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昶神色中闪过一抹极为怨毒的神色,长剑猛地横抹,一剑割断他的喉咙

关头落月横西岭

李昶转过身来,在地上瘫倒的两人身上各补了一下,不给敌人一点侥幸生还的可能。他手拄长剑,愣愣地站在三具尸体中间,血水汗水自脸上滑下来,滴在衣襟上,对着大河上下,莽莽旷野荒原,好一阵失神,良久突然冷笑道:“你不跑么?”

柯绿华盯着他,她生平亲眼见到的杀人场面,数这一次最为血腥,当李昶的长剑刺进那两个瘫倒的人心窝时,她感到自己心都跳到了喉咙口,大脑一片空白,惊恐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稍稍宁定,心想无论如何,他总是又救了她。

“我帮你看看伤口?”

“不必了。我自己能对付。”他转过脸来看着柯绿华,脸上的凶煞之气消散,换上拒人千里的寒冰。“你走吧,我不会再抓你回来。”

她想不到他这么轻易就放了自己。她真的可以再次自由自在地活着么?骑上马,回到江南,作个与世无争的教琴师傅,生活中再也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雨厮杀了么?

她不敢多瞧他受伤的腿,害怕自己忍不住,就要留下来照顾他。她转过身走到马旁,策马离开前,回头看他,从他的冷冰冰的眼睛里看不出半点受伤的软弱,她抿紧嘴唇,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只简单道一句:“你多保重。”

李昶点点头,看着她慢慢走开,沿着河边越走越远,直到拐上山路,消失不见。河水漫漫,暮色笼罩着他,这天地间无边的静寂空虚重重地击在他心头,觉得自己腿上的麻痒更深了,这次他们连刀剑都染上毒,对他这条命是势在必得啦。

他浑身一软,膝盖坚持不住,倒在地上,呆呆看着天上盘旋的乌鸦,权贵,功业,此刻都成了过眼云烟,被乌鸦啃过之后,不过剩下白骨一具,有什么意义呢?他逃过无数次姜王妃的暗杀,这一次再也没那么幸运了,他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孤零零地死去,除了母仇未报,可也没什么可牵挂的。

他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明月斜挂在西边的山岭上,晚风习习,虫声啁啁,周围一派清朗静谧。他一时忘了身在何处,呆呆地出神,直到腿上一阵痛楚传来,才想起傍晚自己杀敌中毒的事。

“你醒了?”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响在头顶上方。

李昶心头剧烈地跳动,猛翻身坐起,见柯绿华立在月光下,微笑看着自己。他犹恐是梦,呆呆地盯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柯绿华走过来,坐在他旁边,探手摸了摸他额头,轻声道:“你腿上的毒没有大碍了,只是伤口太深,要好好休息,不要走路,不要碰水,大概半个月差不多就痊愈啦。”

“你怎么回来了?”李昶看着她,心头狂跳,看着她宁静的面容,舍不得移开眼睛。

柯绿华暗叹了口气,对着岭上明月,半天缓缓道:“你救了我,我难道真扔下你一走了之么?我报答你的救命大恩,等你伤好了,再走也不迟。”

“你快点离开。他们还剩四个人,就算我没有受伤也打不过他们,我…你别在我旁边碍手碍脚的!”李昶移开眼睛,声音微微颤抖。

“你是个了不起的勇士,我很钦佩你。”还是个杀手,而且过于残忍了一些,她在心里暗暗叹息。

李昶不知道该喜还是忧,心头万分不愿她离开,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荒野上,可也不想她这么稀里糊涂地陪着送命,他轻叹道:“你走吧,要是能回到中原,帮我带个信给东方苍龙几个人,告诉他们我是被南方朱雀所害,让王爷给我报仇,我就感激不尽了。”

他声音里的灰心失望让柯绿华生气,她可以勉强容忍他是个杀手恶徒,可一个懦夫,绝对不值得自己又冒险又费力地相救!她腾地站起来,声音虽轻,但很严厉地道:“你这么想死?一条乱世里的狗也比你强些!你杀人,强奸,像个畜牲一样地活着,现在受了一点伤,居然就连畜牲都不如了?!”

“你说什么?!”李昶听得怒气冲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你杀害无辜,强奸民女…”

“强——”李昶差点呛住,瞪着她。“我强奸谁了?”

“我!你敢否认么?”

“那——那是一个误会,我不是说过了么?”李昶死里逃生,临死之前孤独无依的感觉在醒来时,仍在心头缠绕不已,只觉万念俱灰,生或死毫无差别,此时跟柯绿华斗嘴,心中不由得回想当初自己占有她那柔软细腻的身子,顿时精神一震,眼睛当中泛出神采来。

“一只狗咬了人,对被咬的那人吠几声,能让那人忘了疼么?能消了疤么?”

“狗咬——咳咳…”这次李昶呛住了,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啼笑皆非地看着柯绿华,他一向以为她善良沉静,想不到她居然还有这么泼辣的一面?

“怎样?你强要了我,害得我不得不装成寡妇,一辈子就这么毁了,不承认么?”她提起往事,本来只是想刺激他的求生本能,可越说越气,一时间忘了自己原本的好意,趁着他重伤不适,跟他算起总账来。

李昶心道这真是自作自受,当初鬼迷心窍冒险带着她上路,拖累了脚程,才被南方朱雀中的三个人追上,而如果不是她,那三人绝对不敢贸然与自己正面冲突,他为了她差点死在这荒野,而她竟然选在这个时候算起帐来?可往事历历在目,确实是他的错,他毁了一个姑娘的清白——救了他两次性命姑娘的清白。

“我本来——本来想补偿你的。”他犹豫着说,脸都窘得红了,恨不得再挨这么一刀,也比这般说话好受些。

柯绿华走过来,眼睛里像着了火似地,俯身盯着他,口气极为危险地道:“我看你有脸提一提你那八百两银票?”

李昶见她气得银牙咬着红唇,忍不住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道:“不是那八百两银子!在范阳城外,我曾经派人去找你,想把你留在我的大营。”

“怎样?”柯绿华不懂。

“做我的宠姬,这是无上的荣耀,我那几十个女人没一个做得到,你不觉得开心么?”

他没听到柯绿华的回答,只感到大腿上受伤的地方一阵剧痛,啊地叫了一声,却是被柯绿华重重地打了一下。他抱着腿,疼得额头冷汗直流,柯绿华已经气腾腾地站起身,走向远处的毯子,倒身睡下,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他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问了她好久,柯绿华先前不答应,用毯子蒙着头,理也不理他。

后来他不再说话,却见她突然腾地翻身坐起,猛掀开毯子,怒气冲冲地道:“几十个女人中的一个?还是无上的荣耀?!你疯了么?你常年在外面杀人,家里的那些女人有多可怜,你想过没有?”

李昶瞪着她,长这么大,只有她敢对自己这么放肆,即使是父亲燕王,也对他恩礼有加。他成人之后,曾游历东西南北、大江上下,以所识之众、所历之广、所获之丰,赢得朝廷和军旅中的尊重,这么被人当面骂“疯了”的经历,当真前所未有。

他本来应该很生气,可相反地,他这么看着柯绿华,心里却全是暖暖的喜悦,还笑着问她:“所以你这么生气,是因为同情她们?”

“只要有人心的都会同情她们!我奉劝你,伤好了之后,赶紧回到家里,好好地陪你那些妻子,别再让她们望眼欲穿,年华虚度。唉,你们男人不知道,女人的一生,好日子没有几天的。”她的口气由强转弱,末了长叹一声,瞅着李昶,等他回答。

李昶见她神情激动,瞪着自己,好像他是个强抢民女的大恶贼,他赶忙点点头道:“你说的对。不过实际上我并没有妻子,我十八岁那年家里曾经为我娶亲,当时我游历塞外,从未见过她,而在我回家前,她已经去世了。你刚刚说的那些女人,大多数都是我府里妾室和婢女,我答应你等我回去之后,把她们中不愿意留下的放出去,许配人家。你不必为这件事生气了,好么?”

柯绿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呆呆地看着他,此刻在他眼睛里见不到那种寒冰般的眼神,月光下的他温柔地,甚至有点喜悦地看着自己,她好一阵恍神,河岸上栖息的水鸟扑棱棱地拍动翅膀,她才清醒过来,轻声道:“那样很好,多谢。”

她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心头思潮起伏,听着风吹动树梢,河水拍动岸边的声音,想着刚才李昶所说的话,暗暗纳闷他为什么突然这样温柔起来?难道是因为自己救了他,又或者他本就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她想着从认识李昶以来他所做的事,强奸,杀戮,杀戮,强奸,没一件好事!他刚才那样说,也许有什么更大更阴险的奸计藏在后面。

她翻了个身,决定不要轻信他,他伤口一旦痊愈,报了他的救命之恩,她就立即离开。

“绿华,你睡着了么?”他轻声问。

“唔。”她答。

李昶听出来她声音里的恼怒,不再说话,月色溶溶,洒在她伏倒的身子上,让他心头无比温暖,自从母亲死后,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出现。

第二天柯绿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李昶推上马背,问他:“向哪里走?”

“西北。”李昶答道。

柯绿华也不多问,心头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待他伤好之后自行离开,他何去何从自然不必关心。二人默默西行,途中经过一个小村时,柯绿华让李昶稍待,自己骑马进村,过了好一阵,赶着一辆吱呀作响的马车出来,到了李昶旁边,她从车辕上跳下来,对李昶道:“上车。”

李昶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马车,好像在看一堆木头破烂,“你弄这破玩意做甚?”

“你腿受伤了,坐车对你的恢复有好处。”柯绿华耐心地解释。

李昶摇摇头,“不行,我们要加速赶往西北,这辆破车走得太慢。再说,它坚持不了几天就会散架啦,我可没有时间拿来浪费。”

柯绿华走过来,到了他马旁,抬起脸自下而上直视他,好像受不了他的少爷脾气似地道:“眼前只有两条路让你选:一是你自己拖着你那条破腿向西北走,可据我估计过不了几天你的伤口就会烂掉;二是你扔下那匹马,坐上马车,跟我一起走。你选哪个?”

这女人在威胁他?

她非得这样咄咄逼人么?

李昶从马上居高临下看她,即使明知道她对自己没好感,明知道眼前的她巴不得早点摆脱自己,跟他说话时口气全是容忍和不耐烦,但她那黑如点漆的眸子里仍有一种可以让他安心的特质,所有美好的词汇在他心头一一划过:善良,勇敢,坚定,细心…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温柔,沉默了一会儿,他顺从地——这个以前从来不会用在他身上的词,现在可以非常恰当地形容他此时的配合——从马上下来,扶住柯绿华伸过来的手,靠着她的支撑,勉力上了马车。

满车的大粪味道,让他皱了皱眉头,“你不能找辆干净点的车么?”

“这是村子唯一的一辆车!”柯绿华没好气地说,她见李昶一向尊贵酷毙了的脸因为恶心而绷紧,控制不住自己的恶作剧,她不怀好意地加了一句:“幸好这村子还有辆清粪用的马车,你的运气够好啦。”

清粪的马车!

李昶闻声赶忙抬起自己扶在车架上的手,见掌上已经沾了一些非常恶心的黄色粉末,他用力拍手,末了还把手在衣角上反复蹭,但觉那恶心的感觉怎么也擦不净,他见柯绿华在一旁笑嘻嘻地,满脸的幸灾乐祸,心情突然转佳,笑道:“上车,我们速速离开这里。”

“把衣服换了再走也不迟。”柯绿华道。

“换什么衣服?”李昶不解地问。

柯绿华爬上马车,自车后的一只木桶里掏出一堆破烂,放在李昶眼前,对他道:“把你的弓箭藏在车底下,再换上这些衣服,装成是拉粪的乡民,你的那些对头绝对想不到你这种大模大样的人,会变成臭乎乎的傻小子。这样在你的伤痊愈之前,你就安全啦。”

是啊,谁会想到堂堂燕王的第三王子,上军将军,总是一脸了不起的李昶会装成拉粪的乡巴佬呢!就是李昶自己也想不到,他盯着面前的这堆破布,非常肯定这衣服就是那些粪农的着衣,因为他鼻端已经闻到了刺鼻的屎尿骚臭味,不由得叫苦道:“有必要穿这么臭的衣服么?”

柯绿华看李昶俊脸上痛苦的神色,她亲眼见过这个男人在鬼门关打转两次,当时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却为了要穿这臭衣而如此痛苦?唉,他这样天生威仪,强悍武勇的人打扮成清粪小子,确实难为他了!她强忍住自己唇角的笑容,低声道:“没那么难,不信我先穿给你看。”

她快速脱下自己的衣裙,拿起一件臭衣套在身上,农妇的裙子套在她身上有些短,不过既然是坐在车上,不仔细看留意不到她裙底露出的衬裤。她改装完毕,跳到车下,手不知在哪里摸了几把,再抬起头看李昶时,只见她雪白的脸上,手上,乌黑抹漆的,乌油油的头发上沾了一些草末渣须,看来已经八九分神似一个农家妇人了。

李昶看着她,她此时样子十分娇憨动人,他感到自己的心神对她痴迷得一塌糊涂,她平素沉静的眼睛闪烁着淘气的光芒,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己,绝似一个纯真浑朴的农家姑娘。

他立即痛痛快快地换了衣服,由着她把自己的脸和脖子抹得黑乎乎脏兮兮地,末了抢过她手上的缰绳,“得——”地吆喝一声,中气十足地当起了赶车的乡巴佬。

柯绿华看李昶乐在其中的模样,笑道:“当车把式比杀手好玩?”

李昶笑呵呵地看了她一眼,不答,反而指着她露出来的衬裤粗声粗气地突道:“把腿收好,别让别的男人看到,臭婆娘。”

臭婆娘???!!!

“你叫我什么?”俏脸涨红,叱问道。

李昶意味深长地扫视她几眼,笑道:“不然叫你什么?你闻闻你身上衣服的味道,听听我们旁边嗡嗡的苍蝇声,就知道臭婆娘这三个字多适合你啦——呀,别拧人呀,大不了你叫我臭男人啊,我倒是乐意听,咱们俩一个臭婆娘,一个臭男人,正是一对儿!”要是臭婆娘换作别的女人,管定恶心死了,可眼前是柯绿华,他油然心生向往之意。

他心中正高兴,蓦见柯绿华脸色立即沉了起来,他暗道不好,自己一时得意,口没遮拦地胡说,就忘了这位柯姑娘是不能随便用言语轻薄的,“我的意思是,我们正是一对兄妹。”下下辈子再作兄妹吧,这辈子,包括下辈子都只能做两口子,他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

柯绿华知道他随口胡掰,只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于路行了四五天,柯绿华采了很多草药,给李昶调养,他的伤已经渐渐好转,她在心里计算着再过五六天,他当可痊愈,到时候自己折返江南,今生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奔波啦。

“追你的那些人甩掉了么?”他孤身一人,没有东方苍龙保护,碰上那天河边三个恶魔一样的武夫,只怕还会受伤吧?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冒上来,让她心头一阵惊惶——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安危居然让自己挂心了?

“没有。”李昶淡淡地答。

“没有?”柯绿华讶然,“你怎么知道?”

“两天前我们跟他们擦身而过,他们没认出我来。”李昶心里一点都不觉得侥幸,他边说边皱着鼻子,心想自己身上和车上的臭味,路上行人纷纷退避,也难怪南方朱雀这几人认不出他,此时就算自己父王对面走来,只怕也看不出这个一身溷衣的臭小子是自己儿子。

“擦身而过?”柯绿华吓了一跳,看着李昶道:“你怎么不告诉我?”

“然后你对着他们浑身发抖,给咱俩惹祸上身?”李昶挑着眉毛,神情促狭地对柯绿华说。

“你还真瞧不起人。”柯绿华瞪他一眼,嘴上不说,心里却知道自己要是真的跟那些杀手觑面相逢,恐怕还真会露馅,想到这里,不由得暗暗惊佩他不动声色的本事。

“我从来都没有瞧不起你。”李昶口气变得一本正经,缓缓道:“或许我原来是有些瞧不起女人,不过现在绝对不会,女人中有你这样女子,我怎会再看不起她们?”

天涯静处无征战

他的口气显示他说的是心里话,柯绿华听了,呆呆地看着他,两人眼光相接,她脑海中刹那间迷茫一片,胸口涌上一阵莫名的情绪,似喜似狂,平生从未尝过如此滋味。

她讷讷地好半天说不出话,良久良久,低下眼光,淡淡地道:“你过奖了。”

李昶见了她的神色,心里也暗暗叹息,既矛盾又痛苦,要不是他当初那些轻狂的行为铸下了大错,今天他应该很容易就能获得她的信任——她的大方开朗、温柔善良都使她能轻易地信任别人。

他几次三番想承认自己的过错,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心里已经后悔自己当初的任意妄为了,只可惜时间不能重新来过,大有束手无策之感。

也许从那次她在范阳的废园柴棚救了他之后,她与人为善的性子就让他心动了吧?最近有她陪在身边的日子,虽然颠沛流离,惶惶道路,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灵上的平安,她或许是个女仆,不过她的一言一行在在显示了她天性的尊严和美好,不同于他过往认识的所有女人。

两天后他们到了安乐县城,自安乐向西行,就是茫茫戈壁草原。此时皇家内斗,鹿死谁手,尚未分明,燕王近攻中原以及东南地区,远交在边疆的各路镇守将军,是以控军西北西南边境的陇西剑南的将领,纷纷持观望态度,当地城镇也因此未遭战火,还颇为富庶繁华。

二人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在城里寻觅半天,李昶腿脚仍是不能用力,只能呆在车上,而那些店家见柯绿华衣衫破败,脏臭不堪,生怕她出不起房饭钱,都捂着鼻子不让柯绿华入内。

李昶这些天风餐露宿,对他这种习惯了戎马生涯的人来说,并不觉得如何难挨,但柯绿华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妙龄女子,跟着自己捱这些苦楚,他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柯绿华连续试了几家客店,碰了一头钉子,坐在车上闷闷地不出声,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休息的地方尚未弄稳妥,俩人心里都焦躁万分,眼见前面灯笼照耀处,映出“铜锣客栈”四个黑油油的墨字,李昶不等柯绿华动身,一把掷下马鞭,一瘸一拐地走进里面,里面店伴迎出来,老远闻见他身上的肮脏气味,连忙挥手赶苍蝇似地道:“要清马粪走后门,今天天晚了,明天早点来。”

李昶自怀中掏出一块银子,塞在店伴手里,这店伴身材瘦小,一只手被李昶握着,只感到骨头一阵剧痛,似乎就要断了,他疼得就要大叫,听见这个高大瘸腿的粪夫低声喝道:“去准备一间上房,不然老子先拆了你,再拆了你这家店!”

这店伴疼得顾不上回话,等李昶把手松开,感到自己手中硬硬地,居然有一锭四五两重的银子,心里高兴,暗道这臭小子明天能不能掏出钱来,是掌柜的事了,现在自己落便宜是真,想到这里,他满脸笑容地点点头。

柯绿华素知李昶恶人有恶胆,听见能够入住,心中也不以为奇,欢天喜地地走进来。俩人跟着店伴上楼,柯绿华搀扶着李昶,好容易进了房,那店伴刚要走,柯绿华忙喊住他道:“麻烦你给我们烧两桶洗澡水。”

店伴答应着走了。李昶的伤腿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双手在身上噼里啪啦一通乱扯,把那身溷衣扯得粉碎,抬起那只好腿,一脚把这堆破烂踢到门口,恨恨地道:“总算用不着这狗屎衣服了。”

柯绿华坐在他对面,连日晨风夕露,她脸上全是风尘之色,浑身肮脏疲累不堪,见了李昶脸上愤愤地颜色,仍忍不住笑道:“你这番能够死里逃生,全亏了这些衣服,这样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脾气,可不太好。”

李昶摇摇头道:“我这次死里逃生,全亏了你,你两次救我脱难,虽然生死大恩,不应口头允谢,但将来我定会报答你的好意。”把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他得意地默默加上最后一句。

柯绿华听他一本正经地口气,心里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两次救他,都是无可奈何之举,不想他小题大做。“你要是真想报答我,只要别忘了曾经答应我,把你府里那些不愿意留下来的丫头侍妾放出去,我就感你的情了。”

李昶点头,心里不由得想她这么同情那些丫环姬妾,除了她本身心地善良以外,倒也证明了她确实出身仆役,否则自己生平所结识的众多世家千金里,绝对没有哪一个会为这些蝼蚁般的贱民浪费唾沫的。他想到她是个贱民,看着她穿着臭气熏天的烂衫,脸上脖项上都是黑漆,自己却对她无比倾心,真算是今生的一件意外之遇了。

良久,门外响起敲门声,柯绿华把地上的破布捡起来,打开门,几个店伙计抬着一只大木桶和洗澡水进来,柯绿华等他们出去,关上房门,转头对李昶道:“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李昶看着她,好半天才闷声闷气地答道:“你先洗。”

他脸色刚刚还十分柔和,突然不佳起来,柯绿华心中不明所以,暗道这家伙的性子果真奇怪,难以捉摸,好在自己几天后就走了,不必理会他的阴阳怪气。

想到就要来到的分别,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一阵莫名的惆怅,脱下衣物,打散头发,泡进热水里,看着眼前的氤氲水汽,默默出神。

李昶盯着屏风后柯绿华的身影,氤氲朦胧中,她完美的丰胸纤腰轻微可辨,要是以前,他会一脚踢开那该死的屏风,把自己浑身上下脱得光溜溜地,跟她洗个胡天胡地的鸳鸯浴,管她高兴不高兴,管她愿意不愿意,他是王子,他是掌握数十万兵权的上军将军,他什么都不怕,他想怎样就怎样。

可如今他却呆呆地像个傻子一样坐着,所有的那些热辣情景,只不过在脑子里想想罢了。

因为他怕她生气。

那天在河岸上,孤零零地等死的感觉,怎么也抹不去,最难忘自己昏迷中醒来,看见她笑靥如花的美丽容颜,心头划过的温暖感觉——今生今世,他都要她守在自己身边,心甘情愿地。

他看见她揉洗过长发,自水中站起来,不一会走出来,身上束着他的一件干净细布长袍,虽然她身量高挑,但长袍的下摆仍是拖曳在地上,她双手拽着袍子下端,一双雪白细足因此露出来,自足往上看去,她洗去黑漆的脸颊脖项泛着白瓷般的光泽,眉目涣映,明艳无双。

“水都脏了,我让店家再送一些来,顺便把那些臭衣服让他们拿下去,你看好么?”柯绿华道,她洗去脏污,心情颇佳,口气难得地柔顺。

李昶感到自己小腹里的欲望就要喷涌而出,他不想洗澡,只想一口水吞了她,不,不是一口水吞了她,他要把她压在自己身下,彻底地占有她,一遍又一遍,没日没夜,直到她讨饶地求着自己停下来——不,直到她讨饶的力气都没了,再停下来。

他无比烦闷地点点头,听到那些店伴上楼的声音,他指着床的方向对柯绿华哑声道:“上床去把帘幔放下来,躲在里面,不要让他们看见你。”

柯绿华衣衫不整,也不想被其他男人看到,就依他言语,躲在里面,心中却想李昶为什么心情这么差?难道他对自己还有那禽兽一般的居心么?若如此的话,他可当真禽兽不如!她听着外面的水声哗哗,以心问心,只不过片刻之间,就知道那两个噩梦般的夜晚绝不会重现——如今的李昶再也不会那样对她。

她听见店伙计出去的声音,伸手掀开帐幔,李昶正在脱衣,烛光映在他宽阔强壮的胸膛上,火红的一条疤痕横在胸口,其他大大小小的伤疤更是不计其数,蓦地想起来胸口那道疤正是在范阳的草棚里,自己亲手给他缝的,心中一动,呆呆地盯着他的伤疤出神。

“在想什么?”李昶脱掉衣服,双手抱胸,看着柯绿华问。

“嗯?” 柯绿华回过神来,双颊通红,走上前扶着他,结结巴巴地道:“呃——,哦,看见你胸上的伤疤,想起以前的事来,那时候我那么恨你,真想在你的心口上刺一针,想不到不但没有刺你,反而救了你,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有什么不敢相信?你天生就不会伤害别人,不管我怎么对不起你,你看见我伤重要死,还是会救我。”

“你错了,当时要不是朱角大哥,我一定会让你在柴棚里烂掉。”

“就算没有朱角,你还会偷偷摸摸回来,把我医好。你或许恨我,但你会更恨自己见死不救。”

“你这么懂得女人心理,为什么不学好,偏要强奸良家妇女?…”

李昶不等她说完,打断她道:“我没有强奸良家妇女,那是个误会——我说过一万次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索性不走了,停在屏风边上,气呼呼地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柯绿华松开搀扶他的手,毫不示弱地回道:“我不明白,因为你始终都认为女仆不算人,你想怎样就怎样!可对我来说,不管女奴,还是大家千金,甚至郡主公主,只要女人不愿意,你就不能强犯,不然跟禽兽没差别。”

又骂他禽兽!他要真是禽兽,早就剥光她的衣服,把她按在地上强要了她了!

“你要我把女仆跟世家千金一样看待?”李昶摇摇头,似乎觉得她在说什么胡话。“你不会不知道上下尊卑,贵贱有差这些最基本的道理吧?”

“我当然知道。”柯绿华瞪着他答。其时朝廷内外,上下贵贱,士族庶族之间的等级森严有若壁垒,南方很多传承数百年的贵族,只在彼此之间通婚,地位极为清华高贵,就算皇室想要与之联姻,也颇为困难。“我不是要你把我们女仆跟千金小姐一样对待,我是说——,我是说…”她跺跺脚,恨他冥顽不灵,恨他一个臭杀手,还不要脸地摆谱,瞧不起女仆,她不会用言语伤害人,否则真想指着他的鼻子问他不过一介亡命之徒,又有什么高贵了!她突然伸出手来出其不意地猛力一推,只听扑通一声,李昶四脚朝天地跌进浴桶中。

“喂,你疯啦!”李昶伸手抹脸,冲她大嚷,他吃她几次亏了,却至今也没有防备她的心理。

水花溅在地上和柯绿华身上,她伸手拿起一把矮几,塞到浴桶里,垫在他腿下,对他喝道:“把腿垫在上面,把裤子脱了,别弄湿伤口。”说完她转身就走。

不想身上衣衫一紧,她转过头来,见李昶拉着她的衣摆,双目炯炯地看着她道:“女仆虽然卑贱,但你不一样,在我眼里,皇家的公主也及不上你。”

她脸上滚烫一片,晕生双颊,想问他为何这样说,话到嘴边,终究没有问出口——水汽蒸腾,他赤裸的胸膛就在自己眼前,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

她挣扎着欲走,听李昶又道:“我自己洗,恐怕会弄湿伤口,我倒是无所谓,就是要辜负你辛苦为我疗伤的好意了。”他对着别人,哪怕是生死之交的东方苍龙七人,也是话极少,但在柯绿华面前,必要时,却能极尽花言巧语之能事。

她愣了半晌,慢慢转过身来,蹲跪在他旁边,伸手把他撕开的裤子接过来,扔在旁边。水下的他一丝不挂,曾经用来伤害自己的那个东西隐在水下,她暗暗松了口气,拿起土碱皂汤,给他清洗头发。

室内静悄悄的,只听见水声哗啦啦地流淌,柯绿华的手指轻轻擦洗他的头皮,指尖的亲密接触,让她心理一阵异样,恍惚间有一刹那,几乎忘记了他曾经野蛮地伤害过自己这样的弱女子,忘了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忘了他所有的不好——他就是他,躺在这里,是自己的伴儿。

室外楼梯一阵喧响,她心神一震,回复清醒,拿条毛巾给他擦洗干净头发,匆匆起身,绕到屏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