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慢半拍地意识到,这是一场相亲宴,顿时哭笑不得。

言祈也有些尴尬,极力找了些话题。

在不熟的人面前我是个很闷的人,我们之间的聊天几度进行不下去。

后来他跟我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不知怎么拒绝,就跟着他去了。

他把我带到一座桥边,我以为他要和我去桥上吹风,结果他跑到桥底一根电线杆旁,对着我说:“你看到电线圈上像白色盘状陶瓷小瓶子的东西了吗?”

“嗯。”

“你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吗?”

我摇头。

“它叫绝缘子,是用来架空输电线路中支撑导线和防止电流回地的,它不会因为环境和电负荷条件发生变化导致的各种机电应力而失效,否则会损害整条线路的使用和运行寿命……”

他说了很长一串专业术语,我站在大大的太阳底下一句话也没听懂,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整个人在风中凌乱。

最后,我们不欢而散。

回去之后,南陆问我觉得言祈怎么样。

我说:“姐,他带我顶着太阳去看电线圈了。”

南陆:“……”

04

周三异常忙碌,从上午到下午一连接了四台手术。

铁打的病床,流水的病人,医生就像钟摆上的秒针,不舍昼夜。

“病人麻醉后,麻醉医生挥挥衣袖就可以走人”,这完全是行外人的误会。

手术后,麻醉医生都会留在手术室,第一时间监测和观察病人的生命体征,以便能及时处理各种突发状况,做好调整药物的准备,在有意外的时候更要做好协助抢救的工作。

下午四点,被送进手术室的一个急危手术,是位老年男性患者,需要进行重症胆管炎开腹探查手术,病人已经七十岁高龄了,同时患有冠心病、高血压、糖尿病、肺气肿……多种内科疾病。被送进来的时候,情况非常差,体重只有三十六公斤。

由于病症伴随的发烧、恶心、上腹疼痛,使得老人原本就枯瘦如柴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

当我们走进手术室的时候,老人浑浊失焦的眼睛突然朝我们的方向看过来,我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对生的渴望。

初步麻醉风险评估时,我们进行了全科讨论,并不建议接收这例手术,是病人家属坚决要做手术,而且外科医生是有名的普外科刘青春主任,他经手的高龄患者重症胆管炎开腹探查手术,从未有过失败案例。

我一边观察病人的体征,做临床诊断、评估以及处理,以选择相对安全的麻醉方式和最合理的麻醉药品,一边对他点头笑了笑,与他简单地核对了个人信息和手术部位。

一般遇到这类急危病人,我们都会为手术多做些准备。

各种监测导管,心电、呼吸、血氧等监测仪器,麻醉信息系统,腹镜视频等设备连起来之后,我再次走到了手术台前:“老爷爷,来,咱们深呼吸,您不用紧张,睡一觉手术就做完了。”

说话间,趁着他注意力转移之际,我把第一管麻醉药轻轻推进病人的体内,看着病人慢慢失去意识,进入睡眠状态。

在手术开始过去五分钟的时候,监护仪上的心电图、血压、血氧……这些数据开始出现异常,病人生命体征不稳。

手术过程中,牵拉内脏导致迷走神经反射,从而导致心率减慢。

我虽算不上抢救经验丰富的麻醉师,但遇到这样的情况,身为医生的专业素养让我强迫自己别慌,第一时间将监测情况通知了刘主任,询问他是否需要停止手术,以求对症处理,确保病人安全!

然而,刘主任却仿若没有听到我的话般,继续进行手术工作。

我不能确定,他当时做的是否是正确的处理。

只是一百二十秒后,心电图起伏微弱的线忽然变成了一根直线。

病人心脏骤停。

刘主任摘掉口罩,黑着一张脸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后面的助手医师宣告了病人因抢救无效而死亡的消息。

霎时间,手术室外响起了病人家属的哭声。

两名护士小跑着跟上刘主任:“主任,您别太难过,我们都知道您已经尽力了。”

“麻醉师呢,把麻醉师给我叫来。”刘主任忽然咆哮道。

我被带到刘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里面还有我们主任祝医生。

“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你今天的麻醉手术是怎么回事?”劈头盖脸的一句话让我原本就没有平复过来的心脏跳到嗓子眼上。

我抬头迎视他,眼神没有一丝闪躲:“麻醉没有问题。”

“没问题,难道是我手术的问题?”

他一句话让我说不出话来。

“病人年事已高,开腹探查手术风险系数是百分之五十,家属也签下了手术风险同意书。”我们主任祝医生可能预见到我接下来要被骂得狗血淋头,适时地插了一句。

“祝医生,你别和我讲这些,我从事这份工作近三十年,经我手的同类手术不下百例,其中不乏年龄更大的患者,可是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是我调教无方,督查不利。如果当时我在场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了。”祝医生一边说,一边拿眼瞪我,示意我道歉。

当时我脑海中响起一句话——你没有错,不需要说对不起。

我咬着嘴唇,什么也不肯说。

“整个医院都在传,你们部门来了个靠关系的本科生。”刘主任嘲讽地说道,把脸转向我,“我和你们说过,我生平最讨厌这种没有一点专业能力,通过关系进来的蛀虫了。”

……

05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一口气跑出医院的,只知道我在绿灯变成红灯的前一秒跑过了斑马线,跑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巷子,跑到人流穿梭的广场。

这里是城市的中央,燥热的夏日丝毫不影响人们的购物欲。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确切地说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一天高强度的工作已经让我的体力过度透支,可是我的胸中团了一股子气,它让我一往无前。

广场中央有一个大大的音乐喷泉,我实在跑不动了,拖着沉重的双脚一步一步挪到了喷泉边,靠着弧形墙壁蹲下去,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这次麻醉手术,剂量是根据病人体重和年龄定的,手术没有深一寸,也没有浅一寸,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丝紧张。我不相信会出现问题,绝不可能出现问题。

忽然,我的面前响起一声脆响,是一枚硬币落地的声音。

我抬头,看到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没反应过来。

旁边的女生拽住男生,说:“顾徊,你虽然有钱,但也不要乱发善心啦,你看她穿得人模人样的,手上戴的那个东西也不像是很便宜的样子,肯定是来这里装可怜骗钱的吧!”

“就是啊,这种人我见过太多了,特不要脸,好手好脚的人,跑到大街上打块牌子,什么求五十块坐车回家,可是就算你当即给她五十块,她还是每天会在这里等着下一个冤大头掏钱。”

一群人走远了,飘来那个不知名善良男孩的声音:“那也没关系,说不定人家真的有困难呢。”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乞丐,我心里有些好笑,不由自主地把手缩了缩。

女生话里提到我手上戴的那串手珠,让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把它戴在我手上的那个人。我从包里摸出手机,拨了那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我想他,想听听他的声音,此刻,非常地想。

然而,一个冰冷的女声回复了我:“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过往无论遇到什么,他总是在我身边,只有他信我、帮我、给我救赎。

他不是我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却是我热爱这个世界的理由。

可是如今,大千世界,我与他失联了。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手机扔进了喷泉里,下一秒,只觉得筋疲力尽。

这人生,筋疲力尽。

闭上眼睛,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那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手术台上充满求生渴望的眼神。

麻醉手术之前,我还笑着对他说:“来,咱们深呼吸,您不用紧张,睡一觉手术就做完了。”

他无条件地相信了我的话,在药物的帮助下睡着了,可他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

我就是个骗子。

刘主任嘲讽的声音又回响起来:“整个医院都在传,你们部门来了个靠关系的本科生。我和你们说过,我生平最讨厌这种没有一点专业能力,通过关系进来的蛀虫了。”

雷霆万钧。

他说得没错,我不过是个空降兵,如果不是因为薄先生,我连进这家医院的资格都没有。

是我作了弊,所以,我应该得到惩罚。

只是,真的不想再让那些关心我,为我奔波的人失望,我不想连累我的亲人。

我不愿他们知道,南江这么没用,不管把什么样的好牌给她,她还是会一次次打错。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跑到这里当鸵鸟的时候,事情很快就传到了薄清渊那里,他们打不通我的电话,正在焦急地满世界找我。

06

仿佛掉进了一个冗长的梦境。

教堂响起悠长的钟声。

神父站在窗前,背对着我,问:“你有什么要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