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有子嗣,而是夭折了。安怡本想宽慰梁皇后两句,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梁皇后并不要她宽慰,含着笑继续道:“还有阿策和阿福,若是还活着,也该有这么高了。”

安怡不由心惊,夭折的孩子不是一个,而是连着三个,一个也没剩下,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得有多大的打击啊?再好的夫妻感情,恐怕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更何况是帝后这样的夫妻?

梁皇后带着梦幻般的神情继续道:“生阿柔的时候,我是第一胎,生生疼了六个时辰才把她生下来,她七个月就会喊爹娘,不到一岁就能满地跑,把她父皇和祖母逗得哈哈大笑,一岁半就知道递腰枕给我,我养她到七岁,那日天气真好,她和我说要去折荷花给她父皇插瓶,结果再没回来……”

不是病夭,而是暴亡,皇室的秘辛不要太多。安怡冷汗都出来了,却不忍心打断梁皇后的话,便只静坐一旁听着。

梁皇后字字泣血,却没有一滴眼泪:“阿柔去了,我的心宛如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大半。幸好还有阿策陪着我,我的阿策,最是和善柔软不过的一个好孩子,从小就那么依恋着我,依恋着他的父皇,谁会想得到他竟然会被一场小小的风寒夺走呢?他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一点点的变冷变硬,我差点疯了。”

“圣上可怜我,就又给了我阿福,太后和圣上一起商量了给的名儿,怎奈还是没能留住阿福……”梁皇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在明黄色的缎被上,她却不管不顾,张着沾满了血的口无声地哭:“虽贵为皇后,我却只愿我的三个孩子好好地活着。”

安怡听不下去了。

突然听得一人道:“明嘉。我在这里。”接着皇帝从一旁走了出来,神情专注地看着似哭似笑的梁皇后,语气里多有怜惜,还有一丝隐约可闻的后悔。

梁皇后闭着眼轻笑着摇头:“安怡啊,你瞧,我快死了。居然大白天的做梦,梦见圣上过来了呢。”

四周响起宫人的啜泣声,皇帝温柔地握住了梁皇后的手,耐心地道:“明嘉,是朕,是朕对不住你。”

梁皇后一颤,随即睁开了眼,一双早就病得没有了神采的眼睛瞬间放出璀璨的光芒,但随即她又挣扎着要抽手:“圣上请回吧,您万金之躯,若是被臣妾过了病气,臣妾便再无颜面苟活下去了。”

皇帝持着她的手不放,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到了这个地步,安怡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算是梁皇后刚才帮了她,也在这会儿全部收回去了,环环相扣的一场戏,所有人都是道具,她更是最重要的道具。

梁皇后早就算到太后会去看皇帝,会帮她说情,皇帝知道她即将死了心里还挂着他,也会心软。皇帝才进坤宁宫,就有人以她不知道的方式的通知了皇后,皇后才会对她提起那三个孩子,恰恰的给皇帝听见。

三个可爱的孩子,是夫妻俩共同的美好追忆。如此,帝后之间再有多大的罅隙,也会被一个将死之人对早夭孩儿的缅怀和伤痛给抚平了吧。何况梁皇后到了这个地步,皇后之位也还是坐得稳稳当当的,可见皇帝并未厌弃了她。

不管怎么说,自己终究得了好处,安怡也没什么被利用了的懊恼。见任务完成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本想就此回宁寿宫去的,谁知马师曾却和气地拦住了她:“太后和圣上都信任姑娘的为人和医技,觉得由您来伺奉娘娘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圣上晓得您家中的老太太还病着,便使了周太医去给老太太瞧病。您只管放心。”又让人把皇帝的赏赐拿给安怡过了目。

安老太太“病了”的事儿居然也能惊动了皇帝,赏了药又赏珍玩,可见皇帝心里很有数。既然太后也发话让她留在宫里,皇帝也作了安排,那她就安安心心地候着,总亏不了她安保良在前头为皇帝冲锋陷阵,他总不能看着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折损在黄家的手里。

掌灯时分,又有宫人来叫安怡:“圣上召见。”

正文 第257章 纸团

安怡精心地打理了脸上的伤情,她可不愿意做那吃了亏还要遮着掩着的人,吃亏就要吃在明处。这样赔偿金额才会更高。

皇帝是在坤宁宫西暖阁里见的安怡,尽管对淑妃的厉害有所耳闻,他还是被安怡那张肿胀发亮的脸和脸颊上的血痕所震撼。得宜于安怡第一次亮相时的胆大和能干,他记住了她的美丽青春,此刻见着了这样一张脸,叫他不能不印象深刻,更是平添了几分对黄淑妃的厌恶。

但皇帝没有问起这个官司,而是很认真地问起梁皇后的病情,安怡垂着眼,委婉地道:“皇后娘娘福德昌厚,必然会好起来的。”

皇帝就明白了。这是没办法了。

西暖阁里一片寂然,就连烛火爆动的声音都听不见。良久,皇帝才哑着嗓子道:“你父亲是个忠君爱国的,你也是个好孩子。母后和皇后都喜欢你,你便留在宫里陪陪她们吧。顺便也养养伤,养好了,再回去。”

安怡退下去不久,又得到了太后以及皇后赏赐下来的膏药和财帛珍玩。

梧桐宫中,黄淑妃一反白日的猖狂,而是安静地坐在灯下,和心腹甄姑姑说着悄悄话:“想办法告诉外头,安家不能留了。安保良无论如何都要除掉,安怡这里由我来动手,谢满棠,不能再由着他兴风作浪,得想个法子把他除掉才好。但要记着,手脚一定要干净,京里不好动手就把他弄出京去。”

甄姑姑有些为难:“现下阖宫的人都盯着呢。这信只怕不好送出去。”

“总有办法的。难道要我束手待毙吗?梁氏、莫氏两个贱人联手对付我,太后竟想夺了我的孩儿给那个痨病鬼!现在想来,只怕安怡也是诱饵!多亏圣上待我还有几分怜意。”太后都给她定下那样的罪名了,皇帝不是也没把她怎么样?换了别人,只怕早被彻底恶了,她还是黄淑妃,只要黄家一日不倒,她就还是黄淑妃。将来,也许还能走得更高。

皇帝需要她的娘家来保疆卫国,也是真心喜爱她生的儿女……黄淑妃想到这里,底气又足了几分:“小叔定了杨家的女儿,张家和杨家是姻亲,这个信,借张婕妤的手送出去。”

张婕妤投诚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这事儿还真得靠着她来做,若是操作得当,还好把张家也绑上船去。甄姑姑应道:“婢子这就去安排。”

有人轻轻敲了两下窗户,甄姑姑和黄淑妃对视一眼,快速闪身走了出去,没多会儿回来悄声道:“圣上去看了坤宁宫那一位,这会儿还没走。安怡也奉旨留在坤宁宫里伺奉照料那一位了。”

黄淑妃眼里闪着毒火,用力“呸”了一声,忿恨而不屑地道:“这样不要脸的手段都使了出来,她怎么还不死!”想着又抚上了脸颊,她从小到大,还没丢过这样的脸面,说来这一切都是拜安怡所赐,安怡必须死,梁皇后也必须早点死才好。

大抵是坤宁宫中的气氛太过压抑冷清,安怡这一觉睡得并不好,第一声鸟叫就把她唤醒了。这时候宫人大多才刚起身,坤宁宫里静悄悄的,唯有宫人洒扫庭院的沙沙声幽幽传来。安怡摸索着起了身,若不勤勉,她凭什么可以从这皇宫里得到更多?

大抵是听见了她的动静,门被人从外轻轻叩了两下又被推开,两个上了年纪的宫人提着热水和盥洗用具进来,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轻声道:“奴婢伺候安大夫盥洗。”

等到收拾妥当,安怡随手在荷包里抓了几个银角子递给两个宫人:“辛苦两位姑姑了。”

两个宫人都没有拒绝,其中一个身形纤瘦的宫人在接银角子的同时,飞快地将一个纸团塞进了安怡手里,这时候天边刚刚泛白。安怡一直等到宫人伺奉她用完早膳才瞅了空子打开这个纸团。

字是谢满棠的,言简意赅:“已知,小心,安心。”安怡若无其事地把纸团撕烂扔进了香炉。

自从皇帝来过后,梁皇后就像陡然放下了心事,每日里倒有多半时间在昏睡。安怡很闲,闲得整日去教心事重重的高尚仪认药记药理。有那么几日,她恍惚觉得外头的世界离她很远了,安侯府的人和田均、张欣这些人,好像都只是上辈子的事情。

梧桐宫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她却终于见着了张欣那位堂姐张婕妤。张婕妤的年岁也不算小了,入宫也有将近十余年,早年也是个娇媚的美人儿,也曾受过宠,只可惜没能抓住机会产下皇嗣。她出身不算低,若肯安分,日子也不会太难过,可惜她心大不服,这就导致她不得不左右逢源。

左右逢源也是种本事,比如那对钧窑花盆是张欣透过张婕妤送给黄淑妃的,比如那碧玉膏是莫天安透过莫贵妃赏给张婕妤再引张欣上当的。如今张婕妤又乖乖巧巧地跟着莫贵妃来探梁皇后的病了,转眼间就又笑嘻嘻地跟安怡攀上了交情。

张婕妤问的都是些女子护肤美容养身的方子,她的眉眼举止有张欣的影子,却又比张欣看上去多了几分宫中女人特有的温婉安静。

但张婕妤真的没必要特意来讨好自己,安怡很明白这一点,越是懂得如何在夹缝中求生存的人,就越是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何况宫里人都知道,黄淑妃和她已经势同水火,张婕妤犯不着冒险得罪黄淑妃。所以,事出反常必有妖。

张婕妤自然能感受出安怡不咸不淡的态度,宫中的人,谁会轻易就和一个见过几次面的人掏心窝子呢?距离要靠人来拉近,张婕妤深谙此道,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将素白纨扇子半掩了口,凑过去小声道:“听说安大夫的父母幼弟师父还在昌黎?”

安怡点了头。

张婕妤就担忧万分地道:“那可怎么好?虽说有黄家军镇守着飞龙关,人进不来,但边关打仗,昌黎多少要受些波折,妇孺们总是要受点惊吓的。”

安怡皱了眉头,反问道:“边关打仗?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正文 第258章 热情的张婕妤

张婕妤一脸的诧异:“你不知道?人又在闹腾了,听说这次是勾连了阿兀人,十万雄兵压境,来势汹汹……”

这人闹腾得可真是时候啊,安怡讽刺地想,说不定就是黄氏自演自话,围魏救赵呢,毕竟这大臣和皇帝之间的相处,很多时候也是在博弈。这么说,黄淑妃很快就要放出来了?不对,什么时候最好杀人?就是战乱时候!安保良有大危险!

张婕妤见安怡沉默不语,便又好心地道:“想来是太后和皇后娘娘不想让你担心,所以没让人告诉你。你要是担心,随便求皇后娘娘或者太后,都可以使人去你家里问一问。”顿了顿,有些踌躇地道:“不然,我也可以帮你问一问。”

安怡撩起眼皮,看着满脸诚恳的张婕妤,认真道:“那我就多谢婕妤娘娘了。”

张婕妤温婉一笑:“不是什么大事。”

那边莫贵妃陪着皇后说完了话,起身要走,临行前瞟了眼安怡的脸,道:“小安养了这几日,好多了。”

安怡笑道:“多谢娘娘挂心,的确是好多了。”

莫贵妃探究地看着她道:“我这里新得了几盒碧玉膏,你拿去用,养好了才能叫太后和皇后娘娘放心。”

果然有宫人送了一只锦盒过来,安怡谢过,待莫贵妃等人去了后才打开看,只见一排四个羊脂玉盒子,每个盒子上头都用细碎的彩色宝石镶嵌了四季景色,实在是奢华极了。心知这是莫天安新近使人送来的问候,表示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处境,不会坐视不理。

安怡不由苦笑,真是豪门贵公子的作风。这样大张旗鼓的,落在莫贵妃眼里算什么?但想来也知道,莫天安必然是理直气壮的:“安怡是我永生堂里的支柱,她若出了事,我投下去的银子就打了水漂,我不看顾着她是要看顾谁去?”莫贵妃愿意相帮,又是为的集体防黄氏。

忽听高尚仪在一旁笑道:“好漂亮的盒子,娘娘问,小安大夫这是得了什么好东西,笑得这样的高兴?”

安怡之所以当着其他宫人的面就打开盒子,防的就是其他人因为好奇而生出多余的事端,当即捧着盒子走到梁皇后跟前,拿给她看:“贵妃娘娘赏的碧玉膏,也太贵重了。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梁皇后笑了笑,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道:“听说你和莫家老五合开了一家医馆药铺?”

既然什么都知道,安怡也就不隐瞒了,大大方方地道:“是,民女就管坐堂行医开方子。”

“莫家老五是个能干体贴人的。也还算是个君子,你这生意做得值。”梁皇后自然而然地带出了一句话:“棠国公让我告诉你,你的母亲和幼弟已经平安抵达了。”

安怡先是狂喜,随即又怔住,疑惑地看向梁皇后,谢满棠居然可以请梁皇后帮他带信?再想到前两日早上宫人悄悄递过来的纸团,心头豁然开朗。那天及时救下她并狠狠打骂了黄淑妃的人是病重的梁皇后,给她递纸条的人也是坤宁宫的人,那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呢?

梁皇后坦然承认:“没错,那日我是得了他的恳请才匆匆赶去的。当然,我早就想狠狠黄氏的耳光了。”

这一巴掌得很是时候,梁皇后的脸白得透明,仿佛整个人随时都可能就此消散不见,眼睛却闪着璀璨的光芒:“将来我死了,如果棠国公忘记了他的承诺,你得替我提醒他,这世上最不能欺骗的就是死人。”

梁皇后抓住安怡的手:“小安,你记住了吗?”

安怡下意识地点了头,这世上最不能欺骗的就是死人,这话她赞同。

梁皇后松开手,看着天空道:“小安你要做个有福气的人。”见安怡不语,就又笑了:“你大概要说,福气是天生的。但我要告诉你,还真不是这样的,命是天生的,福气却是惜来的争来的。你啊,好好过日子吧。我的阿柔若是还活着,我也这样和她说。”

安怡的脸上浮起一层真切的笑意:“娘娘的话民女记住了。”

高尚仪走过来,轻声道:“娘娘,张婕妤往宫外递了东西。对外说的都是,替小安大夫问一问家人情况的。”

安怡被噎了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张婕妤有多好呢,谁能想得到,她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号人,却是今日才见着人的?

梁皇后笑了起来:“瞧,才刚认识了你,立即就殷勤上了。动作可真快。”

是啊,动作再快不过了,更像是早有预谋。只不知张婕妤是为了张欣还是为了黄淑妃,安怡道:“说来,民女还是第一次见着张婕妤呢,她实在太热心了,先是关心民女的家人,又告诉民女边关在打仗。”

梁皇后讥讽道:“她以为边关在打仗,她的主子就还能继续金尊玉贵,她也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替她主子卖命。简直鼠目寸光!”

谁是张婕妤的主子,呼之欲出。除了黄淑妃不会再有他人。虽然梁皇后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也主动摆明了她是站在谢满棠这一边的,但安怡还是不敢信任她,便担忧地道:“不管怎么说,黄淑妃总是快要出来了吧?”

梁皇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害怕?”

安怡苦笑:“怎能不怕?那天的情形娘娘是知道的,就算是那飞镖刺中民女的胸膛,也是淑妃娘娘不小心手滑了。若无娘娘及时解救,民女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呢。”

梁皇后淡然道:“你怕是应该的,但若是没有我,太后娘娘也不会让你吃这个亏的。这大丰朝,这皇宫,总是圣上的。”想了想,道:“你母亲和幼弟远道而来,你们也有些时候没见着了,今日我这里无事,便放你半日假吧。”

安怡大喜,当即辞了回去。马车才驶出皇城不久,车厢壁就响了一下,就像是被石子击打似的。安怡挑起帘子往后瞧,只见一张京中最常见的寻常马车不远不近地坠在后头,马车她不认识,车夫她也不认识。安怡正要缩回头去,就见那张车的车帘掀起,露出一张冰雪般的容颜来。

正文 第259章 良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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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怡不由笑了,这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却也不作声,等到马车行到京城最有名气的糕点铺子外头,才叫停了马车,抱歉地同梁皇后派来送她的宫人赔礼:“有些日子没归家,想要买些东西回去孝敬长辈,怕耽搁了宫使办差……”笑着递了荷包过去,又客气又恭敬。

宫人接了东西,与安怡客气了几句,便放安怡下了车,自回转皇宫去了。安怡不动声色地走进糕点铺子,捡着最有特色的糕点每样称了些,吩咐伙计送到金鱼巷安宅去,接着又去了邻近书斋买了书、纸、笔、墨、砚台,也叫人送回安宅去。走到街上,左右看了看,朝街边停着的一辆马车招手:“从这里去金鱼巷要多少钱?”

车夫赶着车过来,老老实实地道:“只要十文钱。小人的车干净,软和,大家都喜欢雇。”又把车帘撩起给安怡看,谢满棠在里头不耐烦地皱着眉,满脸都是“你还磨蹭什么,还不赶紧上来”的意思。

安怡假模假样地讨价还价:“这么贵?别人都是五文钱。”

谢满棠恨不得把安怡拖上去掐死,这是什么时候,她还玩上瘾了。偏偏急归急,他还不能出声,只能等安怡玩够。

安怡和车夫把价杀到七文钱,才心满意足地提起裙子踏上车去,才刚伸手去掀帘子,就被人从里头一把捉住手臂拖了进去,然后一头栽在一个热乎乎、半硬半软的胸膛前。

安怡探手捏住谢满棠腰间的软肉狠狠掐了一把,满意地感觉到谢某人疼得哆嗦起来才松手,质问道:“你干嘛?给人瞧见可不功亏一篑了?”

“你玩上瘾了吧?”谢满棠面上凶神恶煞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安怡脸上的伤痕,想碰又不敢碰,想吹又不好吹,想想都肉疼,便骂起了人:“你是傻的么?为什么让她伤了你?”

安怡和他抬杠:“不然我和她同归于尽,然后拖着我娘和弟弟他们跟着一起倒霉?”

谢满棠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她:“你进宫时都知道高声示警,怎地后头就傻了?谁要你跟她同归于尽?你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她稀罕。不懂得拖么?暂且服服软会怎样?”

安怡听得心头舒服,却看不惯谢妖人那盛气凌人的讨打嘴脸,便揪着自己断发给他看:“公爷,那是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将门虎女,我才进去她就‘嗖’地一下扔了个飞镖过来,我要是反应慢点,人就没了。然后根本不讲道理,让几个壮得和男人的一样的婆子抓住我,打我,非要叫我给黄昭做小老婆。”

说到这里,安怡故意停下来,狡诈地瞟了眼谢满棠。果然看见谢妖人的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简直妖气萦绕。安怡满意地继续道:“我忍不住骂了她们几句,她就和个疯婆子似地扑过来,张着红彤彤的指甲朝我脸上抓过来,我要是躲得慢些,这张脸已经毁了。”

谢满棠阴沉着脸不说话,只把她拥在怀里,左手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背脊,就像是母亲安抚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

难得见着他这样温柔的时候,安怡心头暖和起来,伏在他怀里仰着头,邀功一样地笑道:“这时候我听见外头有了响动,就想着大概是有人救我来了,我就帮了她一个忙,自己上了点药,于是阖宫的人都知道我被黄淑妃毁了容。可惜药下得猛了些,夜里圣上召见,也不及收拾妥当,只好顶着这张脸去了。”

她的眼睛亮如星子,虽然脸上的疤痕看着触目惊心,笑意却如三月里的桃花,灿烂明媚极了。谢满棠看出她眼里的得意,忍不住点点她的额头,道:“我们小安大夫可真是良善,吃了这样大的亏,还怕圣上看见了怪罪淑妃娘娘。”语气里满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宠溺和欢喜。

安怡摊摊手:“我若不良善,又怎会得你青眼?”

谢满棠硬生生给她逗得笑了,小心翼翼地亲了她的伤口一下,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且等着,我会让他们十倍的还回来!”

安怡大笑:“十倍什么的暂时不提了,咱们先对对情况吧,我这里有个蹊跷的事儿必须和你说一说……”

与此同时,城西一座大宅里,刑部尚书张春正板着脸训斥立在他面前的张欣和田均:“你运气好,恰好救了驾,应对也还算得体,圣上擢拔你做了右佥都御史,这是要和大家表示,忠君是第一等的,只要忠君,哪怕就是才干上有所欠缺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田均垂着眼站得笔直,心里却是愤恨不已,老匹夫嫉妒眼红他得了这样的好机会,一下子从七品升到四品,便口口声声说他不是靠着真本事,而是借了救驾的好运。踩人真是踩到家了,也不想想,如果他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草包,圣上能提拔他吗?那右佥都御史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做得的?老匹夫!不就是想压着他,替张欣抬头么?越想越恨,看张氏父女简直百般不顺眼。

张春是官场里混了多年的老油子,焉能看不出这个不老实的女婿现在不过是装老实?因觉着打压得也够了,不好把人彻底伤透了,毕竟女儿还要和人家过一辈子的。

便见好就收,拍着田均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你别觉着我是苛刻你,看你不顺眼。实在是你现在太招人眼,人又年轻,小心遭了人嫉恨。我就一个女儿,自小就看得和眼珠子似的,当年你们非要在一起,我也没说二话,豁出这张老脸不要,想办法成全了你们。女儿交给了你,实指望你二人能好好过日子……”

大家不过是面子情罢了,什么豁出老脸不要,想办法成全了他们,你若真的养出个三贞九烈的好女儿来,对我横看竖看不顺眼也就罢了,偏你养的是个生不出孩子还黑心烂肝的恶婆娘。田均左耳进右耳出,面上照样恭谨得很:“岳父大人说得是,您不帮小婿,谁能帮小婿?”

正文 第260章 机会

张春不知是真满意了还是假装满意了,和颜悦色地道:“你们难得过来,留下来吃晚饭。你大舅兄在东院里陪着几个新来的先生说话,你也去和他们认识认识。”转头又叫张欣:“你留下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你最好别乱说!田均警告地看了眼张欣,告辞离去。

门被关上,张欣立即狗腿地上前给张春捏肩揉手,娇声撒娇:“有些日子没能出门了,好容易才回家见着了爹娘,心里实在高兴。爹爹就不要骂我了。”

张春皱眉道:“你是我生养的,我无事怎舍得骂你?倒是女婿那里,你还要上几分心。你这次病了,闹得有些凶,亲家母那里只怕是被你深深得罪了,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撕破了脸对你们没好处。”

张欣不屑:“阖家都是靠着我们家过日子的,她敢撕破脸?”见张春瞪过来,便装乖巧:“女儿记住了。”又忍不住揪着张春的袖子撒娇:“田均这次回了家,尾巴一下子就翘上了天,一家老小话里话外都不好听,我也没说什么。”最可恨的是,听说她娘家给她找了个道士来看病求子,真是狠狠地把她讽刺了一通,更别说配合她了。她只好背着他让那道士给他下狠药了。

张春叹道:“这怪不得,任是谁交了这样的好运,肯定都要扬眉吐气的。也怪我早年把你娇宠得过了些,我早和你说过,田均不是良配,且不说他和安九那一桩婚事谁是谁非,就说几家人已经说定,日子都定下来了,他还顾虑着他的前途声名,非得装模作样地闹上那么一场,他旧情难忘,乃是迫于父母宗族之命才不得不娶了你。坏事都是别人做的,和他没关系,这样的男人,太冷情虚假了些……”

张欣的心顿时说不出刺痛,开始时她以为是她有手段有魅力,狠狠地报复了安家,再引得田均真心相许,可以拿着安九的财物和心上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安归德弄死了她的未婚夫,叫她做了望门寡,她便让他的孙女还她一个丈夫,夺走安九的好日子和良人。可是现在,这个良人好像已经不耐烦了,渐渐地露出了真面目。也许,她有个孩子就会好点吧?毕竟她是真的喜欢他的。

张春见女儿沉默不语,想到她的处境,也有些心疼,出主意道:“你且忍一口气,我和你兄长会压着他,不叫他太难过,也不会叫他太得意。小小的右佥都御史算什么,他若对你不敬,想怎样摆布他就怎样摆布他!那个安怡不值得你劳心,她算什么东西,怎能与你相提并论?田均是个聪明人,即便就是动了歪心思也不会动摇根本。等你有了嫡长子,真正站稳了,那时我们再放田均起来,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张欣感激地道:“从小到大,不管遇到什么事,我只要想着有父亲母亲在,就什么都不怕。”所以她才敢放开了手脚去算计安九。

父女正在情深时,张府大管事立在外头道:“老爷,宫里头婕妤娘娘赏了一筐鲜桃。”

一般说来,宫里头赏东西下来,总会有话一起带过来。张春自来喜爱张欣,也就没让她避开,带着她一起见了张婕妤遣来的心腹宫人。

宫人是个伶俐的,闲话家常一般地把宫中那桩秘闻讲了出来,张欣忍不住笑了,她的脸被安怡给毁了,安怡的脸给黄淑妃毁掉,这叫不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呢?唯恐安怡的脸伤得不够深,还有机会被治好,便假惺惺地道:“小安大夫医术高明,想来不用惊动御医也能很快治好了。”

宫人是见过安怡的,作了同情状道:“怕是有些难呢,可惜了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

简直大快人心!张欣爽快得如同三伏天里吃了两碗冰。

宫人又道:“虽说淑妃娘娘受了些委屈,但她素日待我们婕妤都是极好的。这次淑妃娘娘无意间得罪了小安大夫,触怒天颜,很是惶恐,听说婕妤娘娘的娘家与小安大夫有来往,便想问一问,如何才能与小安大夫尽释前嫌呢?”

这可真是瞌睡来了就有枕头在。她正想着要收拾安怡呢,安怡就自己找死得罪了黄淑妃,怎样才能尽释前嫌?当然是安怡死掉最好!能借黄淑妃的手一招置安怡于死地,自己的手还干干净净,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张欣激动一回,当即就生出几个毒计来,只等机会合适便说出来,好替张婕妤和黄淑妃出谋划策,务必要叫安怡魂断宫廷,再也出不来!

又听宫人道:“这不,婕妤娘娘这次赏鲜桃回家,还念着给黄小将军带一筐去呢。知道黄小将军这里一切顺利,淑妃娘娘也就能心安了。”

张春领会了张婕妤的意思,黄淑妃虽然受了点挫折,但此刻边关告急,皇帝正是要重用黄家的时候,又怎会真的委屈了黄淑妃?想来用不了多少时候,就会找个合适的借口把人给放出来了。现在黄淑妃明显是想借张婕妤的手给黄家人传递消息,张婕妤不敢自作主张,虽然答应下来,还是谨慎的来问他这个当家大伯父的意思。

张春想起了前几天皇帝莫名其妙的那一次惊马事故,什么样的松鼠能大胆到去抓御马的头脸?田均又哪里有那样的本事去拉住一匹惊马,再救了皇帝的命?只能有一个可能,皇帝其实是自己从马上摔下来的……黄氏根基太深,与京城中的勋贵世家盘根错节,就连当年行事强横的安归德和蔡太师也都与黄氏有首尾,皇帝想动黄氏,谈何容易!

既然这样,就干脆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只当是件寻常的小事来处理,张春微闭了眼,道:“婕妤娘娘还是和从前一样的仁厚!”

宫人领会得,笑道:“那奴婢这里就去给黄小将军送鲜桃了。”

张欣追上去道:“宫使辛苦了,我送宫使出去。”一路走,一路就把她刚才想出的毒计说了出来:“淑妃娘娘若是想要与安怡尽释前嫌,只需这般……”

正文 第261章 分内之事

马车犹如一尾灵巧的鱼,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游走着。车里的两个人的脸色却都好看不到哪里去,谢满棠的声音颇有些沉重:“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父亲在昌黎危急了。这次接你母亲和幼弟来京,道上光是盗贼就遇上了三四次。折了几个好手,所幸护住了人。我不方便出面,你回去后多宽慰一下你母亲和幼弟。”

安怡皱眉道:“那是自然。我也担忧边关战起,只怕不好再动黄氏了。拖得久了,叫他们缓过气来,就算我父亲能躲过战乱烟火,也躲不过他们的明枪暗箭,更是后患无穷。”黄淑妃的猖狂有目共睹,若不是底气十足,如何猖狂得起来?

谢满棠将她的手握在掌中,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会亲自去飞龙关解决这件事。这是他们的好机会,同样也是你我的好机会。一旦事成,不独一劳永逸,更是所得良多。”错过了这次,此生大概都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了。

他要走,此行凶险。安怡油然生出几分不舍来,却知道于情于理都不能留他,便调皮笑道:“虽说棠国公乃是天纵奇才,国之栋梁,但去了那穷山恶水、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总是孤掌难鸣,不好施展手脚。我若是与你写封信,给你寻一只臂膀,你如何谢我?”

谢满棠捧起安怡的脸,目光深沉,声音温柔:“你要如何的谢?一直想你算不算?”他爱极了这****爽利的女子,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会有这样干脆又让人欢喜的别离方式。

哎呀,妖气环绕,勾人得不得了!安怡赶紧扒拉开他的手,道:“分内之事也好意思拿出来说?我也不贪心,只要你记得欠我一个承诺即可。”

这胆大妄为的丫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其实眼里透出的好色早就给他看出来了!谢满棠故意将自己最好看的姿态展现出来,声音沙哑微沉,就像是一把羊脂白玉的钩子,在安怡心里挠了一把,再勾着不放:“哦?你要什么样的承诺?”

“到时你就知道了。”安怡受不了,突然好怀念当初和他一个钉子一个眼地抬杠时光。

额头被轻轻吻了一下,犹如羽毛轻轻拂过,又如春风珍而重之地吹拂过初绽的杏花。没有任何情色的意味,只是一次真正饱含了珍重和喜爱的轻吻。安怡心里陡然一颤,抬眼对上谢满棠的眼睛,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谢满棠。她知道自己喜欢他,不止是喜欢这张脸,更喜欢这个人。

所谓两情相悦便是如此了吧?谢满棠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口里却说起了正事:“快给周金刚写信吧!”

安怡满心的旖旎顿时荡然无存,少不得白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是周金刚?”

谢满棠看白痴一样的看着她:“究竟是你看着我像白痴呢,还是你其实就是白痴?我第一次见着你,就是瞧见你和他鬼鬼祟祟地在一起,他如今在飞龙关中也算极负盛名的一员猛将,更是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汉,过得却不是很如意,不正好做我的臂膀么?”

什么鬼鬼祟祟的?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个人实在太讨厌了!安怡鼓着气,言简意赅地给周金刚写了信,大意是你当年曾说过有朝一日我若有事求你,只要不是欺君叛国、大逆不道之事,你便会去做,现在就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谢满棠冷不丁道:“他为什么会给你这样的承诺?可是你对他有大恩?”不等安怡瞎扯出来,就又否定了:“不对,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是你师父,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给他什么好处……”他的眸色深沉起来,却不再说话了。他记得,正是那一年,周金刚陪着安怡入青龙山采了五爪金龙,接着周金刚就探查出青龙山中的密道,然后就发了迹……安怡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了。

安怡娇俏地朝他挤挤眼睛:“你猜。”然后避开他的眼神,埋头继续写信。再聪明不过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只是凭着这些蛛丝马迹,就能大概猜着事实的真相。可是她不能说,大概这一辈子都不能说,一个死了又活了的人,身负那样沉重可笑的过去,说出来只怕没几个人能承受吧?

谢满棠并未穷追不舍,收回目光殷殷笑道:“我可猜不着。”见安怡笑容太假,便道:“他娶妻没有啊?”

安怡微怔,随即狂怒:“我叫他叔父呢!”闹够了,心中却更为酸涩,关键时刻知情识趣,体贴可爱,说的就是这样的人了吧。这样的好,怎么就给她捡着了?

再好的相会,总有结束的时候。马车在街上绕了几个大圈之后,终于到了金鱼巷附近,谢满棠送安怡下车:“军情紧急,又是机密大事,届时我就不和你道别了。你在宫中万事小心,遇到事儿也别太委屈了自己,皇后和江姑姑他们都会尽力帮你,你们家有梁丰看着,不会有问题。”忍了忍,十分不高兴地道:“实在不行,特许你去找莫天安,莫贵妃和黄淑妃斗得厉害,莫家就算为了讨好太后也不会坐看你出事的。”

安怡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耽于意气之争,她的安危才是第一位的,这才是个真正懂事的好男人呢。

谢满棠心里已经很别扭了,又被安怡看得恼羞成怒,索性板着脸推她下车:“还不赶紧走?我忙着呢,快别耽搁我!”

安怡也不和他计较,笑眯眯地下了车就往前走。走不得几步,车夫又从后头追上来,塞给她一堆精美的包裹礼盒:“客人的东西忘在车上了。”

她可是空着手上车的,买的东西全部都嘱咐店铺伙计给送回家了。所以这堆包装精美的东西其实是谢某人买给安老太、薛氏和安愉的。安怡的眼睛笑成了月牙,甜甜地谢车夫:“您真是个好人,您会长命百岁的。”

谢满棠透过特制的窗纱看着安怡的笑脸,心里比蜜要甜上几分。他当然会活着回来,长命百岁的和她过一辈子的。她的秘密再多也没关系,他总能一一解开的。

正文 第262章 手无寸铁

崔如卿牵着个白玉捏成的胖包子站在金鱼巷口等安怡,玉白粉嫩的胖包子安愉梳着包子头,踮着小脚,探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朝街上看,每瞧见一个年轻女子就要激动一回,再失望一回。

安怡远远瞧着,心里一片温软。这是她的家人,她的血亲,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她,想念她的幼弟。欢欣鼓舞地沿着墙边悄悄走过去,猛地跳到安愉面前,弯下腰笑眯了眼大声道:“唷,让我瞧瞧,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会走到这里来了?”

安愉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仰起小脸,眯起眼睛,张开嘴,笑成一朵喇叭花。安怡把手里提着的东西都扔给崔如卿,张开手臂等安愉扑过来。安愉张开手臂朝前走了一步,突然收了笑容噘起嘴转身往后走。

安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少不得小声问崔如卿:“这是怎么啦?”

崔如卿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担忧地指指安怡脸上的伤,表示疑问。

安怡摇摇头,谄笑着碎步追上安愉,弯着腰讨好笑道:“哎呦,这是怎么了啊,你们谁招这个小孩子生气了啊?看他这样可怜,我请他去我家里吃桂花糖和盐虾吧。你去不去啊?”

安愉紧绷着的小脸有了一丝松动,长长的睫毛抖了几下,小红嘴吐出几个字:“谁稀罕啊,我又不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