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淡淡的月牙悬于天际,守城门的军士看看天色,将要升起沉重的闸门之际,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几乘马疾驰而来,不等他们看清马上的人,马儿已经迅速奔驰出城门,朝着远方疾驰而去,很快就跑得只剩下几个小黑点。

守门的军士面面相觑:“这是谁啊?”

“没看清。”

“管他是谁呢,关门,关门,别误了时辰!”

又是一阵沉重的马蹄声传来,军士一瞧,好嘛,又来了几个有样学样的,当即生了气,老虎不发威还当是病猫,目光一对,手脚利落地抢在那几骑马将要冲过城门之际把门给关上了。然后得意洋洋地看着那几个怒气冲天的人道:“点儿到了,不关门可是杀头的大罪,各位下次请早。”

城门外,柳七回头张望,见顺利甩掉了追兵,转身得意洋洋地朝谢满棠笑:“怎么样,时辰拿捏得准吧?”

谢满棠隐藏于兜帽披风下,面无表情地环顾身遭诸人:“从此刻起,我只是你们的大哥。此行凶险,找麻烦的不会只有这一拨,很可能是五拨,甚至于十拨,还可能是以一敌十,不要命的死士。但若是此行成功,大丰最少将会安宁二十年,届时,诸位都将是功臣!”

身遭诸人并无豪言壮语,只伸出手,用力和谢满棠的手交握在一起。

夜深沉,一直辗转反侧的梁皇后终于安静下来,疲惫的睡了过去。

高尚仪赞赏地向安怡竖起大拇指,小声道:“还是小安你有办法,娘娘许久不曾睡得这样安稳了。太医院呈上来的汤药,也是想喝就喝,不想喝就倒了,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安怡轻轻摇头:“没什么,本来我调了一款好香,那个也极不错,但娘娘肺不好,闻不得这些。喝药么,安神的药也会越喝越重,不然就没用,好人也喝不下这么多汤药,何况是病人?扎针就是疼一点,效果是真的好。”

高尚仪长期伺候梁皇后,熬得寂寞极了,好容易来了个年龄相仿,又能说得上话的安怡,少不得拉着她多说几句。安怡也没有同龄的朋友,只有一个远在家乡的曲媛媛,天高水长的,写封信也得几个月才能送到,更别想这样的促膝长谈,所以也喜欢这种消磨时光的方式。

宫中避讳多,也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二人说得多的还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高尚仪捧了一杯清茶给安怡,和她说起家乡的事:“我十二岁就入了宫,家里没什么人了,将来出去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呢。”

安怡笑道:“你要是不嫌弃,就来我家吧。”

高尚仪就笑:“行啊,来给你家做教养嬷嬷最是合适不过了。”说到这里,陡然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外头刚传来的消息,监察院右佥都御史田均纠集了一大群人,誓言要将棠国公拉下马来呢。你才从宫外回来,有没有听说今日棠国公当街杀人的事?”

向她打听消息不过是借口,真实目的是为了告诉她谢满棠杀人事件的后续而已。安怡心知肚明:“当然听说了,事情的发生地就在我们家附近,可惜我回宫时已经打扫干净了。听人说起来挺严重的,也不知棠国公会如何?我是相信他的为人,不信他会去做无理之事。”

高尚仪叹息:“有道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那么多大人瞧见的,有理也没理。何况,田御史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头一把火怎么也得烧得旺旺的。”

小人得志。安怡脑子里陡然冒出这么一个词来。田均正好可以报复当初谢满棠把他当街扔进马粪里去的羞辱,好不容易逮着了这样一个机会,当然要狠狠咬一口才是。

“要我说,田御史固然太急了点,”高尚仪微笑着继续道:“棠国公也真是太过胆大,听说他是坚决不认罪,当场就把田御史质问得哑口无言,圣上一怒之下,便让他先回去闭门思过了。”

正文 第268章 震撼

梁皇后轻轻咳嗽了一声,高尚仪忙起身往里去瞧,安怡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叫下首伺立着的一个小宫女来收拾桌案,准备回去休息。

小宫女手脚利索地收拾干净了,追上去将一只小小的木樨花球递给安怡:“安大夫,这是您落下的吧?”

安怡正要说不是,小宫女已将花球塞进她手里,一溜烟跑了。想到上次的纸团事件,安怡便将花球握在掌中,慢慢走回房里,对着灯细细一瞧,果然看见花球里塞了东西,用银针挑了出来,却是薄薄一张纸,这回多了几个字:“已走,勿念。家母入宫,请多关照。”

幽幽的木樨香味染上指尖,馥郁得化都化不开,安怡将纸团捏碎烧去,便觉得整个人都被木樨香味给浸染透了。真是没想到呢,谢妖人也会用这样精致讨巧的法子,木樨花球,难为他想得到。

一整夜,安怡觉得整个梦里都是木樨花香。

欢跳的日光穿透重重叠叠的帷幕,落在淡青色的纱帐上,使得纱帐上绣着的兰花也灵动了几分。梁皇后盯着头顶的兰花,轻声道:“这么说,黄家已经动手了?”

高尚仪一改在人前的端肃样儿,轻言快语地道:“是,这次的事里脱不掉蔡家和杨家的影子。”

梁皇后讽刺一笑:“岂止是蔡家和杨家呢?还有好些把宝押在黄氏身上的人,明里暗里都在和咱们圣上唱反调呢。可是圣上又岂是那样人人拿捏的性子?你且等着瞧,黄氏覆灭就在眼前了!”

一个宫人捧着鲜花进来,小声道:“娘娘,梧桐宫半夜里宣了御医,道是有喜了。”

腹中有了尚方宝剑,再有边关的战事撑着,黄淑妃就是再有多大的罪也暂时无罪了,想必接下来就是解禁加赏赐。高尚仪一窒,怜惜地看向梁皇后,老夫老妻,患难与共又如何?始终抵不过如画江山与貌美如花。又有些后怕,幸亏黄淑妃身子骨好,事先也不知道有孕一事,不然那日梁皇后的两个耳光只怕还要节外生枝。

梁皇后面色如常:“收起你那副戚态!和一个将死之人争这一口气做什么?你瞧着,我总要活到她后头去。有喜又如何,不过是多一个人来这世间受罪罢了。”

高尚仪打心眼里不想听梁皇后说起生死之事,强撑着笑脸道:“蜀王回京,蜀王妃带了侧妃和几位郡主入宫请安,娘娘从前和蜀王妃也是认得的,要不,等她们拜见过太后娘娘,叫她们过来说说话?”

梁皇后眼里露出几分笑意来:“回来了啊?”

“是啊,拖家带口的,全都回来了。”高尚仪见梁皇后似是颇感兴趣,少不得搜肠刮肚的把自己知道的事情拿出来说:“圣上与蜀王殿下也是许多年不曾见着了,想必是极高兴的。”蜀地富有,皇帝要打仗要用钱,还要赏赐笼络手下的武将,蜀王带来的金珠玉帛和美人正好派上大用场,所以皇帝肯定是十分高兴的。

梁皇后会心一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朱氏也来了?”

高尚仪一怔,随即试探道:“娘娘若是不想见她,婢子就让人去给蜀王妃传话?”

梁皇后摇头:“将死之人哪有那么多的讲究?没得为了这种事让人在后头咒骂我,薄我的福分。蜀王妃都不在意,我在意什么?让她们来吧。”

高尚仪忍不住还想再说两句,宫人来报:“小安大夫来给娘娘请脉了。”

谈话就此打住,收拾得清爽可人的安怡含着笑走进来,先行礼问安,再坐在绣墩上给梁皇后号脉看诊:“娘娘昨夜睡得还好?脸色看上去好很多了,若是有精神,不妨出去晒晒太阳?这会儿鸟语花香的,没有风,太阳又不大,让宫人用藤床抬着您走一圈,回来就能多吃半碗饭。”

梁皇后含笑同高尚仪道:“不怪得太后喜欢找她请平安脉,这小嘴这样会说,让人听着心情就好。若是陈院判,只会捋着胡须说,娘娘这个药啊,必须这样调,您别嫌苦,以毒攻毒最好不过了;若是朱院判,一准愁眉苦脸的,老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娘娘您要静养啊;若是周老太医,进门就要骂人伺候的不周到……”到底是同意了安怡的建议,让宫人用藤床抬着她往园子里去晒了太阳。

游了一圈下来,安怡已经知道黄淑妃肚子里揣了龙种的事儿了,她就想,黄淑妃有了尚方宝剑在身,一定会抓紧时间收拾她的,就不知道黄淑妃会用什么方法了。但可以确定的是,黄淑妃一定不会再用明目张胆的方法对付她,多半会暗箭伤人。

高尚仪见她忧愁,少不得宽慰她:“别怕,咱们不出坤宁宫,谁也不能怎么样。”抬眼往前头一看,笑了:“蜀王妃带着蜀王府的人来给娘娘请安了。”

说话间,几个穿着命妇服饰的女子由宫人引了过来,当先一个生得白净富态,穿着亲王王妃服饰,另一个低眉垂眼的,穿的是亲王侧妃服饰,又有三个年轻女孩子紧随其后,举止间多见拘谨。

宫人唱了一声,一行人跟在蜀王正妃的身后跪拜下去,给梁皇后行礼问安。梁皇后心情很好地命人给她们设座:“屋子里太闷,就在这葡萄架下设座吧。”又一一问过来:“路上还好走?累么?一去这么多年,孩子们都长大了。”

蜀王妃很温和,轻言细语的,说话时眼睛弯弯的就像在笑。蜀王侧妃沉默寡言的,落座后就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看着远处一言不发,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和她没关系,冷冷清清的人却配了一副极其妍丽的面容,虽然看得出年纪不小了,但满座的人就没一个赶得上她的。

坤宁宫里热闹少,有老宫人在一旁悄悄咬耳朵:“这就是那位朱侧妃么?”“除了她,还能有谁?”“这样的容貌,也不怪得……”后面的言语越说越轻,低不可闻。小宫人咬着手盯着蜀王侧妃看,还不忘和安怡讨论:“安大夫,蜀王侧妃真是生得好呢。”

安怡顾不上答话,她也被震撼了,这世上怎会有长得这样相像的人呢?

正文 第269章 巧合

这世上巧合的事儿往往不会只是一桩。

先有长相酷似湖月的蜀王府仆妇惊鸿一瞥,再有长得如此妍丽的蜀王侧妃酷似记忆深处的某一个人。而这两个人,原本都应该是死了若干年的。

安怡很想笑,很想告诉自己不过是错觉,她那时年幼,哪里会记得这样清呢?就算是侥幸记住了生母和湖月的样貌,也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像而已。毕竟她只是个小孩子,毕竟过了那么多年,毕竟这两个人,一个是急病去世的,一个是英勇殉主的,尸骨都应该化成灰了,怎么可能会再出现在她面前?

可是那个人就那样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就连坐姿也和当年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有区别的是她的表情不再那么温柔,容颜也渐老。但在安怡无数次的梦里,她就是那个样子的。

安怡用力地揉眼睛,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错觉。

此时蜀王府里的一个女孩子凑过去轻轻拉住蜀王侧妃的袖子,仰着头可怜兮兮地道:“我不舒服……”

蜀王侧妃紧张地探手抚上女孩子的额头,低声哄道:“不烫啊,小茹莫非是走得累了?忍一忍,回去给你做糖人。”

至今她还记得母亲当年做的糖人比街边卖的糖人精美许多倍。安怡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如果人长得像是巧合,那么声音也像又是什么呢?如果声音像也是巧合,那么哄人的方式也这么像又是为了什么呢?如她这样的人都能再活过来,这世上还有什么荒唐事不能发生呢?

高尚仪轻轻推她:“小安,皇后娘娘和你说话呢。”

安怡茫然回头,眼睛里已经浮起了一层水光。

梁皇后一愣,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正和蜀王妃说你呢,可是眼睛不舒服?”

安怡眨眨眼睛,让眼泪往回淌,强忍着笑道:“是啊,风把尘土吹里头了。”或许真的只是巧合而已。就算是真的,谁能没点难处呢?譬如说,有权有势的亲王看上了谁,非得一心一意弄到手,臣子家里不是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吗?

梁皇后再怎么聪明也不会猜到安怡为什么会失态,但真心为她着想的人总是能得到优待的,当即宽慰道:“若是不舒服就回去歇着吧,你这些日子也是累了。”

安怡却不想走,飞快地擦拭了眼睛,微笑着道:“娘娘就让我听听蜀地的风土人情吧,我没有大碍。”

梁皇后指着蜀王妃笑道:“瞧瞧,我们小安听你说话都听得入迷了,过后把你带来的好东西挑两件来给我们小安。”

蜀王妃自然是笑着应了,不露痕迹地打量了安怡一番,目光微闪:“小安大夫是京城人氏?”

“是。”

蜀王侧妃终于抬眼看向安怡,尽管她面色淡然,安怡还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有如实质一般从自己的眉眼上轻轻触过。就像是母亲离开的前一夜,她轻柔地抚摸过自己的眉眼一样的感觉。从那之后,在自己还是安九的岁月里,再没有过被那样温柔的对待。

蜀王妃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知小安大夫和京东安氏可是一家?安侯府,和你们怎么称呼?”

安怡紧紧攥住拳头,尽力不让自己颤抖:“是一家。论起来,我当称新昌伯世子夫人为姐姐。”新昌伯世子夫人,是为安大小姐,不提安侯老夫人与安老太是一辈,不提安保凤与安保良是一辈,只提她与安九是一辈,就看蜀王侧妃是否还记得她?

“哦,这样啊。”蜀王妃的眼睛笑得犹如两弯月牙:“那和安八、安十她们是一辈儿的了。”

话说到这里,安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个离京多年的亲王妃,居然记得一个落魄家族的女儿们,就连排行也这样的巧,当然不会也是巧合。安怡木然一笑,只觉得有种疼痛自心底深处生出来,再辐射向四肢百骸,疼得不可开交,就连每一次呼吸,都是疼,无边无际的疼。

蜀王侧妃恍若未闻,牵着身边小女孩儿的手,恳切地看着安怡道:“原来姑娘是大夫,小茹有点不舒服,可否烦劳您帮她瞧一瞧?”

话题就此被岔开去,皇后适当地表示了关心并叮嘱安怡帮小女孩看病,蜀王妃淡然一笑,低头喝茶。

安怡把双手深深藏进裙子的褶缝里去,在她行医以来,从未如此强烈地抗拒过给人看病。她不想给面前的这个小女孩看病。她不想触摸这个小女孩,不想看到那个人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着这个小女孩。

是不是因为想要跟清雅出尘的蜀王在一起,所以就不要她了?是不是因为有了小茹,就忘记她了?是不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母亲,所以除了祖父之外,安侯府里所有人都不想搭理她?是不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母亲,张欣才会用那样恶毒的语言来骂她,才会想出那样恶毒的计策,才会让安家相信了她是淫奔而不是被残害?是不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母亲,外祖一家才会和安家闹成那个模样,很少来看顾她?

不管是自愿也好,被强迫也罢,一去这么多年,她可有关心过这个被扔在夫家的可怜女儿?她知不知道安九已经死了?知不知道安九的头上也被加了一个丑陋的罪名?

泪水上涌,安怡几乎看不清面前的一切,她以为她会就此转身而去,然而她却没有,她笑眯眯地举起袖子盖在脸上拭去眼泪,口里轻松的笑着:“哎,眼睛里的尘土还没出来呢,侧妃娘娘请容我收拾干净了再给小郡主瞧。”

眼泪擦了又流出来,仿佛永远也擦不干净。安怡干脆把脸转过去对着高尚仪,轻快地道:“烦劳你帮我瞅瞅究竟是什么,好难受。”

高尚仪认真地找了许久,无奈地道:“什么都找不到啊。”

再多的泪也会风吹干,安怡笑嘻嘻地揉揉眼睛:“好了!”再低下头去面对着小茹,就能坦然自若了,对着田均和张欣她都能做到谈笑自若,没道理对着这样的母女她倒怯了场。

(对不住亲爱的们,娃生病了,这几天暂时单更,过后再双更,拜谢)

正文 第270章 蜀王侧妃

小茹看到安怡脸上的伤疤,惊讶地捂住嘴眨着眼睛道:“我不要看了,我很好。”

安怡一笑,顺势收了手。

小茹却不懂得就此打住,转头直言不讳地问蜀王侧妃:“不是说有缺憾之人不得在贵人跟前伺候的么?”

梁皇后的脸色有些难看,淡淡地道:“一般人可没小安这本领。”

蜀王妃连忙抱歉地道:“小茹是府里最小的孩子,王爷平日难免偏爱了些,不太懂得规矩礼仪。”

小茹看了蜀王妃一眼,一头扎进蜀王侧妃怀里,不高兴地道:“为什么不许人说真话?”

蜀王妃紧张地站起身来:“童言无忌。还请娘娘和小安大夫莫要和她计较。”半个字都没提蜀王侧妃,却成功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蜀王侧妃的身上。

一正一侧,正妃为了府中庶出子女的失礼而紧张地赔礼道歉,侧妃却抱着孩子稳坐不动。教养孩子是后院女人的分内工作,特别是主母占了最紧要的位置,但蜀王妃却说蜀王偏爱了些,不提她这个主母在中间起的作用。这样两下一比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然是在蜀王府中,蜀王正妃没有什么地位,被个嚣张受宠的侧妃压得死死的,而这个侧妃也不是什么温柔懂礼的,光看她教养出的这个孩子就知道了。更何况,关于这位侧妃的那些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往事,但凡是个正经人都不会觉着这位侧妃是个好人。

这眼药上得好。就算是安怡心乱如麻,也看出了蜀王妃对蜀王侧妃满满的恶意和憎恨。

蜀王侧妃还是那副淡然冷漠的样子,慢吞吞地拉开小茹,理理裙子,站起身来,垂着头恭恭敬敬地站在蜀王妃身后。虽未言语,却让人从她挺直的脊梁上看出那么一两分不屑。当然,这种不屑是针对蜀王妃的。

梁皇后的目光在这妻妾二人身上打了个转,淡淡地道:“本宫当然不会与个不懂事的孩子计较。但孩子不懂事,大人却是懂事的,该教的不教,可不是害了孩子?”

蜀王妃一脸的惶恐:“皇后娘娘说得是,臣妾记住了。”

蜀王侧妃长而浓卷的睫毛覆盖在眼睛上,让人看不出半点情绪。

梁皇后皱起眉头,有些嫌弃地从蜀王侧妃的脸上收回目光,盯着蜀王妃道:“你是蜀王妃,孩子们不懂事,坏的是蜀王府和你的名声,可不是别人的,你该上心了。”

蜀王妃顿时委屈极了,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憋了一歇才委委屈屈道:“娘娘教训得是。臣妾愚钝,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孩子们渐渐大了,又是从那边缘之地来的,自在惯了,不懂得京中规矩,只怕要给人笑话了去。臣妾早前还和王爷说起,是不是从宫中请一位嬷嬷去教导一二……”

说话间,蜀王府的几个女孩子中不知是谁推了小茹一把,小茹尖叫了一声,跌倒在地,爬起来眼泪汪汪地看着蜀王侧妃道:“她们又欺负我!”突然间看到嫡母的神色和皇后冷厉的眼神,恍然明白过来,对着皇后大力磕了几下头,仰着头道:“皇后娘娘,是小茹不懂事,求您别怪侧母妃。”

蜀王妃赶紧上前陪跪在小茹身旁,慌张地道:“都是臣妾教导无方。”再次凸显得站在一旁的蜀王侧妃很突出。

蜀王侧妃轻飘飘地瞟了蜀王妃一眼,嫣红的嘴唇勾起,露出一个讽刺到了极点的微笑。不急不慌地跪伏下去,将额头抵在尘土里,轻声道:“都是妾的不是,没有教养好孩儿,给皇后娘娘添堵了,孩子无辜,皇后娘娘就惩罚妾吧。”

语气不急不缓,带着一种认命却又不服输的硬气。仿佛早就知道座上的人看她不顺眼,怎么都要找个借口收拾她一顿,仿佛早就知道结果是什么,挣扎无用,却也要用力挣扎一回才甘心。

梁皇后抬起眼睛看向天边的流云,良久方道:“既然做了妾室,就别端着主母的架子。不然,就别做。”

蜀王妃大喜过望。

蜀王侧妃半垂着头,纤长白皙的脖颈渐渐染上一层胭脂红。但也不过是静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她便如蝴蝶般地再次扑倒在尘埃里,对着梁皇后行了一个大礼,微笑着道:“皇后娘娘教训得是,妾记下了!”

蜀王妃恨恨不已,笑道:“朱侧妃向来都是极聪明的人,娘娘的话她一定能记下的。”

梁皇后不置可否,微一抬手:“我倦了,你们难得来这一趟,就在偏殿里把便饭用了吧。”

连原本的姓氏都被弃了,从正妻做到妾室,不得不低到尘埃里,却又死活不服输,弄得大家都别扭。原来这就是她抛家弃子离开安侯府,不惜诈死逃遁想得到的生活。安怡撇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旁的木槿花,自问若是换了自己,只怕怎么也做不到这一步。忽听梁皇后喊了一声,忙敛了神情道:“娘娘?”

梁皇后很认真地道:“你和高尚仪替我陪着蜀王妃她们用饭。”就好像是为了小茹挑剔她的容貌而特意弥补她。

安怡从善如流。

说是便饭,实际上皇后请客,菜品怎么也简单不到哪里去。酒过三巡,蜀王妃眼里透出了些迷离之色,笑眯眯地拉着安怡道:“你们安家出美人,且不说姑娘们,就是沾着点的阿猫阿狗也长得比其他的要好看。”

安怡含着笑神色不动地看着愈显轻狂的蜀王妃,难道是因为在蜀地被压制狠了,所以进宫后得到梁皇后的支持就再也忍不住了?

蜀王妃却像是说得上了瘾:“安侯府的姑娘们,我都见过,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其中有一个小姑娘,我当年在狮子山梅林里见着过的,最是聪明讨喜,小小年纪便已会奏笛。是谁呢?”好像是努力回忆的模样,然后突然想起来,声音都变得脆亮了几分:“是了,是安九!她可好?这么多年过去,想必她已经成亲生子了罢?”

(从医院回来鸟,可以恢复双更,虽然晚了,但还是赶上了哈。明天会三更,求支持。)

正文 第271章 涟漪

(这是第一更,12点第二更,下午6点第三更,打滚求支持)

安怡看向朱侧妃,朱侧妃恍若未闻,只顾垂着眼耐心细致地给小茹挑着鱼刺,连多余的目光也舍不得施舍给充满了战斗力的蜀王妃。

安怡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浓重的悲哀。人世间最大的惨事,莫过于此了吧?她曾以为被好友和丈夫背叛身死是极悲惨的事,到了今日才知道,最深重的悲哀其实莫过于此。仿佛安九就是一个不该来到这世上的人,就是一个多余的人,所以才会不断地被抛弃,被背叛。

蜀王妃满含恶意的声音在耳旁喋喋不休:“安九应该是安家这一辈中长得最好瞧的女孩子,也不知嫁了个什么样的人家……”

安怡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王妃真是了不起,只凭着多年前一面,就能猜着九姐姐必会长成家里最美丽的女孩子。”

这话好像是赞赏附和,但听上去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反倒充满了讽刺。蜀王妃笑容一滞,有些悻悻地抽出帕子按了按唇角。朱侧妃放了筷子,含笑看了眼安怡。

你以为我是在帮你吗?不是的。

安怡直视着朱侧妃,缓缓道:“至于九姐姐现在么,她的确是嫁了人,却在六年前过世了。她嫁的是监察院右佥都御史田均,死了不到一年,田家便娶了张尚书的女儿张欣。”

她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如果做母亲的真的还记得那个可怜的女儿,如果真的还想着念着一分母女情,就该去打听一下安九的死因吧?

“啊!这样好的姑娘怎么这样没福气?啧啧,真是让人感叹不已,二十出头就没了,叫她的父母亲人情何以堪?”蜀王妃的声音犹如一把钝了的锯子,在木料上来回地拉割,让人心悸刺耳颤抖。

朱侧妃瞬间呆滞,垂下眼死死盯着桌上的菜肴,急急地拿起筷子来像是想要夹菜,手却抖得厉害,便又放了筷子,伸手去端酒杯,酒却泛了涟漪,险些泼洒出来,她便放了酒杯,抬起头,冷冷地看向上首的蜀王妃。

蜀王妃将帕子按着唇角,看似感叹不已,透出来的幸灾乐祸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住:“不知这可怜的姑娘有没有留下子嗣呢?若是留下子嗣,孩子岂不是和他娘一样的可怜?妹妹,你说是不是?”

朱侧妃的眼睛亮如烈火,声音冷硬如冰:“王妃真是再仁慈不过,若干年前的一次会面就让您牵挂了这么多年。我们是知道您仁慈多爱,就怕吵着皇后娘娘。”言下之意是说蜀王妃闹得过了头,太过呱噪了。

蜀王妃目的已经达到,又因皇后站在她这边给了对手没脸,心情大好,就又恢复了之前的谦和:“多亏妹妹提醒我,才没有让皇后娘娘厌弃了我。久居乡间之人突然来到这金碧辉煌的地儿,难免高兴得忘了分寸,呱噪了几句闲话。还望高尚仪和小安大夫莫要笑话我,再替我在娘娘面前美言一二。”

安怡淡淡地欠了下身,高尚仪则笑道:“王妃真是爱开玩笑,谁不知道蜀地富饶锦绣,您却说是乡下地方。其他地儿的人若听见了,可不是要恨您埋汰他们?”

蜀王妃就自然而然地把高尚仪的手拉住了,不露声色地递了个东西过去:“您是不知道,这几个孩子和皮猴儿似的,整日闹腾得人头疼。眼看着就要长大成人了,却还没个正形,真是让人急。若是娘娘身边有合适的嬷嬷,还请赐下一位帮孩子们正正规矩,我们王爷和我都是感激的。”

宫中去的嬷嬷当然不止是帮着教导孩子们的规矩,更象征着嫡长规矩,去了王府听谁的向着谁呢,当然是要听蜀王妃的。披着皇后的皮,其实就是一把针对蜀王侧妃的刀。

之前梁皇后都没回话,高尚仪就更不会表态了,圆滑地笑着照旧不露声色地把东西重新塞了回去:“我会把王妃的话转告娘娘的。”说着看了一下天色:“娘娘该服药了。”

蜀王妃就带着众人起身告辞:“多谢娘娘赐宴。”

一个宫女走出来传话:“娘娘头疼,请蜀王妃自行离去即可。”又送出赏赐之物,多数非金即玉,唯有朱侧妃得的赏赐最特别,平淡无奇的一枝银簪子,普通如街边寻常妇人所戴。

即便梁皇后久病不爱打扮,但安怡相信,要在这宫中找出这样一枝簪子委实不易。不过是为了敲打朱侧妃严守妾室之礼,不得嚣张无礼,乱了嫡庶罢了。

蜀王妃又心满意足地笑了,真心实意地在殿外给皇后磕了几个头才带着众人离去。

安怡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光,软绵绵地趴在几案上不想起身。

高尚仪人精一样的,焉能看不出她不对劲,却不追问,乃笑道:“小安你个没用的,三杯果子酒就把你喝成这个样子。”转头叫个小宫女来:“把安姑娘扶回房去好生伺候。”

安怡回到房里便紧紧闭上了眼,只盼着能一觉睡过去,醒来后一切都成了梦才好。怎奈一闭上眼便是蜀王侧妃朱氏的音容相貌和举止,翻过身就又想起小时候母亲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哄拍的往事,再一想,就又想起了母亲留给她的那份丰厚嫁妆。

我不稀罕,这世间的财宝再多也抵不过一份真诚的关心和爱护。我不稀罕,你何苦把我带来这苦难的人世间!安怡泪如泉涌,用力把枕头扔出去,死死咬住被子,不让哽咽声漏出去一星半点。

高尚仪安静地站在门外听了片刻,招手叫外头的小宫女跟她走出去:“小安大夫累了,你们别去吵她。她若醒了,好生伺候,再来禀我一声。”

吩咐完了,沉着地走进正殿。梁皇后半躺在床上听宫人念书,见她进来,便挥手示意宫人停下,笑道:“蜀王妃去贵妃那里了吧?”

高尚仪表示默认,然后说起安怡来:“小安似是为了脸上的伤很不快活,婢子就自作主张,让她歇着去了。”

梁皇后并不认同:“棠国公并不是肤浅之辈,她也是个有法子的。她不快活,应当是为了旁的事吧。”

正文 第272章 往事

安怡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再三告诉自己,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事实证明并没有谁离不开谁,她在乎的不过是心中残存的那个美好的形象轰然倒塌,她在乎的不过是又失去了一件美丽珍贵的宝贝。

但她的头越来越疼,脑子越来越清醒,她很清楚地知道,如果她不把有些事情弄清楚,那么她今夜一定睡不着。安怡翻身坐起,就着冷水给自己梳了头,再拿了一块银子给伺候的小宫女。

没多会儿,小宫女便拎着一壶热茶并两碟子热腾腾的精致糕点走了进来。安怡带上东西,笑吟吟地敲响了高尚仪的门:“睡不着,寻你说说话。”

高尚仪见着她的笑脸,不由有些意外,热情地招呼她进去坐下:“娘娘才睡下,我正想着收拾干净了就去瞧瞧你呢,你就来了。”

闲话片刻,安怡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到了蜀王妃的身上:“蜀王妃真是有心,离京这么多年,难为对京中人家的事情记得这样的清。比我还要知道我们本家的事,我几次差点接不上话。”

高尚仪不置可否:“她么,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安家。”却是不想再继续说下去,转脸说起了其他事情。

安怡没有心思与她周旋,干脆直截了当地道:“明明白白地说了吧,我觉着蜀王妃与蜀王侧妃都有些奇怪。您若知道其中缘由还请告诉我,若是不方便或是不知道,那我另想法子。”

高尚仪一笑:“你若想知道,我告诉你就是,这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知道的人都不好说。蜀王侧妃原先并不是姓朱的,而是姓王,她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女孩子,她的父亲乃是文渊阁大学士王昌立,她早前,是嫁给安侯府老侯爷的幼子安保凤的。”

这些安怡都已经知道,并不用细说。只为了不让高尚仪生疑,耐着性子表示惊讶:“可是我那三婶娘是病故了的。”

“对外当然是要称病故的,不然几家人的脸面往哪里搁?所以朱侧妃就连父母给的姓名都丢了,只能姓朱,做一个没有父母亲族的侧妃。”

高尚仪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娓娓道来:“还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蜀王曾跟随王大学士读了几年的书,也不知怎么,就认识了大学士的独女。本来两情相悦的事情,又是家世相当,不过很简单的一桩婚事,请旨即可。

但当时有个韦庶人,又怎会乐意看到已经成年的皇子娶到名门望族的女儿呢?肯定要横加干涉。于是王大小姐就成了安首辅幼子的妻子,哪怕就是这个男人才学本领根本不足与她般配,事情也还是成了。”

高尚仪笑道:“小安,你别怪我说你亲族的不是,当时大家私下里都在感叹,真是便宜了安保凤。当然,感叹得更多是韦庶人媚上祸国,堂堂皇子居然被棒打鸳鸯。”

安怡苦涩一笑。她当然不能怪别人瞧不起安保凤,因为她这位父亲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眼高手低之辈。她在他的漠视和憎恶中长大,又在他的漠视和厌憎中静悄悄的死去。论起来,她最恨的人是张欣和田均,次一等憎恨的人是继母田氏,最不愿意见到的却是安保凤,所以她入京至今,有意无意间就没见过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