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走了两天,又遇到几个搭伴赶路的人,从众人口中得知这一带土匪出没,杀人不眨眼。大家提心吊胆地穿山度岭,到了两山中逼仄的一处,听见梆锣声响,一群马匪自山脚后冲出,向着柯绿华等人的车辆杀来。众人乱成一团,柯绿华躲在车里,听见外面械斗声厮杀声响成一片,她转头看周夫人,见她已经吓得昏了过去,她手忙脚乱地扶着周夫人从马车另一侧下去,幸好马车旁边就是树林,躲在里面外头一时看不见。她听着自己心头怦怦地跳动,每当一个土匪靠近树林时,她的心都吓得要跳出嗓子眼。

一个穷凶极恶的土匪砍开车帘,见里面空了,大嚷道:“娘们跑啦,快搜。”好在大多数的土匪忙着抢夺财物,并没立即搜人。周家相公带着几个壮年的男仆仍在勉力支持,一个土匪一刀磕飞周相公的刀,顺手就向周相公的脖子砍去,周家娘子恰好在这时候醒来,眼见丈夫就要死于非命,她声嘶力竭地惊叫了起来。那些土匪听见女人声音,脸上都是一喜,向着声音发处冲过来。

柯绿华呆坐在地上,暗思若被这些土匪侮辱了,还不如清白被玷那晚抹脖子自尽,倒一了百了。

谁知就在这时,一阵喊声从天而降,仿佛又有马跑来,柯绿华抬起头,见几个大汉与这些土匪厮杀在一起。这新来的几个人勇不可挡,所到之处尽皆披靡,片刻工夫一众土匪就被杀个干净,窄窄的山路上血流成河。隔着横斜的树枝,柯绿华呆呆地盯着这几个人,心中真不知道该喜该忧。

周家相公对这几个救命恩人感激涕零,千恭万谢之后,犹不忘对着树林里喊:“娘子,娘子,快来谢谢恩人救命大恩。”

周家娘子听见丈夫呼唤,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拉着柯绿华出去。柯绿华挣脱她的手轻轻道:“姐姐,我动不了,你一个人去吧,你代我谢谢他们就成啦。”

周家娘子以为她吓得傻了,也不勉强她,一个人走出去跟那几个人福了几福。柯绿华刚暗暗松了口气,却听见周相公道:“娘子,柯家妹子呢?她不会被土匪杀了吧?”

一个骑士听了奇道:“柯家妹子?”

“她好好地在树林里,只是吓坏啦,让我替她谢谢几位的救命大恩。”周家娘子忙道。

柯绿华听见马蹄声向自己的方向走来,心里暗暗叹息,自己为什么不姓张王李呢?偏偏姓很少人姓的柯。自思躲不住,只好慢慢走出树林,对着来人施礼道:“朱大哥,王二哥,陈张陆季洪各位大哥,谢谢你们又救了我。”她故意不看那个几乎碾碎她对生活所有美好幻想的男子,一想到这个世上有人曾经那样摧残过她,她天性再乐观善良也无法控制内心的仇恨与阴郁。

朱角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浑身素白,盘发梳髻的打扮,几天不见,这位柯姑娘怎么这般着装?“柯姑娘,你怎么这般打扮?”七人中最年轻也最沉不住气的洪箕忍不住问道。

“世事难料,我跟众位分别之后,嫁了人,想不到过门一天我当家的就死了,撇下我一个人成了寡妇。”柯绿华本不在意朱角等人知道她是被李昶所害,但她不想让周家娘子知道自己持身不洁,几天下来,她内心深处已把这位好心的周夫人视作自己的娘亲,很珍惜跟她的情谊。

李昶骑马立在东方苍龙七人之后,见柯绿华脱去男子衣冠,白衣素颜,乌油油的螺髻上一朵白花簪在耳边,长身玉立,迎着山风俏生生地立在那里,美丽不可方物。他本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后来听她说到死了相公,心中颇不舒服,冷冷插口道:“你死了当家的?你当家的姓什么,家住哪里?”

柯绿华盯着他良久,并不答话,她恨自己为什么是女人,任他羞辱一次不算,还要当着许多人的面再被羞辱一次。朱角等人感到气氛不对,看着李昶,又看看柯绿华,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柯绿华对朱角等人轻声道:“各位好汉大哥,以后到了京城,要是有缘再见,我一定多谢诸位的救命大恩,咱们就此别过。”她转身上车,车帘先前被土匪砍成两截,挡不住外面的人看里面,却足以使她看不见外面。

周家诸人也纷纷收拾行李物品,周相公又千恩万谢了一番,见李昶诸人说什么也不肯收他的谢礼,只好上车带着家眷离开。走开不到一里,身后马蹄声又再响起,柯绿华在车里听见朱角的声音道:“我们爷说大家同路,不妨同走一段,周爷你介意么?”

周家相公刚刚看过这几人的身手,有这样的勇士同行,这一路再也不怕什么土匪游兵了,真是求之不得。柯绿华靠在车厢冰凉的木板上,听了朱角的话,气愤得暗暗攥紧了拳头,李昶这个禽兽到底想怎么样?他绝对不是突然发了好心想与人为善,八成是对她兽心未死的缘故。

“幸好姐姐家的女儿不在这里,不然可糟啦。”柯绿华轻声叹道,否则以李昶的采花手段,只要被他看上了哪里还逃得掉。

周夫人听得莫名其妙,周夫人有一个儿子在京城跟叔叔经商,另外一个女儿则刚刚嫁给京城一个世交之子。“妹妹刚刚说什么?”周夫人问。

“没什么。”她终究难以把那段伤心的事说出口,闭上眼睛,马车吱嘎嘎晃悠悠地,她心绪如麻,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晚上到了一处荒寺,草草吃过晚饭,女眷围在火堆周围说笑,周家一个较丰满的女仆似乎很喜欢东方苍龙七人中的陆心,周相公因为受了人救命之 恩,也不禁止,由着她跟陆心相继出了寺门。剩下的朱角等人对着陆心的背影哈哈大笑,周家另两个丫环也在火堆边吃吃地笑,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小燕现在可快活了,那位陆大爷很俊呢。”

“我看他们的爷最俊,小鹦,你快去给他端杯水,要是他看上你了,就有的你享受了。”

柯绿华听得面红耳赤,心中暗叹,是了,这就是真正的女仆,跟堡子里的山菊一样,只要自己愿意,可以喜欢谁就跟谁,主子不管更是百无禁忌。在黑河堡子里,她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主子,所有的奴隶佃农她都让他们称她为大姑娘,而不是小姐,就是提醒穷人们自己跟他们一样。她懊悔得双手捂脸,她怎么知道出了黑河堡子,小姐和女仆的身份差异会给自己带来这样的灾难啊!

李昶远远坐在荒寺一角,隔着火堆,看火光掩映在柯绿华雪白的脸颊上,乌黑的双眸里火苗活跃地跳动,衬着耳畔的那朵白花,美得让人呼吸一窒。先前在高家镇他之所以带上她,是因为颇为欣赏她在赌坊里挥匕自尽的刚烈劲儿,他从未见她着女装,刚刚山道上蓦见她一身少妇打扮,就再难移开眼睛。他手下的诸人显然也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他十分不悦地发现几个有了妻室的家伙都毫不客气地盯着柯绿华,而她致命的红唇就是引诱男人犯罪的罪魁祸首。也许他应该收她为侍姬,这样自己就可以随时随地上她的床,随心所欲地占有她,而她也会像他府里其她侍妾一样竭尽所能地取悦他。

一想到那样的情景,他小腹就控制不住地紧绷,欲望紧绷绷地顶着裤子,让他想立即冲上前把柯绿华带走,就像刚刚离开的陆心带着那位丰满俏丽的女仆一样。可这该死的女人一定不会愿意,虽然一个女仆的意愿根本不值得考虑,但那位周夫人好似对她极为维护,他不想当着一位夫人的面粗鲁,只好隐忍着。

陆心回来之后,朱角众人对他大肆戏嘲了一番,陆心只是笑笑就坐在众人中间,季尾叹道:“除了咱们爷,每次这些女人都挑五哥,真是怪了,大哥二哥三哥都有胡子,四哥太冷,可我和七弟又哪里不好啦?”

众人哈哈大笑。

“哈哈哈,有胡子的不好,没胡子的又哪里好了?”陈氐拍着季尾的肩膀一阵大笑。季尾还想说话,却听周家女眷那里一个丫头轻唱道:“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此时乐府歌词传唱大江南北,这首【南歌子】词句通俗,流传甚广。众人听这丫头声音柔媚动听,观其形象,偏长得粗长黑壮,都没了兴趣,翻倒身呼呼大睡。

柯绿华躺在周夫人旁边,想起以前在黑河堡子,父亲柯艺箫对辞曲最是痴迷,不但能依律填词,还能自创新声,唉,自己离开家已过半月,不知道他怎样了?想到父亲和黑河堡子,一时睡不着,睁着眼睛瞪着破庙蛛网层结的屋顶发呆,直到四下里鼾声一片,她才翻身睡着。

江流曲似九回肠

睡梦中感到自己似乎被人凌空抱起,她睁开眼睛,正是李昶抱着她向寺外走。她吓得张嘴欲叫,李昶已经知道她的心思,急急伸手捂住柯绿华的嘴,轻声道:“你要是叫,我就把你衣服扯碎,你不怕大家看见你光溜溜地,就尽管叫。”他很满意地看到自己的威胁奏效,柯绿华嘴唇紧抿,不但不呼救,反而一副生怕发出声音的样子。

李昶搂着她进到树林里,将她放在一处空地上,控制了一天的欲望再也压不住,迅速地享用起眼前活色生香的身子来。他没有遭到任何反抗,可也没得到任何鼓励,柯绿华僵硬的身体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奸尸。做完了,他生平第一次思念自己府里那些丫环侍妾了,他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女人,欲迎还拒的、含羞带怯的、主动热情的甚至假装冷淡实际上风骚入骨的,但是这一次他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自己是被人厌恶的,这样看来,她的贞洁丢的确实有些冤。

李昶替柯绿华掩上衣襟,她不要他的银子,这他已经知道了,可他又不善于道歉,想了半天,只好对她轻声道:“好啦,我对你再也没兴趣了,刚才的事儿以后不会再发生。”

柯绿华慢慢坐起来,背后赤裸的肌肤被冰凉的土地弄得极不舒服,她掩好衣服,身子随着动作一阵摇晃,李昶伸手欲扶她,她猛地一躲,双手抱胸快跑进寺里。

她的厌恶表现得那么明显,李昶看着她的背影呆怔了半晌,心头一阵异样,夜风送来一阵凉意,他自嘲地笑了一笑,跟着进了荒寺。

第二天周夫人看出柯绿华愈加沉默寡言,以为她仍在思念丈夫,对她百般慰解,无奈药不对症,柯绿华仍是痴痴地,眼睛茫然地盯着车棚顶上,一言不发。

两天之后,李昶与东方苍龙七人跟周家一行人分别,向檀平而去。檀平离燕王和朝廷的战场较近,周家相公为了安全,宁可多走一个月也要绕远路沿水路去京城。周家人雇了一条船,柯绿华生长北方,生平还是第一次坐船,感觉颇为新奇,自从李昶离开之后,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大石不见了,她人也轻松很多,坐在船舷上看着江流九转,两岸寒鸦栖树,远郊近村青烟袅袅,连日伤感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耳中传来浅吟低唱的几句南调,却是周家那个喜欢唱小曲的丫头小鹊坐在船头哼唱,细品那歌词,唱的是:

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

曲调软碎,颇为俏皮,使柯绿华心境渐佳,以前在北边家乡时,她的酒量颇豪,最喜欢秋收之后,堡子里酿的香醇的包谷酒,唉,如果这一生再也见不到李昶,到处走走,不厌金杯,诗酒人生,就像父亲一样,也不失为惬意人生。

沿河行了半个月,绕过檀平,在一处较大的渔港靠岸时,听说檀平陷落,燕王的大军由北向南铺天盖地般冲过来,其中一路正在攻打易营。想到李昶这些救命恩人走的就是那条路线,周家相公拍着大腿叹息半天,跟周家娘子不时祝祷天佑好人。

柯绿华听着他们的祝词,心里暗想天要是有眼,就让燕王爷的大军铁蹄踏碎李昶的头,让燕王爷军队的大刀把李昶碎尸万段,那些弓箭长了眼让李昶万箭穿心才能赎下他对自己所犯的罪孽。想那李昶可能已死在乱军之中,自己此生再也不会见到他,她心头一阵轻松,自出黑河堡子以来第一次觉得逃出来的快乐,她站在舷头,突地对着大江漫漫高举双臂,欢呼出声。

周夫人瞪视着她,被她出其不意的喊声吓了一跳。柯绿华唱啊跳啊地高兴了半天,方回头笑道:“姐姐,我现在很开心。我这么大喊几声,觉得痛快多了。”她这一路上一直心事重重,周夫人见她能放开心怀,也很替她开心。

在水路又行了十天,船将到范阳时,岸上不时传来消息说燕王军队所向披靡,朝廷大军节节败退。此处放眼可见逃难的人群,平素宽敞的河面上挤满了船只,坐的都是去京城避难的人们,原本只要三天就到范阳的路程,走了十天才到。河水到了范阳折而向东,周家人和柯绿华只得上岸取旱路去京城,一路上见人潮扶老携幼,将范阳城门挤得水泄不通。

城门的士兵对进城的人盘查得极为仔细,排在柯绿华前面的一个带刀的刀客被士兵拦下,那刀客叫道:“我犯了啥事儿啦,为啥抓着我?”

那士兵冷笑道:“奉府尹徐大人之命,所有携带兵器形迹可疑者,一律关入府衙大牢,等候大人亲审。”

“他娘的,这还有没有王法了?老子带刀关徐大人啥事?”那刀客急了,大声嚷嚷道。当时南北各地尚武之风极盛,凡壮年男子大多携刀配剑,人群中此类人都大声附和,大骂府尹徐大人。

那守城门士兵大声道:“你们可知道,反贼燕王派出奸细四处刺杀朝廷命官,燕王的军队走得这么快,就是因为这一路上大多城池的守官都被燕王刺客给杀啦!这一个月之内,又死了涿县、檀平、易营三个地方的官员十八人,从文到武一个都没逃掉。咱们范阳的徐大人下这道命令,也是逼不得已,想进城的自己掂量掂量吧。”

众人听见燕王的人居然如此勇悍,吓得人人胆寒,不再吭声。柯绿华跟周家人排了半天,总算进了城,范阳城里人满为患,旅店客舍都没有空房间,最后他们只好在城东的一处破败的废园中落脚。胡乱歇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周家相公出去采买食物酒水,柯绿华跟周夫人一直等到下午仍不见人回,天将擦黑时,听得废园门口一阵响声,柯绿华奔出去,见周相公浑身是血,倒卧在门口,随后出来的周夫人见了,吓得心胆俱裂,嚎啕大哭。

众人把周相公抬进屋内放在榻上,见他腹上深深一道伤口,仍在流血不止。周夫人边哭边让仆人出去找大夫,柯绿华忙道:“他们人生地不熟,哪里能找到大夫呢?等他们找到,周大哥血也流光了。”

周夫人急道:“这可怎么办呢?”柯绿华沉吟道:“也没别的法子了,姐姐,我来试试吧,唉,也不知道成不成。你快让他们出去找找大夫,咱们两边着手,大哥的命要紧。”周夫人点点头,两个男仆跑出去找大夫了。柯绿华从自己的行李里掏出许久不用的药包,拿出刀针药石,这种外科伤病,她自十岁起就在空慧旁边,帮着烧酒拿线递药,比较熟练,只不过因为从未给黑河堡子外的人治病,不免信心不足。

她拿出针,在皮肉上穿过,吓得周夫人险些昏过去,忙道:“妹妹,这——这能行么?这连皮带肉的,可不是衣服啊?就包扎一下就行了吧?”柯绿华摇摇头,缝好伤口,在伤口涂上伤药,包扎完毕,才站起来对周夫人道:“伤口太深,必须缝上。现在没事啦,好在没伤到内脏,休息几天,愈合了就好了。”

周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拉着柯绿华的手不停地流泪。又过了几个时辰,两个仆人才带着一个大夫回来,那大夫被周家仆人死拉活拽地扯来,本没好气,进门打开包着周相公伤口的白布,见伤处缝得工工整整,所涂的药膏闻来如兰似麝,没有一般金创药的刺鼻味道,远非自己所能,他不怒反喜道:“咦,你们从哪儿请来的大夫?”

周夫人本就对柯绿华的手艺不太放心,此时听了这话吓得脸色惨白,以为柯绿华治坏了了丈夫,忙道:“怎么了?不应该缝上是不是?大夫您救救我家相公,重给包包吧?”

“再给包包?您以为这是包粽子哪?先前这位大夫高明啊。”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缝线,点头叹道:“高明之至,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手艺。夫人的丈夫一定死不了。叮嘱您当家的这些天少出门,这城里边抢匪盗贼太多啦,府尹忙着对付燕王大军,没空管这些人,唉,乱世啊,光这个下午就有四个人被刀捅死了。”这大夫想必劳累一天,感叹了几句,背着药箱走了。

周夫人让仆人送出大夫,惊魂甫定,拉着柯绿华的手感激道:“多亏了妹妹。妹妹手艺这样好,刚才何苦吓唬我这个老婆子?”

柯绿华忙道:“我只是在家的时候做过一些这样的事情,心里何尝有谱?这种大地方的大夫见多识广,看了说没事,大家才放心。”周夫人想想有理,感激柯绿华心思细密,对她更为亲厚。

因为周相公受伤,周家人只得在这所废园耽延下来,柯绿华知道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多停留一刻,就多一份危险,可孤身上路前途难测,加上周夫人坚持要她留下做伴,只得勉强忍耐,原本因为李昶离开而解脱的心境,在燕王大军压境的灭顶之灾下,渐渐也焦急忧虑起来,那周夫人愁得整日长吁短叹,反而要柯绿华时时软语开导她。到了夜深人静,缺月挂在疏林末梢,柯绿华遥想当年在黑河堡子里,自己常常夜里在卧室楼台上看着这样的景色,那时候的她多么开心快乐啊,心中兴起隔世之叹,想这天下之大,她却如茫茫孤鸟,无一人可牵念挂怀,纵然死了,也是个漂泊异乡的孤魂野鬼。

什么时候她才能有一个自己的家?家,有丈夫,有儿女,有鸡鸭牛羊,耕种纺织,平安地老于户牖之下——在太平盛世,这似乎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愿望,此刻看来,却太过奢侈了。

这日周家仆人带回来消息,说燕王爷已经占领易营,大军杀向范阳了。城里人心惶惶,逃难的人成群向京城而去,满城为之一空。周家相公精神渐旺,听见燕王军队要攻来,也挣扎着要走,柯绿华知道他的身子禁不得旅途跋涉,勉强劝住了。

“生死有命,周爷,燕王爷真打来了,也不至于屠城,他再残暴,总是皇家的人,不至于这样对待自家江山的子民。我们只要不死,还是留在城里的好。”周相公也知道自己在路上折腾定是凶多吉少,长叹一声,无可奈何。

数日之后,从街上传来惊人的消息,坚持抗敌的府尹徐大人在自家书房被身首异处,六个指挥军队的将领也分别在家被杀,而刺杀府尹的刺客在几百个府衙卫士的包围下居然成功逃走,城中军民人心惶惶,士兵更是吓得毫无斗志。第二日搜查刺客的捕作查到废园,看见周相公的伤,问道:“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在街上被劫匪给刺的。”周夫人顾不得内外男女之别,冲出来对官差急道。

那官差见周相公的伤口已经愈合,绝非新伤,点点头信了,对周家上下人等道:“那刺客受了伤,逃不出城。现在官府有令,窝藏刺客者以造反论,诛九族,听到了么?”

周家众人点点头,好容易等官差走了,周夫人才松了口气,却见几个仆人齐刷刷跪在地上道:“小的们不想困在这围城里,夫人你开恩,放我们走吧?”

周夫人叹了口气,她是慈善之人,也不强求,每个仆人还给发了点银两,那几个婢仆擦着眼泪离去,只有粗使丫环小鹊无处投奔,留了下来。

傍晚时,因为仆人都跑了,周夫人和柯绿华也得帮忙煮饭,柯绿华到后院打算拆些木篱留着晚上生火取暖,刚走到柴棚边,听见有人低低唤她的名字:“柯姑娘?”声音听来似乎又惊又喜。

声音从柴棚传出来,柯绿华走上前去,朱角满是虬髯的脸自里面冒出来,对她喜道:“柯姑娘,真的是你!”

“朱大哥?你怎么在这儿?”柯绿华也是一惊,暮色中见朱角浑身血迹,心中一动道:“你受伤了?”朱角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腿道:“被人砍了一刀,走不动啦。”

“你等等我。”柯绿华急急转身,奔回屋子拿出自己的药袋,周夫人和小鹊都在厨房忙碌,没留意她。她来到后院柴棚,在朱角身边蹲下,持刀熟练地割开朱角草草绑在伤口上的布条,她看了一眼伤口,立即清洗消毒缝合,只用了片刻工夫,朱角甚至没感到疼痛,清凉的药膏已涂在上面,一条白布把伤口包得严严整整,听柯绿华柔声对他笑道:“伤得不太重,很快就没事啦。”

朱角想不到柯绿华还有这样的本事,他瞪着她,突地跪在地上,对柯绿华道:“柯姑娘,我求你一件事,你要是答应了,以后朱角这条命就是姑娘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柯绿华被他突来的动作弄得糊涂了,连忙扶起他道:“朱大哥,你救过我,你让我做什么我总是答应,不必这样。”

“不行,姑娘你一定亲口答应,你答应了,我朱角感恩戴德一辈子,以后姑娘有什么差遣,我朱角上刀山下火海眉头也不皱一下。”朱角不顾伤腿,坚持跪着不肯起来。

柯绿华以前碰过这种脾气的佃农,知道自己多说无益,轻轻笑道:“好,我答应就是。快躺下吧,把伤口崩开就不好了。你让我做什么事?”

朱角伸手扒开身后的干草,对柯绿华道:“我们爷也受伤啦,姑娘你救救他吧。”

柯绿华心中一惊,见草堆当中李昶躺在那里,脸色煞白,显然受了重伤。柯绿华感到自己心头怦怦直跳,半晌对朱角摇摇头道:“天下只有一个人我会见死不救,就是你们的爷!朱大哥,你说什么都没有用。”她收拾药箱,转身欲离开。

朱角自柴棚中一跃而起,铁钳般的大手抓住柯绿华胳膊,对她沉声道:“柯姑娘,你无论如何都要救救他。他要是死了,这范阳城一定会被燕王屠杀干净,寸草不留!你忍心因为你自己,让全城的老百姓死于非命么?”朱角虽然是一介莽夫,但跟柯绿华相处时日不浅,知她心地善良,自己这样一说,主人的命差不多就有救了,况且细较起来,他也不算是撒谎。

“你说什么?”柯绿华皱眉看着李昶,这禽兽的死活跟燕王爷屠不屠城有什么关系?

“他是燕王爷最想得到的人。”朱角踌躇着说,“柯姑娘,我绝不打诳,你救活了他,也就是救活了全城百姓,你千万不要任性。”

柯绿华呆呆地盯着朱角,见他一脸认真,似乎不是危言耸听。她心中两种念头交攻良久,最后慢慢走进柴棚,见李昶双目紧闭,胸前一片殷红,想到这个人曾经怎样侮辱她,她胸口一阵剧痛,手挥出,重重地打了李昶一个耳光。朱角先前拉柯绿华时用力过猛,扯动伤腿,早瘫在旁边,此时主人被打也无力阻止,只是大怒道:“你干什么?”

柯绿华不理他,又用力打了几个耳光,李昶自昏迷中醒来,睁开眼,见柯绿华怒瞪着自己,意识到刚刚是她打自己,怒道:“你又打我?”

柯绿华听他说话气息连贯,肺叶并未受伤。她怒瞪他良久,末了缓缓掏出刀,李昶以为她要杀了自己,伸手欲隔,无奈重伤之下手指连动一下都乏力,眼看白晃晃的刀对着自己的胸口落下,竟然只是割开了缠在伤口上的布带。

他出其不意,心头剧烈地一震,看她在自己胸口上方忙碌,一绺黑发自她鬓边滑下来,擦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那麻痒的感觉竟让他忘了银针穿过肌肉的疼痛,盯着柯绿华的侧脸,见她雪白的牙齿深深地咬进下唇,眉头紧皱,显然内心非常恼怒。

他知道那是因为她不愿意救自己又不得不救的缘故,美丽的女人他不知道见过多少,但从未有过此刻这种心荡神驰的感觉,看得呆了,一时居然转不开眼睛,心中只愿她永远也缝不完才好。

柯绿华把药膏涂在李昶胸口上,站起身,头也不回冲出柴棚,跑不出几步,听见身后朱角的声音急道:“柯姑娘,谢谢你救了我们爷。我们在这里躲着的事儿,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好么?”他对李昶忠心耿耿,不谢柯绿华救了自己,反而谢她救了李昶。

柯绿华背对他点点头,心头盘来绕去地只有一个念头:我救了李昶,我居然救了他!天下还有我这样的女人么?脚底虚浮,立足不稳,险些绊倒在门槛上,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朱角见李昶一直盯着柯绿华的背影,脸上神色莫测高深,忙道:“三王子,你千万别怪罪柯姑娘,她行事鲁莽,可总救了咱们一命,不要跟她计较吧?”刚才他看到柯绿华打李昶耳光,一直担心那位柯姑娘恐怕性命难保。他跟随李昶多年,对这位果敢勇毅的燕王第三子很是折服,深知出身高贵的李昶极为自负,那些敢忤逆他的人无一例外地全都做了鬼。

“你对这位柯姑娘倒是很关心。”看朱角脸上现出尴尬的猪肝色,李昶微微一笑,这番说话牵动伤口,他疼得皱皱眉头,闭上眼睛养神,不再说话。

江山故宅空文藻

李昶和朱角躺在柴棚里两天,柯绿华始终没有再来。这日傍晚,两个人饿得再也受不得了,朱角正打算等天黑到厨房拿些吃食,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衣裙窸窣,柯绿华捧着一罐稀粥走到柴棚跟前,一言不发地将粥罐和一只空碗放在地上,立即转身离去。

朱角大喜,捧过粥罐先恭恭敬敬地递给李昶。李昶与朱角名为主从,但李昶向来爱惜部属,当下二人同分这罐稀粥,朱角吃边边叹道:“这位柯姑娘真是好心肠。三王子你那样对她,人家还能不记旧怨,这恩情可大得很哪。”那天晚上夜宿破庙李昶半夜掳走柯绿华,东方苍龙七人全都知道,无奈帮不了忙,第二天见柯绿华容颜憔悴,心中对她都很同情。

李昶听了,笑着点点头,饿了两天,闻着饭食的香味,肠胃大鸣,他自小及大都是锦衣玉食,从未尝过饥饿的滋味,这番死里逃生,全赖柯绿华相助,对她确实感激。

到得第五日,朱角的腿已经大愈,李昶也可以坐起来了。自从那日送粥之后,柯绿华只再送过一次面汤,就再也没到后院来过。这天一早,听见脚步声又响起,柯绿华又拎着一罐稀饭,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她还用白布包着几张炊饼,她低着头把东西放在柴房门口,仍是一言不发。

李昶这些天望眼欲穿,好容易等到她来,忙欠起身对她道:“柯姑娘,我过去对你不住,你这次救了我,我真是感激不尽。”他生平从未受过人恩惠,也从不曾对人道歉,这短短几句话说得结结巴巴,委实费了极大的力气。

柯绿华看也没看他,好半晌才回他一句:“你不必感激我,我——我也不是救你。”她不送饭朱角定会饿死,送了饭朱角又会让自己的主子吃,她每来柴棚一次,心里暗恨自己一次。今天她带了些炊饼过来,是因为周相公身子已然大愈,决定出城,她再也无法来送饭了。“朱大哥,我要上路了。你腿伤已经大好,出去后记得把缝线拆掉。现在燕王爷的大军在城外驻扎,捕作没空搜人,你自己一切小心就会没事儿。”

朱角听了一惊,跟李昶互视一眼道:“你知道捕作在找我们?”

柯绿华点头道:“这不难猜到。昨天燕王的士兵射进城里很多檄文,让想出城的人尽管出城,他不会杀害无辜,周大爷一家这就走了。这些炊饼够你吃两天,我走啦。”她站起身,转身步出柴棚,却听李昶的声音急道:“你到哪里去?现在路上比先前更乱,你们几个没人保护,只怕出了城十里就被杀啦!”他的声音虽然冷冰冰地,深知他个性的朱角听在耳里却惊讶不已,转头看着李昶。

李昶没心理会朱角,等着柯绿华回答,柯绿华却恍如没有听见,径直走了。

李昶盯着柯绿华的背影,要是目光能杀人的话,柯绿华现在已经死了几百次了。他从来没遇过敢对他这般放肆的女人,心中怒火上升,想到她有可能死在乱军之中,怒气更盛,对朱角道:“你传话下去,让王亢他们在城外抓住这女人,送到我的大营里。”

朱角见主人面如寒霜,不敢多言,只低声道:“属下不能离开。万一有人来了,三王子现在尚未痊愈,有了闪失属下难辞其咎。”他不愿柯绿华真被主子抓住,这位柯姑娘温柔沉静,朱角对她极有好感,希望她最好逃得远远地,永远也不要让三王子抓到。

李昶知他心里所想,看了这位爱将兼老友一眼,把朱角看得不敢抬头。李昶闭上眼睛,一会儿笑道:“你说得是,反正她也跑不远。”

朱角听他口气有些松动,心里暗呼一口气说:“这次刺杀姓徐的府尹,居然遭了埋伏,现在王爷的大兵到了城下,城里没了指挥官,破城就在旦夕之间。三王子,你这次受了这么重的伤,恐怕王爷再也不会让你出营啦?”

燕王共有四子,世子李旭、次子李晏乃燕王正妃姜氏嫡出,第四子李晞为侧妃王氏所生,只有第三子李昶的母亲是北方靺鞨人所贡的侍姬,地位卑下,虽然母凭子贵,生下李昶之后被封为妃子,但侯门似海,她一个异族之人从不被视为正统王室,颇受排挤,在李昶八岁那年,狄姬早逝。李昶长成后,长身伟力,智勇大略,跟仁厚的世子李旭比起来,更得野心勃勃的燕王欢心,曾当众誉为肖己。此时燕王大军已然打下北方大半江山,只剩下隔江而望的十个府郡尚在皇帝的统治之下,可将领孱弱无能,士兵久乏操练,被燕王军队攻破是迟早的事。李昶从父出征,亲手打下半片江山,此番不能亲眼看着自家大军进入范阳城门,思之总觉遗憾。

以后几天,柯绿华没再出现,到了第三天,一向安静的城内突然响起千军万马的嘈杂声。日午时分,一队士兵冲进废园,在破败的庭院细细搜寻,有几个声音轻轻喊说:“三王子,三王子,你在这儿么?”

李昶跟朱角都是大喜,朱角冲出柴棚大声道:“三王子在这儿,你们是谁的管下?”一个头领模样的军官冲过来,东方苍龙七人是燕王第三子上军将军李昶的贴身死士,军中将官几乎人人都识得,那军官忙倒身下拜道:“属下是顾英将军部下骑兵校尉谷大志。三王子,王爷正在担心你,这就回大营吧?”

见李昶点点头,几个士兵上前搀扶起王子。不一会儿,王子已经找到的消息传了出去,王亢等人赶来废园,那日八人在范阳城里分头行刺,他们六人成功后逃出城,到了城外会合处等不到李昶和朱角,这些天一直很焦急。众人问安毕,听李昶吩咐道:“王亢,你跟其他几位兄弟可还记得先前我们救的那位柯姑娘?”王亢等人点点头,心想王子看来脸色苍白,虚弱不堪,不赶快回营疗养,提这位柯姑娘做甚?

李昶见王亢等人记得,冷冷一笑道:“她刚刚出城三天,还没走远,你们几个带着人把她给我抓回来,送到我的营帐。”交待完,坐上马车离开。

王亢等人躬身答应,上马欲行,朱角突对几位兄弟轻声叹道:“各位兄弟,我这条腿被府衙卫士砍了一刀,要不是那位柯姑娘,早就得了坏疽废掉啦。她救了我,却得罪了咱们主子,唉,真是运气不好。”他不再多言,上马自行离去。他对自己兄弟知之甚深,柯绿华救了他就等于是救了其他六位兄弟,他们虽然不好公然违抗三王子的命令,但相见之时,心里有了顾惜,或许能稍稍网开一面。

因为守将官员被刺,燕王没有大动干戈就拿下涿县、檀平、易营和范阳四座城池,对自己这个智胆过人的儿子极为满意,见他此番行刺受了重伤,极是震怒,立即下令处死全部府衙卫士三百五十多人,街市口为之血流成河。

李昶在营里休息了两天,王亢等人陆续回来,众口一词,都说到处找过了,也没看见那位柯姑娘。大军即将挥师南进,李昶军务缠身,只索罢了。

柯绿华跟周家人出了范阳,半路遇到一家歌舞戏的艺人也要到京城,大家搭伴,一路顺风顺水平安进了京。周家相公娘子要到前门大街寻儿子,在城门口互留地址,谆谆叮嘱柯绿华若是访亲不遇,一定要到周家落脚,然后才跟柯绿华洒泪而别。

歌舞戏的人家要到歌坊杂艺人聚居的东城落脚,仁顺巷也在那里,柯绿华就跟着他们来在东城,同住在一家艺坊的后院。

柯绿华在仁顺巷寻了半个月,也没找到奶娘的兄弟,她抽空还去了一次燕王的老宅,见两扇大门上贴着带御印的红纸,显然已经被皇上查封了。

青年歌伎杏红跟她同住,这日进她房里闲谈,问她道:“娘子的亲戚还没找到?”

“嗯。”柯绿华笑答,已经平安到了京城,她对于找不找得到奶娘的兄弟并不在乎,她终于逃出来了,不用再担心嫁给纪游击,不用担心路上的抢匪杀了自己,有片瓦可以遮身,三餐能够饱腹,人生还有何求呢?

杏红虽然是歌舞伎,但持身颇正,虽然仍不免依人而侍,比之倚门卖笑的娼妓却好得多了。她听柯绿华说仍在守寡,就动了给她牵媒的念头,“妹妹长得这样好,又这么年轻,想没想过再找个如意的郎君嫁人呢?”

柯绿华听她说起这事,双颊羞红,低下头半晌道:“不瞒姐姐,我只想就这样一个人过算啦。守寡再嫁,不那么容易找到合心的。”

杏红见柯绿华的神态,以为她只是害羞,忙笑道:“这妹妹就想错了,初嫁从父,再嫁从身,大多女儿家嫁过了门,连丈夫面儿都没见过呢,你细想想自己当初是不是这样?”柯绿华笑着点点头,自己确实从来都没有见过丈夫的面,因为她根本就没嫁过人。

“现在你可以自己亲眼看着,中意哪个,就选哪个,你说比先前是不是好多了?怎样,你要是乐意,我明天就找几个媒婆,把你的要求说了,让她们帮你找一个?”杏红笑着追问。

柯绿华想了想,摇头轻轻道:“算啦,我一个人很好,多谢姐姐为我费心了。”她怕杏红一直说这个话题,反过来问她道:“姐姐怎么没有嫁人?”

“嫁人?”杏红手抚唇角嫣然而笑,“嫁人有什么好?想找我们这种歌舞伎的,都是给人做妾,要是相公年轻英俊,做妾也没什么,可是掏得出银子的大多数都是老头子,我为啥要嫁个老头子守活寡?”

柯绿华点点头道:“说得对,宁可做歌舞伎也好过嫁给一个老头子。不过姐姐也错了,就算丈夫年轻英俊,你也不要嫁过去做妾,跟几个女人共享一个丈夫,是天底下最没有人道的事儿,我将来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要给人做妾。”

“这么说妹妹当初跟你家相公一定很恩爱了?你一个人独享他,被窝里的快活没少弄吧?”杏红笑呵呵地看着柯绿华。

“啊?”柯绿华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不由得想到跟李昶那两个生不如死的时刻,她羞红了脸,轻轻嗫嚅道:“被窝里快活?姐姐要是指的是男人和女人的那种事,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快活。姐姐觉得快活么?”

“当然快活啊!”杏红感叹一声,看柯绿华脸上通红,边笑边奇道:“你是不是遇到个粗鲁的丈夫?要是那样,难怪你难受。我告诉你,将来你再嫁人,一定要找个被窝里本事高,又温柔体贴的丈夫,这样才不枉了做一辈子女人。”

柯绿华听她说得直白,赧然一笑,看见杏红,就想起以前在黑河堡子的时候,那个风骚的女仆山菊,不管别人怎么让她管束那个女仆,她都听之任之,在她眼里看来,山菊跟水里的游鱼、天上的鹰鸟一样自由自在地活着,没什么不对。她自己就吃亏在从来不曾随心所欲过,连悲喜都要尽量克制。

这杏红性格大大咧咧,风尘气很少,跟柯绿华极为投缘,两人直闲谈到点灯时分,方才分开。

第二天早上柯绿华梳洗罢,听得邻室瑶琴响,噌噌有声,是杏红在练习一首新曲子。她只听了开头一段,认出杏红弹的正是当日父亲最喜的南歌二调,想到父亲,她心头一阵难过,就着琴声不觉滴下泪来,半晌拭干眼泪,她轻轻走到杏红房里对她道:“姐姐怎么每次到第二段,就停下不弹了?”

“不是我不弹,是我还没学会,你不知道这个二调的指法对我来说有多难,好难为人哦。”杏红长吁短叹对她道,“这京城不比我们家乡,这儿光歌伎就有几百个,歌舞坊这么多人,没有点新东西,生意难做哪。”

柯绿华点点头,在杏红身边坐下,素手轻挥,琴声流韵,低声唱和道:“夕露霑芳草,斜阳带晚村,几声残角起谯门,撩乱栖鸦,飞舞闹黄昏;天共高城远,香余绣被温,客程常是可销魂,怎向人心头,横着个人人。”琴声清幽淡远,隐然有超逸之气,将歌词中那点柔媚之气消得极淡。杏红听得目瞪口呆,瞪着柯绿华半晌说不出话来。

歌坊里人人都是此道的行家,琴音自窗口流泄出去,凡听见的人都冲过来,拥在房门口,见刚才那不凡的琴音居然是柯绿华所奏,内中一个老琴师冲到柯绿华身边叹道:“姑娘技艺非凡,天分极高,不知道师从何人?”

柯绿华忙站起身笑道:“我胡乱弹几下,老丈过奖了。家父当年癖好曲律,小女子耳闻目睹,曾学了一些。”其实她在音律上的天分比父亲柯艺箫还要高,只是在堡子里百事缠身,不曾在这方面痛下苦功,心中也常以为憾,就因为她夜以继日的操劳,才换来她父亲整日逍遥自在的放诞人生,她十八岁尚未谈婚论嫁,与她父亲的这点私心不无关系。

那老琴师还想说话,一个中年女子猛地冲进来,身后还拉着一个小姑娘,对柯绿华道:“姑娘万福。姑娘,你把刚才的那首曲子教给我们这个丫头吧?她可伶俐了,一学就会。”

柯绿华还没答应,杏红已经站起来对这中年女子怒道:“胡说八道!你没看见我这妹妹正在教我么?你怎么敢半路来抢别人生意?”

“我出银子,姑娘,我花一两银子买你教我这丫头,怎样?”这中年女子不理杏红,直接对着柯绿华道。

“您误会了,这曲子是我这姐姐的,您要买,就跟她买。”柯绿华指着杏红,婉言拒绝中年女子。

杏红听柯绿华如此说,心里极是高兴,那妇人悻悻然带着小丫头走后,她拉着柯绿华的手笑道:“唉哟妹妹,我怎么谢你才好?你一定得教我刚才那首曲子,可我又没有一两银子给你,你…”柯绿华拉她坐下,对她笑道:“别提什么银子不银子的,咱们姐妹之间,不用说这个。来,我教你,一会儿你就学会啦。”

两人自早上学起,短短两阙辞,杏红足足学了一天,才连弹带背勉强记住,弹起来匠气十足,这是天分所限,柯绿华也无可奈何。

杏红叹道:“妹妹这样的神乎其技埋没了真可惜,我听了你的琴音,都不好意思老着脸皮出去卖艺了,唉,这行饭越来越不容易吃,我看我也该找个归宿嫁人啦。”

柯绿华看她一脸落寞,忙安慰她道:“你要是想学,从明天开始,我从头教你。”话说出口,方才意识到自己这番有苦头吃了,还没来得及让她反悔,杏红已经高兴地道:“真的?你真的肯从头教我?我底子打得不好,你要费很多工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