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那娜控制不住地晃了晃,觉得自己头有点重,缓了缓打着哈欠回到值班室,闭着眼睛洗漱了一番,又喝了一大杯又浓又苦的咖啡,才去护士站开始工作。

那娜给自己负责的病人量完血压体温,询问他们昨晚的睡眠情况,将结果记录好,再去安排早上进手术室的病人,等一切忙完,已经七点多钟了。

聂唯平昨晚被人接二连三地吵醒,睡眠不好,起床气非常严重,脸色难看的从值班室出来,正好看到罪魁祸首哈欠连天的迎面走来。

聂唯平脸色一沉,锐利的眼神有如实质,穿过冰冷的镜面,明明白白地表示着内心的不满。

原以为不吓得她抱着自己大腿痛哭流涕,至少也该战战兢兢忏悔道歉才对!没想到小土包子胆气变大了,居然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直直走到自己面前,满脸控诉地问:“聂医生昨晚后半夜睡得不错吧?”

那娜完全是嘲讽的语气,没想到聂唯平黑着脸冷冷道:“三点到七点,没有不识趣的人打扰,勉强可以。”

睡眠不足让人心情极差,那娜一时昏头,有些控制不住脾气,反唇相讥道:“那您可得好好谢谢病人,多亏了他顽强,没疼死过去,才能让聂医生您能睡几个小时好觉…聂医生您是怎么做到的,在自己病人痛苦得死去活来时,还能昧着良心蒙头大睡?”

聂唯平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外科医生本来就很忙,神经外科不仅更忙,在紧张的气氛下,还需要承受心理上的巨大压力。

所以,神经外科的医生,必须要学会尽可能抓住一切时机放松休息,才能在工作时候集中精神,避免失误。

聂唯平作为全国首屈一指的专家,顶着无数人殷切的期望,更是要小心谨慎!若不能在有限的空闲时间让大脑得到很好的休息,他早就精神崩溃了。

聂唯平自认不是个好人,多年的工作早就见惯了生死,也被现实的残酷一点点磨硬了心肠。

他没有无私奉献的精神,也从没想过要牺牲自己悬壶济世。

可这不代表他不是个好医生!

聂唯平怒极反倒冷静下来,仔细打量着面前气鼓鼓的小土包子,这才发现了一点不正常。

小土包子圆润润能掐出水来的脸,苍白得像没蒸熟还风干了的剩窝头,更显得那对黑眼圈格外触目惊心。

聂唯平皱了皱眉,疑惑地问:“你一晚上没睡?”

那娜还以为他明知故问嘲讽自己,闻言更加愤怒,圆圆的脸鼓得愈发像个包子,没好气地瞪着他:“谁让我没修炼出你那副冷硬的心肠呢,病人痛得睡不着觉,我哪里能够安心去睡?”

聂唯平不可思议了:“你不睡觉就能缓解他的痛苦了?”

那娜气得大声道:“陪他说说话,至少能在心理上安慰他!让他不会担惊受怕自己遇到的是黑心医生!”

聂唯平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讽刺地勾着唇角,语气诚恳地建议:“小…那护士,我真心觉得十七楼不适合你发展!以你这天赋异禀的资质,去十九楼更能一展才学!”

那娜困惑地眨了眨眼,不明白聂医生为什么突然转了态度。

虽然不解,可那娜是个实心眼,老实巴交地说:“我还有科室没轮转到呢,现在不好决定将来去哪儿发展…对了,十九楼是哪一科?”

聂唯平憋着笑,淡淡道:“精神心理中心。”

那娜一时没反应过来,呆着张包子脸傻呵呵地问:“为什么啊?”

聂唯平瞥了她一眼,别有深意地说:“精神病人思维广…你在那儿,有很多人可以跟你聊得来!”

那娜愣了愣,这才明白自己被耍了,气得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撂出狠话:“你太过分了!我不会助纣为虐帮你隐瞒恶行的!”

聂唯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真做了什么蠢事,丢的又不是他的脸面。

那娜气得连早饭都吃不下了,开早会的时候还鼓着张包子脸。

刘玫注意到她面色不对,关心地问:“怎么了?你今天不是中班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那娜满脸愤愤,刚要控诉某人的无良行为,就被人给打断了。

张为栋端着他那标志性的大茶缸走进来,声如洪钟地笑着说:“都到齐了吧,开始交班!”

普通病房的护士说完了情况才轮到那娜。

“…5床病人术后无明显不良反应,夜晚入睡较好,晨起测体温37度…3床病人昨晚疼痛加剧,多次请求加止疼药被聂医生拒绝,聂医生无视病人的痛苦,任由病人疼了整整一夜!这种令人发指的行为…给病人的身心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那娜清脆的话语一结束,办公室霎时安静下来。

一屋子人全部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个个面色古怪,要笑不笑。

那娜昂首挺胸地顶着众人诡异的眼神,骄傲的连一点余光都不分给聂唯平。

聂唯平面色平静地抿了口咖啡,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优雅地翻了面报纸。

刘玫扶着额角,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在内心默默哀嚎,恨不能将那笨蛋打包送回娘胎重造,免得傻得冒泡,丢人丢到姥姥家了都!

张为栋率先打破沉默,呵呵地笑起来,饶有兴味地问聂唯平:“昨晚辛苦你了…被叫起来几次?”

聂唯平合上报纸,无奈地说:“没十次,也有个七八次吧!”

罗兴立顿时幸灾乐祸起来:“这小护士新来的吧,很有干劲啊!”

张为栋看向那娜,摸着自己发福的肚子笑道:“小姑娘很不错嘛,工作认真负责,对病人有爱心,还很有正义感!”

虽然是赞美的话,却满是调侃打趣。

一屋子人都大笑起来,弄得那娜满头雾水。

刘玫到底心软,没好气地骂道:“行了行了,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儿也好意思逗人一小丫头!我的人啊,你们可别欺负她!”

大家都知道刘护士长最护短,到底收敛了点,拼命憋住笑声。

那娜不明所以,忍不住问:“护士长,怎么了?”

刘玫听她不闭嘴居然还敢问,恨不能将她一脚踹出去。

张为栋憋着笑,干咳两声,温和亲切地说:“丫头啊,你没看护士站上挂的工作板吗?3床那个病人神经没问题,精神倒是问题很大…今天上午就会有十九楼的人过来接手了!”

张为栋说完,实在忍得辛苦,又裂开嘴声音洪亮地笑起来。

天呐,这得有多么另类的神经才能造就出这么一朵奇葩!

那娜脸色涨得通红,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在一屋子人的调笑声中匆匆说了句“对不起”,低着头狼狈跑走了。

大家难得看到有人敢挑战聂医生的毒舌,之前顾忌着小姑娘脸皮薄憋得肚子疼,这会儿人跑了,顿时更加肆无忌惮,笑得前俯后仰。

连刘玫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又板着脸凶狠地瞪着聂唯平:“这丫头心眼实诚,你可别尽欺负人家!”

聂唯平还没说什么,张为栋立马笑着插嘴道:“对对对,小姑娘面皮薄,这么跑了可别想不开啊…小平你还不追过去看看!”

聂唯平面色一寒:“跟我没关系!”

张为栋不满地看着他,教训道:“怎么没关系啦!人小姑娘也是因为你才丢了那么大的脸,又一晚上没睡觉!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快去看看!”

聂唯平一向敬重张主任,即便心里老大不乐意,也不过是淡淡地推辞道:“八点半我还有个手术…”

张为栋大手一挥:“没事,手术我顶上,你快点追过去,好好安慰安慰人家!”

张为栋这话说得颇有点暧昧不清,其他医生顿时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聂唯平皱着眉头,一句话也没说,直接转身走人。

主任年纪大了,说话不清不楚,要是他不去,回头一状告到老头子面前,又不知道要生出多少麻烦!

聂唯平双手抄兜,慢悠悠地往楼下走。

那娜从十七楼一口气跑下来,一直跑到住院部前面的花园才停下来。

大清早花园里没什么人,军区总院的绿化做得很好,小树林里还有假山,那娜坐在假山后面的长椅上,捂着滚烫的双颊懊恼到了极点!

护士站墙上的工作板每天都会写上当天入院、出院以及转科的床号,也会写些小通知,注意事项什么的。那娜刚来的时候还会认真去看,后来发现都没什么重要信息,出入院电脑上也有记录,慢慢的,她就把那块画满了字迹的白板给无视了。

谁知道就出了这么大的糗!

那娜一想到刚才的场景就懊悔得不行,尤其她还那么自以为是地指责聂医生没医德…那可笑的正义感十足的模样,一定让大家印象深刻!

那娜除了羞愧,还觉得十分内疚。

要不是她自作聪明又不够认真,怎么会打扰聂医生宝贵的休息时间!

那娜越想越难堪,忍不住捂着脸抓狂地大叫起来。

“啊啊啊——丢死人了!不活啦——”

那娜胡乱踢着腿发泄了一番,悲怆地仰面大吼:“神呐,带我走吧——”

“神太忙了,可没功夫专门下凡一趟。”带着笑意的清朗男声从背后传来,“再说了…小妖精你道行太浅,还需修炼很多年才能入列仙班呐!”

作者有话要说:同事发来短信说要回来了,瞬间热泪盈眶,解放区的天就是那么蓝~PS:大苗虽然圆润,但绝对不是小土包子!怀疑小土包子是大苗原型的姑娘…你们真滴想多了哟~不信打听打听,大苗道上有名,江湖人称——大发面馒头!

得到好心开解

那娜哪儿想到身后居然有人在,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谁?谁在那儿?”

假山后面转出一个人来,个头挺高,逆着朝阳看不清相貌,只隐隐感到对方善意的笑容,如此刻灿烂却不炙热的光芒一般,暖暖的让人心里舒服。

那娜条件反射地眯了眯眼,再睁开就发现男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礼貌地打量了她一眼,笑着问:“你是新来的护士?”

那娜没想到胡乱的宣泄会引来别人的注意,这才意识到自己虽然处在花园的偏僻角落,可大清早医院那么安静,大喊大叫恐怕也会影响到病人休息,不由脸色一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嗯,你怎么知道我是新来的?”

男人笑起来很随和,眼神清亮温柔,指了指她的胸牌说:“轮转期间佩戴的胸牌编号都是以S开头的!”

那娜还从来没注意过这些,低头看了看牌子,疑惑地问:“S是什么意思?”

“唔,应该是student吧,你们和实习生的编号一样,都是以S开头,不过实习生是绿色的牌子,你们是黄色的。”

那娜想了想好像的确如此,医生之间的胸牌好像也各有不同,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你也是这儿的医生吗?”

男人摇了摇头:“不,我在行政部门工作。”

那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那你一定是在人事科或者医教科!”

难怪对这些细节了解得那么清楚…

男人微微一笑:“我是医务科的。”

那娜脸上笑容一僵,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结结巴巴地说:“医…医务科?!那你…我我我…对不起我刚刚下了夜班正准备回家,昨天整晚没睡有些郁闷所以才…”

男人好笑地打断她:“放心吧,我又不负责监督检查的工作,不会给你任何处罚的!”

医务科主要负责组织实施医院的医疗、教学、科研、对外等事务,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督促各科室制度、标准、规范和常规的执行,并且定期检查。

那娜刚刚出来的太急,忙乱间连衣服都忘了换,身上还穿着粉红色的护士服,贸贸然在医院公共场合大呼小叫,影响不太好,算是违反了医护人员的纪律规范。

没想到被发现就算了,居然还是医务科的人!

军区总院是部队医院,一直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对工作人员的行为规范要求非常高,一旦不小心有什么错处被医务科发现,都会得到相应的惩处。

那娜从小就是老实本分的小孩,一直是规规矩矩的,连罚站都没有过,很少让家长老师们烦心,这辈子做过最违反纪律的事,也不过大学期间鼓足勇气翘了两节课,还为此担惊受怕了一整天。

所以轮转期间一直表现良好的那娜乍一被医务科抓到小辫子,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跳了起来。

听到不会受到处罚,那娜松了口气,抹了把脑门儿上吓出来的冷汗,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叫那娜,那天的那,你叫什么?”

“魏哲,哲学的哲。”

男人礼貌地伸出手,干净的手指上指甲修得十分平整,显示出良好的卫生习惯。

学医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洁癖,那娜也不例外,看人总是习惯性注意卫生情况,若指甲缝里积存了许多污垢,或者指甲留得老长,都会让她心里有点不舒服。同样,看到对方修长洁净的手指,那娜对他的好感立马上升了许多。

魏哲和那娜握了握手,然后闲适地在长椅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随和地笑道:“刚刚听到你说心情郁闷,怎么了?”

那娜坐在他身边,清早的空气不错,阳光也很好,照得她愈发昏昏欲睡。

想起刚刚的事就尴尬不已,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大家的调笑!

那娜叹了口气道:“别提了,一晚上没睡已经够倒霉了,谁知道还犯了个大错,丢死人了!”

魏哲奇道:“你是在ICU?或者急诊?不然怎么一夜没睡?”

那娜嘟了嘟嘴,无奈地说:“不是啊,我就在普通外科病区…昨天遇到一个病人精神不正常,总感觉自己疼得要死,其实身体上压根没啥问题,可我不晓得啊,又没仔细看病历,就去一遍遍打扰值班医生,害得别人没休息好不说,早上还义愤填膺的把值班医生给骂了一顿!”

想到自己的蠢样,那娜懊恼极了,自责道:“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能再仔细一点,就会发现病人的问题,也就不会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来,更不会打扰别人的休息!”

那娜说得简单,魏哲却一下子就明白了,笑着安慰她:“你也是因为对病人负责,见不得病人痛苦嘛!只不过好心办了坏事,又不是故意的…别人会谅解你的!”

那娜摇了摇头,愁云满面地说:“唉,你是不知道,那个值班医生有点…小心眼,我这次得罪他大发了,还不知道会被怎么打击报复呢!”

魏哲噗哧一笑:“你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你去主动道个歉,态度诚恳点,讨好讨好他,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再小气也没法儿记恨你了!”

那娜想了想,追问道:“我该怎么讨好他?”

魏哲忍着笑,心想这小姑娘真是难得的实诚,连拍马屁都不会,居然还跟医生叫板,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总院混了这大半年的!

魏哲摸了摸下巴,故意沉吟片刻,严肃地说:“你要投其所好,比如帮他订饭,给他倒茶,或者下次夜班的时候请他吃宵夜…这些都可以啊!”

那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每天早上都要喝杯咖啡…”

“那就帮他买杯咖啡!”魏哲笑起来,“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也就不好意思难为你了!”

那娜一想也对,死马当活马医,大不了被聂医生毒舌几句!

魏哲的开导让她心情好了很多,眉目舒展地笑起来,诚恳地开口道:“谢谢你魏哲,认识你很高兴,跟你聊天也很开心!”

魏哲笑眯眯地说:“我也喜欢跟你聊天啊…以后有事就来找我!”

那娜挠了挠头,有些小羞涩地笑着道:“那…你不会对其他人说的对吧?特别是你们科的同事…”

魏哲明白她的顾虑:“当然不会!”

那娜高兴极了,得寸进尺地问:“那以后我要是不小心犯了什么错,能不能找你求情?”

魏哲挑了挑眉,做出有些夸张的惊讶表情:“咦,护士妹妹你不笨嘛!”

那娜吐了吐舌,忍不住笑出了声,魏哲热心随和,温柔体贴,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那娜一扫之前的郁闷,站起来深吸一口气道:“我该走了,还得回去换衣服…”

魏哲点了点头:“早点回去休息吧!”

那娜脚步轻快地往回走,刚走到外科楼下,就看到聂医生白衣飘飘,双手抄兜,迈着优雅的步子,不急不慢地走过来。

聂唯平被迫下来寻人,溜溜达达好久才从楼上下来,没想到运气不错,立马遇见了小土包子。

聂唯平仔细看了她一眼,没发现小土包子有什么不对劲,心里对张为栋的瞎紧张十分不以为然。

聂唯平冷着张脸,刚想说点啥既能讥讽她几句又可以彰显自己的大度,还没开口就见小土包子直冲冲跑到自己跟前,然后唰一下弯下腰,来了个九十度非常标准的大鞠躬!

那娜弯着腰郑重其事地开口:“对不起聂医生,都是我的错!是我的疏忽给您带来了麻烦,还误解中伤了你…真是抱歉了,还请你原谅!”

聂唯平被小小震撼了一把,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正式的道歉呢!

聂唯平难得呆了呆,许久才找回声音,冷淡又别扭地问:“你准备一直这么弓着腰?还是等我说一声‘平身’你才肯站直了?”

那娜腰有点酸,慢慢直起身子,瞬间又唰一下九十度鞠躬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聂唯平冷哼:“你这是祭祖呢还拜了又拜?我可没你这种智商的后人!”

那娜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聂医生说的是!”

聂唯平被狠狠一噎,颇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