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飞快地浏览,目光在掠过某个熟悉的名字时略顿了顿。

原来他去了香港。

倒是想不到。

律师道,“我这边会准备应诉,从书面陈述书的呈交、开庭到判下来得有一两年,不过公司最好和员工们好好谈谈,让他们撤回诉讼,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和气生财。毕竟香港的法庭人生地不熟,我们尽量在本场解决问题。”程忠国点头称是,律师又道,“还有赵总那边,董事长如果方便的话和他家属联系下,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香港那边是没有公民代理的,具体事宜必须具有香港律师资格的律师才能代理,不过赵从周对我们内部情况太了解,这点对我们不利。”

程清和也觉得。

送走律师,程清和再回到董事长办公室,发现他父亲站在窗边正在看那片厂房。他默默站到后面,以同样的姿态看着那里。

“578个签名。”程忠国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他被伤到了。程清和默然,不由自主地猜测父亲此时的心情,该做的都做了,运用关系打回员工在国内法院的起诉;现金回购部分员工的股份;釜底抽薪让赵刚入狱。不能做的也做了,在人心动荡之际换掉管理人员,加重原来那批人的危机感。578个员工股持有者申请取消托管,程忠国的威信貌似牢不可破,其实也就如此,个人有个人的利益。

“我们那时候……”程忠国说了半句,又收了回去,“这些老话你也不爱听。”

确实,程清和听多了,如何的破落旧厂找到一条生路,如何负债累累,如何白手起家。父辈的青春是精彩,然则作为被忽视的子辈,无论他还是赵从周,对父辈只剩尊重。过去的已经过去,现在应该变换市场策略改变经营方式,但只要他们在,就不可能顺利进行,多年的安稳已磨去他们的锐气。

“赵从周跟你熟吗?”程忠国问道,他还记得有回程清和得了肠胃炎,是因为跟赵从周一起吃火锅。

“一般。我去他家看看?”程清和会意。

程忠国想了想,“不用。”他转身回座,“让平和去,她比你更适合。”

把这难题交给程平和?程清和不同意,“我去。”

“你?”程忠国锐利地看了他一眼,“除了会得罪人,你还会做什么?在你手下,他们闹了几次集体辞职?”

说得也是……程清和垂眼,“我去告诉平和。”

“赵从周?!”同程清和一样,程平和翻看复印件时吃了一惊,“怎么是他?”她越看越沉默,合上最后一页,“大伯会以为是赵总指使的吧。”

难说。程清和觉得很大可能。

“不过如果我是他,说不定也会这么做。就算不能成功,出口气也好。”

好笑,天真的想法。程清和笑了,“厂里一施压,恐怕一大半人立马撤诉,剩下的观望一阵,终究因为人少成不了气候。”

“施压?”程平和疑惑地问,“五百多个,不少是车间的技术骨干,不好弄吧。”

“不签撤诉通知就回家。”程清和指向那些名字,“都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四五十岁,老人要治病,孩子要上学,日常每项开销都要用钱,回家没收入日子怎么过?厂里的活他不干自有人干,有的是想升职的。留出的空缺,董事长已经联系劳务公司,让他们带人过来试工。”

完全是威胁,程平和咬住唇,却没说出口。在这种时候关键是平息事态,无论董事长还是堂兄,都是不惜用手段的人。程清和压服车间,也是开除了数位元老有亲戚关系的员工。

她沉默着收起文件。

“要是……”程清和犹豫着。

“不会的。就算给我难堪我也受得住。”程平和头也不抬,“没事。”感觉到程清和的目光,她勉强笑了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反正被人叫惯小妹,也不是头一回。你心肠变软了?”

程清和嗯了声,“确实以前有点疏忽,是徐陶提醒才发现,没尊重过你的想法,现在改还来得及不?”

程平和停了手里的事,定睛看着他,“来得及。”她放下手机,“这段时间我心里上上下下,想走觉得不好。大伯和你对我很好,不能一走了之。我能力不行,可要是走了,也没更合适的人坐这个位置。”因为赵刚跟程忠国的关系,又因为程平和的身份,长原的财务部一直负责保管和处理公司保密等级最高的文件。“不走,我又觉得不开心。”她飞快地盯了程清和一眼,“你别硬撑了,最近你在想什么我还是猜得到的,不会比我好受到哪。”

嘴巴变厉害了嘛。程清和笑道,“不学好。”没学到徐陶的本事,她那套啥话都能讲的样子倒有七八成。还有赵从周,难得做了回正事,居然被他跑到香港找到律师起诉了。

程平和明白他的意思,低着头也是笑,过了会想到一件事,打开抽屉取出两张纸,“这是你问起的乐工的资料。”

程清和有些意外,“进步。”

“什么?”程平和没听清。

“进步很大,总算知道上司提起的东西都得准备好,以备索要。”程清和接过那两张纸,随手夹进文件袋,“不过我也不是很想知道,所以下次献殷勤时多长点眼色。”

跟程平和开了几句玩笑,程清和走出办公楼时心情还不错。

当走到罐区他回头看了眼,深秋的日光照在办公楼上,是片灿烂的金黄。

风穿过空地,呼啦啦的作响。程清和又一次想到程忠国刚才的脸色,大概他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阳奉阴违继续起诉。接下来的日子,从阳历年到农历年,正是一年之中报酬最丰厚的时间,过年过节的福利,还有辛苦一年的年终奖。那些单上有名的,恐怕这个年不好过。

程清和冷静地思索,如果是他,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别让这种情况出现不就得了。”徐陶不以为然,“保持员工流动性,别养懒人,也别把员工养得太有安全感。”她说了两句不肯再提,“不说了,吃饭!”

在二级市场购买长原股份的事出了点小岔子,没准要拖到明年二月去了,徐陶在懊恼完后又有些放松,也好,她暂时挺喜欢程清和。

饭菜还是那家贵价餐厅的,店里特意给他配了套好看的餐具,衬着菜肴色香味俱全。

几天没见,见面就谈公事,程清和也觉得没意思,可也不知道聊什么好。

他慢吞吞地拨着碗里的米饭,“你家在哪?”徐陶当初留的履历不知所踪,他印象中记得她留的地址是不知名小城的不知名小区,“要是你跑了我也还能找到你。”

“这就是我家。”

“租的房子不能当家。”

“那怎么办,我爸有个家,我妈也有个家,哪都不是我的家。”

程清和心里一动,徐陶白他一眼,“不是暗示你送房子给我。”

“又不是买不起。”程清和算了算自己手头的钱,长原给他、还有程平和的薪水都不高,一个月也就万把元。他比程平和强些,年终奖基数高、拿得多。除此之外他没股份,无从谈起分红。但程清和自己的厂投产后产量稳定,利润丰厚,用钱已经不是难事。

否也否也,现在收下倒容易,将来分的时候麻烦了。

徐陶决定不惹这麻烦,她看着程清和英俊的面目小感慨,“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大方。”

“我?”程清和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长原上下,连附属企业,从客户到供应商,他的小气出了名。

“对我不小气。”

“我?”最多吃顿饭,送了几盆花,连首饰都没送,也太好打发了吧?

徐陶一点头,“是你。不过就不告诉你。”闷坏你,就不告诉你。

“前天打你电话,怎么一直不接?”

“忙啊-”徐陶当时没听到,等看到时已经是半夜,不忍心打回去影响他休息,“忙挣钱!”

程清和就知道她又要来这套,瞪她一眼。他最近忙了起来,整天和员工谈话,劝他们打消和公司作对的念头,名声简直一落千丈。从前虽然差,好歹不至于人人憎恨,想拍他马屁的人仍有。如今么,估计个个都嫌。

反正他也想开了,成家立业都是一起来的,也该花点心思谈恋爱了。

可惜对象不配合。趁他收拾碗碟,她居然又闪去房里弄了会工作,也不知道在她心中哪项更重要。

狠心人建议他,“你也可以多花点精力在事业上,比如考虑下增产。”

“要做环评,暂时不想。”程清和一口回绝,上上下下打量她,“你拿了马主任什么好处替他说话?”

徐陶淡定地笑,“怎么可能,他是那种人吗。”

“那你是哪种人?”

“但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过总体尚算温和,会给别人留条路。”她走近程清和,一把蒙住他眼睛,凑近他在他脸上轻轻一吻,凑在他耳上道,“虽然我在忙挣钱,但很想你。”

是真的。当她发现没办法加快时,郁闷之外却暗暗地松了口气。

还能够再相聚一阵子。

徐陶习惯对自己诚实,既然心意如此,干脆顺应心意。

她把胳膊架在他脖子上,笑嘻嘻地加大一点力道,“怕不怕?”

她感觉到他笑了,“怕。怕你跑得无影无踪,不知道到哪找你。”

☆、第四十一章

纸包不住火。到十二月中,原先被程忠国用办法压下来的报导,终于被某个媒体报了出来,随后一发不可抑止,以燎原之式漫延开来,有天正式跳出财经新闻上了社会新闻,长原的内部矛盾统统被摆到世人眼前。

总经理与元老们的不和:元老们多次集体辞职,财务总监在厂被当众拘捕,至今未释。

总经理试图不花一文回购员工股,连同他制定统一采购计划,却在其中动手脚中饱私囊的旧事。

总经理逼迫员工撤回起诉。在国内他只手遮天得逞了,如今578名员工已重新在香港起诉。在巨大的生计压力下,曾有四百多人发出信函,声称终止诉讼;但经过思考,三百多人又撤销了通知书,发出继续诉讼的申请。

程清和的照片附在新闻里,是夏天他处理在管委会门口抗议事件时的。被拍得面目模糊,记者添油加醋指责他的冷漠。

“关我什么事,关你什么事?”

“是吗,有录音为证吗?”

“你问我,我问谁?”

一付不好打交道的口吻。

也有从另一面角度出发的报导。

元老们年薪百多万,却仍对经手的每项事务雁过拔毛,有的人连采购集团内部的中秋月饼都要揩油,所以才有集团的统一采购制度变革。

员工股持有者只顾自己分红,总是阻挠新产品的研发,也反对内部正常的变动。

越闹越凶,各有各的理。

徐陶放下手机,注意力被电视中的财经报道吸引去,港股行情看涨,全面飘红。长原化工在不知不觉中涨到近五元,已脱离它原来的价格曲线,然而两派人马的注意力陷在对骂中,还没谁发现这一事实。或者有人发现了,却仅仅庆幸自己持有的股票增值了,或者惋惜还没能拥有公司的股票。港股对长原员工股持有者来说涨跌只是纸面富贵,不像A股易于自己进行操作交易,所以关注点更在于分红上,后者才是摸得到、拿得着的利益。

也就是那么随便看看,她低下头又把注意力放到手机上,“法官说,被告如此举动,是在对原告施压,足以令人担忧,这是一场精心策划。从职工写给法官的信件中可以看到职工顶着巨大的压力,如果不按公司要求撤诉就会停职回家。被告做了手脚,希望吓跑起诉者,如果成功,被告会成为这场策划的受益者,更放开手脚并获得压倒性胜利,妨碍到司法公告。”法官还说,“不要自欺欺人地以为在别的司法辖区也能施展出那套东西:官官相护,小民求告无门。”

最重要的是托管令。

“在最终判决之前,参于诉讼的员工股,将由独立第三方的会计师事务所托管。”

拿到这个,赵从周要回来了。

赵刚还被扣押在看守所。曾经一度检察院下达过通知书,认定他“没造成社会影响,不予批捕”,但还没把人领出来通知书又被撤回。赵从周白跑一趟,得到的消息是仍在被捕中。

当中的角力,徐陶作为旁观者也能感受得到,然而在国内,毕竟程忠国更占上风。一道道无形的关系网中,除非毫无破绽,否则其中能够运作的地方太多了,更懂规则者胜。

徐陶把频道按到地方台,正好在播放一条关于长原的新闻,本市的香港上市企业长原化工日前又因一起前高管携款私逃事件引起公众瞩目,总经理程清和答本台记者问,云:公司大了什么人都有,不会因为一两个害群之马改变公司的管理制度。

采访是在长原厂门口进行的,程清和还穿着车间的工作服,表情尚可,算是平易近人,大概只有极其熟悉的人才知道他的一些小动作已出卖他的心情。

地方台的记者功力并不到位,问题无聊,镜头晃动,但他仍是英俊的。

徐陶看着他,也就半年的时候他变了不少,只有最熟的人才最懂得如何打磨他。不管程忠国的想法如何,程清和变得更适合这个世界。古往今来,无论冷兵器时代的战场,还是近现代□□时代,到如今无形的经济之战,细到股权之战的战场,从来容不得任性胡来,沉着冷静才是应战之道。而兵不厌诈,有些该用上的还是得用上。

她恹恹地关掉电视。

窗外是十二月的阴天,灰蒙蒙的天空让徐陶心情不好。

怎么赵从周还没到?

徐陶刚拿起手机,这玩意便在她掌中铃声大作,一个陌生的号码来回滚动。她盯着上面显示的地方看了一会,终究还是接了。

“女儿,你手头有没有十万?借我一下,情况紧急,我急需这笔钱!”

“没有。”

“你问朋友借一下?我保证等我有了马上还你。”

“我没有朋友。”

“同事?领导?你不会还没找到工作吧?好歹也是个博士,难道会找不到工作?”电话那头的声音苍老而语无伦次。

“我也没有同事或者领导。”

“那你去找工作啊!闲在家里你还有理了你!……”

徐陶把手机举得远一些,注视着那个传来突然失控的责骂声的屏幕,听了数秒,然后手指轻轻一划,中断了对话。

可悲,现代人既可以天涯若比邻,也可以随时断掉联系。

老套路,她知道借给他十万后会发生什么事,音讯全无,直到再次必需有一笔钱。

他虽然还活着,但跟死了也没有区别。

她安静地看着院里,程清和送来的那些玫瑰已经进入休眠,满布尖刺的枝条被修得短短的。其他花草也是如此,还有绿色的是墙角的一架金银花,叶片已转为深碧色。但尽管冬天将至,仍有花木不惧寒冷,腊梅的花苞从只有那么一点萌动,到现在一天比一天饱满。

冬天的到来,是好事还是坏事?

徐陶知道,只要一到来年初春那些花木就会复苏。也有冻死、冻伤,但那只是少数,天地万物的生命力超过凡人所能够想象的。

远远传来敲门声,赵从周来了。

徐陶跳起来,跑过院子给他开门。

他穿得很厚实,长羽绒服,瘦了,脸的棱角比从前分明,笑容倒没变。他张开拎着东西的两只手,示意要一个拥抱。

徐陶退后一点看着他,摇头表示不从。

他哈哈大笑,上前硬是抱了抱她,“想死你了!”

得了吧,其实也就上个月才见过,匆匆忙忙一起喝了杯咖啡。他太忙,跟勤力的小学徒一样拼命吸收香港法律,毕竟香港律师的费用可不像国内的那样万事好说。徐陶也忙,尽管有些事可以交给别人,但还有更多的需要她亲自处理。

赵从周打量着院中的花草,得出一个评论,“怪亲切的。”他每次回来都是忙着跟授权给他的员工们见面,解惑,加强他们信心,收集更多的证据,又得经常跑去赵刚那边跟进官司,积了一堆三地之间用过的机票、车票。

“你瘦了。”进屋放下东西,他对徐陶的评语。

徐陶朝他晃了晃瓶子,“茶,还是咖啡?”

“咖啡。”赵从周毫不见外,在沙发上坐下,“这半年喝太多咖啡,搞到现在不喝点就觉得没精神。你呢?靠什么打起精神?”

徐陶也喝,但不是特别需要。她实事求是,“我有工作就够。”

赵从周目光停留在案上的一盆水仙,那棵水仙亭亭玉立,“我还是不知道你具体做什么工作。”

“沈昊没说过?”徐陶反问,“律师行也没人提过?”

赵从周把手搁在沙发背上,侧过头回答她,“他们的德性你还不知道?不问绝不会说。当然他们肯定也会在背后议论,人总是人,不可能不说长论短,但绝不会说给我这个外来者听。”

徐陶把咖啡放到他面前,自己坐到他对面,一语揭穿,“你是想当面问我。”

“是的。”赵从周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你来是有目的的。”

徐陶笑而不言,过了一会,“过阵子你就知道了。”

“我父亲的事跟你有关系吗?”

徐陶摇头,“没有直接关系。但可能是间接造成的。”

赵从周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我猜也是。”他低头笑道,“没办法,一个人呆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想得比较多。在你来之前,我们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吵场架当了不得的大事,一眼能够看到退休。你来之后,变化挺大的,我也想不到自己会东奔西走。”他把剩下的话咽下去,“其实这样挺好,我觉得挺有意思,就是我爹吃苦头了。不过他也不算特别无辜,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承担责任。”

“半年老了十岁?”

赵从周想了想,“有点。”他又笑起来,“嗳我为了省钱,在香港睡在一个鸽子笼里。”他比划给徐陶看,“就这么长这么宽,跟牢笼似的,但是便宜。有时半夜醒过来,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神经病啊放下家里好好的床不睡,跑到这里吃苦。有时候简直要疯,”他骂了句粗话,“人家大律师财源滚滚,我呢,活都是我干的,材料都是我准备好的,他做个递上去的工作就日进斗金。这还是幸亏有你介绍,不然都不知道该找谁,钱被蒙了事没办成也不是没可能。那个时候,我又恨你,又觉得你一定有你的原因。”

徐陶迎着他的目光,“我就是为钱。”

赵从周的目光贪婪地在她脸上停留许久,“后来我想到你是谁了。我们见过,亏我一点都不记得。”

徐陶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上个月喝咖啡的时候你一句都没露,厉害了啊你,藏得真深!”

赵从周调开目光,“我这不是想你会不会主动告诉我……”要是你在意我,会主动告诉我,他在心里说,然而你没有,你甚至没有故意隐藏自己的信息。“你也太胆大了,在这个地方有很多事他家说了算。虽然程老头还不至于下作到要威胁到你的人身安全,可……总归不太好,只要有心人就能从你给出的信息查到你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