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了。”

赵肃仪自是欢喜的应了,阿妩沿路慢慢回到风华阁后,坐下后,方觉腰酸腿软,想来是忙了一天的缘故,从入宫求圣到去道观中抱了宁儿回来,又去见了赵肃仪,几不得有空的时候,直到如今,才算闲下来。

“主子,赵肃仪这样对您,纵不是有心也算是有意了,您为何还要如此不遗余力地帮她把孩子带回来,万一…”千樱今儿个一直陪着阿妩,自然什么都瞧在眼里。

阿妩抿了一口与药材放在一起炖的乌鸡汤:“放心吧,没事的,至于我为什么要帮赵氏…”她瞥一眼逐渐黯下来的天色,静静的眸光中含着一丝了然:“含妃想要利用赵氏来害我,让我与赵氏为敌,我就偏不如她所愿,经此一事,赵氏必与我一条心,不会再有二意,我在这府中过于引人注目,能多一个同盟,自然要比多一个敌人来得好。”

经她这么一说,千樱豁然开解:“娘娘想得果然深远周到,是奴婢愚钝了。”

阿妩揉着因想得太多太复杂而隐隐做痛的额头默然不语,想这么多,做这么多,不过是为了让腹中有骨肉能够平安来到这个世上罢了,但愿她这番苦心不会白费!

第126章 钦差(1)

建德四十七年的正月,因为覆盖全国连绵不绝的大雪,以及掩在雪下的无数尸骨而显得黯淡无色。

朝堂之上,因户部迟迟结算不清拨不下钱粮,建德帝数次怒问户部官员,责令限期清算,否则严加问罪。

正月初五,已是建德帝限令的最后一日,在上朝之前,无惜与严世密议许多,方上轿前往乾清宫,户部的事不能再拖,必须承情相告,依着他的意思,正好借此次天灾,好好整治一下已经逐渐败坏的吏治。既可于江山社稷有利,也可令自己再上一阶,郡王不过是虚位,他真正想要的是父皇的认可与执掌在手可与四哥对抗的权势。

天刚微亮,乾清宫已齐站了四品以上的官员,依序站好,众人无一声咳嗽,皆垂手肃立静待皇帝上朝。

无惜颈戴朝珠,身穿郡王服饰,立于辜无止及辜无伤身后,脑中反复思索待会儿要说的言语,看是否有漏洞或错言。

正自这时,随着太监的一身吆喝,明黄龙袍的建德帝偕太子一并出现在朝上,诸人跪拜,刚起来站稳便听得建德帝再次问起户部钱粮之事,户部尚书正在那里吱唔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无惜大踏步地站了出来,朗声道:“儿臣有事启奏!”

在得到建德帝的允肯后,无惜侃侃道:“父皇,南方各地普降大雪,赈灾筹粮的银两起码得在百万之数,可是眼下户部存银只有一百余万两,一旦用来赈灾,那么户部几成空壳,国库亦成摆设,正因为此,户部才迟迟拨不下银粮。”

“一百余万两?!”建德帝豁然起身,双目圆睁,似不敢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话:“这怎么可能,各地每年交上来的赋税当在千万两白银以上,户部怎么只要能就剩下那么点钱,难道…有人敢将黑手伸到户部之中来?”建德帝眼中精光迸现,一一扫过那些户部的官员。

户部尚书见皇帝怀疑自己一干人,忙站出来抖声道:“回,回皇上的话,臣,臣绝对没有贪污国库存银,这钱…钱…”他说了半天的“钱”,也没说出这钱到底去了哪里。

建德帝气得不清,刚要说话,只见辜无伤出列回道:“父皇,也许户部尚书说的是实情,钱不是他们贪的。”

无惜不着痕迹地瞥了这个四哥一眼,这些话本应该是自己说的,没曾想却被他抢了个先,难道四哥也在打这件事的主意,这也并非不可能,四哥禁足出来没多久,刑部的差事被解了后,眼下建德帝一直没给他新的差使,听说为着这事,皇后几次在父皇面前进言,都没父皇挡了回去,可要说父皇又四哥不再信任,看着又不像,好些次上完朝后,父皇都将四哥留下来,问其对朝中诸事的意见,一如以往。

“不是他们贪的,那钱又去了哪里,总不至于无端生出个翅膀来飞了吧?”

无惜精心准备了一宿,为了就是今日这刻,哪能这么轻易就让辜无伤抢了去,当下建德帝话音一落,他立马接了上去:“四哥说的不差,钱,户部没有贪,因为最近两年的赋税除了少数几个省府外,其他的或只缴了一半,或压根儿就没缴上来过,用各种借口拖着不缴,时至今日,各省府拖欠的赋税已多达一千两百万两。”他从袖里取出一本册子呈上道:“这是儿臣这些日子与户部各位大人仔细算出来的,上面将每一省府拖欠的银两及缘由都写得清清楚楚,请父皇过目。”

“六哥对这事倒是清楚,怎么早不见你说,非等事情都火烧眉毛了才讲出来?”这略带鄙夷的声音却是皇七子礼郡王辜无尽,他素来只认辜无伤一人,其余的兄弟都不放在眼中,更何况是这个处境比他尚且不如的六哥。辜无惜只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建德帝从太监手中接过册子,只略瞄了几眼便沉下了脸,其中有几个省府分明就是富庶之地,又无天灾人祸,居然还敢大言不惭的说地贫人穷,难以缴齐,容后再补,简直就是荒谬!他一把将册子摔在地上,指着无惜厉声道:“既知各府拖欠赋税,为何不从速催他们上缴?”

这一次却是辜无伤抢先开了口:“父皇息怒,这事实怪不得尚书大人,据儿臣所知,每次有拖欠不缴者,他都具本表奏于太子,请太子代为督办催缴,可太子仁厚,不愿逼之过甚,所以这事便一拖再拖,直至今日。”

“无决,老四说的可是实情?”建德帝转身厉颜责问汗流浃背的太子,辜无决怨毒地扫了一眼无惜和辜无伤,将他们两个一并给恨上了,虽然把这话捅出来的是老四,可若不是老六平白无故的把户部亏空的事给说了出来,也不至于如此。

被辜无伤这么一搅,事情已经偏移了无惜原先的设想,他更没想到四哥会在这时候挑拨他与太子的关系,这下可好,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关系彻底决裂,他就算想再跟随太子,太子也不会接受,因为在他眼中,自己已与四哥成一伙。

太子惶恐不安地跪地请罪:“儿臣…儿臣…确是这么说过!”事已经被揭发,他就算再不愿也只得硬着头皮承认,当然也不忘在建德帝发火前为自己辩解:“父皇一直教导儿臣为政需为仁君施仁政,所以儿臣见各省府有难处,无法按期上缴,便许他们先缓一缓,等财政宽松的时候,再一同补齐。而且眼下咱们大昭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边疆也没有打仗,纵使户部的银子少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底下诸人听了皆在心里摇头,这个太子实在不够精明,也不够有远见,建德帝冷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太子:“那为什么不告诉朕?”

太子偷觑着建德帝的神色,见其神色比先前平和了几分,以为自己的话迎合了建德帝的心意,逐大着胆子道:“儿臣见父皇平日里日理万机,辛劳勤苦,所以不敢拿此等小事…”

“放屁!”建德帝怒不可揭地咆哮出声,眼里是压抑不住的失望,太子,他亲自选定的太子,竟然就是这样一块料子,国政空虚,居然还说是小事,真不知他的脑袋里都塞了些什么,那么多年的精心调教难道都放狗肚子里去了?

他几近痛心地怒语:“国库空虚,整个国家便寸步难行,换了普通人家没了银子还能找别人借些度日,可一个国家又该找谁去拿银子,问你拿吗?”

“儿臣以为不会有事的。”他刚小声辩解了一句马上被建德帝极度的声音打断:“还敢狡辩,天灾之事谁能断言,这次要不是碰到寒灾,你还想瞒朕多久?不必问,户部那些官员没有把事告到朕这里来,肯定也是你的意思,好啊,无决,你可真有本事,连朕都敢欺瞒,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父亲和君主?”

这话可是说得严重了,太子纵是再不识相,也看出建德帝这次气得不清,忙伏下身请罪:“儿臣不敢!”

建德帝深吸了几口气平息胸中的怒气,现在责备根本于事无补,还是赶快想想该如何解决此次赈灾的事,他也不理会还跪着的太子,径直冲朝堂上的皇子官员们问他们意见,各有各的说法,有说削减赈灾银两的,也有说赈灾关系老百姓生死,不能儿戏,否则易失民心。

建德帝皱紧了浓眉,问未出声的无惜和辜无惜:“这事是你们两个捅出来的,眼下倒也说说看,到底怎么才好?”

第127章 钦差(2)

两人对望了一眼,很快又别过头,无惜率先道:“回父皇,儿臣以为赈灾关系国计民生,也关系着老百姓对咱们皇室一族的信任,所以断不能如几位大人说的那样,削减赈灾银两,这不过是舍本逐末,鼠目寸光之举,也不合父皇一直以来推行的政举。”

“那照你这么说,把户部的钱都拨下去,一分余银不剩?”建德帝冷颜道:“那万一再有什么事要动用银两,你准备让朕到哪里去拿?”

二皇子趁机落井下石道:“可不是吗,二弟适才说的天花乱坠,没想到临到头来也是这么一个不是主意的主意,你可别忘了与咱们接壤的出云国、高丽国以及隔海相望的东瀛一直对咱们虎视眈眈,万一他们趁机出兵攻击我大昭,这责任谁担得起,六弟你吗?”

“六哥这么说,也是以百姓为先,二哥又何必这么不饶人呢?!”一直冷眼旁观的皇八子辜无悠站出来为无惜说了句公道话。

辜无止冷哼一声,根本不把辜无悠放在眼中:“他说错了难道还不许别人指出来吗?我倒不知老八你什么时候和老六这么要好了。”

辜无悠斜望了他一眼,没再说下去,无惜定了定神继续道:“父皇,虽然一下子将银子都拨出去,确是有些危险,但只要能责问各省府限期将拖欠的税赋交上来,那便可无忧。”

阮正风等三个宰辅闻言均是眼皮一跳,暗道,六皇子到底还是年轻稚嫩了些,想事情不够老练周全,理论上虽说只要各省府将赋税上交即可,但他们既然当初敢拖着不缴,必然有所倚仗,且不说与朝中官员及太子皇子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其中有些人更是当年随建德帝一起打仗打出来的,除了建德帝哪个都不放在他们眼中。

都拖了这么久,银子去了哪里只有他们自己以及老天爷知道,而今一句话要清他们的赋税,岂是这么容易办到的,就算是肯缴,需要时间。

果然,建德帝也想到这一层,当他拿这话来问无惜时,果然令得他无言以对,想要再思对策已是来不及,因为有人抢在了他前面。

“父皇,儿臣有一法,不知当讲不当讲?”辜无伤移步回话,得建德帝肯允后续道:“六弟所说的法子固然也可使得,但南方大寒,拖不得这么久,必须速速赈灾,儿臣想,不如户部拨出六十万,儿臣和七弟去南方诸省再自筹四十万,如此好歹也凑足了百万之数,足够应付这场多年不见的雪灾了。”

“四十万?这么多银子你凑得到吗?”建德帝沉吟道,自筹银钱之事不是没有,但这么大数额的却还是第一次。

“南方乃是富庶之地,特别是沿海一带,海上贸易繁华,富人不在少数,筹银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何况眼下除了这个外,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户部总归是要留着银子备用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目光微微移到了正暗自咬牙的无惜身上。

建德帝想了一阵后,颔首同意了辜无伤的意见:“好,户部拨银六十万,朕再从内库中拿出十万两给你,余下的三十万两,就由你和老七在南方诸省筹集。”说这到儿,语气温和了几分:“无伤,此事关乎百姓生死,你一定要办好,莫要和太子一样,让朕失望,明白吗?”太子正因悄悄挪动着跪麻了的脚,听到建德帝这话,忙停下了动作。

辜无伤与辜无悠齐身领命:“父皇尽可放心,儿臣必将百姓放在第一位,绝不让父皇失望。”

无惜闷声不响地站在一旁,又恨又苦,自己在户部辛苦这么久,又与严先生商讨了一晚,没曾想竟是为他人做嫁衣,四哥几句话就把一切都化做了自己的功劳,真是好心计。

虽心中苦不堪言,无惜面上却不敢露有分毫,只不经意地道:“往常朝中拨银调粮,赈救灾民,常有贪官污吏中饱私囊,置灾民于不顾。父皇,儿臣曾听说,朝廷每每下诏赈灾,等银两到灾民手里的时候,只剩下几颗谷壳,吃糠喝稀,根本填不饱肚子。”虽说这事自己已经不能插手,但仍希望可以为处身于水火中的灾民尽一份力,让他们尽量多的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

“他们敢!”建德帝瞪着眼道:“谁要是敢在这次赈灾中贪一分银子,朕就要他的身家性命!无伤,这话你也听在耳中,约束好他们,若是让朕得知你底下的官员有不法之事,朕绝不轻饶了你!”

辜无伤面色一凛,与辜无尽对视一眼,敬声应下,从建德的口气中,他们皆知建德帝这次是绝对的认真,不留半分情面。

建德帝满意地点头:“好,此事若是办好了,朕有重赏!”说罢,回到御座上重又坐下,见太子还跪在地上,刚熄下的火又窜了上来,正待要骂,看到太子那与先皇后颇为神似的脸,终还是不忍心,恨铁不成钢地道:“起来吧。”

太子畏缩的谢恩站了起来,低着头不敢看建德帝,看来刚才建德帝那场大火真把他给吓坏了。

建德帝也懒得管他,敝过头却是与无惜说上了话:“无惜,你适才说催缴各省府欠下的赋税乃是急不可待的事是吗?”

无惜一怔,不解建德帝突然问自己这话的意思,口中却不慢,接下道:“是,纵使父皇从内库拨银,四哥又自愿筹银,但到底是治标不治本,唯有赋税才是国之根本。”

“好!那朕就封你为钦差大命,王命旗牌也给你,由你负责去各省府催缴欠银,朕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在这三个月时间里,将所有欠银收缴回国库!”建德帝目光炯炯地盯着无惜,那里有着几分考验之意:“你可愿意?”

钦差大臣,王命旗牌,看着倒是风光,可实际上却是一个再苦不过的差使,更兼之会得罪无数地方官员及封疆大吏,这事儿,换了谁都不愿摊在自己头上。

二皇子原还想着要是有什么美差,绝不让老六抢了去,他眼下可是刚禁足出来,风头正弱着呢,急需什么事来把风头推上去。待后来一听是这得罪人的事,忙不迭地把头缩了回去,深怕建德帝改主意,让自己去,那可就真是要命了。

任何时候都不缺落井下石的人,七皇子也好,纪成也好,都是见不得无惜好过的人,纷纷称六皇子是最恰当的人选,而最令无惜心寒的莫过于太子,他亦是相同的德行。

第128章 钦差(3)

无惜情知,这是父皇对自己的一次考验,做好了,从此风生水起;做不好或者拒绝接受,先前的努力则尽皆化为虚有,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不断往前走,赔尽一切,赌上所有,只为能得到父皇的认可,从此再不敢有人轻瞧了他去!

他相信,天道酬勤,必不会有绝人之路!

无惜下定了决心,上前躬首:“儿臣领命,请父皇放心,儿臣必竭尽所能,保我大昭王朝万世不移之基业!”

这厢话音刚落,辜无悠立时接过话道:“父皇,六哥一人怕忙不过来,儿臣请命与六哥一道追缴拖欠的赋税,左右丰台大营那边也没什么事。”

无惜心中一暖,没想到这个八弟会自愿随自己淌进这搅不清的混水里,别人可是避之唯恐不及啊。

建德帝深深地望了他们二人一眼:“好,就交由你们两人去办,也好让朕比较比较,到底是你们做的好,还是老四和老七他们办得好,可千万别教朕失望!”最后一句说得犹为意味深长。

辜无伤在底下暗自皱眉,飞快地瞥了无惜一眼,黑沉的眼眸中是无数复杂至极的念头。

这一日退朝后,旨意就颁了下去,四皇子与七皇子领旨之日起启程,南方大灾,百姓受难,白骨遍地,此事刻不容缓。至于六皇子与八皇子所领的差使稍稍闲余,许其在过完正月十五后再行动身,因如今国库紧缩,所以皇子钦差出京的仪仗一应从简,不过建德帝已经发了话,只要他们能将各自的差使办好办体面,归京之时,定当让百官相迎。

散退之后,无惜忧心仲仲地回到府邸,焦虑等候的严世一见其进来立时追问朝中情况,待得知后,又气又忧,连连拍腿摇头,烟杆抽得“叭叭”响,半天不见说句话。

“先生,我也知此事万分艰难,可刚才若不如此,我便会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信任,以后怕更难再得到父皇倚重!”凝固般的沉默后,无惜艰涩地说着。

严世摇摇头,烟杆在桌上磕了几下:“我不是说殿下您做得不对,我只是没想到四皇子会这么机灵,顺杆上树,不止把我们原先的计划给打乱了,而且这一次他若能办下此事,从此在皇上面前恐怕比禁足前更得脸面了,连太子爷都要让他三分了。”

无惜的表情像吃了黄莲一般的苦恼,低沉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甘与无奈:“四哥这个人我是知道的,才干、能力、人缘都是咱们兄弟中最好的,他若认真去办,肯定能办好,三十万白银对他来说…”

“不过是小事一桩,何况就算筹不到银两,自己也可以弥补一二,凭他以往在刑部所营的利益,要拿出这点银子还是可以的,殿下说的是这个意思吧?”外头寒风不断,屋内虽燃了炭盆,二人都均不觉有何暖意。

此言过后,屋内的空气再次凝结,不闻人声,唯有茶吊子上的水因烧开而翻腾滚涌,却无人有心思理会。

无惜起身将紧闭的朱漆长窗打开一丝缝隙,寒风呼啸而入,顺着那丝缝吹在无惜的脸上,温度瞬间降至最低。

风,越过他的脸与身体,吹拂在严世打满褶子的干巴脸上,哆嗦了一下道:“皇上这次打的是什么主意,老朽也真猜不到了,这桩事绝对不好办,别说是殿下您,就是太子爷去办也未必办得下来,我看过那些拖欠赋税的那些人名单,不是封疆大吏就是随皇上一起打过天下的人,个个都有着不轻的份量,他们要是真横起来拖着不还,殿下又能拿他们如何?”

无惜怔站了许久,直到茶吊子上的水因沸腾而溢出,顺着壶身滴落在燃起的炭火中,“嗤!”地一声,化做一缕轻烟蒸腾而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这样人纵是有功,也应有功论功,有过论过,岂不闻功不掩过这句话。”

当寒凛刺骨的风雪不断吹在脸上时,迷茫混乱的心终于彻底清醒,接下此差事,固然有与四哥打擂台及不愿让父皇失望轻瞧的意思在,但归根结底,他真正的心意是想为天下百姓尽一份心力,将他们所缴的赋税能够收归国库,如此才能在百姓需要的时候再用到百姓身上,而不是落在那些取朝廷赋税为已用的官员身上。

当他关上窗回看严世之时,眼神清明无比:“严先生,不论此事有多艰难,我都会尽力去完成,既身于皇家便应尽我之责,若说百姓为水,我辜氏皇族便是水上的行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不堪的官员把活水变成死水。唯有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能保我大昭万世基业!”

“好!”严世一拍大腿跳了起来:“民心大于天,殿下能有这番为民请命的心思,何愁此番大事不能办成!”红黑的老脸上洋溢着难掩的兴奋:“要不要我这糟老头子跟殿下一起去?”

“不,严先生继续留在京师里,留意各皇子官员的动向,特别是太子那边,还有邸报依然会每天送来,严先生若是发现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快马加鞭通知我,我会将得力的小厮下人留几个给你使唤。”无惜揉一揉冰凉的脸颊,将窗门关了起来。

严世想想也是,这京师乃是天子脚下,这里的动向自是紧要的,他想了想道:“殿下此番出京,要去好几个省府,若是得了闲可以寻妨一位叫安晴明之人,他是建德四十年的考生,连中三元,在金殿之上被皇上钦点为头名状元,论才华那绝对是一等一的,而且足智多谋,当年高丽国派使者出刁题为难我朝,便是他解决的,皇上对他很是赞赏。”

无惜若有所思地点头:“不错,此人我也曾耳闻过,不过听说他为官还不到一年,只因其夫人说了一句不喜他为官,便挂冠而去,从此不闻音讯。先生要我寻访他,难道是想他出山助我?”

“是,若说我严世佩服什么人的话,他绝对是一个,有他相助,殿下以后绝对事半功倍。虽说此人对夫人极痴情又淡泊名利,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定,总之殿下留意一下,若是能请到他就最好了。”严世谆谆说道。

“多谢先生提醒,无惜一定留意寻访。”无惜知严世是为自己好,连忙应承。

第129章 祸事(1)

无惜将于元宵过后离京的消息转瞬便传遍了王府内院,府中上下皆为其出京而作准备,阮梅心为着让他能好好过一个元宵,领着众人在府中好生布置,各院都挂上了无数或大或小的灯笼,还请了戏班子,杂耍班子来府里表演。

这些个杂事,无论大小都由她一手操办,当真是忙得晕头转向,有时一日下来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好不容易总算在元霄之前布置停当,这段时间含妃一直以身子不好为由,避居点翠堂中,倒是少有的安份。

阿妩如今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身子日渐沉重,不能帮上阮梅心的忙,只得在屋中为无惜缝制衣服,以期能在他走之前让他穿在身上,如此,便如她伴在他身边一般…

她们在忙,别人却也未闲着,点翠堂内,含妃正靠着素花软枕,斜倚在铺着白狐腋毛的贵妃榻上,手轻轻在隆起的腹部抚过,神色怔仲不知在想些什么。

四个月,离十月怀胎还有六个月,可是她却无论如何都撑不到那个时候,这个孩子,终还是留不住…

她追查许久,却始终不明白这个所谓的麝香侵体是从何而来,为怕是钱大夫误诊或别有图谋,她还特意乔装出了趟府,扮成平民去找所有京中有名的大夫,可诊断后的结果都出奇的一致,不知从何而来的麝香已经侵害了这个孩子,随时有可能小产,想保到七月以上,基本不可能!

杜若捧了刚煎好的安胎药,轻手轻脚进来,还未等她放下,便听得含妃说道:“撤下去吧,我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杜若悚然抬目,捧着药碗的手剧烈一抖,险些摔到地上:“主子,您已经下定决心了吗?”她的声音是难以自抑的颤抖。

含妃冷冷一笑,斜飞的眼角扫过杜若:“我再不下决心行吗,不止腹中的骨血等不了,就连表哥也过几日要离京,若不能赶在这之前,一旦表哥离京,府中便成了阮梅心一人独大的局面,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便是日后表哥回来,事过境迁,又如何能说得清,所以我必须赶在表哥走之前办成此事。”

“主子,您当真舍得…”不等杜若说完便被含妃给打断了:“舍得,我如何不舍得,明知道保不住,难道还要硬保吗?倒不若趁此时机扳倒阮梅心,表哥不在这段时间内,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受她气呢!”

“孩子…”含妃的脸上闪过一丝温情:“他虽然不能来到这个世上,看这世间一眼,但能为自己的娘亲做这些事,想必他也会很高兴的,说不定这便是他投胎来我这里一趟的目的。”说到这儿她挥挥手:“按我原先说的,你下去准备吧,务必要赶在十五之前。”

杜若深深地低下了头,不敢看含妃的目光,不是因为那目光冷,也不是因为她心狠,而是那藏在冷与狠之后的极度痛苦!

夜,缓慢而平滑的过去了,当杜若再度来到含妃面前的时候,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属于正月十四的最后一刻时间,终是缓缓逝去,来到了热闹的元宵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