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本来可以做个好人,可惜,诱惑我的人是你。”

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像是深夜海岸上,很细软的沙子,冰凉,却让人舒服惬意。有的时候很远,有的时候又很近。只可惜她睁不开眼,看不到他。

这本来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她的出现,成为了第一个意外,之后就是接二连三的险境。或许最初,是她被他连累,卷入这场莫斯科和中情局的较量,但故事的结局,却是她成为了整个较量中最大的意外,害死了程牧阳。

南北昏迷了一天一夜,被捆绑的地方,都出现了红疹。

杜开始并不以为意,甚至有些快意,可是在深夜时看到她竟然又开始不停流泪,身体温度始终烫得吓人,终于开始坐立不安。南淮的条件,只有一个,要把南北完璧归赵,一根头发也不能少,那么杜的妻子女儿就能顺利到达中国。

他烦躁地拍醒睡着的小姑娘,让她去找个医生。

来的是个当地的医生。

而且是个老人,还是个瞎子。

杜看他行动不便,放心不少,但仍很戒备地拿着枪,始终防范任何的意外。那个老年医生看起来是个华裔,给南北搭脉后,用非常生疏的中文说:“先生,你太太,怀孕了。”

杜怔了怔,忽然笑起来。

简直太好了。

怀孕的南北,足够让南淮加快妥协。

这么多天,南淮都因为他同时被多方追杀,而有恃无恐。合作这几年,杜太了解南淮这个人睚眦必报的本性,甚至不惜自损八百,也要十倍奉还。他曾经听过一个传闻,南淮曾经用了十五年的时间,孤身一人,把所有当初涉及他父母死亡的人,一一杀掉。

这是个,任何人都不想为敌的男人。

老医生很快开了些温和的药方,想要尽量避免影响胎儿,让南北的身体好转。

南北是杜最大的筹码,他虽然恨之入骨,却也不能让她出事,还是非常听话地按照医生开的药方,来给她服药。在两天后的深夜,南北终于有些清醒的意识。

“醒了?”杜走过来,弯腰去看她。

南北的眼睫毛动了两下,慢慢地睁开。眼睛肿胀,刺痛,视线模糊。

多日的昏迷,将她的意识研磨成了碎片,分不清现状。

“太太醒了?”老医生笑起来,“醒了好,应该活动活动,否则对胎儿不好。”

36第三十五章 南氏的南淮(2)

北京开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上,有一节非常特殊的车厢。

车厢有四个独立的房间,却只有一间住着主人,余下的三间,有医生,也有持枪的人。中国和俄国,持枪都是非法的,可惜并不适用于这节车厢的主人。

主人的包厢里,没有护士,只有两位医生,和两个男人。

一个坐在床边睡着了,是凯尔。另一个躺在床上,刚刚脱离死亡沼泽。

经过几次紧急抢救,床上的人,已有了微弱的自主呼吸。

六天六夜的车程,太耗费精力,连两个医生都疲惫不堪,却不敢怠慢这个男人。

有日光从玻璃外照进来,落在地上,列车正在穿越西伯利亚大陆,车站之间间隔数千里,只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如此风景,他却看不到。

谁也不知道他的梦境在哪里。

除了他自己。

他在这世上二十九年,去的地方非常多。从炮火丛生的局部战场,到步步为营的圆桌政治会场,太多人怕他,恨他,也有太多的人甘愿俯首称臣,甚至,有太多女人深爱过他。可是那些地方,对他来说,都是地图上的一个标记。

而真正让他有记忆的,只有年幼时的上海生活,在比利时的几年,还有十四岁那年的东南亚之旅。那次旅途的终点站,在畹町。

是他唯一自作主张,做的事情。

他太想看看缅甸,那个人人信佛的国家,而畹町则是最好的通路。

畹町是西南的国门,走过一道桥,就是他想去的地方。有山有水,有热带雨林,也有最小的国家级边防站,东南亚人很多。少年的他,很感兴趣,可他却没想到,那里有东南亚最大的地下黑市,也有不顾性命的烂赌之徒。

在深夜的酒店里,他被人忽然蒙住头脸,绑了出去。

是因为黑市有人忽然出了高价,要买他的命。

他那时的名字,叫程牧。

之所以少了一个“阳”,就是为了和程家脱离关系,可惜仍旧因为难化解的血缘联系,受了牵连。外公是资本家出身,从未涉黑,母亲是早年嫁给父亲,离婚后带他回到上海,自然也没有太多的牵扯。

甚至是在父亲死后,程公派人送来程家族谱,母亲才清楚他父亲的家族生意。

所以他被绑,完全是意外。

这个意外,害死了那天跟随他的所有人。那些人,这一生都没见过真正的枪战,黑市,还有亡命之徒。只有一个同样被绑的苗族女孩子,带着他逃出来,两个人逃到深夜的密林里,脚下深浅的都是野生植物,骇人的声音,还有发现他们,追出来的几个成年男人。

苗族女孩子吓坏了,最后扔下他,爬上了几米高的大树。

只有他趴在草丛里,紧紧攥着拳头,听着逼近的声音。

在念着佛祖。如果佛祖肯伸出援手,他愿意剃度入空门,大段大段的佛经,不断从脑海里涌出,他心跳越来越慢,恐惧弥漫着,甚至记不住下一句是什么。

喘息,唾弃,还有咒骂的声音,在无数光线照射下,高处的女孩子露出踪迹,在光线交错下,竟被几个男人用枪胡乱射死。女孩子的尸体从高空坠下,血溅的到处都是,温热粘稠的,落在他左眼里。

他不敢擦,也不敢动,眼睛剧烈刺痛,视线都被血染的鲜红。

他不敢再念佛。

甚至开始学着家里阿姨的样子,开始祷告上帝,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上帝,他愿意相信,如果上帝愿意伸出援手,他甘愿自此虔诚。

没有传说中的光,也没有想象中的拯救。

只有越来越恐惧的心跳,还有那些成年男人的嬉笑恐吓。恐吓他立刻出现,否则会把他抽筋扒皮,卖给那些喜欢食肉的野蛮家族。

在一步步离近的脚步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枪响,有人倒下的瞬间,演变成了一场枪战。无数子弹穿梭过密林,硝烟的味道,血的味道,轰然巨响,爆炸的声音竟让他忍不住动了一下。也就是着一下,眼前有个濒死的男人看过来,找到了他。

他眼前,那个男人的嘴巴微弱开合着,没有说出半个字,就死了过去。

“小哥哥,那里有人?”忽然有女孩子的声音。

“人?不是都死了?”

男孩虽然说着,还是谨慎地排查过来。

他手里拿着小型冲锋枪,不断用长枪管,戳着各处。

“嘘,”女孩子忽然拉住他,指了指地上的小领结,“不找了,找到了你就要灭口。”

男孩搂住小女孩的肩膀:“我的北北,心软了?”

小女孩嗯了声,蹲下来,看着那个死掉的女孩子:“阿布庸追的可能是几个孩子,死了一个已经很惨了,剩下的,就让他们逃吧。”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可他看到了她。

她的脸孔很小,眼角微扬,有着黑色的瞳孔。

那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

南北渐渐有些自主意识,她太虚弱,说不出完整的话,却下意识想要去抚摸自己的腹部。可惜杜太谨慎,就连是如此重病,仍旧绑着她的手脚。

只不过把细软的,勒紧皮肉的绳子,换成了布条。

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做这个简单动作,不发一言,闭上了眼睛。

那个老医生,睁着一双失明的眼睛,灰色的眼珠对着她的方向,始终在告诉她要如何注意饮食,如何活动,如何养胎。

说的非常冠冕堂皇,就如同不知道她是被绑着手脚。

杜怕任何人泄露他的行踪,从老医生到来后,就把他也困在屋子里,承诺自己离开就放他走,并且给出极高的酬劳。而对于南北被囚禁的状态,他只说她有严重精神问题,怕她伤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

“美国要向阿联酋出售400枚掩体炸弹,”杜在看电视里的国际新闻,“很快,就会超过莫斯科的军火出售量,”他有着惯性的骄傲,“很快。”

南北不发一言。

她知道,这个人已经接近疯狂。

而她,要保住程牧阳的孩子。

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骤然收缩,疼的身子蜷缩。

老医生在给她探脉,像是发觉她的异常,手稍微顿了顿,忽然对杜的方向说:“先生,你太太被绑的太久,需要按摩按摩手脚,否则——”杜挥挥手,打断他,让那个小姑娘把南北的右手手腕拷在床头,这才解开捆绑她双手和双脚的粗布条。

杜的枪,就握在手里,如同身体的一部分。

老医生握住她的一只手,开始慢慢地按摩,给她疏通血脉。

她被捆绑了十几天,连去洗手间,双脚都被绑着,被枪指着额头。这还是第一次双脚解脱开,在老医生的按摩下,左脚慢慢有了活动的能力。

然后是右脚,左手。

她闭著眼睛,感觉血开始慢慢畅通。

只有右手,仍旧拷在床头。

杜仍旧在看祖国的新闻,电视里隐约能听到主持人在说:“美国和阿联酋,双方就炼油、军事、航空、观光等合作进进行了实质沟通。”杜忽然关上了电视,有些烦躁地拍了拍桌子:“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老医生说。

南北忽然呻吟了声,像是被弄疼了哪里。

杜看她。

她的身子忽然如同痉挛,用自己的左手紧紧握住右腿,因为被封着口,说不出真实的话,却能看出很痛苦。杜本就心里烦躁,被她弄得更加紧张,站起来,走过去看她:“怎么忽然这样了?她到底有什么问题?会不会流产?”

接连几个问题,都是追问老医生。

话音未收,已经骤然觉得头皮发疼,被南北猛地抓住头发,撞向她的膝盖。瞬间的疼痛眩晕下,他想要往后躲,却被老医生猛地抱住了腰。

一切发生的太快。

南北用两条腿扭住他的脖子,将他甩到墙上,杜的头狠狠撞上了墙面。很大的一声闷响后,她单手夺下了他的枪,顶住杜的太阳穴。

房间里简短的搏斗,吓坏了那个小姑娘。

她发现自己的金主被擒住,马上就跑到门口,扭开大门,却被门外的景象骇住了。分明有四五把枪,对着她的额头。

在暗红的灯光里,很高大的一个男人弯下腰。

“怕了?”他用菲律宾语,不带任何感情,问这个小女孩。

小女孩连摇头都不敢,这个人,比刚才的景象吓人百倍。

黑色的眼睛,黑的几乎没有倒影。

这是一双戾气浓郁的眼睛。

南北不停喘着气,看着门口的人,心口忽然疼起来。十几天的折磨,再加上大病初愈,还有程牧阳,还有孩子,她刚才真是拚了全力。

在那个老医生给她暗示前,她甚至不知道,有这样的机会。

那个男人向她走过来,南北已经开始脱力,对他伸出一只手。男人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身后有人从杜的身上拿出钥匙,打开了南北的手铐。

南淮不忍心仔细看她现在的样子,低声说:“我在外边守了十几天,怕伤到你,不敢硬冲进来。”

她像是小时候一样,窝在男人的怀里,一声不吭。

不哭也不动。

南淮把她整个人从床上抱起来,对身后的几个男人说:“从现在开始,南北已经死了,南家要大办丧事。十年内,我不想看到CIA的人出现在东南亚,”他看了眼怀里的南北,“告诉他们,我说的,绝对不是玩笑。”

他不允许再有外人,知道南北的下落。

更不允许再有人,有机会,威胁她的安危。

37第三十六章 南氏的南淮(3)

十一月下旬。

莫斯科。

在这个国家里,由黑帮控制的经济,占去全国经济总值的两成,甚至是三成。自然在这个欧洲最大的城市,总有些地方,是专属给某些势力的。

比如在某个森林区附近,独立的庄园。

因为主人的伤病,庄园里的人都保持着应有的沉默,谢绝探访。

喀秋莎的车开到大门口,却被拦住,就连这张熟的不能再熟的脸,都被拒之门外。

她的电话,直接打到庄园的管家那里。管家的声音,礼貌而有歉意:“抱歉,喀秋莎小姐,先生还在休息。”喀秋莎靠在车门上,看着庄园深处,很轻地问管家:“他还没有醒?”

“昨晚醒了,但很快又睡着了。”

喀秋莎沉默不语。

究竟是怎样重的伤,数个月,都让他深居简出?她没有权力探病,每每都在很遥远的铁门外,看看他。这次也是一样。

因为程牧阳在CIA的犯罪档案,他已经因为战争罪和恐怖袭击罪,在全球范围通缉。如果说之前是CIA见不得人的暗杀活动,那么,现在就是一个国家对个人的起诉。而对于那场对CIA的压倒性屠杀,仿佛从未发生过。

恐怖袭击和战争罪,这是国际公敌。

为了堵住国际舆论的口,程牧阳的死亡必须是事实,否则当美国公开要求俄罗斯引渡时,将会为程家带来巨大的麻烦。

所以,现在的莫斯科,只有солнце。

房间里,程牧阳靠在躺椅上,身边围着四个医生,房间里有几个男女,或站或坐的,等着他换药。所有人都不出声,只有他身边仪器的轻微声响。

“莫斯科最大的华人市场,收到停止营业的通知,”阿曼轻声说,“很多华人商人,想要我们出面。还有,最近有组织有计划,敲诈华人的事件层出不穷,光头党也吸纳了很大一批年轻人,在莫斯科的学生,已经失踪了十几个。”

“凡是死人的案子,都被警察简单结案,”那个曾帮程牧阳在豪赌游轮上拆弹的男人,继续说,“官匪勾结,他们还真当солнце死了?刚才借我们的手,摘掉CIA在莫斯科和核工场的间谍,就开始把枪口对准我们了?”

阿曼笑起来:“谢律师,镇定,程家近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谢青耸肩:“我很镇定。”

“镇定就好,”阿曼抿嘴笑,“别忘了,我们也是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