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满棠用力抓住她的下颌,逼视着她轻声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只需要记住,不管你所为何来,想做什么,都别坏了我的事,不然,我叫你和你的安家灰飞烟灭。”

有冷风呼啸着从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席卷过来,把安怡披散的长发吹得拂在谢满棠的脸上,又酥又痒,似乎又有点点刺痛,他很不适应地用力哼了一声,飞快松开安怡,冷冰冰地道:“别不信,我可不是个好人。”

她当然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可是那种火辣辣的感觉又来了,安怡一动也不敢动地任由寒风席卷着雪花吹冷她滚烫的脸颊,同是轻声道:“还请大人不吝赐教,怎样才能不坏了您的事?”

谢满棠冷森森地瞪着安怡,安怡微笑着无辜地回视着他。仿佛只是过了一刻,又仿佛是过了许久,之前被甩下的赵春等人赶了上来,“得得”的马蹄声再次敲碎了雪夜的清寂,谢满棠撇开眼神,淡淡道:“好奇害死猫,活得久的都是话少的。”

迎风冒雪前行约有两刻钟后,高大狰狞如怪兽的皇城出现在众人面前,谢满棠回头看了眼自被他威胁后就始终保持沉默的安怡,沉声道:“那天你见到的是太后,现在要去的是宁寿宫,你是聪明人,知道稍后该怎么做。”

谜底突然揭开,安怡觉得自己这时很应该假装很惊奇很害怕很惶恐才对,但对上谢满棠那双暗含了讥讽和洞悉的眼睛,她突然很有些泄气,索性闭紧嘴巴沉着脸不说话。

谢满棠并不管她是个什么表情心情,一心一意地提点着她:“你师父与太后颇有渊源,太后是个念旧的人,只要你尽心尽力,并不会太为难于你。但你要知道,这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名医,最多的就是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都可能夺走你的性命,荣辱生死更是只在贵人一念之间。那一日的胆大妄为,日后再不要有。”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即便是娘娘能容得你,宫中的规矩礼仪也容不得你!不懂得遵守规矩的,别人会替规矩先拔除了你!懂么?”

安怡认真沉默地点了头,所以那一天,她不过是仗着连太后未标明身份才会那样胆大的赌了一赌。她虽不知自己是否赌赢,却知道,连太后此刻真的很需要她。所以即便是去了半条命,她也要牢牢抓住这次机会,不然错过这次,她此生只怕再也遇不到这样的好机会。

“我只能送你到此了。愿你,好运。”谢满棠把安怡的药箱递交给她,换了张脸亲切和蔼地和一旁迎上来的内监打了招呼,趁隙轻声叮嘱安怡:“看好自己的东西,管好自己的嘴。”言罢往后退了一步,隐没入灯影里。

“烦劳大人替我照料一下家中祖母。”安怡紧张而略显笨拙地跟在内监身后往宫廷深处行去,偶尔回头往来处张望,总是能看到谢满棠挺拔孤独的身影停留在灯影里,一动不动,似乎是在目送着她。于是她紧张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举手投足间多了一份自然从容。这是她要走的路,没有退路,只能前行,勇敢前行。

宁寿宫中灯火辉煌,太医院判余冯苏领着四个太医就连太后不明原因的突然晕厥一事进行紧急磋商和辩证。有人认为是中风,有人认为是中毒,又有人认为是年老衰竭,各说各有理,都是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却又每每在关键时刻把决策权全部推给余冯苏,谁都不想负责任。

年近六十的余冯苏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打败竞争对手,顺利登上院判这个位置,靠的不止是精湛的医术,更是见风使舵和圆滑世故的自保能力。连太后从年初就已经不太安康,时病时好的,太医院和京中的名医都逐一看了过来,谁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是开的方子不管用,或者说是管不了多久的用。这次连太后突然晕厥,大家想尽了办法始终没能让她清醒过来,甚至于连病因都不能确诊,这对于太医院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若只是太医院的人在场,大家总能达成默契,找到一条路好歹把差给交了,把大伙儿的面给圆了,逃过这一劫去,偏圣上太过孝顺,弄了个讨厌的人在一旁,倒叫大家伙儿都不好做事。余冯苏瞅了眼坐在角落里,清心寡欲,似是在默默念经的年轻和尚,向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同僚使了个眼色,轻声道:“不知了然大师有何高见?”

众太医立时停止争吵,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长得眉清目秀,悲天悯人的和尚。这个和尚是才被人从外头送进来的,看过连太后的脉象后就一直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听他们争论。太医们想,既然被人送进宫里来给太后治病的,那就不能光坐着不说话,必须得把他给拖下水来才是。他要是不跟大家一起和光同尘,那就让他来背黑锅吧。

正文 第124章 众太医

被众人盯着的了然和尚睁开眼来,狭长上挑的凤眼里满是慈悲怜悯之意:“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太后娘娘福泽深厚,定能化解此劫。这不,佛祖已经把化劫之人送来了。”言罢往外一指。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形修长玲珑的女子踩着灯影步伐坚定地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她背着一个与身形绝不相称的巨大药箱,却绝对没有被药箱压垮的可能,她走得稳重沉着,坚定不移。待走得近了,灯光照亮了她的眉眼,便让她那张半掩于兜帽中的脸蛋瞬间璀璨起来,直如一朵盛放于月夜里的玉兰花。

“这是谁?”胡太医资历最浅,这个问题合该他来发问。

了然大师笑得慈悲:“贫僧适才入宫之时,曾遇棠国公前去接人。听闻此女姓安,未及二九之龄却已有神医之名,享誉飞龙关边陲多年。”

众人立即明白了这个迎着风雪踏灯而来的年轻女子的身份来历,不过是个在边陲小镇有些名声姿色的小女子而已,只因侥幸入了谢满棠的眼,便要趁此机会被送上青天,算得什么东西?

“唉……”资历最老的宋太医捋着稀疏花白的山羊须摇头叹息了一声,拿捏着姿势道:“小小女子满打满算,学医行医也不会超过十年吧?神医之名什么时候这样的不值钱了?在座各位,谁不是苦学苦练多年才有今日的?饶是如此,谁又敢忝居神医之名?真是世风日下。”

声音不大不小,语速不急不缓,刚好够走到殿外的安怡听得清楚明白。

众人俱都笑而不语,了然大师笑得更慈悲了:“不拘如何,能保得娘娘凤体安康就是大善。”

余冯苏轻咳一声,表示赞同:“我辈行医之人,讲究的就是个悬壶济世,不管年龄大小,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

安怡立于殿外,把殿内众人的各种神态看得清楚明白,那护送她过来的小内监得过谢满棠的吩咐,见她伫立不前,便好心提点她道:“安大夫,余院判说得对。不拘年龄大小,能给太后娘娘治好病就是好大夫。”

安怡从来对别人的好意都抱着十二分的感激,当下朝小内监轻轻一礼,笑道:“多谢你了。”

小内监笑笑,引她入内,一板一眼地把她的身份介绍给在座众人知晓。众太医俱都是皮笑肉不笑的,略微与安怡点点头就算了,唯有那漂亮和尚了然端庄肃穆地回了安怡一礼。

无人告知安怡何时给连太后诊治,也无人告知她连太后的相关诊状,太医们继续旁若无人地为了一味药的用法用量争辩个不休,了然则耐心地数着他手里的砗磲念珠。安怡抱着自己的大药箱,安静地听着太医们争辩的内容,连蒙带猜地把连太后的病情统筹了个七七八八。猜着自己之前开出去的那张方子始终是没被采用,不然连太后也不至于病重如此。

“你这个小大夫倒是沉稳!”一个白面无须,着朱红内使服色,胖得和白馒头似的内监稳步进来,缓缓在殿内众人面上扫了一圈,示意安怡:“请安小大夫随老奴来!”

安怡认得这白馒头似的老头儿,正是那日她随谢满棠前去爱莲馆时在垂花门前遇着的那一位。想来当是连太后身边最得力信任的大太监吧?安怡背起自己的大药箱子,安安静静地跟在白馒头大太监的身后朝外走去。

才见她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胡太医立即站起来往余冯苏身边凑了过去,正要开口间,余冯苏板着脸朝他一摆手,淡定地道:“继续。”继续追问逼迫了然和尚拿出主意开方子,至于安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小女子,只要机会合适,轻轻就弄死了,此刻大可静观其变,不必放在心上。

深且空旷的大殿里阴寒刺骨,所有的宫人都犹如隐没在黑夜里的影子,无声无息,面无表情。若非是前方的白馒头老太监描述连太后病情的声音时不时地响起,安怡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进了另一座阎罗殿。

“来了?”江姑姑十分客气友好地同白馒头老太监打了个招呼,问安怡:“都听刘总管说了吧?太后娘娘已经昏迷整三日了,水米不进,更别说是吃药。”再这样下去,即便是病情不继续恶化也得被生生饿死渴死。

安怡就知道白馒头老太监姓刘,果然是连太后身边最得力信任的大总管,但此刻不是她和刘太监示好套近乎的时候,便只是十分客气地谢了刘太监,按着规矩净手观望连太后的气色外表,再诊脉。经过详细检查后,她有了七分把握,剩下三分,是对于连太后的身份和这座冷冰冰的宫殿的不信任和担忧。

“如何?”江姑姑和刘太监对安怡抱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态,一方面因为她的年轻和不了解而不太信任她,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吴菁的关系而把她视为救命的稻草。

此时不出手,何时才出手?安怡道:“娘娘这是累年的老病,早年身体年岁轻时用药压着,所以一直未显。现下是感了风寒又一次饮了太多酒,所以才激发了旧疾,想要娘娘清醒过来,一般的药石并无太大作用,必须兵行险着。”

说白了,连太后的病因很复杂,早年的遭遇掏空了她的身子,又因为服用过毒药,所以才会导致目前昏睡不醒的情形。江姑姑和刘太监都是连太后身边的旧人,对从前那一段险恶的光景心知肚明,闻言俱都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交换着意见。

刘太监问道:“怎样叫兵行险着?”

安怡平静地道:“百会穴为百脉之会,百病所主,须得用金针深刺百会,再辅以其他要紧的穴位,因为风险较大,所以叫兵行险着。”

刘太监不由为难起来:“就没有其他办法了么?”这个法子之前那叫了然的和尚也提过,但当场就被在太后身边伺疾主事的莫贵妃拒绝了,要叫提出最为稳妥且见效快的法子来。可想而知,安怡这个法子定然通不过。

正文 第125章 退无可退

“若是前几日,我尚有其他法子,如今却是只有这样一个法子了。”安怡小声问江姑姑:“姑姑,我之前开出的药方没用么?”

江姑姑摇头不语,太医院的一帮蛀虫,不但自己没用还生怕别人超出自己去,借口没见过此种用药方式,要好生查验过后才敢给太后用。还没等他们拖沓完,太后这里就病倒了。但安怡的法子她和刘太监也不敢随意支持,他们虽然都巴不得连太后好起来,这样他们才能继续荣华富贵,但若是安怡失败了,就意味着他二人可能会失去性命,祸及亲朋。

忽有男子于殿外朗声道:“既然法子可行,何不一试?”

有女子温柔答道:“臣妾仔细问过余院判等人,这法子太过凶险。风险大于实际,太后娘娘年老体弱,怕是当不起这样猛烈的法子。”

说话间,一个两鬓斑白、浓眉深目的中年男子和个美貌温柔的宫妆女子被一群宫人簇拥着走了进来。不等别人提示,安怡已经猜着来人的身份并迅速垂头拜倒下去。

“这不是多礼的时候。”中年皇帝很不高兴地指着安怡道:“你说这法子可行,你可敢自己刺自己一遭?”

内殿内鸦雀无声,医者不自医,这世上有哪个大夫会拿银针刺自己的穴位呢?何况是百会这样重要且不顺手的穴位。

江姑姑和刘太监都是暗自叹息了一声,固然圣上是为了稳妥起见,但也说明并不看好这种治疗方式,若是安怡知趣,就该知难而退。纵然不能一展身手,却也可以保得身家性命无虞。

“我敢!”安怡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声音却异常的清晰稳定,她生恐别人听不见似的又再重复了一遍:“回圣上的话,民女敢!”

这样的年轻,这样的胆大。皇帝由不得多看了几眼这身形修长,容貌美丽精致,却只梳着简单马尾,毫无多余装饰的年轻女大夫,沉吟片刻,问道:“你是谁?”

安怡略微抬起头来,朗声道:“民女是昌黎县令安保良之女安怡,师从吴菁,此番随谢大人入京,特为太后娘娘诊病而来。”

“吴菁的徒弟?”皇帝稍许动容,看向左边的太监总管马师曾:“安保良是天安三十五年的进士吧?”

马师曾忙道:“圣上圣明,安保良是京城人士,天安三十五年进士,曾为户部给事中,神龙三年因韦庶人一案而被贬至昌黎任县丞,前不久才升任的县令。”

安怡忍不住偷瞄了马师曾一眼,没想到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居然记得安保良这无名小卒,也不知是否谢满棠从中做过功课了?她却不知,马师曾之所以能成为太监总管,那是因为他记忆力超群,堪称一本活记事簿,但凡皇帝要问的事,他总能答上一二,且鲜有错误,这样他才会得到皇帝的重用。

皇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龙行虎步地走到一旁坐下,淡淡道:“行来。”

这话没头没脑的,安怡一时没反应过来,刘太监忙提醒她道:“小安大夫,您可要帮忙?”

安怡这才明白,皇帝这是要当众检验她的手段。

所谓富贵险中求,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别人不信她,那她就要让别人信她。安怡平心静气地告了罪,再谢过刘太监的好心提醒,熟稔地将一套明晃晃的金针铺开,镇定自若地坐下,手持金针先刺自家百会穴,再刺其他头部穴位,手势优雅如兰绽放,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流畅优雅自然,毫不停顿。若非是自己给自己行针,怎么看都觉着有些怪异,她的熟稔和流畅程度几乎可以是完美。

“还算有些本事。”皇帝的唇边总算是露出了些许笑意。

他身边的宫装丽人见状,忙赞同道:“真是想不到这姑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手段。”她容貌艳丽,声音温柔透骨,是一个让人见之忘忧的美人,正是如今颇受皇帝爱重的莫贵妃。

皇帝不置可否,只看安怡取了针,人也平安无事,便道:“朕准了!”

安怡不由大喜,却又听皇帝缓缓道:“太后凤体珍贵,你若是救得太后,朕重赏。若是救不得,朕便要整个安家陪葬!你可想清楚了?”

莫贵妃吃惊地小声劝道:“请圣上三思……”即便是孝心可嘉,想要母后清醒过来,也太过冒险了些。放着满院老道的太医不信,偏要听信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黄毛丫头的话,这,怎么看都不妥当吧?

皇帝朝莫贵妃挥挥手,利如鹰隼的眼睛牢牢盯着安怡,不容拒绝,不容推辞,哪怕就是让她去死,她也得笑着去死,并且要死得好看的意味。

退无可退,安怡有些疯狂地想,这陪葬的整个安家是否也包含了安侯府呢?若是,那她只需把针行偏些许,就可轻松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只是可惜白白放过了田均和张欣那对贱人。她都不知道她脑子里转着这样疯狂的想法,手却可以如此平稳,甚至于在下针的同时,脑海里同时浮现着那本师门不传之秘中的针诀与要点。

这个寒冷的雪夜,对于宁寿宫中的人来说是一个格外漫长寒冷的雪夜。当皇帝准许安怡冒险为太后行针刺穴的消息传到偏殿,还在喋喋不休地讨论太后病情和方子的众太医齐齐哑了声。半晌,了然和尚手里的数珠发出一下细微的相击声,惊醒了殿中众人,宋太医气愤地抖着胡子道:“荒唐!真是荒唐!”也不知是在说皇帝荒唐,还是在说安怡荒唐。

余冯苏冷着脸不说话,了然和尚却是慈悲一笑,半垂了凤眼轻声问道:“老太医何意?”

哪怕借给宋太医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皇帝荒唐,当下只能垂了老眼装糊涂,了然和尚也不穷追,而是慈眉善目地继续转动手里的佛珠,显得无限慈悲。

偏殿中的每一个太医都觉得很难熬,他们不敢和同僚对视,生怕给同僚看出自己的阴暗心理他们都巴不得安怡一针致命,直接把太后送上西天极乐世界,这样便可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安怡一个人身上去,也不会显得他们这群吃皇粮俸禄的太医庸碌无能,更可以让他们从此在太后病重难治的这个漩涡里脱身出来。

正文 第126章 横空杀出

五更鼓响,鼓声透过苍茫的夜空和犹如棉絮一样越来越厚密的雪花,响彻了整个京城。静寂沉睡的宫城随着这鼓声渐渐醒来,灯光依次亮起,人声渐起。

枯坐半宿的谢满棠从御林军值守房里站起身来,推开窗户朝宁寿宫所在的方向看去。

此行凶险,他一直都知道,所以当初并不看好安怡。她年轻,有野心,精力充沛,他并不反感,因为从某方面来说,他们是同一类人,都只是为了过得更好一点,成全心中的梦想而已。但他却以为对于安怡的野心来说,她的年轻和生长环境单纯是个致命伤野心勃勃却经验不足,怎么看都是个来送死的货。

若是上次安怡能打动连太后,让连太后直接同意她行医诊治,他尚有把握将事态发展控制于掌中,但事情发展并不如他所愿,到了今夜,一切都再由不得他。不但由不得他,也由不得那位皇城的主人,天意难测。

谢满棠想起安怡那双野心勃勃、仿若暗藏着熊熊野火的漂亮眼睛,觉得额头一抽一抽地疼。如果这丫头败了,想必他也会受牵连吧?就不知道那位会怎么惩罚他?但不管怎样,他总还能替这丫头收一收尸骨,再问问她是否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替她了结心愿也就算是相识一场,对得起她了。

但想到就要从此看不到安怡,谢满棠突然又觉得分外遗憾和可惜。除了她之外,他从未见过谁能同时拥有一双暗藏野火的眼睛和一张素美安静如木兰花瓣的脸,明明是矛盾的组合,却又出奇的和谐吸引人。

他不想要她横死于这宫中,那身本领和天赋死在这样的污水沟里,当真可惜了。谢满棠转头对着一旁伺候的小太监微笑着道:“太后娘娘病情这样的重,周老太医如何不在跟前伺候?”

“周老太医这些日子一直在为皇后娘娘诊治。”小太监讶异地看向谢满棠,只见昏暗的灯光下,谢满棠意味深长地笑看着他,眼睛黑如深渊,牙齿闪着寒光。小太监微微一凛,躬身退下,疾步往皇后所居的坤宁宫行去。

一滴汗水从安怡光洁的额头上滑落下来,江姑姑利索地将白棉帕子快而轻地替她擦去,安怡聚精会神地捻动指间的金针,将所有注意力专注于那小小的金针之上,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忘记皇帝才刚狠狠地威胁过她,忘记了她的恩怨情仇和学医入京的初衷,更忘记了自己的安危和得失。她只记得自己想唤醒身前的病人。

皇帝等得有些不耐烦,几次想出言相询,都被安怡的沉静专注所感染,便也沉默不语。殿外有轻微的动静传来,皇帝的不耐烦和焦躁正好找到一个突破口,他狠狠瞪了眼马师曾,马师曾忙快步出去一看究竟,须臾回来后,有些为难地欲言又止。

“什么事?”皇帝很不高兴,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因为安怡的专注而小声了许多,莫贵妃却察觉到了,美目盈盈地先看了眼皇帝,再看向全然忘了周遭一切的安怡,若有所思。

马师曾轻声道:“周老太医和余院判吵起来了。”

皇帝眉毛一拧,杀气外露,马师曾低头哈腰地继续解释原因:“周老太医奉了皇后娘娘之命,从坤宁宫赶过来参与诊治,因小安大夫正在施针不敢打扰,便去了偏殿和众太医一起商讨太后娘娘病情……不知怎地就和余院判吵了起来,他指着几位太医骂他们私心太重,尚且不如一个小女子尽心尽力,因公忘私呢。”

皇帝冷笑了一声。

马师曾低眉垂眼地后退一步,隐没入灯影里,悄悄看了眼莫贵妃。莫贵妃安静地坐在一旁,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整理着素净的袖口,看上去照旧温婉,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不高兴了。

也难怪,那位了然和尚就是莫贵妃的娘家兄弟莫天安送进宫来的,提出的诊治方案也和安怡的一样,但因莫贵妃觉得风险太大,有可能会拖累莫家和她自己,便借着太医们的私心和谨慎否决了。如今安怡横空杀出,又有这性子耿直不知机的老周太医不容情地揭破这层窗户纸,倒是叫莫贵妃也背上了个不尽心尽力,一门私心只为自己的嫌疑。

但马师曾并不觉得安怡这就莫名招惹了官司,搅进了是非之中,反倒觉得她运气好。经过周老太医这一闹,不管太后能不能醒来,安怡这条命至少都能保住,更不至于遗祸家族要论太医院中谁最耿直秉公、医术最好,那当属周老太医,只可惜老太医性子不招人喜欢,辛苦一辈子始终只能做个小太医。但他既然说安怡尽心尽力,因公忘私,皇帝怎么也会听信七八分,当然也会因此轻饶安怡几分。

安怡并不知道身边上演的这场复杂官司,她只知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成了。最后一根金针褪出时,她已经汗湿衣背,手指僵硬如鸡爪,靠了江姑姑的支撑才勉强没有失态。

“如何?”皇帝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朝太后的病榻靠了过来,因见连太后还是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忍不住瞪了眼怒道:“太后何故还没有醒来?”

受体不一样,反应也不一样,快慢有差异,安怡没办法和皇帝解释清楚,只得斟字酌句地道:“快了……”

“圣上,娘娘醒了!”莫贵妃适时轻呼出声,一脸激动地把太后的手塞进皇帝手里,由着他们母子情深,她在一旁双手合十虔诚无比地感念菩萨保佑。

安怡昏沉沉不知所措,江姑姑探手扶住她,小声道:“小安大夫辛苦了,先下去歇息片刻罢。”

安怡本想说她不辛苦,还要开方子给连太后呢,就见江姑姑朝她使眼色,便噤声靠在江姑姑身上往偏殿里去歇息。偏殿里只得一个宫人,悄无声息地按着江姑姑的吩咐安置好安怡便呆坐一旁,无声无息。

安怡在榻上静躺片刻后才缓过来,对着窗外的雪光轻轻勾起了唇角,老天爷待她不薄,这样难得的好机会也给了她,她要不牢牢抓住,怎么对得起自己?

正文 第127章 小安大夫

一声哭喊划破了黎明前的平静,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不见,一切安静如昔,安怡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她紧张探究地看向一旁守着她的宫人,宫人面无表情,端坐如松,仿若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江姑姑进来挥退宫人,坐在榻边轻轻握住安怡的手含着笑道:“太后刚才进了半碗米油,和圣上说了几句话,思绪清晰,口齿清楚,已是好转许多。”

宫里的人说话比原来的安侯府还要晦涩难懂,每个字都要细细咀嚼才能懂,安怡觉得自己已经有些不太适应这种说法方式了,便只是垂着头微笑着装乖巧:“那我就安心了。”

江姑姑笑了笑,道:“圣上问,小安大夫想要什么赏赐?”

安怡惶恐道:“赏赐哪能要呢?圣上赏什么就是什么。且,为圣人分忧,为太后娘娘治病,本就是民女应该做的。”

江姑姑很满意她的回答:“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遂将皇帝的意思表达来:“接下来这些日子,恐怕都要小安大夫居留宫中,好为太后娘娘诊治调养凤体。”

安怡并不意外,这早在她的意料和盘算之中还有什么能比借太后之势扬名京城,接近仇人并实现复仇更方便简洁的途径呢?忽又听江姑姑轻声道:“刚才,圣上召众太医询问太后病情,余院判等人因应对不妥,每人挨了十板子,宋太医御前失仪,重罚三十,从此后也不必再去太医院当值了。”

想起这些光吃饭不干活,心眼贼多还看不起她的太医们倒了霉,安怡忍不住幸灾乐祸了,面上却不曾露出半点,反而垂了眼颇有些紧张地绞着手指轻声道:“姑姑,那日我并不知道老太太就是太后娘娘。”

江姑姑微笑着道:“无妨,小安大夫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能得谢大人庇护,你不会挨板子的。”

谢大人庇护?谢满棠?安怡这回是真的惊异了,但想起自己入宫时,那藏在灯影里一直守望的挺拔身影,她又觉得理所当然他俩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她要倒了霉,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当然得尽力护着她。

江姑姑又道:“时辰差不多了,小安大夫起身梳洗罢,稍后老周太医和了然大师还要与你一同会诊,给娘娘开方子呢。”拍手叫宫人进来伺候安怡梳洗,郑重其事地道:“伺候好小安大夫,不许怠慢。”

安怡并不知道,因皇帝随口称了一声“小安大夫”,从此后,她就成了京中大名鼎鼎的小安大夫。

新年旦日,京中五品以上命妇按例都是要进宫朝贺的,拜太后,拜皇后,再拜各宫主位。皇后早就卧病多年,又无所出,朝贺一事惯例由有子受宠、出身高贵的莫贵妃主持。因太后病重未愈,莫贵妃便寻思着是不是让人别去打扰太后了,就让众命妇在殿外叩个头就算完事。谁知宁寿宫里却传来消息,道是太后近日好了许多,病中寂寞,想起有好几家老夫人多年未见,想让她们去陪着说说话解解闷。

既然太后发了话,莫贵妃当然要遵从,她立即欢欣鼓舞地让亲近的掌事宫女去找江姑姑要名单,然后迅速一一安排下去,务必要叫太后玩得开心痛快。太后痛快了,皇帝也就痛快了,她也就跟着痛快了。

“娘娘,老夫人们给您叩头请安来啦。”女官粉白圆润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将五六个穿戴了一品、二品命妇冠服的老夫人领了进来。

连太后斜倚在凤座之上,一动不动地微闭着眼睛假寐,仿若全不曾听见。一旁的安怡同样听而不闻,专心而虔诚地读诵着面前的妙法莲华经文。一段经文读诵完毕,连太后方轻轻吐了口气,道:“好了,就到这里吧。”又同一旁的江姑姑道:“不知怎地,我听她诵读经文就觉着身上要松快许多。”

江姑姑凑趣道:“大抵是小安大夫心慈虔诚的缘故?还有啊,小安大夫这把嗓子也真是好听,不急不缓,悦耳柔和,听着舒服。”

并不是她有多么心慈虔诚,而是因为她幼时总想以此讨好祖母,苦难时以此为慰藉,重生后更多了敬畏。声音好听么?心态而已,若是焦躁刺耳,如何能最大程度地安抚并与病患沟通呢?安怡收好经书,抬起头来朝众命妇露出一个浅淡温和的笑容,目光掠过其他命妇,堪堪停留在立在第二排居中的那位白胖如竹虫的老夫人身上别来无恙,安侯老夫人,祖母,你还记得那个被你冷落厌恶漠视的亲孙女安安吗?

“安侯夫人,许久不见了。”连太后久病未愈,本就风流妖娆的体态就更风流妖娆了几分,斜斜靠在凤座之上笑得犹如妖孽,当然不能细看那张已经渐老的脸。

众命妇齐齐把目光从安怡身上收回来,同时嫉妒地看向安侯老夫人。都不明白这过了气,拼尽所有力量才侥幸保住府里爵位和封诰的安侯老夫人,怎会突然被太后娘娘想起来,还点名要她入宫陪聊。

已经七十多岁的安侯老夫人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受宠若惊,颤巍巍、感激涕零地躬身道:“臣妇谢太后娘娘天恩,臣妇听闻娘娘凤体违和,心中甚是挂念……”

连太后听不得,越加看不得她那谄媚模样,颇为嫌弃地举手止住她道:“得了!叫你们进来是为了开心的,这样地嚎倒叫人倒了胃口。”

安侯老夫人犹如被人一把捏住了脖子,猛地消了声,却也不见她有任何尴尬,反而另换了副得体的笑容,心安理得地跟着其他命妇一道行礼落座,恭敬地听连太后发话。

连太后却又似是格外看不惯安侯老夫人,微微蹙了眉头道:“安侯夫人,我记得你不过比我大了十余岁?怎地如此不爱惜自己,竟将自己养成这副米虫模样?莫非是当初安归德给你留下的银钱太多,实在吃喝不完?”

正文 第128章 安侯老夫人

安侯老夫人面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又羞又恼地站起身来,嗫嚅不能言。其余人等只管看她笑话,并无人肯替她解围谁都知道连太后早年遭遇不太好,故而养成了稀奇古怪的性子,发作起来时最好别去招惹她,何况早年得势时倨傲冷酷、目中无人的安侯老夫人也实在没什么值得人同情的地方。

安怡冷眼看着安侯老夫人被权势高于她的连太后摆弄羞辱于股掌之间,不但无丝毫还手之力甚至于自辩解围的能力都没有,不由暗自叹息。这就是她的亲祖母,无视骨肉亲情,只凭一己喜好,漠然冷置她多年,任由她自生自灭,甚至于恨不得踩踏她几脚的亲祖母,其实也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目光短浅的寻常老妇人而已。

连太后突然瞟向安怡,淡淡问道:“怎么,见我说你族中长辈,心里不高兴了?”

这话成功把众命妇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了安怡身上,安侯老夫人更是眯了老眼仔细打量安怡,怎奈实在认不出这是谁。

在座众命妇只要家里还没落魄的,来之前都做有功课,知道连太后身边近来多了个年轻貌美的小安大夫,小安大夫一手金针刺穴之技出神入化,为人更是才貌双全,沉着机智,深得太后喜爱,就连这小安大夫之名也是皇帝御口亲封的。因此进门时就已经对安怡有所猜测,现在听连太后说起安侯老夫人是安怡族中长辈,就越发断定了安怡的身份。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夫人便抿唇笑道:“娘娘也不和咱们说说这可人疼的小姑娘是谁。”她是连太后娘家弟媳永昌侯夫人,与连太后关系自来极好,要论在座众人谁最适合插科打诨,调节气氛,就数她了。

连太后偏不肯说,要叫安侯老夫人:“你说说这是谁?让我考考你这个族中长辈是否称职?”

安侯老夫人本来莫名被钦点入宫陪伴太后,心里七上八下之余还带有几分窃喜,巴望着能抓住机会奉承好太后,好给家里儿子儿孙谋个前程,翻一翻身的。谁知才见了面就连番被太后刁难奚落,真是叫她又羞又窘,却不好当众问安怡究竟是谁家女儿,只好羞愧地道:“臣妇惭愧,自先夫逝后便足不出户,一心只是吃斋祈福,更是老眼昏花,认不得年轻一辈了。”

“真是看不出来,你也能潜心吃斋念佛?”连太后不置可否地看向安怡,安怡微笑着,一步一步朝安侯老夫人走去,盈盈一拜,抬头看着安侯老夫人微笑道:“老夫人大概记不得我了,我们是砚池山下的那一支,家父安保良,天安三十五年的进士,现为昌黎县令,家祖母时常念叨起您,说当年多亏了您,家父才能读出书来,没想到今日能见着老夫人。”

安侯老夫人当年做过的恶事、薄待过的人若干,哪里想得起安保良母子这种小人物来,因见安怡态度好,只当自己当年真的无意中给过人家好处,便敷衍道:“有些印象,你祖母她好么?你们一家子去了昌黎啊?难怪得我说怎么看你眼生呢?怎么来了京城也不去我们府里玩?”

安怡垂眸含笑道:“多年不曾回京,亲戚们都生疏了,不敢轻易去府上叨扰。”

安侯夫人见她笑得温婉,姿态也低,心中不由暗自得意,暗道不管如何,自家长子始终还是安氏族长,安侯府也始终还是安氏一族的领头羊,如安保良这样无根无底的边城小官如何敢不敬自家?哪怕就是人得了太后青眼,也还是要仰仗侯府为根基的。于是老脸上笑得越发慈祥,一心要借安怡在太后跟前的体面占些便宜,只管拉着安怡亲切关怀,不知道的,只当她们是亲祖孙俩。

安怡也要趁此机会与安侯夫人交好,少不得拿出浑身解数,合着她的性情爱好,句句都说在她心坎上,很快就讨得了安侯夫人的喜欢。二人一个别有用心,一个有意迎合,险些一见如故。待到众命妇告退时,安侯夫人已经盛情邀请安怡出宫后一定要去安侯府上玩。安怡偏端着不肯答应,含糊带过。

连太后厌恶地饮下一碗浓稠发黑的药汁,心里跟着嘴里一同发苦,因见安怡立在一旁眉眼含笑,似是心情十分愉快,少不得找找她的茬:“我问你要什么赏赐,你说什么都不要,只是记得年幼时安侯府的门槛太高,安侯夫人太倨傲。那我便全了你的心愿,诏令安侯夫人入宫替你出气,恶人都是我做了,你来做好人,她邀请你去她家做客,你又为何端着不肯?我以为,衣锦还乡算是人生快事。”

“未曾得娘娘允许,不敢去。我不过是个小小民女,皇恩浩荡,家父才能官至县令,我才能伺奉娘娘左右,哪里又算是什么衣锦还乡呢?人家看的都是娘娘的面子,何曾认得我是谁?”安怡微笑着递过一碗散发着淡淡芬芳香的清汤:“娘娘用这个漱口吧,可纾解苦味,和缓不适。”

“我竟不知你是这样规矩懂礼的人?”连太后接过香汤漱口,漱后果然觉得气味清新,一扫之前满口浓郁的药味苦味,心情不由大好:“这是什么东西?之前怎么没见过?”

安怡笑道:“前几日见娘娘不喜汤药之苦,民女便与了然大师、周老太医一同研究出了这清益汤,不但可清新口气,缓解药味,更可固齿驻颜。里头有白茯苓和精制松脂。”

连太后点点头:“你有心了。”言罢打了个呵欠,安怡知机,忙起身告退。连太后也不留她,看着她步伐大小一致、姿态娴雅、不急不缓地走出大殿,转头问江姑姑道:“你觉得她当真是记恨着安侯夫人么?”

江姑姑知道连太后的心病所在,笑道:“小安大夫年纪虽幼却行事沉稳不露,不过瞧着安侯夫人的举止,是当真认不得小安大夫。”

连太后撇嘴道:“行了,你不就是想和我说,安怡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么?你得了她什么好处啊?总替她说好话。”

江姑姑微笑着道:“小安大夫给婢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娘娘的康健。婢子只盼着娘娘长命百岁呢。”

正文 第129章 新出炉的才女

“你个马屁精。长命百岁的是妖怪,我才不要做妖怪。”连太后心情大好地笑骂了一声,又觉惆怅:“要是吴菁也和你一样讨喜就好了。她是还在为当年那件事怪着我呢,不然也不会听说我病了想她也不来看我。”

江姑姑低眉垂眼地道:“吴姐姐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当年娘娘情非得已,她是知道的。若她真的记恨,也不会让小安大夫来京了。”

连太后不置可否,沉默半晌,道:“只要安怡有空就让她在我左右伺候吧。告诉他们,谁都不许怠慢她。”

江姑姑笑道:“娘娘这是想给小安大夫体面?她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啦。”能够时刻随伺太后左右,便是京中世家大族的嫡出女儿也是难有的殊荣,何况太后这是起心要提拔安怡,自然会为她提供更多的机遇。

连太后淡淡道:“这是我欠吴菁的,她既然不肯给我机会还情,我便还在她徒儿身上,省得她说我薄情寡义!安怡这丫头么,她连命都舍得豁出去了,我给她这个脸面又算得什么?我不但要提携她,还要重赏她!不然日后谁还敢替我治病,只怕都要见死不救,只顾着他们自己了。”

江姑姑缄口不言,连太后这是怨恨着太医院和莫贵妃那日不肯豁出去救她的命,还故人情分的同时也是特意做给其他人瞧。但不管怎么说,始终是安怡占了便宜。

有安怡、了然和尚、周老太医不留私心地替连太后调养,连太后的精神一日胜过一日,在整个新年大典里都亲自出面招待了许多勋贵宗室命妇,安怡得以始终随伺左右,并被介绍给各府贵妇认识。

连太后是个随性的性子,恨上了谁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一旦想要捧谁也要做到极致。安怡是凭着精湛医术起家的小官女儿不假,连太后却不许勋贵宗室们因此轻视安怡,隔三差五地要安怡出来写写字亮亮那手绝佳的书法,又拿安怡当初为穷人看病不收分毫反赠药费、以及她当初及时处置疫情救了许多人的事来替她做好名声,临了再替安怡向皇帝要了一幅御笔亲书的字,上书“淑慧”。

这两个金光闪闪的字顿时给安怡镀上了一层金,皇帝都肯定她的善良聪慧美好了,谁还敢嫌弃她,说她的不是?

莫贵妃是个聪明女子,知道太后因为上次的事情很不高兴,对她有看法,就立刻想要采取行动弥补过失,力争再次做到婆媳一家亲。既然太后想要捧安怡,那她就跟着捧,不但要捧出成绩,还要捧得不露声色,捧得高明。

于是安怡莫名成了一位品行高尚的才女,她身上所有拿得出手的技能和闪光点都被充分挖掘出来,包括出身于京城大族安氏,父为两榜进士,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因为孝顺祖母体恤幼弟而学医,再以一身高明的医技造福一方,善良仁爱,琴棋书画、针黹女红、礼仪进退无一不精。

上行下效,贵妇们也跟着追捧小安大夫,安怡出尽了风头。至于她是否真的这样好,对不起,又没人和安怡有死仇,非得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去挖掘她的缺点和不是。

这是安怡一直苦苦谋算追求的,却又是意料之外的结果,她认为自己足够好运的同时,更深刻地体会到有一技之长的好处。试想,如果她不是有一手出类拔萃的医术,再好的机会她也把握不住若是她当着皇帝的面自刺百会穴时,只要她的心理和技术任何一样不过关,就会是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勤奋真好,不管是从前的才女技能,还是现在拥有的医技之能,都是奠定她好运的决定性基础。安怡决定,她还要再努力一点才好。

春光寥寥,一朵杏花从枝头飘落于太医院门前的青石阶上,安怡漫步走过来,毫无所觉地一脚踩在杏花上,想着心事继续往前行去。连太后已经病愈,今日是她和众太医最后一次会诊,从太医院回去后她就会搬出宫去,回到她和安老太在金鱼胡同的那个小院子里。她如今也算是略有薄名,但要真正打开诸公侯府邸的大门,却还差些火候。所以接下来必须认真筹谋才是。

“小安大夫,贫僧有个疑难病症想与你商讨一下,不知你是否有空?”了然和尚撩起浅灰色的僧袍,信步跨出太医院的大门,先看了眼青石阶上那朵被安怡踩成了泥的可怜杏花,再将目光定格在安怡修长玲珑的背影上。明媚忧伤的暮春里,穿着淡杏色春衫的少女一头青丝梳成最寻常不过的垂髫,浅碧色的裙摆随风轻扬,每一步都走得优雅端方,却透着最强不过的决心。

她是那个人的衣钵传人,也是他所见过的最强的医学天才,甚至于胜过了同期的他,这样年少老成、才华横溢的女子,世间可遇不可求。了然和尚小心绕过那朵可怜的杏花,笑意盈盈地看向愕然回头的安怡,温和地道:“贫僧治了那人近五年,却始终不见他有所好转。若是小安大夫肯伸以援手,大概能让他痊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