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风君渝已检查完毕,直起身来,“俞三侠的腿骨,是被人以绝强指力生生捏断,寸寸断裂,周边经脉亦有不同程度损伤,更兼时间拖得久了,旧伤愈合,新生的骨头没有及时归位,未有长正,恐怕要吃一些苦头了。”

风君渝说完,原本不抱任何希望的俞岱岩死死盯着风君渝,激动地语声都有些颤抖,“你的意思是,我这双腿还有救?”

风君渝点头,有些奇怪地扫了张三丰一眼,“俞三侠的腿伤没有想象的严重,伤他的人功夫还未练到家,虽是捏断了俞三侠的腿骨,却无法将指力留在俞三侠体内,使得俞三侠的双腿除了皮肉之伤外,其他的损伤不是太大。小子只是觉得奇怪,为何俞三侠的伤会拖到今日?”

这是鄙视,赤果果地鄙视。风君渝的意思很明显,俞岱岩的伤不严重,你们堂堂武当派,居然二十余年都束手无策,实在是不可思议。

“这…”被人看轻了,饶是以张三丰的豁达,亦有些不自在,“咱们武当一脉,若论修身养性、习武强身,倒有一些心得,但说到这岐黄之术,实在不是所长。当年那蝶谷神医胡青牛,却是非明教中人不医…至于那传说中的黑玉断续膏,老夫多年来虽让人多方查访,奈何仍是一无所获。”

黑玉断续膏?倒是不错的东西,不过那许多珍奇的灵药灵根,想要凑齐并不容易,她可没这时间陪武当众人去寻药。而且这东西制作繁琐,一道一道工序不能相差半分,又只有那续接断骨一个功效,简直吃力不讨好。所以,在有了很好的选择后,即使逍遥宫里原料齐全,韩烟也只是将药方看了一遍,从来未想过去尝试制作。

“黑玉断续膏原传于西域,留下来的本就不多,这配方据说早已失传了,张真人寻不到也不意外。”韩烟淡淡地开口,打消张三丰拿黑玉断续膏做文章的念头。

“那岱岩的伤…”

“莫不是只有黑玉断续膏是好东西?”说到医术方面,韩烟不客气地拿“少见多怪,没见过世面”的目光看张三丰,“我虽不清楚黑玉断续膏的配方,却知道一个类似的药方,只要张真人能将药材备好,俞三侠自然能够复原。”

黑玉断续膏的配方她只看过一次,记不清楚了有什么奇怪?所以她没有说谎吧?不过有些话还是要说在前头。

“当然,有几点咱们要先说清楚。第一,俞三侠的腿伤没有及时治疗,拖了二十余年,即便现在治愈了,仍会留下少许后遗症,能恢复到何种程度,就要看他日后怎么锻炼调养了。”

“可行走无碍么?”这点很重要,要是医治之后依然站不起来,不能走路,与现在又有何差别?

“这个自然。”韩烟也不生气张三丰小看她,“我的意思是跟常人比起来,俞三侠的双腿会有些滞碍,不过,我看有张真人看着,定是没有问题的。”

张三丰点头,算是接受了,“那第二呢?”

“第二,俞三侠要用的那些药材,待会儿我会写下来,张真人尽快让人寻来,可别想我跟君哥哥掏腰包。”

张三丰失笑,“没有问题。可还有第三?”

“第三,关于诊金…”韩烟看了张三丰一眼,发现他并未有异样,正想开口要些什么,却发现根本想不出来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那些黄白之物,逍遥宫富有得很,还不至于要她靠给人看病赚钱,而且,只让武当派付出一些黄白之物,是不是太便宜了?珍稀药材,她没有见过的还真不多…到底要什么呢?韩烟纠结了。

“姑娘想要什么?些许诊金,武当派还是拿得出来的。”

听得张三丰催促,韩烟想了半天,终是开口道,“这个我还未想好,待我想到了,再来寻张真人兑现。”

张三丰点头应了,治好了俞岱岩,就是他武当一脉的恩人,区区诊金,小事而已。“这三点都不是难事。”

韩烟很满意,正想将药材种类写出来给张三丰,忽然想起了一事,提醒道,“对了,有一事忘了提。俞三侠因伤得久了,伤处早长好了,要帮他重新续接断骨,便要将接好的伤处再次捏断,这也是方才君哥哥俞三侠要吃苦头的原因,还望俞三侠做好准备。”

“这个没问题。”俞岱岩爽快地点头,“不过是再痛一次,只要这双腿能好,再痛都能受得。”

这般商定,当日韩烟便将方子中要用到的药材名称给了张三丰,事关自家三弟子能否康复,张三丰自然不敢怠慢,马上便招来弟子,逐个吩咐下去。因着那药方中虽有几味难得的珍贵药材,但大部分都还是比较常见之物,只要有银子,便不怕买不到。

众弟子都隐隐猜到是为俞岱岩寻药,个个都聊足了劲,那么多药材居然在两日后全数凑齐,送到了韩烟房中。药材到齐,制作药膏自然不在话下,熬制了几个时辰之后,一份散发着淡淡馨香,呈现半透明黄玉色的膏状物便制作完毕。

将膏药交给风君渝之后,韩烟便没有再多管了。俞岱岩的腿伤会拖到今日,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接骨的药膏,普通大夫调制的膏药对俞岱岩这个腿骨几乎寸断的人,起不了多大作用,张三丰才会把主意打到黑玉断续膏上。现在有了韩烟调制的药膏,区区正骨接骨,自然是难不到风君渝的,韩烟乐得做甩手掌柜。

俞岱岩的双腿上了膏药,上了夹板,在确认他的腿骨长好之前,韩烟都会留在武当山上。这一日晚上,韩烟与风君渝两人正坐在后院的亭子里说着闲话,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大呼。

“少林僧人空相,有急事求见武当张真人。”

“空相?”韩烟绣眉轻蹙,“竟是空字辈少林僧人,现今的少林空闻方丈,可不也是空字辈?这么晚了上来武当山,看来是出了咱们都不知道的变故。”

风君渝不以为意地轻笑,“莫不是明教众人大发神威,将六大派前去攻打光明顶的人全歼了?”

“君哥哥,人家跟你说正经的!”韩烟撇撇嘴,嗔道,“那宋远桥既能给张真人飞鸽传书,自然早已下了光明顶。”

风君渝起身牵起韩烟的手,“既然那么好奇,咱们出去看看就是了,无需在此猜来猜去。”

韩烟两人出去时,空相已被一个道童引入了大殿,奉上了茶水,正听那道童道,“大师伯率同家师及诸位师叔,和贵派联盟,远征明教未返。”

只听空相长叹一声,“如此说来,武当派也和我少林派一般,今日难逃此劫了。”

☆、包藏祸心老和尚

“少林派哪一位高僧光临寒居, 老道未克远迎, 还请恕罪。”随着话音, 张三丰缓步自远处行来, 见着韩烟与风君渝, 微微一怔,倒也不以为杵,反点头示意让两人跟上。

韩烟两人虽觉得有些不妥, 但既然主人家都不在意,他们自然更不会拒绝了。他二人,本就是因着好奇之心才来了前殿,此刻有机会光明正大地进去, 怎么也好过在外面偷窥吧?尤其是在张三丰这么一个他们怎么也看不透的武学宗师面前,能不能成功在他眼皮底下隐藏都还是未知数。

经由韩烟的药膏接骨, 俞岱岩被勒令躺在床上静养,不能有半点操劳移动,否则将前功尽弃。张三丰对这个三徒弟一向很是重视, 见他腿疾康复有望, 哪里有不听韩烟嘱咐的道理?除了俞岱岩之外,剩余的五大弟子皆参加了六大派围剿光明顶的行动,还没有回到武当山, 所以,跟着张三丰来会客的,自然是没有张三丰的关门弟子在。

张三丰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谷虚道长, 拜在俞岱岩门下,另一人看上去很是年轻,却一直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目,但不知怎么的,韩烟总觉得这人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不过此刻,她并没有那么时间来想这个问题,略略扫过一眼便放下了,随着张三丰跟风君渝一道进了前殿。

空相迎了上来,没有理会韩烟几人,径直向着张三丰双手合十,“小僧少林空相,参见武当前辈张真人。”

空相不理会他们,韩烟反倒觉得自在,拉了风君渝悄悄退到一边,心底却猜测着这少林寺老和尚深夜到访的深意。也许是错觉,韩烟总觉得这老和尚有些怪怪的,似是压抑着一种绝望之下的疯狂。古怪地看了空相一眼,韩烟恶意揣测该不会是少林寺让人给灭门了,这老和尚跑来讨救兵了吧?

这边韩烟胡思乱想,那边张三丰已合十还礼,“不敢,大师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

空相有些魂不守舍地胡乱点点头,依言坐了下来,顾不得寒暄,便直奔主题,“张真人,少林派惨遭千年未遇之浩劫,魔教突施偷袭,本派自方丈空闻师兄以下,或殉寺战死,或力尽被擒,仅小僧一个拚死逃脱。魔教大队人众已向武当而来,今日中原武林存亡荣辱,全系于张真人一人之手。”

说着,这个年逾古稀的老和尚竟然放声大哭。韩烟心下略动,暗自对比着少林寺与明教的实力,想想她与风君渝离开光明顶时的情况,不怎么相信,反倒愈加觉得这老和尚有问题。不过,她也不会随便开口提醒就是了,不说她只是毫无证据猜测,单说这里毕竟是张三丰的地盘,作为客人的他们总不好遇阻代庖,越过主人家去的。横竖看在张三丰还欠着她诊金的份上,必要的时候她不会看着不管。

张三丰却不如韩烟清楚各中内情,再加上少林一脉乃是名门正派,心里没有丝毫怀疑戒备的想法,这空相和尚说什么,张三丰便信什么。此刻忽闻这等噩耗,饶是他百年修为,心性坚定非比寻常,也是大吃一惊,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方才道,“魔教竟然如此猖獗,少林寺高手如云,不知如何竟会遭了魔教的毒手?”

“空智、空性两位师兄率同门下弟子,和中原五大派结盟西征,围攻光明顶。留寺僧众,日日静候好音。这一日,山下忽然报道远征人众大胜而归,方丈空闻师兄得讯大喜,率同合寺弟子,迎出山门,果见空智、空性两位师兄带领西征弟子,回进寺来,另外还押着数百名俘虏。众人到得大院之中,方丈问起得胜情由,空智师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空性师兄忽地大叫示警,言道他们落入人手,众俘虏尽是敌人…”

“方丈师兄惊愕之间,众俘虏抽出兵刃,突然动手。本派众人措手不及,且多数好手西征陷敌,留守本寺的僧人武功不强,大院子的前后出路均已被敌人堵死,一场激斗,终是落了个一败涂地,空性师兄更是当场殉难…”

说到这里,空相老和尚泣不成声,张三丰似是也被这份悲伤感染,黯然道,“这魔教如此歹毒,行此恶计,又有谁能提防?”

空相止了哭音,伸手解下背上的黄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层油布,再打开油布,赫然露出一颗首级,环顾圆睁,脸露愤怒之色,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师。

张三丰自是识得空性面目,一见之下,不禁失色。空相将空性首级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上,俯身拜倒,泣道,“我舍命抢得空性师兄的法体。张真人,你说这大仇如何得报?”

张三丰凄然躬身,合十行礼,眼见着空相哭泣更甚,久久伏地不起,心下凄然不忍,便伸手相扶,出声安慰道,“空相师兄,少林武当本是一家,此仇非报不可…”

眼见着张三丰心神不定不下,还要去扶这个不知有无歹意的空相老和尚,韩烟蓦地警兆忽生,正要出口示警,忽见空相已抬起白如纸的脸,双目通红地双掌齐出,击在张三丰小腹上。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张三丰武功之深,虽已到了从心所欲、无不如意的最高境界,但哪能料到这位身负血仇、远来报讯的少林高僧,竟会对自己忽施袭击?

有那么一瞬间,张三丰还以为空相悲伤过度,以致心智迷糊,昏乱之中产生了幻觉,将自己当作了敌人,但随即知道不对,小腹中所中掌力,竟是少林派外门神功“金刚般若掌”,这空相分明是竭尽全力之劲,将掌力不绝的催送过来。

却说韩烟,见着张三丰中掌,原是想立刻出手,却忽然发觉跟随张三丰进来的那个道人全身一顿,抬起头来,满眼的震惊骇然。这个人,虽然他面上不知抹了什么东西,呈现一种深浅不一的烟灰色,但不妨碍韩烟将他认出来。她记得,初初见到这个人时,她还莫名地情绪波动得厉害,在风君渝面前掉了泪,之后他跟殷离一起落在了灭绝师太手上,最后看到他是在光明顶,他从说不得的布袋中出来了。

这个叫做曾阿牛的青年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么一来,韩烟的动作自然缓了那么一缓,张三丰已明白过来,那空相老和尚定是作了叛徒,或者被人拿了什么把柄,分明是来直他于死地的。只要他一死,这武当山还不跟没设防一般,任由人攻破了?眨眼间,张三丰想清楚原委,左掌挥出,“啪”的一声轻响,击在空相的天灵盖上。这一掌其软如绵,其坚胜铁,空相登时脑骨粉碎,如一堆湿泥般瘫了下来,一声也没哼出,便即毙命。

谷虚道长回过神来,急急问道,“师祖,你…”

话还未说完,只见张三丰闭目坐下,片刻之间,头顶升出丝丝白气,猛地里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不用把脉,韩烟便知道这一下张三丰受伤着实不轻,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凭他深厚无比的内功,三数日即可恢复,但他所吐的却是鲜血,又是狂喷而出,显然是脏腑受了重伤。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有人到了门外,听他步声急促,显是十分慌乱,却不敢贸然进来,也不敢出声。谷虚道人看了犹自闭目疗伤的张三丰,面上现出焦急之色,出声问道,“外面可是灵虚师弟?发生什么事?”

却听那灵虚道,“魔教大队到了殿外,要见祖师爷爷,口出污言秽语,说要踏平武当派…”

谷虚道人此时很是后悔,只道不该这般大声询问,扰了张三丰疗伤,正想出声喝止,却见张三丰缓缓睁开眼来,“少林派金刚般若掌的威力果是非同小可,看来非得静养三月,伤势难愈。”复又听他接着道,“明教大举上山,知远桥、莲舟他们平安否?谷虚,你说该当如何?”

谷虚道人默然不答,心知山上除了张三丰和俞岱岩之外,包括他自己在内,其余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出去御敌,只有徒然送死。而此时张三丰受伤,俞岱岩不能轻易移动,山上委实到了无人可用之境。想到此处,谷虚道人下定了决心,即便自己舍却一命,和敌人敷衍周旋,也要让师祖避地养伤,日后再复大仇,于是朗声道,“灵虚,你去跟那些人说,我便出来相见,让他们在三清殿上等着。”

灵虚答应着去了,张三丰似是已猜到谷虚道人的决定,倒是十分坦然,笑道,“谷虚,生死胜负,无足介怀,武当派的绝学却不可因此中断。我坐关十八月,得悟武学精要,一套太极拳和太极剑,此刻便传了你罢。”

☆、无可奈何太极传

谷虚道人一呆, 心道自己只是个各方面都很平庸的三代弟子, 在武学上根本没什么天赋, 再加上现在强敌围攻, 哪里还有余暇来学习传授武功?只唤了声“祖师爷”, 便说不下去了。

张三丰似是早知谷虚道人心中所想,淡淡一笑,“我武当自开派以来, 行侠江湖,多行仁义之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决不该自此而绝。我这套太极拳和太极剑, 跟现今绝大多数武学之道全然不同,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你师祖年过百龄, 纵使不遇强敌,又还有几年好活?所喜者不过能于垂暮之年,创制这套武功出来。”

“我一生所收七名弟子, 翠山英年早逝, 实乃我平生最大憾事,岱岩卧床二十余载,所幸如今复原有望, 远桥、莲舟、松溪、梨亭、声谷都不在身边,第三四代弟子之中,除青书外并无杰出人材,何况他也不在山上。谷虚, 你师徒二人身负传我生平绝艺的重任。武当派一日的荣辱,何足道哉?只须这套太极拳能传至后代,我武当派大名必能垂之千古。”

说到这里,张三丰神采飞扬,豪气弥增,竟似浑然没将压境的强敌放在心上。谷虚道人唯唯答应,已明白师父要自己忍辱负重,以接传本派绝技为第一要义。心道便是抛却性命,也定要护着师父俞岱岩无恙,若不是俞岱岩不得动弹,这传承香火的重任怎么也落不到他身上。谷虚道人很清楚,自己并不是那块料,这事情,最终还是要俞岱岩来主持的。

听得谷虚道人答应,张三丰欣慰地点头,转向韩烟与风君渝,“小姑娘,此番倒是老道连累你们了。你二人非我武当派所属,到时候分说开来,未必会为难你们。老道知晓两位深藏不露,想要脱身轻而易举,自去便是。只姑娘当日所说的诊金,今后怕是难以兑现,老道这套太极拳太极剑,虽说不定比得上尊师所传秘技,却亦是老道毕生心血所聚,便当是姑娘医好岱岩的报酬吧。”

刚想避嫌的韩烟,听到这话站住了。“张真人不必如此。诊金一事,张真人大可不必忧心。真人吉人天相,武当派必能逢凶化吉,说不得有贵人相助。”

江湖间的门户之见不是根深蒂固么?不是人死可以,门派秘技不得外泄么?况且,韩烟风君渝坐拥缥缈峰逍遥宫万千武学典籍,又身兼小无相功,白虹掌力,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无上奇功,说实话,还真对张三丰的太极拳太极剑没什么觊觎之心,定多就是有些好奇罢了。不同派系的武学,自然给人的感觉不同,想要兼修并不容易。韩烟与风君渝都是逍遥一脉,固然能学张三丰的武技,却绝不可能如武当派之人那般如鱼得水,与同系内功相得益彰。

说话间,韩烟极隐晦地看了曾阿牛一眼。心道这曾阿牛也不知有了什么奇遇,短短时日内居然内功大进,由实返虚,自真归朴,不论举止、眼光、脚步,处处深藏不露,若不是她刻意观察,恐怕也要被他骗了过去。只瞧他的行止,似是对张三丰有一份特有的关心担忧,方才张三丰那一掌要是没有拍下去,这曾阿牛只有□□会出手。

张三丰身处局中,武当派又到了身死存亡之际,比不得韩烟冷眼旁观,也不会去注意武当山上的小道童,只道曾阿牛是普通的武当四五代弟子,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

“生死之际,还谈什么门户之见?两位若是有心,将老道这套武学择人相授,留下一点香火,也不枉老道多年心血。”张三丰转向曾阿牛与另一个道人,“你二人既是我武当一脉,也留下来看看,能学多少,便看你们的悟性了。”

这张三丰怕只教谷虚道人一人不够保险,怕武当山上下尽数在这一役中命丧,所以托了韩烟风君渝两人将太极拳和太极剑传将下去。虽然这武学难免让外人学了去,但总比从此断绝失传的好。

张三丰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下垂,手背向外,手指微舒,两足分开平行,接着两臂慢慢提起至胸前,左臂半环,掌与面对成阴掌,右掌翻过成阳掌,“这是太极拳的起手式。”跟着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口中叫出招式的名称:揽雀尾、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勾步、手挥琵琶、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十字手、抱虎归山…

张三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韩烟自然是留了下来,细细地凝神观看。初时还道这张三丰故意将姿式演得很是缓慢,使谷虚道人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但看到第七招“手挥琵琶”之时,只见他左掌阳、右掌阴,目光凝视左手手臂,双掌慢慢合拢,竟是凝重如山,却又轻灵似羽,韩烟才心有所动。心道这以慢打快、以静制动的功夫,确实是另辟蹊径,独有一份精妙,渐渐的竟收了心底隐隐存着的一点轻视,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

韩烟此时的武功早已登堂入室,不是一般同龄人可比,且悟性本就极佳,一经领会,越看越是入神,但见张三丰双手圆转,每一招都含着太极式的阴阳变化,精微奥妙,实是开辟了武学中从所未有的新天地。约莫一顿饭时分,张三丰使到上步高探马,上步揽雀尾,单鞭而合太极,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虽在重伤之后,但一套拳法练完,精神反见健旺。

他双手抱了个太极式的圆圈,当下一一将招式诀窍道来,“这套拳术的诀窍是‘虚灵顶劲、涵胸拔背、松腰垂臀、沉肩坠肘’十六个字,纯以意行,最忌用力。形神合一,是这路拳法的要旨。”

谷虚道人资质一般,于武学一道上的兴趣悟性皆不如韩烟风君渝,虽则张三丰已极尽所能细细解说,奈何仍是领悟不多。他心知此刻情况危急,时间紧迫,无暇让他发问,只一言不发地倾听,那些不明白之处,也是硬生生记住,倘若张三丰有个什么不测,这些口诀招式自己都要传下去,日后有了聪明伶俐的后人,总能将精妙之处推敲还原出来。

张三丰见谷虚道人虽听得认真,面上却有迷惑之色,不由地问道,“你懂了几成?”

谷虚道人面有愧色,“弟子愚钝,只懂得一二成,但招式口诀都记住了。”

“那也难为你了。倘若莲舟在此,当能懂得五成。你五师叔悟性最高,可惜不幸早亡,我若有三年功夫,好好点拨于他,当可传我这门绝技。”张三丰叹息了一声,既心忧还在外面的几个弟子,又担心武当山基业毁于一旦,谷虚道人难当重任,不能将武当绝学传承下去,饶是他早将心境打磨得宛如古井一般,一时间亦是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定了定神,才将诸般念头暂时压下,接着往下解说,“这拳劲首要在似松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

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道悠长苍老的语声,“张老道龟缩不出,咱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将他的徒子徒孙宰个干净!”

马上一个粗豪的声音接道,“好!将这道观也一并烧了!”

又一个尖锐的声音冷哼一声,“烧死那老道,也太便宜他了,将他擒住绑了,到各大派山门转上一圈,让大伙儿都瞧瞧武林泰山北斗不死不活的模样,那才叫好!”

紧接着便是数声刺耳的大笑。听这声音,距离主殿当还有不短的距离,但几人的语声却听得清清楚楚,可见是来人刻意炫耀示威,而这几人的功力也却系不错。当然,相比起张三丰,韩烟与风君渝几人来,这几人还是不够看的,所以,韩烟只撇了撇嘴,只当来的是跳梁小丑罢了,并不欲理会。

只谷虚道人听得敌人侮辱张三丰之言,即使脾气再好,也是忍不住的,自然心下大怒,眼中几欲喷出火来,正想开口骂将回去,便听张三丰道,“谷虚,我叮嘱过你的话,转眼间你就忘了么?不能忍辱负重,又何以完成我的嘱托?”

谷虚道人低头受教,张三丰叹了一声,“你平素少在江湖行走,更不曾与人结怨,敌人必定不认识你,千万不可莽撞。但有机会,立刻离了这里,不得多做停留。”顿了顿,狠狠心又道,“倘若我苦心创制的绝艺不能传之后世,那你便是我武当派的罪人。”

说完,张三丰便不再看他。谷虚道人听了,却是出了一身冷汗,知道张三丰此言是告诉他,无论过会儿出了什么事,对武当派门人如何□□欺辱,都要苟且偷生,将绝技传下去。便是他那复原有望,如今却躺在床上不得动弹的师父俞岱岩,到了最后时刻,恐怕也要因大局被舍弃,与这武当山共存亡了。

☆、佳人缘何扮男装

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乱糟糟的喝骂声, 一团黑影破门而入, 在地上滚了几圈, 轻咳了几声, 呕出几口血来,挣扎着想要站起。

“灵虚师弟!”谷虚道人一声惊呼,几步上前, 将灵虚扶了起来。

此时,门外已呼啦啦地进来几十上百人,进来了也不行礼,大刺刺汇聚在殿中, 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一看竟有两三百人。这些人半数穿着明教教众的服色, 为首的十余人却各穿本服,想是自高身分,不愿冒充旁人。高矮僧俗, 数百人站在一起, 一时竟是难以细看各人面目。

谷虚道人正欲张口喝问,却听外面有人高喊“教主到”,殿中来人听得, 皆是肃然起敬,为首的十余人抢先出殿迎接,余者快速整齐地向两边靠去,中间让出一条道来。只见在方才那十余人的簇拥下, 八个人抬着一座黄缎大轿,另有七八人前后拥卫,停在门口。

轿门掀起,轿中走出一个少年公子,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一身白袍,袍上绣着个血红的火焰,轻摇折扇,端的是风流潇洒。再细细一看,韩烟不由地失笑。什么明教教主,翩翩佳公子?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假公子!

明教的那几个高层人物,除了白眉鹰王殷天正,光明左使杨逍,青翼蝠王韦一笑,五散人,韩烟可都是见过的。而来的这批人中,根本没有这几人的影子,稍一细想,韩烟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只不知这假公子满口胡言,出言嫁祸明教意欲何为?那曾阿牛见着这假公子,神色明显有异,必是知道什么,即使不知道,也定是使得这假公子的。

正想着,假公子已进得殿来,那十余人又跟进殿来。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踏上一步,躬身道,“启禀教主,这个就是武当派的张三丰老道,其他几个估计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那假公子点点头,上前几步,收拢折扇,向张三丰长揖到地,“晚生执掌明教张无忌,今日得见武林泰山北斗,何其有幸!”

张三丰听得“张无忌”三字,不由地心中大奇,以他的眼光,自然早看出这少年乃是假公子真女子,却奇怪她既为女子,为何取了个与翠山孩儿相同的名字。这念头一闪而过,张三丰不如韩烟般见过明教各位高层,并未怀疑假公子的话,只当那名字是巧合罢了,当下双手合十,“不知教主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假公子折扇轻摇,笑容满面,“好说好说!”

韩烟冷眼看着假公子装模作样,心里却在为她报出的假名疑惑。在她与风君渝离开时,明教并未选出教主,莫不是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已推举了新教主,而这教主便是张无忌?这张无忌的名字,托当年张翠山夫妇一案的福,也小小的出了一回名,韩烟自然是听说过的。

此时灵虚已缓过神来,领着童子奉上茶来。假公子一人坐在椅中,她手下众人远远的垂手站在其后,不敢走近她身旁五尺之内,似乎生怕不敬,冒犯于她。

张三丰纵是修行百载,早已万事不萦于怀,但师徒情深,对宋远桥等人的生死安危,却是十分牵挂,忍不住开口相问,“老道的几个徒儿不自量力,曾赴贵教讨教高招,迄今未归,不知他几人下落如何,还请张教主明示。”

假公子嘻嘻一笑,更添了些女子特有的娇媚之态,“宋大侠、俞二侠、张四侠、莫七侠四位,目下确在本教手中,每个人受了点儿伤,性命却是无碍,张真人大可放心。”

张三丰心知几个徒弟的本性,若只是受了点小伤,怎么可能让人擒了?他几人尽是当世一流好手,就算众寡不敌,总能有几人脱身回报,若真一鼓遭擒,定是中了敌人无影无踪、难以防避的□□。“受了点儿伤?只怕是中了毒吧?”

“张真人对武当绝学可当真自负得紧。你既说他们中毒,就算是中毒吧。”假公子见张三丰猜中,竟也坦然应了。

张三丰见假公子语中并未提及殷梨亭,遂又问道,“我那姓殷的小徒呢?”

“殷六侠中了少林派的埋伏,便和俞三侠一模一样,四肢为大力金刚指折断。死是死不了,要动可也动不得了!”

张三丰鉴貌辨色,情知她此言非虚,竟是忘了还有韩烟在此,那断骨之伤并非不可治,心头一痛,哇的一声,喷了一口鲜血出来。假公子背后众人相顾色喜,知道空相偷袭得手,这位武当高人已受重伤,他们所惧者本来只张三丰一人,此时更是无所忌惮了。

那假公子转了转眼珠,方笑道,“张真人,晚生有一良言相劝,不知真人愿听否?”

张三丰自不知这假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动声色回道,“请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张真人若能效顺,皇上立颁殊封,武当派自当大蒙荣宠,宋大侠等人人无恙,更是不在话下。”

张三丰一怔,实是没有想到这明教教主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当下抬眼望着屋顶,冷冷道,“明教虽然多行不义,胡作非为,却向来和蒙古人作对,却不知何时投效了朝廷,老道倒孤陋寡闻得紧。”

假公子却似未听出张三丰语中的怀疑与嘲讽,径直笑道,“弃暗投明,自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少林派自空闻、空智神僧以下,个个投效,尽忠朝廷。本教也不过见大势所趋,追随天下贤豪之后而已,何足奇哉?”

张三丰还未回话,那边韩烟却是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假公子双目如电,看向韩烟,“你笑什么?”

韩烟自是不惧假公子威胁,眼角眉梢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我笑你分明是朝廷之人,偏要装那朝廷的死敌明教中人。据说明教教主以下,有光明左右儿使,紫白金青四大护教法王,更有五散人各旗旗主旗使,那光明右使、紫衫龙王、金毛狮王且不去说他,你这教主既在此,想必余者当有人在左近,不知教主大人可否为我等引见引见?”

韩烟说得头头是道,分毫不差,假公子知再也装不下去。她原可以从带来的人中随意指出几位,冒充明教高层,却无心与韩烟纠缠。她的目标,一直都只有一人,便是张三丰。

“张真人当真教的好徒弟!”假公子笑眯眯地转向张三丰,“晚生只道张真人仅有七名弟子,却不想这里还藏了一个,真真聪明绝顶,伶牙俐齿!只是说话这般没有轻重,可能会给真人带来祸患呢,武当派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说不得都会因这小姑娘受些磨难!”

张三丰此时也知道了这假公子乃是冒充,实则是朝廷之人,心道远桥几人落在朝廷手中,只怕凶多吉少,若那空相所说为实,那少林寺惨案多半也是眼前之人所为。听着假公子以韩烟相胁,张三丰自是不欲将武当的祸事牵扯到旁人身上的,再者,那韩烟还是岱岩的恩人,得传了他的太极绝技呢。

“这位韩姑娘,与她身边的风少侠,乃是老道请来我武当的客人,并非我武当派之人。”

假公子眼中一亮,饶有兴趣地看向韩烟二人,“张真人是想让晚生放他们离去?这事儿说难也难,说简单,只需真人一句话,晚生绝不为难他们,定将他们毫发无损地送出武当山。”

这假公子居然拿他们威胁张三丰,真真不知所谓!韩烟怒极反笑。

熟识韩烟的人都清楚,别看她平日里一副云淡风轻,凡事不在意的模样,但只要一遇上跟医病有关的事,便有种偏执的执拗。但凡被她诊治过的病患,在没有看到病患完全无恙之前,不说她必要守在原地确认治疗效果,若是有人这时候挡在她面前,碍着她的事了,毫无疑问会让她厌恶到骨子里。

假公子一看就是来找茬的,虽然张三丰没有要他们相助的想法,韩烟也猜测那曾阿牛多半会出手,但只要一想到这假公子上武当山来,是为了将包括张三丰在内的所有人一祸端了,那躺在床上休养的俞岱岩怎能幸免?俞岱岩伤得时间太久了,到底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连她都不能确定,这还没看到结果,这假公子便要来破坏,韩烟对她的印象又怎么会好?

即便韩烟心底并未将杨逍韦一笑几人当成朋友,但总归是自己认识的人,这几人都对她不错,亲疏有别之下,心中的天平自然偏了,越看这假公子越不顺眼。逍遥派出来的人,都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不想看到再有人顶着明教的帽子在眼前装模作样,自然而然便出口喝破了假公子身份。

“张教主!”韩烟赶在张三丰出声前,轻柔却又不失强硬地开了口,“张真人一向居于武当山,哪里认得你明教的高手?想必张真人也定与我一般,等着张教主介绍呢!”

“韩丫头想让她介绍哪个?”

韩烟话音未落,忽听得门外阴恻恻一声长笑,一条青色的人影闪进殿来。这人身法如鬼如魅,如风如电,只看得清淡淡的影子飘过,人已站在了大殿之内。

“韩丫头若是想见教主,自寻老蝙蝠便是,何必舍近求远去问别人?若让说不得周颠知道,只怕要伤心了。”

☆、真相渐明冲突始

青衣人并不理会其他人, 躬身向张三丰拜了下去, “明教张教主座下晚辈韦一笑, 参见张真人!”完了又笑嘻嘻地向韩烟招手, “韩丫头, 风小子,咱们还真是有缘,这都能遇上。”

这人正是韦一笑。韩烟见着正主兼熟人, 心气儿到底平了一些,笑着回礼,“蝠王怎么有空来?杨左使,五散人他们可在左近?”

“他们在山下让人缠住了, 我脚程比他们快,先到一步。”

早在韦一笑进来时, 张三丰听他自称明教张教主座下,差点推翻方才对假公子的怀疑。好在张三丰并非沉不住气的人,他一见韦一笑与韩烟两人熟识, 再加上韩烟之前语中若有若无的对明教的维护, 自是在开口前多思量了片刻。这片刻工夫的耽搁,韦一笑已与韩烟寒暄完毕,转向假公子, “赵姑娘,你鬼鬼祟祟地冒充教主,败坏本教声名,到底是何用意?是男子汉大丈夫, 何必如此阴险毒辣?”

那假公子被韦一笑揭破身份,自知再装不下去,索性不装了,咯咯笑道,“我本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阴险毒辣了,你待怎的?”

韦一笑说错了话,被赵姓女子驳得无言可对,一怔之下,这才道,“各位先攻少林,再扰武当,到底是何来历、意欲何为?各位倘若和少林、武当有怨有仇,明教原本不该多管闲事,但各位冒我明教之名,乔扮本教教众,我韦一笑可不能置之不理!”

韩烟嗤笑了一声,插嘴道,“这位赵姑娘,竟想着让张真人领着武当派投降蒙古朝廷呢,蝠王说她是什么身份?”

“原来赵姑娘是朝廷中人。”韦一笑面色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看向赵姓女子的眼神有了些异样,“传闻汝阳王有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能干女儿,莫不便是赵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