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这次还真不是专程来找你的。”南陆说。

“那是……”我心想,不是来找我的,那应该是来找景之行的了。

自从他把我赶到宿舍后,我不怎么情愿说出这个名字,正在我纠结的时候,薄先生淡淡地说了句:“他们已经到了。”

南陆也就没有再理会我,转向薄先生,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景依然独身,是因为茵茵吧。现在她回来了,他们之间到底算是有缘分!”

我猛然听到这句,心里一沉,佯装八卦地问:“姐,谁是茵茵?”

南陆没有感觉到我的异样:“你们Professor景的前女友。”

作为这所学校最受关注的年轻教授,暗地里,大家也讨论过景之行的感情问题,只是那些讨论多半只是臆想,并没有谁得出过什么结论,倒是有不少人以为赵滢会和他成为一对,谁知后来曝出他们吵架的消息。

可是此刻,我亲耳听到我姐为一个陌生的名字冠上了Professor景的前女友的身份。

关于他的人生的猜想里,我一直刻意忽略的一个点,在这一秒突然被一根线连上了。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他这么急着要将我赶回宿舍。

南陆大概以为我还会问什么,可我没有问,一路上我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沉默地跟着他们去了约定的酒店。

说起来,这次的酒店不同于我们上次吃火锅的地方,它更加豪华,明明坐落在闹市里,四面却是玻璃,反着耀眼的光,事实上十分隐蔽。

我们到的时候,景之行也刚好赶到,和他一起闲庭信步而来的就是那个叫茵茵的女人。她穿着披肩,拎着名包,一头大波浪卷发慵懒地披散着,妆容和笑容精致到无可挑剔,非常热切地和薄先生还有南陆寒暄,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们一行人穿过酒店的大厅,颇有些浩浩荡荡的感觉。

餐厅四面都有繁复而又不张扬的帷幕,从拉开的帷幕可以看到浅红深绿,餐桌铺着鹅黄色的桌布,连毛巾都叠得别具一格,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一种奢华感。

我们选了一张圆桌,座位的次序是:薄先生、南陆、我、景之行、茵茵。

落座入席的时候,南陆低声和我说了一句:“南江,可以把外套脱下。”

我左右扫了一眼这才发现,薄先生和景之行做了同样一件事情,那就是接过各自身边女伴脱下的大衣,递给了侍者。

多余,我突然想到了这个词,无论是刚刚的客气寒暄,还是现在的场景,我都是多余的、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就在这时,景之行轻轻地问了我一声:“宿舍住得还舒适吗?”

“你觉得呢?”我脱口而出。

可能是因为我不自觉拖长了音调,让这话听上去十分不善,也打破了他们之间久别重逢的气氛,南陆瞪了我一眼:“南江,你怎么说话的。”

叫茵茵的女人终于注意到了我,说:“这是?”

南陆说:“我妹妹南江,现在也是景的学生。”

“很好听的名字,”穆文茵转过头,对我友善地笑了笑,“很高兴见到你,南江。”

撇开外形条件不谈,她身上有种谈吐之间自然流露出来的优雅气质,让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她不是一个等级和段位的人。

我努力想扯出一丝笑容,最终却只点了个头。

不一会儿,菜陆续上来了,菜肴都很精致,我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只是装作吃得很专心的样子,留了一点神听他们几个说话。

很快,那个叫茵茵的女人说到和景之行以及我姐他们四人在大理客栈虚度光阴的往事,就连薄先生那样常年装酷的人,脸上也有了表情。

茵茵不无怀念地说:“真想再回一趟大理。”

她用了“回”这个字。

早在学校里就听说过景之行在大理有家客栈,也知道南陆曾经和薄先生去过那里,但我并不知道那里还有景之行和另外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女人的回忆。

是的,他在课堂上给我们讲过不少的故事,但他从来没有讲过他曾经和一个女人在旅途中一起经历过生死。他们有过爱情和承诺,一起浪迹天涯又各自重回都市。他游学归来,她却拿到了美国绿卡。

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如果没有过珍且重的故事,他们也不可能成为薄先生和我姐的共同朋友。

虽然这种场合,逢场作戏的成分不多,但景之行是爱酒之人,酒也在这个时候体现了它的重要性。他们为过往岁月干着杯。

南陆却想起什么,举起酒杯对景之行说:“我必须单独敬景一杯,感谢景对我们南江的照顾……”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瞟向了我。我不是个机灵的人,当时她话没说完,我就像弹簧一样猛然站起来,说:“应该由我来敬Professor景一杯。这些年,我身体不好也不怎么敢喝酒,倒是有人教我酿过葡萄酒,不过我总是酿得不好。现在病好了,谢谢Professor景收留我这么久。”

说着主动招来服务生给我倒了一杯红酒,我隔着举起的酒杯看着他。

他已经不再年少,身上多了一份沉稳,让他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颇有些冷峻,可是光“冷峻”二字当然不足以形容他,他应该有良好的出身,这让他举止里有贵气,而学识和阅历使他在任何时候都很从容,像一本精装的历史书一样渊博大气,他也笑,笑起来却像冰雪在枝头消融,比如此刻,他端起酒杯对我和南陆说:“好。”

杯子与杯子碰在一起,声音清脆、短促,不像人,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无论拥抱还是错肩都是没有声音的。

有些人,就连爱情也默然无声。

我仰头,把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之后,那天很多对话的细节我都忘了,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我喝第一口酒的滋味,后来我喝过很多种类的酒,却再也没有忘记那个滋味。

穆文茵含笑看着我,对南陆说:“南陆,你妹妹和你一点也不像。”

很难断定这个笑容是否别有意味,我只知道同样的话,景之行在很久之前也对我说过。

有时候认清自己的实力是件可悲的事,知道自己不够分量与对方较量,对方不动声色之间便将你击溃,却不能公然回敬一声:“你什么意思?”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这一晚,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状态糟糕透了。

我不再作声,埋头默默地喝了几口酒,景之行依旧在跟他们交谈,只是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回头低声对我说:“不要空腹喝酒。”

我才意识到,他居然在交谈的空当留意到了我的状况。

我放下酒杯,想去夹菜,却发现面前摆着的是一盘鱼,筷子横在碗边,抽回也不是,落下也不是。

景之行不落痕迹地将桌子转了小半圈,转到我面前的那道菜变成了一盘肉丸汤。

我夹了一颗肉丸塞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

一抬头,对上了茵茵的眼睛,她又对我笑了一下,她是那样聪明的人,我害怕直视她,但更不能在她面前眼神闪烁,因为我知道任何微小的动作都会被她尽收眼底。

03

自从住到宿舍后,室友们就对我墨守成规的作息进行了一番思想批判,她们说:“南江,你是初中生还是小学生?现在的小学生也没你这么古板的。”

从前,我并不会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然而,住进宿舍后我暗暗决定要改变自己,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古板的人,我也和她们一起穿超短裙,踩着高跟鞋,一起去泡吧,参加一些我觉得索然无味的聚会。

就是那个时候,为了快速地融入了她们,我还交了一个男朋友,也不知道是在哪一个聚会上加微信认识的。他给我变魔术,后来我们从魔术谈到人生哲学,又从人生哲学谈到他家养的波斯猫。

由于相处时的漫不经心,一直到交往了半个月之后,我才知道他另有女朋友。

那女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直接跑到学校来找我麻烦。于是这事在景之行那里也就瞒不住了,他将我叫出去,第一次冲我发了火。

我猛然惊醒般发现,这个平日里虽然疏冷,但是温和的Professor景,是我初见时骨子里透着狂野的摇滚歌手,是一个几乎不发火,但真正发起火来会让人想要退避三舍的男人。

他对我说:“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我打给你姐夫;二、马上和这些人撇清关系。你自己选。”

那也是他第一次搬出薄先生来压我,我心里一沉。

他见我瞬间偃旗息鼓没了声,大约觉得这招管用,可我心里觉得好笑——原来Professor景也知道打那张叫薄先生的牌。

我低着头想着心事,没有发现前面有一个人盯着我走过来。我猛然就撞在了他身上,一抬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眸,是霍源。这么久以来,我不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退出了戏剧社的群,见到他就躲,直到避无可避。

他伸手落在我手腕与小臂之间。

我稍稍用力闪开,向左跨一步,想绕开,他也向左跨一步;我见此路不通,又走向右边,他也走向右边……

我终于正视他:“你想做什么?”

他瘦了一些,却始终俊美,说道:“南江,你的事情我听说了。”

“听说了什么?”

“你宁愿和那样一个人在一起也要拒绝我吗?”他的眼圈有点发红。

“那样一个人是什么人?”我忽然又想起景之行的话——要谈恋爱也要找个正常的,这种混混可靠吗?他就是和你玩玩,不是真心对你的你看不出来?

这世上所有人都来指责我,说我有眼无珠,自甘堕落。

我冷笑,看着眼前的人,想着如果是他,我的男友是他,是这个众人眼里的王子,那个人就会赞赏地点头了吧!

可是,我偏不让他如愿。

所以,我对霍源说:“没错,他冷漠,他无情,他喜欢别人,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喜欢他。”

霍源摇头,我觉得他整个身子都在跟着这个动作摇晃,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向我,声音有些飘:“南江,不要为他犯傻了,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这句话让我周身一震。

没错,我明明知道没有结果,明知道那人在隔岸,却还是像不要命的飞蛾,想要扑火给他看。我幼稚地以为,这样他就会关注我,哪怕是指责我。

可我不愿在霍源面前表现我内心的土崩瓦解,我甚至扯出一个微笑:“霍源,这句话也送给你。”

说完,我清楚地看到僵在那里的霍源眼里的忧伤。

那样的少年,明净、娇贵,何曾这样被人践踏?我的心中不是没有愧疚,我不忍心伤害他,可是我又不能不拒绝他。我做不到让我们之间的相处变成一种利用。

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几乎要将我看穿,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几步追上我,说:“南江,我知道你看上的并不是那个劈腿的小混混,如果你一定要利用一个人,我宁愿那个人是我!”

我愣住了,半晌吐出三个字:“不需要。”

04

也许每个人生命中都有过一段糟糕的日子,每天浑浑噩噩做了很多事,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对于我来说,那段日子有些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