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晚晚上八点,必须准时下班。周末休息。

鸽子飞落,肆无忌惮漫步在街心。

西装革履推着童车赶去上班的男士;大步流星,抽烟姿势十分洒脱的女士。

百货公司工作一个暑假便挣够一年生活费的中国留学生。

万恶的资本主义。

塞纳河面的风大,程清和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徐陶头上,免得她的长发被吹得零乱不堪。她出神地看着不远处的桥,船渐渐将行到,桥上的同心锁也越来越清晰。

“如果世上每个人只有唯一的真爱,那相遇的机率是多少?”

“我们在眼神交汇的瞬间并没有认定彼此。虽然我喜欢你,但没有到非你不可的地步。你也没有,你只是觉得我是一个还不错的人选,到世俗认定该结婚的年龄可以考虑的对象。”

“是什么让我们决定在一起?”

程清和,“……”

“可是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他试图讲理。

“那个梦。尽头没路,我踩下油门,车子飞出断桥的那个,现在变了。”徐陶由着程清和拥她在怀里,“前面的还是一样,但飞出去的时候我扑在你背上。”她抬头看向他,“这种傻事我是不会做的。”

他把她的散发拨到耳后,亲了亲她的额头 ,“嗯。”

徐陶说,“你没发520红包,不开心。”

程清和,“……”

真的还是假的?“那些晒大红包的,到底家里谁在管钱?”他要做有逻辑的男人,决不被绕进沟里。

游船缓缓前进,桥上没有乐队,没有鲜花,他俩坐在游客中,如同一对普通的夫妻,趁假期享受一场普通的旅游。

程清和握住徐陶的手,感觉她往外抽了下,赶紧用力握住。

她的手有些凉,他用掌心温暖她的,“去哪里吃下午茶?卢浮宫的好不好?时差倒过来没有?晚上吃龙虾怎么样?我看到攻略上有家专吃龙虾的馆子,喝点香槟?”

不要指望一个在退伍军人艰苦朴素思想培养下长大的孩子突然开窍……

也不要指望一个勤工俭学吃苦耐劳的投机者突然懂得……

“将来孩子最好学工商管理,我们早点退休,把公司交给他。我们整天吃喝玩乐,四处游玩,我想去阿拉斯加看捕鱼。”程清和想得很美。他吻了吻她的长发,把一绺绕在指尖,慷慨许诺,“你想哪里?我陪你,先去你想去的。”

徐陶想了想,“哪里都行,你去哪我也去哪。”她曾经独自开车经过半个中国,漫长的旅途见过天际的朝霞,也领教过黑夜车流的点点灯光。她不怕孤独,甚至肯用金钱换取孤独的自由,但有他陪伴也不错。

在多年前一个夜晚,她哭累了,闹够了,对无能为力的世事第一次感觉到绝望,是他守在她身边,轻抚她的背,低声细语劝她不要哭。他老练地说,“想哭就哭一会吧,但别哭太久,会有办法的,哭多了就没力气了。”

她一抽一抽地打嗝。

疲惫中他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我就不会哭,把哭的力气省下来,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人。如果有命运,这就是我的命:不认命,想要的我绝不放手。”

而现在,她想起他偷偷摸摸的那些小动作,以她名字为买主的巴黎房屋购买合同的洽谈进行中,他求婚时的那些豪言,不买钻戒不买车,他要在所有国际都市给她买屋。

是不是傻……那你得到什么时候才能退休。

她靠在他的肩窝里微笑。

加油,看好你。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goggle76的地雷,么么哒!

祝大家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四十五章

成品仓竖起三堵粉红色的“墙”。

成捆成垛的百元大钞好像衣衫单薄的美女,火辣辣的直钻眼睛。路人忍不住要看,却又怕看得太多会招事-没看见“美女”身边全副武装的“卫士”么?

几千万现金摆在厂区,安保措施一下子提到最高等级。除银行派两个押款员长驻外,保安公司也安排了一队人手。人眼、电子眼,盯得紧紧的,连一百米外的苍蝇都别想逃过监控。

但这些“美女”并不是高不可攀,只需在“撤销‘申请撤销托管关系’的申请”上签字,就能够把“她们”带回家。

不少人的心思动了,胳膊扭不过大腿,有河中化工的支持,董事长如虎添翼。如果硬要跟大老板作对,前车之鉴仍在,没见赵刚还被关在外地看守所?赵从周再折腾下去,恐怕他家老爹会坐穿牢底。由不得他们不动心,当初集资的成本早在历年分红中收回,回购后虽然不能再享受分红,但以市场价计到手也是笔不小的款子。

厂里的员工分成两派,一派打算见好就收,另一派仍在犹豫:如今他们是股东,长原有他们的一份子,等董事长把股份都回收了,厂不成他程家的了?还有别人说话的余地吗?以后要在程家人手底下吃饭?共患难有他们,同富贵没份?钱是一码事,这口气怎么下?

不好说。

赵从周心知肚明,他的手机被打爆了,一个个全来问他的意见。他完全明白,无论他说什么,别人听听而已,真正的决定早已在他们心中。他所能做的只有提供专业意见,不偏不倚,直面现实说清风险-当程忠国购回大部分员工股后,仍握在员工手上的那部分等同作废,这次说不定是股东证派上用处的最后一次机会。而且没准程忠国记恨在心,以后不但不再有提升机会,还可能被穿小鞋,调离原来的岗位甚至失业……

都是有家庭的人,赵从周也怕,“他们会对他下手吗?”赵刚在看守所,只有律师可以替家属带消息,但也不是那么方便,赵从周只知道父亲不反对他现在所作所为。

赵从周妈要比他镇定,“不怕,该做的你只管做。不把程家扯下来,他们真当都他们说了才算!”涉及到现实问题,她还是得问儿子,“现在怎么办?”

办法不是没有,赵从周打不定主意。好几次他拿起手机,想打电话给徐陶,问她对此的看法。然而这个电话始终没打出去,打了的话跟打电话给他的人有什么区别,同样自有想法,却想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是你说……

他替她捏着把汗,涉及到上市公司的信息都公开,她的动作那么清楚,缓慢却一直未停的增持。尽管隐藏在机构后面,然而有心人去查就能知道,到时她该怎么办?

炒股炒成股东?

她大概会这么说。然而这段时间他学得太快,懂得越多越担心,她用在收购上的资金不是自有的,长原却不是一支适合做短期投资的股票。当资金成本大于投资收益,又承担不起时,本来属于她的就会失去,还要背上大笔债务。那个金额,他只要想到就开始焦虑,多少人一辈子都挣不到那个数。

起码六十个亿。

皇帝不急太监急。

赵从周自嘲。比较起来他那点事简直都不是事了,最多能怎样?他父亲并不急于出来,理由是犯错该罚,在赵从周暗搓搓想来,觉得他家老爹还是无法面对程忠国,干脆躺倒不干也是种选择。至于他自己,既不在体制内又没拿长原的钱,程忠国能奈他何?

然则,客观地说,对他来说目前这件事还是得尽快解决。

赵从周冥思苦索,在做还是不做之间摇摆不定,最终一拍大腿,决定:做。

他不能眼看着程忠国破坏起诉,妨碍司法公正。

说是这么说,具体怎么做又是个问题。空口无凭,证据怎么来?

赵从周第二次天人交战,找谁来准备证据?如今的长原戒备森严,大门保安绝不会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放他进厂。更别说靠近那堆钱,白天黑夜最少二十几双眼睛睁着,只怕他还没靠近已经被抓起来,万一挨上几棍子就更不合算。人家打有偷钱嫌疑的人,没错啊。

别看那些员工股持有者私下说得热络,让他们去拍照?

就算他们愿意去,赵从周还不敢交给他们去办。万一被抓住,把他的意图竹筒倒豆子给程忠国一说,这事也就彻底歇菜了。

除非找……程平和。

“什么?我不干。”程平和断然拒绝。见他满脸憔悴,她微微心软,“赵从周,放弃吧。”曾几何时,逍遥自在的赵从周变成了如今的模样:眼下有青影,眼角嘴角的细纹也明显了。程平和叹了口气,“我都明白。”明白他的不甘心,父亲被当成弃子抛出去,无论是谁都不会好受,“可这事不行,别闹大。”

赵从周明白,可除了程平和他找不到人,信得过的也就她。她最多不答应,却不会出卖他。

“我知道,太勉强你。”他笑道,只是这一笑皱纹更明显。

做了个投降讨饶的动作,赵从周说,“当我没开过口,啊?送你回去。”他是在路口堵到程平和的,“你这加班时间也太离谱,都半夜十二点了,明天还不能迟到。”大冬天的,赵从周为了堵人,被冻得够呛。他嘀嘀咕咕地说,“给你升了职,薪水加没加?我跟你说,同岗同薪,你也别太好说话,我爸拿多少你也要求拿多少。”

程平和看他一眼,“那怎么行。”赵刚跟程忠国苦过来的,本身又有能力,她不过是占着亲戚关系。哪怕没有非议,她也过不了自己的关。“赵总什么时候能出来?”

说到赵刚,赵从周不由得沉默,过了会才道,“不急。”

将将走到路口,程平和看了看前方,家里给她留着盏小灯,然而除了那点灯光别的也没有了。每天都是同样的生活,上班加班,她被钉在程忠国侄女的标签上,不问对错,只论亲友。

“我试试。”

面对赵从周脸上立时弥漫开的喜悦,她瞪他一眼,“不一定行。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手机和钱合影,我还没那么爱钱。”

赵从周双手合什做了个拜托的姿势,“多谢!”

程平和别开头不看他,“不是为了你。”是非曲直总得有个说法,她心里有把秤。

答应是答应,做起来不容易。程平和试了几回,借检查安保的机会进成品仓,但再进一步她就做不到了。只要想到掏出手机拍照,把编造好的理由丢给安保人员,她那颗心就“呯呯”乱跳。

一定会露馅。

到时,大伯会很失望吧……

程平和忍不住想道。就算程忠国对不起赵刚,可对她很好,也正是这份好让她歉疚:她的能力和职位的不对应,足以证明程忠国的私心,他没有众口所说的那么高尚。然而,她下不了决心自己走。

人啊就是复杂,既感激又惭愧,既胆怯却也无法若无其事。

整整一天程平和都没找到机会。幸好赵从周没催促,正如他所说,“要是为难就算了,是我的要求过分。”

程忠国没发现侄女的异常,他的办公室始终有人,车间的,行政的,不停地向他汇报,然后把他的意志贯彻下去。程平和跟他们一样,一天内无数次进出董事长办公室,偶尔她会冒出不怎么恭敬的念头:董事长的回来把长原的制度全打破了,他重视基层,谁都能向他打报告,什么事都他说了算,那管理层存在的意义呢?

程平和被自己的念头吓住,她悄悄看了看其他人,幸好,谁都没发现她的走神。她又看向程清和,后者面无表情,平静地听着程忠国的训斥。

她垂眼看向地上,这里原是程清和的办公室。她还记得程清和跟她商量股份回购方案时的表情,她不反对,也会按他的意愿去做,但没想到最终是这样的。

办公室不大,站满人后其实很容易隐匿自己,不像董事长办公室,那里大。

董事长办公室!

程平和心里一动,从那能看到成品仓,应该也能拍到照片……

散会后她不动声色上了楼。

扭开门,她看了看身后,走廊里没人。闪身入内,果然,能够看到成品仓。

这里是视野最好的地方。

她连忙掏出手机。

室内空荡荡的,拍照声动静特别大。程平和看向门口,还好,这门隔音效果不错,外头即使有人走过,应该也听不到。

光光两张照片能说明问题吗?她举起手机开始拍视频,从写着现金回购的横幅到活动在周围的安保,还有过来打听的员工。

“平和,你干吗?”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被发现了!她大惊失色,手机直直落向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如云的地雷,么么哒!

谢谢阿良呼呼的地雷,么么哒!

☆、第四十六章

手机在地毯上翻了个身,静悄悄趴在那。

程清和弯腰捡起,目光在屏幕停留数秒,把手机递还给她。

程平和的心快跳出来了,尤其被他这么若有所思地看着,由不得心中狂喊:他发现了!

然而程清和没再问什么。他侧过头看向窗外,虽然不近,但因为视野好,成品仓的动静清清楚楚,两个老员工在跟行政部的同事说话,大概在询问退股的操作流程。

程平和接过手机,指尖颤抖着按停录像,飞快地将其塞进口袋。她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后者全神贯注看着窗外,并没注意她的举动,但程清和怎么会猜不出她的所为何来。她咽了口口水闭了闭眼,几乎横下一条心,打算硬着头皮听训话。

等待已久的训话迟迟未来。

程平和抬眼看堂哥,刚好碰上他的视线。她哆嗦了一下,想要给自己的行为找点理由,脱口却是干巴巴的三个字,“对不起。”

“别用手机直接发。”程清和淡淡说了句,说完觉得语气颇为生硬,又道,“做事要胆大心细,别叫人一看就知道你心里有鬼。”程平和脸涨得通红,呐呐地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程清和说得都对。她也知道,即使有谁见到她上楼进董事长办公室也不会疑心,但不知怎么付之行动时就止不住的慌慌张张。

不是那块料。

她垂下头。

“走吧。”程清和猜都猜得到,准是赵从周那家伙,花花肠子动到他家堂妹身上,也只有程平和才会心软。至于背后是否有徐陶的手笔,他估计没有,要是有的话她准会给程平和安排周全,省得程平和一惊一乍的。

她啊,他近乎自虐地想,他白长了眼睛耳朵,却直到现在才明白她的来意,想通她的言语行为。

程平和没动,低声问,“你和徐陶姐怎么了?”

他笑了笑,“管起我来了?走了。”

程平和没动,固执地看着他,“你最近很低落,都不像你了。”她的大哥程清和不是特别擅长隐藏情绪的人,生气时会爆发,从来不吝于让人知晓他的喜怒倾向。可现在他越来越沉郁,尤其这几天,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程清和哑然。

“一直都是你开解我,偶尔咱俩换一换也可以,虽然我未必说得好。”程平和鼓足勇气试图捅破程清和不快的缘由,“你们分手了?”

程清和看向窗外,成品仓此刻有小小的骚动:程忠国带着几个中层去了那里,在亲自回答老员工的咨询。

他移开视线。不用向杨卫华证实,他也知道徐陶所说的事是真的,只是不经第三方,他总抱有幻想。无论作为儿子,还是作为长原的总经理,他都无权批评他父亲在当时的决定,如果是他,应该也会如此选择,把企业的损失降低到最小。然而他仍是人,处在变动中才格外明白小人物身不由己的痛楚,如何选择自己的位置?当牺牲具体到个人,那个承受者的感受又是怎样?

程忠国也是这样过来的,他的腿有旧伤,曾经在冬天淌过河流冻坏了。尽管他腰背挺直,时刻保持军人的风范,但过去的经历已在身体刻下道道痕迹,而他的牺牲又何止身体上的。

“也许还有挽回的机会?”程平和没放过他。

程清和回过神,“走了。”

他俩一前一后走了出去,董事长办公室的两扇门悄无声息地合上。

到楼梯口程清和看了一眼程平和,她明白他的意思,是再次提醒她别用自己的手机发,点点头表示记得。

还是年轻,所以会打抱不平。他心里轻叹一声。

那么自己呢?

也该做出选择了。

入夜后飘起雨丝,路面湿漉漉的,车轮滚过,比平常的摩擦来得大,碌碌作响。

程清和锁车时抬头看了眼天,泛着红气。

从停车的地方走到徐陶家门口就百来米的距离,可雨丝肆无忌惮,随风四扬。徐陶开了门,门外站着的程清和头发上脸上身上已经染上点点雨星。他眨眨眼,凝在睫毛上的小水滴顺着面颊缓缓淌下去。

“你-”徐陶愣了下,“吃饭了吗?”

她没料到他还会来。

“还没。你呢?”他老老实实地说。晚饭时食堂给程忠国煮了碗面,来问过他要不要,他记挂着早点做完手头的事早点走,拒绝了。

都什么时候了,光听外头马路上的动静就知道,少说晚上□□点。徐陶边腹诽,边实话实说,“刚打算吃,就听到有人敲门。”

那,就一起吃点吧。

“不准嫌弃。”餐桌上摆着一碗粥,一罐肉松盖子开着,还有一小碟酱瓜。抢在程清和开口前,徐陶用话堵了他的嘴,“锅里还有一碗粥。”她进厨房把粥盛在碗里,想了想打开冰箱搜罗可吃的东西。

没有。

刚巧库存已净!别说鸡爪子鸭掌之类的,连豆腐干都没,一颗柠檬光秃秃地呆在第一格里,然而它既不能拿来过粥、更不能抵饿。

“叫外卖吧。”屋里暖洋洋的,程清和脱掉厚外套,把毛衣和衬衫的袖子往上一撸,走进厨房打算帮忙,却被冰箱的空空如也给惊着了-除了一颗黄澄澄的柠檬孤单地呆在那,每一格都没有实质性内容。

徐陶跟他面面相觑。咳,太忙了顾不上吃喝,以至于积存物品消耗一空。她清了清嗓子,“今天不想吃洋快餐。”冬天的雨夜,恐怕只有洋快餐还能保持送外卖的速度。

程清和同意,他饿的时候什么都能吃,但凡能够讲究自然想吃好些。掏出手机,他打电话让人送餐,不知何时风大了起来,呼啦啦卷过。视线余光中,徐陶在厨房翻箱倒柜。

让她失望了。

她苦苦想了会,怎么可能,然而就是发生了,这段时间竟没发挥买买买功力添置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