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巧的家在云水镇东头,明日要办喜事,家里人来人往,清秋看着心里又有些羡慕,这辈子她是别指望嫁人了,顶着个寡妇身份,还在云水镇过得有滋有味,任谁见到都要称呼一声“秋老板”,只能安慰自己也算圆满了。

清秋就当来沾些喜气,只是那个蕊巧太紧张,总也记不住步骤,看来越是在意,越会出错。这一呆就呆到了快半夜刘家才放她回去,清秋拒绝了刘家要送她的好意,小镇就这么大,走几步就到家,今晚月亮也好,看来明日嫁娶真是个好日子。

沿着河边行走,满天的月光洒在河面上,清秋突然有点想绿绮,想她的琴,或者并不需要绿绮,只是一把琴便可,她此生只擅长两样,一是弹琴,一是做菜。在这里天天做豆腐,可弹琴就不行了。

快到家的时候,清秋突然看到河边树下有个人影,河水轻轻流过的声音里突然冒出一声:“秋老板…”

清秋差点摔个跟头,莫不是水鬼?她的胆子依然没有变大,这离豆腐坊的后门不远,正要拔足狂奔,又听那道影子颤巍巍地道:“秋老板,别怕,我是洪北贤。”

原来是他?清秋往边上避了避:“洪相公?你半夜三更站在这里做什么?”

“你出去半天没回来,我不放心…”他从树下阴影走出来,怀里还抱着把琴,清秋没好气地看了琴一眼,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洪相公就这么喜欢弹琴?”

“哪里,哪里,只是个喜好。”

她忍了忍道:“学了几年?”

洪北贤来了精神:“幼时家父慕名将我送去五柳先生门下学过两年,也算是略有心得。”

时五柳先生广收弟子,每年收徒若干,看他的年纪,该是比清秋大上不少,两人虽是同门却未见过,再说洪北贤重在考取功名,学琴只是辅助,会一点便成,清秋自然没有听说过他。

“碰巧我也会一点,今天的月色不错,我来奏上一曲,请洪相公指点一二。”

洪北贤很是惊喜,他就知道,自己的眼光不错,清秋居然还会弹琴,他立马有知音之感,嘴里夹缠不清地说着:“原来清秋…秋老板也会弹琴,好,好,今后我们可以互相切磋,这镇上懂琴知琴的人太少,我,我真是太高兴了。”

他把琴递过来,又道:“这里无桌无凳,不若去我家…我的意思是我那院子还算清静。”

清秋一把将琴拽过来,四处看了看,走到河边树下盘腿而坐,置琴于膝上道:“这里就成,弹完还得回家呢。”

明知不合时宜,她该转身回家,但一摸到琴,清秋就忘了身在何处,试了音后便弹起一曲《流水吟》,是从八段《流水》演化而来的一段。曲可明志,相信这一曲后,洪北贤不会再动不动弹琴来折磨她,她也用不着日日钻在磨房里听驴叫了。

此时夜深,万籁俱寂,和着轻轻流水,一阵阵似空谷铃音,婉转悦耳的妙指琴声,听得洪北贤如痴如醉。他虽琴艺不高,但却不是不识货之人,清秋的指法意境实非他所能及,唯一不足便是此琴音色略差。此时月光照得河水上波光粼粼,树下清秋布衣钗裙难掩质洁,洪北贤脸上心里没由来阵阵羞惭,他原存着往后借此常与清秋来往,想想真是痴心妄想,拜了清秋为师才是正事。

一曲终了,清秋也过足了瘾,早忘了初时目的是让洪北贤知难而退,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谢:“今夜一曲颇是尽兴,还要谢过洪相公成全,夜了,早些回去吧。”

她没注意洪北贤的脸色,不舍地摸了摸琴,起身还给他,心情舒畅地往回走,心想定要凑足钱再买把琴才行。

同样的夜晚,世子府里也是灯火通明,府里自从青书和红玉被赶回郡王府后,没有人管,世子爷又一直在外,连过年都没回来,郡王府那边无法,只得派了卫管家过来照应着,一直留在了这里。

卫管家是谁啊,那可是以往最受宠的清秋姑娘的亲戚,青书管事和红玉都是因为得罪了清秋姑娘才被赶走,所以卫管家说什么,大家都得听着,没有不老实的。后来世子因为郡王妃病了才回京城,看到卫管家,也没反对,这一府的事也都真正归了卫管家管着。这不,明一早世子又要出远门,卫管家一声令下,全府连夜准备世子出门的行装。

郡王妃是正月里就病了的,原先清秋没走的时候,她只是装病,没想到这回成了真。头回发病是在况灵玉出嫁后,因为二夫人一句不冷不热的奉承:“灵玉小姐的婚事办完,就该是世子爷的了,王妃真是劳累。”

一句话说得郡王妃还没劳累先晕了过去,请来大夫一查,还真有了毛病,心口疼头还晕,得长时间养着。二夫人为此被禁了足,彻底被郡王冷落,皇上体恤卫铭,恩赐太医院了院首住在郡王府,专为调理王妃的病。卫铭也被召了回来,他自那天匆匆赶去云州便没有回来过年,回来探病也没在家呆多久,说是朝中有事,四处巡查,头三个月里几乎连家都没回过。

他有旨意在身郡王与郡王妃不敢说什么,听说如今也差不多办完事。可是他还不肯留在京城,执意要去云州,当初清秋就是在那里不见的。

再见亦是情浓

来帮忙帮出这种事,清秋心头正恼,猛一下子被人这么一跪,把她吓得捂着心口往后退,然后看清楚是青书,心中更惊,立时头痛起来,怎地这一位会在此地?随即她往旁边看了看,没见到世子的身影,这才放下心来。只要世子不在便好说,她有心想装做不认得青书,但面对面地照上,怎么生也说不过去,只得再往旁边避了避,苦笑道:“青书管事这是做甚,多不好看,快快起来吧。”

后面陈老爷等人已跟过来,见此情景俱是目瞪口呆,难道这位秋老板竟认得青管家?青管家是月余前才到的云州城,东家交待今后此处一应事务都要问过此人,平日范守军与城中太守见了青管家尚要客客气气,自己费了天大的劲才求得他拔冗前来,怎么这么一个人物一见秋老板就跪倒在地,这可不是说秋老板更加是个人物?

青书一点也不在意陈府众人的眼光,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小心地想着措词道:“四月里我跟着爷来云州办事,今日受邀来此赴宴,没想到竟遇上了姑娘,真是意外之喜,侥天之幸…”

幸个鬼,清秋只觉倒霉至极,青书见了他,还不等于是世子知道她在哪儿,她虽然不是世子府里卖了身的人,可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整个人都跟世子有撇不清的关系,先前不吭一声就跑个没影,世子爷大概,或许,可能总要有些怒气的吧?思及此,她心虚得不行,往一边避了又避:“这个,青书管事安心在此吃酒,就当没看见我,成吗?”

当然不成,青书跪着往她那边又挪了几步挡住她去路,咬了牙道:“千错万错都是青书的不是,当日一时糊涂让姑娘受了委曲,您一个人在外面定吃了不少苦,可爷也是一日不曾好过,他这小半年就没消停过,四处奔波,都是想找到您,请姑娘看在爷这份难得的情意上,别再走了!”

他一直没有停止找她吗?清秋浑身僵直,咳了一下又道:“别再姑娘姑娘了,你也不看看我什么打扮,莫让人笑话。”

青书定睛一看,登时脸色发白,她布衣布裾,头上用块布巾包着,看得出挽着发髻,竟是妇人打扮!好不容易找到清秋姑娘,谁知她竟已嫁为人妇,世子爷若是知道了…他不敢想像会出什么事,本打算立马给世子爷传书,眼下这种状况他是传还是不传呢?他张张嘴,却问不出来任何想要确定的话。

清秋点点头,用眼光回答他的疑问,再次看了眼一旁的陈家众人,在眼圈尚红的蕊巧身上停了下,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再也不愿在这里多呆一刻,绕过不能言语的青书出府而去,但愿蕊巧不会告诉青书自己在云水镇的事。

出了陈府,清秋急急地往回赶,走到半路想起她把瑞麟两兄妹忘在了染布坊,说好他们与爹爹团聚两日后再随她一起回豆腐坊的,只得又拐回去接他们。

急急走在云州城的大街上,清秋出了一身的汗,怎么青书会在这里?他说世子爷来此办事,如今可还在?刚刚她心乱得很,只求青书别再追问她过得如何,有关世子的事她提都不敢提。他来了,离她这般近,也许下个街口,下个门店面前站的就是他,突然之间清秋觉得头也抬不起来,脸上臊得不行,忙停下来靠在一片荫凉的石墙后站了会儿才缓过劲来,探头打量了半天,确定世子不可能出现,才往染布坊走去。

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要收拾东西再跑?寒冬腊月时候的勇气不外是因为被宁思平一步步引向绝境,如今早没了当时的勇气。她在心里细细咀嚼青书说的每一句话,想从中得知世子爷的的事,却不得而知,这几个月他真的一直都在找寻她吗?云水镇与云州城一河之隔,只怕很快他们就会相见。

接了瑞麟与瑞芳,清秋心神不属地带着二人回到云水镇,刚走到河边,便看到青书带了一队人守在通往小镇的路口。想是他已缓过来劲,问清楚她并未嫁人,又赶了过来。

她眼光一扫,依然没有世子的身影。

清秋松了口气之余莫名有些失落,心里不由自主开始猜测为何不是世子爷过来,他不想再看到她?或者不屑自己动手抓她回去?路过此处的人都是镇上居民,大都认得她,纷纷招呼“秋老板”,清秋一一回应。她明白他们的意思,一个寡妇不该当街与陌生男子相对,青书等人委实有些扎眼,大家都想知道来人是谁。

她示意瑞麟带瑞芳先回去,转身对青书道:“青书管事,你这是何苦来着,不是说了当没见过我便好吗?”

青书不知该怎么说,清秋姑娘才会原谅自己,他跪也跪过,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来此一是怕清秋再次走得无影无踪,二是想求得她不再怪罪。

从年前世子命人给清秋姑娘做嫁衣,让府里准备喜事到如今,还不过半年,当时他与红玉面上恭敬,其实都不曾当过真,因为郡王妃一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果然,后来婚期停缓,他们哪里不明白是郡王妃的意思。所以,当郡王妃交待不得向清秋透露世子的行踪,要冷待清秋三日,好让她明白世子不会一直护她周全时,青书默许了。谁会想到结果竟是他为此差永远不能再服侍世子,结果是清秋姑娘就那么不吭一声离府而去,再也找不到人。

“世子爷此时不在云州城,我已加急传书给他,相信很快就会回来,这中间,青书自然要守在这儿,直到世子爷回来。”不管怎样,在世子回来之前,他都会守在这里。

守在这儿?清秋放下心,河边这么大,随便他怎么守,只要不是守在自己的豆腐坊那里便成,她还准备打开门做生意呢。今日在陈府忙乎半天,她只收了订金,蕊巧还没把余钱给她,不会就这么黄了吧?

接下来的三日,青书果然就守在了镇外,他虽然没有明说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云水镇的人到底还是知道镇外的一群陌生人是为了清秋才来的,而且云水城的父母官还有守军大人都往这小小的云水镇上跑了一趟,还特意到清秋的豆腐坊里了一圈。

身在东南公干的卫铭收到青书传书后,差点没当自己在做梦,这些日子他借着四处清缴北齐据点的机会,四处查找清秋的下落,却终是无果,清秋象是从这茫茫世间消失了一样,最坏的打算便是清秋身子骨单薄,没有熬过寒冷的冬天…如今说找到了,叫他怎么能不兴奋?从东南地到云州,他只用了三日便赶了回来,一路上带着十几名亲随纵马狂奔,生生累死了几匹良驹,终于在朝阳初初升起之际赶到了云州城外。

他没有进城,而是直接绕到了城东,马蹄落在云水镇的石街上时响如雷彻,半个镇子都随之震动。

卫铭骨子里是个执拗的人,若非如此,他不会坚持只要清秋。但同时又有十分强大的自信和十足傲意,对清秋的不告而别,他心里又痛又气,直到除夕夜宁思平说出曾带清秋去了东皇林,他才突然明白,清秋的心事并不全象他以为的那样,是在为将来担忧。她不要虚无缥缈的承诺,更不会为了他便让自己受委曲,这不能不让他感到挫折。

河边的青书终于盼到世子回来,大大出了一口气,牵了马跟着世子往豆腐坊走去。两旁的住民纷纷探出头,打量着穿过小镇的一群人。

清秋根本没有心思做什么生意,她得应付街坊邻居的好奇之心,还有居然还有当官的在其中之列,那些人个个都用极低的声音来向她打听那是些什么人,她无言以对,只有关了门求省心。谁知瑞麟和瑞芳兄妹二人跟着她整晚整晚不睡觉,用那种极无辜的眼神望着她,好像她马上要抛弃他们兄妹似的。

三天了,她何尝不是等了三日三夜,只为见他!

蹄声在门外停住,人却没有立时进来,青书等着的三日没有闲着,走了几圈,把清秋这小半年的情形摸了个底掉,哪天到的云水镇,豆腐坊何时开的业,又有谁曾上过她家的门,平日生意怎么办,家里那两个少年男女是什么来历,凡是能打听到的,一样也没落下,此时正在一一向卫铭汇报。

清秋低着头坐在房里,心里有些悲切,这是她的家,不是吗?可外面被人围着,里面也站着几个彪形大汉,听说世子爷已经到外面了,她拿不准是站起来迎出去,还是把自己用被子蒙起来,就当谁也不认识她?

她手里攥着把木梳,木齿已在她手心里刺下血印却不自知,天知道她心里已完全没有主意。刚想起身,听得有脚步声从外面走进来,撩开内房的门帘前停了停,而后一挑帘子进来了。不用问也知道是世子,清秋紧张地要命,心怦怦乱跳,这么久没见,他还好吗?他会说什么?

卫铭什么也没说,单把她包着头发的布巾轻轻取下,散落的头发垂在前胸后背,他抓起一把送到脸前嗅着,半晌用低哑的声音问道:“你对人讲夫家姓卫?”

她头垂得更低。

“不过可惜,那个姓卫的相公病死了…”说到这里,卫铭忍不住咬了咬牙,又道:“我还没有死呢!”

关于这事,清秋得解释一下,说自己是个寡妇,不外是为了方便,难道她要告诉人家自己二十好几尚未成亲?抬头正要开口,已被他紧紧拥进怀里。

两相沉吟心事

久别重逢,清秋自是喜多过忧,那曾经的甜蜜光景让她暂时忘掉所有顾虑,无比柔顺地伏在他胸前,鼻端满是熟悉的气息和一股风尘之味,想来他是匆匆从外地赶回。

“世子爷…”清秋深深地吸了口气,话将将要出口时却没了勇气,说些什么呢?他收到消息来了,然后呢?若是重回越都城,那当初她又何苦走这么一遭。可若世子爷不来,不想带她回去,她反倒会觉得他无情。

“想说什么便说,”他终是放开她,拉她坐在自己身边,细细地用手指描绘伊人脸庞,象是研究眼前的清秋与他脑中想过千遍万遍的模样有何不同,最后肯定地道:“你清减了不少,还好。”

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她不确定地问:“还好?”

他微一咧嘴:“若我日夜思念的女子,多日不见胖了不少,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她离开我后过得很快活,幸好你没有。”

看着她微微失愣的模样,卫铭低低地笑起来,这么久的分离并未让两人之间产生疏离,抱着她软软的腰身,只觉熟悉的馨香浓得醉人,低低地轻喃:“你看我,也没有胖,只是想你…”

远走他乡并没有让她好过一些,同样是为了一个人红颜暗老。她曾仔细想过这样做的对与错,不论是因为自卑,又或者是怕世俗的眼光,又或者是位尊者与郡王、郡王妃的反对,总之她走了,并且日日夜夜都无比地想念他,一遍遍地回忆世子府里的点滴生活,若此生无缘与世子重逢,那么她将一直回忆下去。

他说日夜思念着她,真的吗?她低低喟叹一声,多日来压抑着的思念与深情,一点点的在心中翻腾起来。想到离去时候世子将要与康家小姐成其好事,便不由心难过,她的心结未解,垂首无声地吐出几个字:“我自然也想着你。”

无人说话,只听见彼此轻轻呼出的气息,此时此刻,卫铭哪里还记得半年来盘旋在心头的些许怒气,曾经想过若是找到她,定会不由分说先质问她为何一句话都没留下,是否连他也不曾留恋过?这会儿见了她却只有温软甜蜜,爱意怜惜…

片刻的宁静突然被打断,远远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这不是许久未再弹琴的洪北贤吗?他这一弹不要紧,院子后边那头拉磨的驴子跟着叫起来。也不能怪那头驴,该是从前落下来的毛病,以为琴声响起便是它的受难日到来,故此一声比一声叫得高。

清秋忍不住失笑,起身将头发挽好,不再是妇人打扮,却结了条辫子,出门一看,院子里站满了世子的亲随,瑞麟拉着瑞芳的手站在院子中间,看样子本想去后头磨坊,却被那些亲随拦下,不让他们乱动。

她看得出两个孩子眼中的惧意,忙招呼瑞麟去磨坊照看着,又让瑞芳来自己身边,小女孩紧紧靠在她身上,连看都不敢看那些亲随。卫铭跟着出来,阳光下他脸上有遮掩不住的疲惫,双目在院子里好好打量了一番,想到从前清秋确是有卖豆腐的打算,不禁苦笑,她还真是倔强,适才在屋里,他们谁都没有提起年前的事,一是没来得及,二来,这儿不太方便,此时他只想快快带她回云州城里的住处,一切回去再说。

瑞芳抬头怯怯地问道:“秋老板,你要走吗?”

她的小手发颤,眼里的惶恐叫人心疼,清秋看了眼卫铭,察觉到他也在等待她的回答,思忖片刻之后,轻声说道:“我出去几日,你和瑞麟看好门,每日只上午开门做生意便可。”

听到她说只去几日,瑞芳抿了嘴不再说话,秋老板从没有哄过她,她也会做菜,这几日店里每日一菜的事交给她好了,待秋老板回来,定会惊喜。瑞麟却满心忧虑,他安抚好驴子出来,看着卫铭的眼光充满了探究,他有种预感,这个男人一定会带走秋老板,毁掉他们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日子。

对于这个回答,最不满意的却是卫铭,出去几日?难不成她还想着要回来?听青书说镇上有人给清秋提亲,还有个鳏夫一直对清秋很上心,他微合双眸,掩去眼中的厉色,他会让这里的人都知道,清秋不是寡妇,她的夫君没有死,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嫁给别人。

隔壁的小四哥去外做工还没回来,清秋只得与他老母与娘子道了别,请他们照看一下豆腐坊,只有瑞麟与瑞芳在她不放心,这家都是实在人,曾帮她良多。卫铭让人留下了许多银两,以做答谢之用,让那对婆媳惊喜不已,没想到清秋竟有如此来头。

轿子是青书早已备好的,候在门口等她。莫非认定了世子一来她便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清秋咬了咬唇,虽然交待了瑞麟兄妹看店,但她心里还是未能有个决断,到底是只去几日,还是再也回不来?只怕她几番挣扎,最终还是得顺从世子的意思。

清秋回眸看了眼身后,卫铭把目光放柔,四目交投的刹那,她心软至极,她成日期盼的不正是这种默契情深吗,天下再大,没有他,到哪里都象是流浪。

轻轻放下轿帘,卫铭翻身上马,一如来时般的气势带队离开云水镇,路过洪家的时候,看到一个失魂落魄的男子,呆呆地望着那顶轿子从面前经过,卫铭猜这便是青书说的曾向清秋求亲的那个鳏夫,忍不住摇头,这样的人哪会入得了清秋的眼。

清秋坐着小轿进了云州城,一路来到玉林苑,卫铭拉着她的手片刻不停,一直到了冷香阁,可惜了苑内处处美景,她还没看清便被拉走。冷香阁卫铭来云州时常住的屋子,他满身的疲惫,只来得及稍稍清洗一下,便拉着清秋倒向床榻,揽着她的腰道:“陪我睡一觉。”

之后便沉沉睡去。

还未到午时,日头还在空中高挂,清秋如何睡得着,待他熟睡后便再次起身,冷香阁外照例守着一队亲随,清秋有些诧异,这些寸步不离不离的亲随真是忠心,比在世子府的时候还要小心百倍。见她出来,有两人自动跟上她的脚步,仿佛早已领了命。

这苑子比京城的世子府还要精致许多,此时百花正是盛开之际,其间假山湖水,红花修竹,浑让人忘忧。这苑中的奴仆甚是知情识趣,无不恭敬地向她行礼,前头迎来的人正是青书,说是已为她备下午饭,另为她备下许多衣物用品,请她去看是否合心意,生怕哪里服侍得不够周到。

城守范守军接到世子回云州的信儿时,正在吃午饭,他抛下最钟爱的蹄膀,匆匆往玉林苑赶去。等到了玉林苑门口,便碰上了吴太守,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汗,他拱手行礼:“吴太守竟到得这般早。”

相对于范守军的狼狈,吴太守却是意定神闲,一人替他扇着凉风,还有人递上凉茶:“不早了,我都来了小半个时辰了。”

瞧这情形,该是没能进去,范守军也不再让人通报,小心翼翼地问:“里面那位心情不好,不见人?”

虽然没太多人知道卫铭的身份,但当初是动用了守城的军士找人,范守军和吴太守才会知道他的身份。没找到世子爷要找的人,他们很是不安,怕因此对前程有损,没想到世子会几次三番到云州来,更置下不少产业,大有在这里扎根之意。所谓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世子卫铭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宠臣,他说一句话,顶得上十年政绩,千里做官只为财,官运亨通财才能来,卫铭每到云州,心情就有些变幻不定,常常接连几日谁也不见,这回又是,连玉林苑的门也进不去,里面的人只说世子连日劳累,正在休息,任谁也不见。他们两个抱着同样的心思,哪怕是站在世子爷的门前等一辈子,也不能让人抢了先。

“听说世子大人此番前来,还带着一个女人,这会儿不见人,难不成在里面…”两人相互一看,均带了些暧昧不明的笑意,世子爷是为了找一个女人才来到云州城,他们何不为他多找些女人来呢?

夕阳西下,清秋已在苑里逛足一圈,估摸着世子快要醒来,便往回走,青书差了个丫鬟送来份菜单请她定夺,这让她想起从前在世子府的日子,这里与那里,没有什么不同,她又做回了世子的女人。

她握着单子趁着暮色回房,床上的帷帐内一片阴影,她轻手轻脚地上前想看世子是否还在酣睡,只听得那团影子突然开口:“你去哪儿了?”

清秋吓了一跳,才知他已然清醒,便把单子放到桌上,懒懒地答道:“青天白日的睡不着,我去外头逛逛。”

他缓和了语调,又问:“为何不告诉我一声?”

清秋失笑:“你正睡着,我怎么说?再者有人会跟着我,你醒来后自然就知道了。”

他在帐内幽幽地道:“醒来后看不到你,以为你又走了。”

清秋捂嘴一乐,世子永远气定神闲,几曾有过这般幽怨模样,忍住笑道:“怎么会,这儿不是世子府…”

说完又觉得不妥,若这里是世子府,那么她便要走吗?

卫铭微微皱眉,即便是世子府千般不好,万般不好,可是总有一个他,难道连他也不曾留恋过吗?他揭帐而出,长长的袍尾拖曳在地,黑发散落在敞开的衣衫里,暮色中带着几分压迫之意,清秋嗓子有些干涩,双目微闭不去看他:“不知世子爷晚膳想吃些什么?”

他来到她身边,离得极近才停住:“你说呢?”

她拿起那张菜单,横在他面前,阻断他如火的目光,心虚地道:“你看这些可还合胃口?”

一张纸如何能隔断他的热情,瞬间便被抽飞,他英俊的脸庞微有些戏谑:“挺合我胃口的,不用看。”

热吻之下,那些无谓的心事和不安全然不见踪影,明明是往极致的快乐里不断沦陷,一吻已毕,清秋的眼中却渐渐有了湿意,想抬头将泪水逼回去,却被牢牢固定在他胸前,只得任由泪水滴入他的衣襟内。

卫铭只觉胸口被灼痛,不由叹息:“我记得被抛弃的人可是我,你又哭什么?”

“你刚刚不见的时候,我四处找不到你,还以为你信了那位天府主人,不愿等我回来便随他离去。”提到天府,他眸光有丝冷意。

“我没有。”她鼻音浓重,倒不是因为相信了宁思平的话,其实东皇林那晚,世子根本没有做什么逾矩的行为,那康松蕊夜半私入男子营帐,后被人送回去,若非要说世子爷与她之间有什么,也着实是冤枉他。

他到底还是问出来:“后来我便知道你并没有跟他走,为什么不肯等我?”

女子的心事,有时连自己都说不清,她不无委曲地道:“皇上要赐婚给你,我留着也没什么意思。”

“皇上是赐婚了。”

清秋的呼吸一紧,她早想问问他最近可好,那位康家小姐是否已做了世子府的女主人,但却不敢问。她没有问青书,没有问那些亲随,进到这玉林苑中时,生怕迎出来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柔柔地为他拭去风尘,顺带再贤惠地安排她也在这里住下…好在没有,她刚有些安心,想着就当玉林苑便是只有二人的家,这里远离越都,不会有郡王妃和有异样的眼光,不会让她过得忐忑不安,即使他不能永远留在这里。

原来还是赐婚了…

卫铭长叹一声:“将来见到康小姐,你要改口叫她淮王妃,记下了吗?”

淮王妃?清秋含泪抬头,不解地看着他,心想几时世子爷封王了?

他接着道:“她马上要嫁给皇上最小的弟弟淮王,二月里才赐下的婚事。”

原来是这样,但清秋脸上并无过多欢颜,今日走了康松蕊,难保明日不会有别人,他是声威显赫的世子,不是她倾心爱上便能如意的,她永远不会快活。

“你无需为此烦恼,万事有我。”

什么都不必问,什么都不必做?说得轻巧,她可没有那种平常心。

天已全黑,屋内没有点灯,两人在黑暗中相互依偎着互诉情话,直到最后,清秋也没有完全解开心结,她柔声道:“世子爷,我们不说这些好不好?清秋只愿与你快快活活地过一段时日,什么都不用想,只守着你一个人,可好?”

她不知卫铭此时的焦虑,这些日子除了找她,还奉了皇命暗中行事,接连除去了许多天府在南齐设立的暗中联络点,这是天府在南齐多年的基业,一朝毁于一旦,他们岂会心甘。虽然南北齐和谈顺利结束,不管两国各自拿出明面的诚意有多少,谁也不会把敌意真正从心底卸去,暂时的和平不能掩盖几百年的仇怨。如卫铭这样的人,早已是北齐人眼中的头号天敌,此番连出重拳,更是加深了天府对他的仇视。

两国不可能立马翻脸,天府中人却不会善罢甘休,卫铭隐隐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他倒不怕人寻仇,只是在此际找到了清秋,云州不是久留之地,这半年他谴了人盯着宁思平的行踪,想从他身上找到清秋,宁思平何尝不会派人来盯着他?

夏日凉亭风波

或许是不在越都城世子府,或许是清秋这小半年的心野了,总之她坚持不回去,好不容易才离开京城,离开世子,回去不定有什么“好事”等着她呢。当天卫铭传饭时候,已经很晚,青书一直没睡,等着主子传唤,心想清秋姑娘的地位是谁也动摇不了的,幸亏这回他将功补过,为主子找回了清秋姑娘,

清秋近日犯懒,日日睡得很晚才起身。还未到盛夏,午时一过,阳光便毒辣的象要把人晒干。卫铭一早说要去找些做荷花鸡用的原料,闻听城南有一处莲池,此时莲花已盛开,可采摘来做菜,玉林苑的荷花才只结了几个花苞,不能用。

他走的时候清秋正睡得昏昏沉沉,从前面对卫铭难免有些尊卑之感,分别再重逢后,她少了许多顾忌,反倒与世子相处极之融洽。极少有空闲的时候,她想到云水镇的豆腐坊,便要回去看看,都被卫铭给用话带过,只让人送去些银两,照看那里的生意,去却是不能的。

这一觉睡到快午时才起身,留在这里服侍她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干妇人,这里可没几个丫鬟,估计是青书的安排,主子身边有了这位主,还要丫鬟做什么,趁早让她们断了念想才是正理。

对镜梳妆完毕,清秋叹了口气,不知不觉过去一个多月了,头开始世子爷还说过几回要带她回京,后来见她无比抗拒绝,便不再提及。听青书说爷此番是身负皇命,却没见他离开过云州办事,两人就在云州城玉林苑里痴缠渡日,把云州城附近的山水游遍。

午时刚过,一顶二人小轿顶着烈日在玉林苑的侧门外落定,里头走出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正是陈家的新媳妇蕊巧,她一脸愁容,站在门外不敢上前,半晌才让跟来的丫鬟上前拍了拍门,让门子通传。不多时,门里出来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收拾得挺利落,笑吟吟地请她进去,边走边道:“知道陈家少奶奶要来,姑娘已在凉亭那边等了一会儿,还让人镇了些凉茶点心,”

姑娘?指的是秋老板吧,蕊巧就是来碰碰运气,看看这家贵人会不会让她见秋老板,有些人家的规矩大,她垂着头不敢四处乱看,跟她来的那个丫鬟被留在二道门处等她,身边没有个熟人,她往深府里走着,满是绿树红花的美景却进入不了她的眼睛,反倒有些失神。走了许久,那个妇人将她带到一片水边,大片的绿色莲叶散发着淡淡清香,在这样的酷热中让人精神一爽。

凉亭便在水边,传来一阵悦耳的琴声,有人坐在亭中抚琴,带她来的妇人停住脚往旁边一让:“陈家少奶奶,姑娘就在亭子里,您自己过去吧。”

“哦,好,谢谢了。”蕊巧低低说了句,便往凉亭里去,亭子的台阶洁白似玉,她踏上去的时候,有些犹豫,待踏上最后一层石阶,清秋已停了琴声,起身来迎她。

她的长发没有挽起,而是凌乱地披在肩背上,一袭月白夏衣不知是用什么好料子做的,垂而服贴,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飘拂。这还是在云水镇上卖豆腐的秋老板吗?蕊巧心中止不住一阵艳羡,果然是人要衣装,秋老板竟象变了个人,那些大家闺秀,名门千金怕也没她好看。

“蕊巧,你怎地来了,可用过午饭?”

对蕊巧的到来,清秋多少有些高兴,在云州城,她只认得蕊巧一人,这些日子没再回云水镇,也不知道大家都好不好,当下拉着她的手问个不停。

蕊巧适才的拘谨被她的热情击飞,笑了笑道:“秋老板…我听她们叫你清秋姑娘,那我该叫你什么?”

她是真的有些迷茫,秋老板开头称自己是个寡妇,一直以妇人打扮现身,现在又是未出阁的打扮,叫什么成了难题。

“什么都行,秋老板是我,清秋也是我,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