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卡很旧,徐陶要仔细看才辨清上面的名字,“杨兴鑫,二号罐区操作工,入厂时间嗯确实有十年了。”她嗓音清亮,夹在笑闹声中格外不急不缓,“我记住你了。”

“黑毛”猛地夺下工卡,“关你什么事。”他往后退去,消失在人堆中,而不知不觉的笑声低了下来,直到程平和出现在四楼楼梯口,才又往上一蹿。他们七嘴八舌围住程平和,“小妹,干吗调我们的工龄工资?”“要动都动,凭啥只动我们的?”“小妹,你哥呢?”

程平和-程清和的堂妹,财务副总监,徐陶抬头往上看,脑海泛起程平和的资料:25岁,大专学历,未婚。

“我也不清楚,唉你们回去上班,总经理在开会,等他空了再说。”

显然程平和人缘不错,这些人让出一条路让她下楼-徐陶仍站在原地,“程总,麻烦你通知他们的主管来领人。不想走的去培训室,有话坐下说。”

程平和没料到徐陶会对她发号施令,微微一愣,脸上露了出来。但她什么也没说,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近十个电话,始终用的方言,看来管理层非常本地化-徐陶默默想,安静地等待。第一天上班,她穿得比较正式,衬衫半裙、半高跟鞋。相较程平和身上的车间工作服,徐陶肯定,在长原自己是一个另类。

程平和收起手机,看向徐陶,而徐陶并没跟她客气,“麻烦你请总裁抽时间……”徐陶的视线从左转到右,“和他们谈谈。”

随着她视线所到,“黑毛”的脸又隐入人群。

这回程平和没一下子答应,“总经理在开会。”她的视线跟着徐陶的,滑过一张张脸,这些脸不太年轻了,但也还说不上老。工龄工资,动的是工龄十年以下的,他们有的已经做了七八年,有的眼看就要满十年。

她说,“我试试。”

电话还没接通,人群先动了起来,“总经理来了!”

来的不止程清和,还有好几个管理层。生产总监当先喝道,“黑毛,下班了在这儿晃,老毛病又要犯了?上个月我遇到你老娘,她问你在厂里怎么样,我还帮你打掩护。”“黑毛”嘿嘿笑了两声,“三叔,我看看热闹,马上就走、马上就走。”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下了楼。

生产总监又点了几个名。徐陶注意到,刚才那个粗喉咙也应声而退-管理层有威信,但跟人事架构关系不大,还停留在大家长的模式。人事那边的人钻出来了,和管理层凑在程清和身边,小声解释眼前的事,“方案还没定,不知道谁泄露出去的,他们换班时听说了,一时冲动过来打听。”

没她什么事了-徐陶朝程平和挥挥手,打算走人,她得去买点被褥之类的生活用品,再拎包入住也得购置日用品。

一个低哑暗沉的男声越过众人,落入她耳中,“徐总,进来开会。”

叫我?徐陶回过头,一眼看到程清和-他还真高,站在人堆中跟鹤似的,偏还长了那么张年轻脸。

程清和没说第二句话,然而徐陶确定,是叫她。

徐陶走进培训室,在靠前找了个位置坐下,从包里拿出纸笔。她挺好奇的,他会对工人们说什么。

培训室很大,但前三排没人坐,坐不下的工人们都站在后面。让徐陶吃惊的是管理层,在程清和身后,他们齐刷刷坐成两排,却和他隔得远远的。

这样,诺大一个培训室,两头挤满人,中间却只有程清和跟徐陶。

也太……好笑了!

徐陶低头,在纸上写下时间,地点,事件,嗯,“导火线”:工龄工资。不,也许还不至于成为导火线。无论财务总监,还是生产总监,中层们,他们脸上毫无表情,不过能肯定一点:他们还愿意选择程清和这边。

那么,什么事情会让他们彻底决裂?徐陶思绪跳到长原的股权结构。标准的国企改制后的上市公司,一层套一层,最高一层是大股东程忠国,小股东是高管层和员工们。严格说来,程清和虽有总裁之名,手头却没股份,是替身后这批人打工的高级经理人。

难办!

徐陶的思绪被程清和的话语拉回来。

“他们跟你们干一样的活,却比你们拿更多的钱,这样公平吗?”

“请先从他们的工龄工资改!”法不责众,还有人敢反驳,“我辛辛苦苦做了九年,眼看马上到十年,突然宣布说工龄工资没有了,一年五十哪!我受不了!”

“胡小调,”程清和叫出反驳者的小名,“你能不能有点志气,不就一年五十块!这件事我已经定了,工龄工资一定要改。”他的斩钉截铁激起众浪。程清和把手往下用力一压,“可是,我会补偿你们!减掉工资,加奖金!谁做得好谁就多拿奖金!”

一个声音低低地浮出来,“说得好听!”

“谁?!”程清和喝道。

没人应。

“今天,到此为止。”程清和站起身,扔下一屋子人,程平和追了出去。

前后十分钟。徐陶看了看表,挺干脆利落。她收起纸笔,飞快往外走,免得又爆出事走不成。

可惜天不从人愿。

那把低哑嗓子的主人跟了上来,“我有两个小时,想听你说一下工作安排。”

这样啊,“不如一起用个工作餐,边吃边说?”

“也行。”

徐陶伸出手,“徐陶,乐陶陶的陶,公司还没启动的贸易公司的副总经理。”基于各种因素,程清和想用他个人名义开设一家贸易公司,以处理和长原的往来,凑巧她被推荐应征这个“重要的”岗位。

他双手抱在胸前,并没接受握手这一要约的意思。

徐陶收回手,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像被拒绝的不是她,“附近有合适的餐馆吗?我还不太熟。我开车,你带路?”

他没回答,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徐陶偷偷吐吐舌头,还挺……讨人厌的嘛。

他突然回过头,“你是哪里人?”

徐陶差点咬到舌头,含含糊糊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算哪里人,从小到大搬来搬去……”然而他并没要听的意思,“那就吃广东菜,女孩子喜欢清淡的。”

嗯,如果老火煲汤白灼菜心盐焗鸡的份量再多点,大份,超大份,那就马马虎虎过得去了。但,显然对方并无此意识,“我今天胃口不太好。”

他可真对得起“零揪”这形容,徐陶感慨着,微笑着,“我也是。”

☆、第四章

和老板吃工作餐,是打击胃口的有效办法之一。

好在程清和容貌上佳,这顿饭还是值了。无论微微上挑的眼尾,还是黝黑的眼眸,光这双眼就值九十分,更别提他五官精致却英气逼人,不,也许是冷气……徐陶在心底对自己摇头微笑,不能因为老板长得好就当他不发威,要知道熊猫看着萌,实质还是熊。

食不语,程清和吃饭时不说话,全心全意对盘中餐。放下碗,他才注意到徐陶的倦色,“黑眼圈很明显,高兴得没睡好?”

“是啊,”徐陶认了,给程清和杯中斟满茶水,开始拍马屁这项很有前途的事业,“前天我还在千里之外,今天能够坐在这,感谢总裁给机会。”

为徐陶那句自称副总,程清和有意话里带刺,不过没想到她不但“荣辱不惊”,甚至顺竿而上,此境界他不是没见识过,但出现在一个年轻漂亮有钱的女孩子的身上……程清和倒也有些无语。轻轻咳了声清清嗓子,他问,“高铁不是更方便?”

她的车让他惊讶过,此时不由产生怀疑:她的钱来得很艰难?

闪念间他又收回微微的好奇,不管怎么样,他想找的人需要玲珑剔透,满足这点即可。

“当时我在外地,想尽快过来,相较之下开车最快。”徐陶一边笑,一边给自己也倒了杯茶。茶水滚烫,她小心翼翼啜了口,舌尖清香满溢,店里送上的是好茶。“而且我喜欢开车。”徐陶一本正经地解释,“独自开在高速,夕阳西下,有种穷途末路的美感。”

形容词是这么用的么,程清和需要喝口水定定神,“刚才的事,你怎么看?”

“人员构成过于稳固,不利于管理。”徐陶不假思索,“总部的管理层和一线员工近半工龄超过十年,证明我们公司留得住人,员工的忠诚度高。但另一方面,适当补充新人,有助于调动员工积极性。”就像没看见程清和眼中的嘲弄-你在替自己说好话吗,她继续侃侃而谈,“恕我直言,安全感过高不是好事,对公司是,对个人也是。”

程清和打断她,“你没做过贸易相关的工作,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用你,千里迢迢赶来?”

徐陶很想说,事实胜于雄辩,她确实被留下了。然而转念之间,脱口而出,“有一线机会我都会抓住,这就是我。”

他淡然道,“公司的试用期是三个月。”

徐陶无所谓,“我建议晚点和我签合同,”她扬眉一笑,“会给你意外的惊喜。”

程清和看了看表,招手叫来服务员。签完单,他看向徐陶,后者很及时地抱拳拱手,“谢谢老板!”

程清和一饭三无语,数秒后才想起要说的,“公司有宿舍给外地员工,你可以去人事部申请。”司机已在门外等他,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提前结束她的试用期,请她从哪来回哪去。

奇葩,他忍不住回想她的履历。其实她的履历十分漂亮,名牌大学博士-读的时候已经在职,就业于知名公司,一年前才离职。长得美,学历高,他想不通她来长原的理由,虽然长原规模不小,却不具备吸引力。

车子平稳地行驶,程清和翻开手机,找到徐陶的号码拨出去,“你为什么离开原来的公司?”

“做太久了,感觉没有挑战,考虑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决定辞职。”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清晰而坦率。“需要推荐信吗?我可以联系以前的老板。”

“那倒不用。”他听到一点不应该有的动静,不觉意外,“你在哪里?”

她顿了下突然笑起来,“不好意思,我还在刚才的餐馆,点了些吃的,正在吃。对不起,我说胃口不太好是真的,现在想吃也是真的。你-不会生气吧?”

徐陶不知道程清和是否生气,他挂掉电话,并未作答。不过跟试图掩饰相比,她宁可说实话,欺骗总不太好,何况不过无关紧要的小事。

独享过蜜瓜虾球和干炒牛河,徐陶感觉所有的疲倦已被食物一扫而光,她已有足够精力去解决像买被子、打扫卫生这样的小事。

深夜到来前,一切应该都能解决。徐陶双手互握,活动了一下手指。

赵从周做了几个滑步,活动了一下拳脚。他刚快跑过20分钟,现在浑身发热,额头也有薄汗。他的对手,同样如此。他俩举起戴着拳套的右手轻轻一碰,开始今晚的游戏,规则是谁先把谁击倒。

刚从动感单车教室出来的人迅速围住护栏,嘻嘻哈哈讨论里面的两人谁更有赢相。有认识赵从周的,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周周多吃点!你这身板不行!”

和对手块块凸起的身形相比,赵从周虽然也是满身肌肉,但明显属于纤长型。他个子又高,很有花架子的嫌疑。随着开场他就挨了几下的阵势,已经有人嚷嚷“中看不中用”,不过这些赵从周都听不到。

汗如雨下,热血在澎湃,他紧紧盯住对方,努力从对方抬手举足找出轨迹,躲闪,还击。

“第一眼我看到她就不再犹豫

无法自控的激情要主动出击”

一记侧踹踢倒对方,赵从周也倒在地上。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挨着踢打的地方辣辣生疼,但又有种说不出的淋漓尽致感。

只是歌词露骨,喘息撩人……什么鬼!他双手撑地爬起来,整个上身伏在围栏上,对服务台大吼,“带坏青少年!换!”

服务台那边,工作人员对他吐吐舌头,不过还是换了首歌。

“Hey是的亲爱的来我这里

在这里我们两人一起度过美好的夜晚

Oh Honey Oh Baby Oh Honey Oh Baby

你为何如此美丽来我这里相信我绝对不会后悔

你那性感的眼神再次凝视着我

眼神相遇的瞬间我无法呼吸

你真是上天赐予的真正的Honey

……”

还能不能来点正常的了,赵从周翻了个白眼,有气没力地摆摆手。

他那衰样,招得围观的人全都笑起来。

“周周乖小孩,哈哈哈哈哈。”“周周还未成年……”“周周你是不是练多了,那个地方不行?”

是可忍孰不可忍,赵从周直起身,作势要跳出围栏,“刚才说中看不中用的是不是你?过来,保证不打死你!”

众人知道他不会真的打人,但热闹也看过,玩笑也开过,笑着一哄而散去浴室。

赵从周一屁股坐在台上,和躺着看好戏的对手轻轻一击拳。他抓起台边的水,扔给对手一瓶,自己开了瓶大口喝起来。

又热又渴。

一口气喝光,来不及咽的水沿唇角滑到脖间,掉落在胸口,和汗珠交汇,顺着肌肉缓缓流淌。

轻轻的几下鼓掌。

赵从周回头,徐陶站在围栏外。

她的半长发扎成马尾,穿着工字背心和紧身七分裤,大概才运动过,几缕散发被汗粘在脖颈上。从赵从周的角度,刚好看到她的锁骨,还有饱满的胸。

他猛地侧过头,脸腾地涨得通红。

“第一眼我看到她就不再犹豫

无法自控的激情要主动出击

……”

见鬼!刚才的歌有毒,怎么办?竟在脑海中魔性地单曲循环了。

☆、第五章

夜深。

也就是半个小时,等徐陶吹干头发出来,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大厅已经空荡荡,音乐早已停了,一台台电视机的屏幕仍闪动着无声的画面,娱乐、新闻、电视剧、……应有尽有。

徐陶走过去依次关掉电视,直到最后一台,那里正在播放本地新闻,“长原化工董事长程忠国先生设立助学金,资助贫困生完成学业”,“多年来程忠国先生一直热心公益,多次捐款建设学校教育楼、图书馆,更为众多学子提供就业机会,……”。程忠国的影像一闪而过,他五十多岁,早年入伍当过工兵,如今退伍多年,却仍然腰背挺直。

国字脸,大眼,方下巴-程清和应该像他的母亲,一位早已逝世的美人。

徐陶关掉最后一台电视。

“呯”,楼下传来球落袋的声音,随之响起数声欢呼,男女皆有。

徐陶下楼刚好看到赵从周在向围观者收钱,他满面笑容,“多谢各位赞助,祝各位花好月圆心想事成马到成功万事如意……”赵从周说得溜,两个前台姑娘笑得欢,“周周你与其在这里卖口乖,不如讲给程老板听,他老人家稍为提拔,你就是个‘总’。到时拉我们一把,我们不贪心,随便安排个什么总经理助理总经理秘书就行。”

赵从周刚要还嘴,一个眼尖瞧见徐陶,赶紧放下球杆迎上去,“吃夜宵去,怎么样?”

前台见是客人,老老实实回岗位收手牌还会员卡,笑盈盈地问徐陶整晚下来感觉如何。一起打球的男人,见她一个年轻女子,难免对赵从周挤眉弄眼。背着徐陶,赵从周狠狠用口型回了他们几句粗话。等他俩出门,身后传来哄堂大笑,他们大声用方言说,“总算有用武之地,周周,恭喜啊。”

赵从周自我安慰,不过看徐陶含蓄的笑也知道她全听明白了,破罐子破摔双手一摊,“没办法,我做人太好,朋友太多。”

这话说的,徐陶哈哈大笑,赵从周也笑。

随着霓虹灯渐渐熄灭,夜幕露出沉静的真容,空气中有栀子花的甜香,夜跑者从容不迫越过他俩,消失在下个路口。

徐陶长长舒出一口气,几乎与她同时,赵从周也叹了口气,他俩相视一笑。

“你-还好吧,徐总?”赵从周调侃地问。

徐陶失笑,“你已经知道,我已经成长原的笑话了?消息传得真快,有什么好建议?”话是这么说,她神态悠然,赵从周收回目光,“日久见人心,相处多了别人自然知道你的为人。”

“是吗?”徐陶又是一笑,“刚才在更衣室,有人建议我一个新来的先搞清楚情况再开口,为讨好老板硬出头,没有好结果。”

“谁?”赵从周皱眉问。徐陶没回答,他没再追问,“谁推荐你来的?”

“管委会的马主任,程总托他物色管理人员,他推荐了我。”见赵从周努力思索,徐陶拍了拍他的胳膊,“别想了,我不担心,这不是还有你罩着我,赵二少。”

赵从周张了张嘴,好半天吐出句,“你怎么知道的?”

“小城无秘密。”徐陶大笑,“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看了眼手表,“一个多小时以前,有五个还是六个人,跟我说你叫赵从周,是长原二把手的独生子,人高马大一表人才,也有些小聪明,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不过,谁叫你会投胎,所以有资格玩。然后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么幸运,居然租到性价比最高的住宅。”

赵从周哭笑不得。也难怪,时代虽然变了,但小城岁月慢,长原建的住宅小区,连附属健身房都是长原的产业,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藏不下秘密。

徐陶揶揄地看着他,“既然不想进长原,为什么不出去闯?”

欲诉无从起,赵从周干笑,“至少有人比我更惨。”

赵从周心目中比他更惨的那位仁兄,进家门见到的亲人是堂妹。程平和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东奥的《财务成本管理轻松过关》落在地上。

程清和帮她捡起书放在沙发上,虽然他已经放轻手脚,但程平和睡得并不熟,一下子清醒过来。尽管睡眼惺松,但她没忘记重要的事,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责备,“哥,不是叫你赶紧回家,大伯要跟我们开会。”

程清和没接话,“时间不早,你快回家。”

程忠国发达后仍住在乡下的老宅,和他的亲弟弟,也就是程平和的父亲,老弟兄俩比邻而居,互相照应。

程平和看了看楼上,那里始终没有动静,低声飞快地说,“一是贸易公司,大伯不同意开。还有,昨天赵伯伯他们闹辞职,今天工人闯到人事部,他问了事情经过。”她担忧地看着堂哥,“他出门刚回来,也不知道谁跟他通风报信。还有,他喝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