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赵滢不知避其锋芒。

景之行没有正面回答:“你先回去,把你的猫和狗也带走。”

“……”

赵滢闷闷不乐地走了,她走后,景之行对我说:“南江,你必须跟我去医院。”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商量的语气。

“我没事,过……喀……过一会儿就好了。”

“听话。”

他已经站了起来,说话明明用的是那种哄小孩的温柔语气,可不知道为什么话里有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02

已经入夜,我们学校的附属医院是家三甲医院,离学校只有大概二十分钟车程。

这种大医院,无论白天黑夜都不乏人流穿梭,不过通常情况下,病人如果得的不是什么急病,也不怎么愿意选择周末或者工作日的晚上上医院,因为这个时间段医院很多主任级别的医生都不会在院留守,遇到急病也只能挂个急诊。

所幸我去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多一点,晚班的呼吸内科的主任医生还在坐诊,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医生,和其他医生一样问了发病时的症状、病史和平时用药情况。

“我怀疑她发病的诱因是家里住进来一只猫和狗。”为了让医生更直观地了解病情,在他问话的时候,景之行回答说。

结果医生听到这话就生气,说:“哮喘病是一种呼吸道疾病,病人身体很脆弱,你作为病人家属,怎么能让她养猫养狗,这是在玩命知道吗?”

“下次不会发生类似的情况了。”景之行连连点头说。

我原本觉得医生说得严重了,正想向他解释景之行只是我老师,意外听到他的声音,抬眼朝他看去——没错,这个在讲台上谈笑风生的男人,此刻正站在这间办公室里,有点像个犯错的学生。

“不是我危言耸听,她这病情如果这样反复发作不能缓解,很有可能会发展为肺气肿和肺心病。”这位医生看上去温和,说起话来却毫不客气,我连忙说:“医生,我会积极接受治疗,尽量避开感染。”

医生看向我:“不是尽量避开,而是一定要避开。”

我说:“是。”

我先后做了一个肺功能检查和胸部X光检查,这些检查以前我也做过,结果也差不多,我是过敏性的支气管哮喘,这次发病是由变应原诱发的。

医生一边填写病历单一边问:“知道什么是变应原吗?”

我摇了摇头。

医生:“花粉、尘埃、霉菌、动物的毛发、冷空气刺激这些都是变应原。”

景之行插了一句:“医生,她这个病能根治吗?”

医生:“能用药物控制,能否完全治愈要看个人体质。”

我知道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以前有医生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但她说得更简单直接——这病只能控制,不能根治。

可我还是未置一词,由于我直接说了不想用激素,医生给我开了一些平常口服的药。

离开的时候,医生忽然叫住我们,说:“给你们个忠告。”

我和景之行同时停下脚步,回过头。景之行还拿着我的病历:“您请说。”

医生说:“夜间两三点是她这类哮喘病人的高发期,很多病人夜间失眠、喘醒,因此要注意房间保暖,药物可以备在枕边,最好家属能在身边实时照料。”

“好的,谢谢医生。”这次我应道。

我们领了药向医院门口走去,景之行面沉如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想叫他,却又如鲠在喉。

他看向我,满目关心。

“刚刚医生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晚上睡眠质量挺好的,也没有发病。”

我们穿过医院的大厅,这个时候,大厅很安静,他没有说话,一时间气氛陷入了尴尬,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会回公寓住一段时间。”

“你真的不用……”一出了医院的门,冷风就呼啦吹来,我平时也没有戴围巾的习惯,景之行帮我挡着风,说:“你别想太多,工作需要。”

他这么说,我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不过提到工作,我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只是我还来不及问,景之行就说:“外面冷,你先回大厅等一下我,我去取车。”

车很快就来了,我原本想坐到后座,他却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我坐上去,发现他已经开好了暖气。

他突然半个身子倾覆过来,我靠在椅背上,一动也不敢动,紧张得全身肌肉都僵硬了,他却从容地拉过我右侧的安全带,帮我扣上了。

我觉得口干舌燥,庆幸车里光线很暗,他看不到我涨红的脸。为了缓和这种气氛,我迟疑着开口道:“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嗯?”

“你回来了,演讲怎么办?”

他笑了笑:“延期了。”

他说得简单轻巧,可我知道这样的大型演讲定了时间后,临时延期对他的信誉肯定会造成不可预估的影响。

“为什么要临时延期啊?”

他不答反问:“你知道魏金教授吗?”

“嗯,听说过他,就是研究药物化学的那个魏教授,他们说他对药物的毒副作用最是精通,是个超级怪人。”

“所以,我有件事得罪怪人魏教授了,如果不延期讲座回来处理,他不会放过我。”

“哦。”他没有说那件事具体是什么,我也不便刨根问底。

03

天空依旧阴沉,是那种烦人的阴雨天气。

这天我的人生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学医一年多,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了真正的大体老师(遗体捐赠者)。

我学的是临床医学专业,大一时,我们就有一门课叫系统解剖学,很多女生都抱怨这门课要记的知识点太多,特别难学,我是这门课少有的拿了高分的女生。

到了大二,我们虽然还没有开局部解剖学的课程,但是老师和我们说,系统解剖学只是医学和临床学的理论基础,如果我们对相对难一点、讲解更详细一些的局部解剖学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旁听一节局部解剖学课。

众男生表示感兴趣要去旁听,女生们也纷纷议论起来,不过相对来说都有点胆怯,我对常蔬颖说:“我们也去吧。”

由于我平时很少主动跟她提出什么请求,所以,常蔬颖异常吃惊,说:“你不怕吗?”

“怕。”

“怕你还要去。”

“怕,所以想请你陪我一起去。”

她似乎经过了一番残酷的心理斗争,又确认似的问了我一遍,说:“你真想去?”

我郑重地点头。

之前虽然在系统解剖学课程里看到过无数的标本,对人体的结构可以说了如指掌,但是我们真正见到大体老师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我们班去的一共七个人,两个女生,五个男生。一进解剖室,扑面而来的福尔马林味道呛得我们所有人都想要捂住鼻子,眼睛也不舒服,老师带领我们宣誓尊重和默哀,一时之间气氛非常肃穆。

解剖床上躺着的大体老师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她面容安静、慈祥,我们不知她的姓名和生平事迹,只知她浸在福尔马林里,躺在这冰冷的解剖床上向我们奉献了她曾在这世间行走、生活、爱恨的这具躯壳。

后面正式进入了解剖的步骤,老师讲解得很慢,可是震撼的视觉效果让我们很难集中起精力,一节课下来,常蔬颖几次捂着嘴想吐,最后走出解剖室,她终于对着垃圾桶吐了个痛快,我拍了拍她的背,想要帮她缓和一下不舒服的感觉,结果忽然感觉胃里一阵翻涌,接着自己也跟着吐了。

下午没别的课了,自然也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常蔬颖说:“陪我回宿舍好好漱个口冷静一下。”

我用手抵着自己胃部的位置点了点头。

常蔬颖的宿舍一共六个床位,但没有住满,有一个空床位用来放东西,我们去的时候里面没有人,不过等我们漱好口出来的时候回来了两个女生。

她们好像一路都在讨论什么事,女生A一看到我们就说:“之前大家不是都在说赵滢老师在追我们Professor景?你们知道我今天中午看到了什么?”

“什么呀?”

“她看到他们俩在吵架。”另外一个女生说。

“不会吧!Professor景不是出差去演讲了吗?怎么回来了?”常蔬颖一听八卦就兴奋,与刚刚那个脸色青白直不起腰来的柔弱少女完全判若两人,不过说这话的时候,她看向了我,我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女生A也不卖关子了,说:“他们吵架应该与演讲有关,听说赵老师跟学校请了事假专程去看Professor景的演讲了。”

我一言未发,心中一些松散的东西,在这个瞬间,被这句话连在了一起。

“这个女的心机真重,” 常蔬颖深深地感慨了一句,不过,她很快又把重点放到了吵架上,“所以,他们为什么又吵架了?”

“我觉得应该是赵老师还做了什么惹Professor景生气的事,反正Professor景这次看上去挺严肃的,我看着都觉得怕。”

“Professor景怎么说的?”

“他的话我只听到两句,一句是‘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她’。”

“另外一句呢?”另外一个女生似乎也对细节的部分知之不详。

“另外一句是……‘你是教病理生理的,你难道不知道,这种情况的病人发病时,其他人围上来会加重她心里的焦虑吗’。”

我觉得自己有点站不稳,心想一定是因为解剖课上受到了惊吓还没平缓过来。

相比起我来,常蔬颖简直可以说是满血复活,只见她用手肘支着下巴,沉吟着:“等等,这剧情有点复杂。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回赵老师的气焰被灭掉不少了吧。”

“赵老师一脸委屈,一直在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她有病’。”

“所以重点是那个‘她’到底是谁?”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没等她们再八卦,跟常蔬颖说:“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