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响声越来越大,中间还夹杂着女人的呻吟声,好像那女子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柯绿华心中一凛,迈步就要向门口冲去,李昶的声音突然自屏风后低声道:“别去,小心被人认出你来。”

“可外面的女人似乎病了。”柯绿华担心地道。

里面一阵水响,片刻工夫,李昶已经走了出来,他腿上仍是不便,柯绿华忙伸手搀扶他到床边坐下,听他道:“再等等,弄清楚出去也不迟,南方朱雀剩下的四个要是一起出现,现在的我可敌不过他们。”

好在此时外面的响声渐渐平息,楼道左侧的房门响了又关,半天不再有任何动静,柯绿华见没有异样,心神方定,道:“你饿了么?我要店伴送些酒菜上来?”

李昶摇头,翻身躺在床上,他受伤之后,奔波劳累,纵然身体强健,此时沐浴之后,也已疲乏不堪。柯绿华走过来替他盖上被子,见他双目紧闭,已然睡着。

她自两人行李中翻出一些干粮,些微吃了一些,坐在椅子上,对着烛光呆呆地出神。听见床上李昶沉睡的鼾声,她内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愁绪,也许是因为这烛光,也许是因为李昶在这烛光里的灯影里安睡,想到不久后的离别,无数的漫漫长夜要孤独度过,不自主地长叹一声。

独自叹息良久,她才吹熄烛灯,上床安寝。

睡梦中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心头迷迷糊糊地知道是李昶把自己搂在怀里,若在清醒之时,她定会吓得跳起来,逃得远远地,但此时睡意朦胧,定力大减,不惟不逃走,反而将头埋在他的腋窝下,紧紧地依偎进他怀里,朦胧中口里还发出满足的轻叹。

窗外月光透过纸窗,照在她祥和的睡脸上,李昶呆呆地看得出神,心头如痴如醉,就在这一刹那,才体味到情之一字,那醉人心神的销魂感觉。

一声女人痛苦的呻吟自走道中传了过来,他看见柯绿华在梦中皱起了眉头,怀抱中原本温香软玉的身子随之绷紧,他心里暗暗咒骂,若是在自己府中或者大营里,他立时就会下令把走廊那头的女人拎出去,随她去死。可现在的他如虎落平阳,龙陷渠沟,自身性命尚且不知能不能保住,保护柯绿华云云,也就是躺在床上想想罢了。

走道那头的女人似乎也在拼命压抑着,后来似乎再也忍不住,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叫,柯绿华自床上猛地坐起,听见那女人一声接一声的哭喊,她快速跳下床,就要冲过去,却听李昶喊道:“等等我,你一个人去危险。”

她回身按住他,匆匆地道:“没什么危险,那个女人九成是在生孩子,你一个大男人最好别去。”话音一落,急急地转身向外走。

李昶忙拉住她道:“既然不是生病,人家生孩子的事情,你能帮上什么忙?让那女人自己去生。”他不想让她走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担心,只知道受不了她不在眼前,仿佛她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一般。

柯绿华笑笑,微有些赧然地低下头,道:“说起来似乎很奇怪,不过我在家乡的时候,确实接生过许多小孩!大姑娘做接生婆,算是天下奇谈吧?好好睡觉,我很快就回来了。”帮他盖紧被子,浑然不觉自己正像个细心的妻子在照顾生病的丈夫。

李昶听她一出了房门,脚步立时变得匆忙无比,一会儿工夫,听见左侧远处的房门响动,显然柯绿华已经进去了。

他细数着那女人的痛苦喊声,想着自己在由北向南的征战里,铁蹄踏处,万万千千的人家破人亡,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光是屠城,就杀掉了多少新生的婴儿,而他眉毛都不曾动过一下。一将功成万骨枯,生死不过百年之事,世上有谁是不死的,提早个几十年有什么了不起?!他如此习惯了死亡,但此时为了柯绿华站在那间屋子里,内心当中开始暗暗盼望那生产的女人少受些苦楚,最好母子平安。

江汉路长身不定

一个女人生孩子到底能用多长时间?

他听着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嘶喊声,可以想象整家客栈的人都无法安睡,直到天将亮的时候,走廊的那头才终于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又过了半炷香功夫,他听见房门被极快地轻敲了几下,他以为是柯绿华回来了,精神一震道:“进来。”

进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俊美男子,李昶见他身穿西北少数民族常见的窄袖短衣,显然不是中土汉人,安乐毗邻草原戈壁,在此地这种装束很是常见,只是这青年男子衣衫华美,领口绕着一圈貂皮,举止之间透着尊贵,出身显然非富即贵。

“阁下可是李君?”青年男子施以汉人见面礼仪,对李昶道。

“我是。”李昶上下打量他,另一只手轻轻探入枕下,握住长剑剑柄,他出生入死,蹈险如夷,不光是因为一身过人的武勇,还因为他心细如发、事事防备的缘故,这时自己身子尚未大愈,更加不能掉以轻心。

“柯姑娘让我来,告诉你她还要一阵子耽搁,请李君不必担心。”

“你是——?”李昶冷冷地扫视眼前比女人还要俊美的男子,想着柯绿华跟这男子共处一室整个晚上,心中极是不豫。

“我叫舞鹰。我姐姐昨天多亏了柯姑娘,才能母女平安。李君,你请休息,柯姑娘等一会儿才能回来。我这就告辞。”说完,舞鹰转身,出房而去。

李昶掀开被子,他一夜没睡,乏累不堪,摇摇晃晃地在窗下找了一只支窗子的木叉,拄着来到走廊。此时客栈里灯火犹熄,只有左手边尽头的窗子里透出灯光,他走过去,轻敲房门,一会儿工夫,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应门的正是柯绿华。

“你怎么来了?”柯绿华奇道。

李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来了,他见柯绿华眼睛下面都是黑圈,白色的睡袍上血迹斑斑,不自觉伸出手轻抚她的头发,道:“我们回去吧。”

柯绿华摇摇头道:“不行,我还有些事情没做完,素兰和孩子都太虚弱,我得照顾她们。”

“素兰?”李昶眼神中亮光一闪,此地毗邻草原,这个素兰就是那个美名已经传到中土的美人素兰么?

柯绿华打量他几眼,眼神当中有些疑心,“怎么?你认识素兰夫人?”

“大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明珠素兰,我怎会没听说?你不知道当今的太子都想纳素兰夫人入后宫么?她难道就在这扇门里面?”

他没得到回答,见柯绿华刚刚还和颜悦色的脸,此时罩上一层寒霜,她猛地把门自身后关上,气愤至极,低声对李昶道:“你想怎么样?抢走素兰?莫非你真是禽兽不如,连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产妇都不放过?”

李昶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他摇摇头,一只手轻轻用力,把她搂在胸前,轻声道:“别傻啦。你累了一夜,跟我回去休息。”

他拉着她走,却被她用力甩脱,听她极快地道:“我说过了,素兰和孩子都很虚弱,我要等等看。”

“那我陪着你。”

“不必了。”说不出心头的感觉,仿佛因为忙了一夜,她的心情疲累得不想多跟他说话,柯绿华转身进房,在身后合上房门,把李昶关在走廊中。

也许到了自己离开的时候了,她想到李昶的脾气,素兰夫人会有危险么?也许不会吧,毕竟当着有身份的夫人,李昶总是很有礼貌的。

她感到眼前阵阵昏黑,不管是留下还是离开,速速决定方为上策。

可是离开之后,她能到哪里去呢?南北鏖战正酣,京城也非安全的藏身之地了,其他地方,自己一个孤身女子,如何存身?

“柯姑娘,你有心事?”舞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站在里屋门口,对她道。

她半夜梳洗之后就睡下了,听到素兰的喊声,匆忙之间顾不得仪表,只着睡袍,而过膝的长发也并未挽起,披拂在肩背上,是以舞鹰一直称她柯姑娘。

“没什么。”柯绿华笑笑,进到里屋,床上的素兰在昏睡,她那无与伦比的美貌经过炼狱般的生产,仍然美得惊人,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明珠”。

“舞鹰,你姐姐需要一个有经验的老妈子,另外她身子太弱,恐怕无法喂奶,孩子也得尽快找一个奶娘才行。”柯绿华对着舞鹰说,“我只能暂时照顾素兰夫人,最晚明天我就得离开了。”

舞鹰点点头,他跟素兰乃是双胞姐弟,素兰的容貌长在男人脸上,在崇尚强壮威武、苍凉蛮荒的草原戈壁上,并不是一件让舞鹰自己自豪的事。这舞鹰第一眼就喜欢这位柯姑娘,他虽然容貌俊美,看起来不像西北那些铁塔般满脸虬髯的粗豪汉子,但行事一般豪爽不拘,下定决心,立即动手,是地地道道的突厥人作风。

“柯姑娘,你们汉人的礼数我不懂,要是我说话直接,你一定不要怪罪。”说到这里,单膝跪下,手扶在胸口,对柯绿华大肆表白起来,偶尔加上几句突厥人的话,显然那句话不知道如何用汉语说,不过看他脸上的表情,大致也能猜得出来。

柯绿华从未遇到这样直白的男子,开始时听得脸红耳热,后来感激他一番情意,忍不住笑了:“好了,好了,不用再说下去,我懂啦。”

舞鹰兀自不肯站起,双手伸出,对柯绿华道:“我们草原上,要给心仪的女子打一只狼,挂在她的卧房前,第二天狼被收起来了,就表示事情成啦。柯姑娘,此地不兴这样的风俗,可你能不能告诉我,要是我送给你一只狼,你愿不愿意收下?”

柯绿华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了想道:“舞鹰君和我刚刚认识,真的不知道将来的我,是不是还和你的心意。请让我想想看,可以么?”

“柯姑娘,我弟弟是个不错的人选。”床上的素兰不知道什么醒了,她听见弟弟对柯绿华表白,尚可以不作声,此时听到柯绿华推托,这样毫无准备的一个夜晚,多亏柯绿华救了自己和早产的婴儿,素兰对柯绿华感激得无以复加,心中觉得她跟自己弟弟十分般配,也愿尽力撮合两个人的好事。“还是柯姑娘已经有了人家了?”

舞鹰闻言,显然想起刚刚探视过的李昶,凝眉看着柯绿华道:“姑娘跟刚才那位李君,莫非已经有了终身约定?”

素兰姐弟俩人一齐看着她,看到柯绿华摇了摇头,都松了一口气,素兰道:“我们思结部落在高车族里不算富庶,可也不算寒酸。我弟弟是思结部落未来的首领,柯姑娘,如果你并未跟人定亲,不妨考虑一下?”

柯绿华只是摇头不语。

素兰转头对舞鹰轻声道:“你去给孩子找个奶娘来。”

舞鹰没讨到确定的答案,有些不愿离开,可看见素兰的神色,只好怏怏起身,走出门去。

房门刚刚关上,素兰就对绿华道:“柯姑娘,你救了我一命,如果你不嫌弃,我们结为姐妹,你看怎么样?”

柯绿华闻言,欣喜异常,抓着素兰的手道:“真的?”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忙放下素兰的手,有些赧然:“夫人可能不知道,我是个女仆。夫人出身尊贵,我也许高攀不上?”

素兰摇头,反手握住柯绿华的手道:“别这么说。能认识你这样好的女子,我才是高攀了呢。”

两人相视一笑,柯绿华点点头,轻轻叫了声:“姐姐。”

“妹妹。”

柯绿华一生不曾有过兄弟姐妹,这时平空多了个美丽温柔的姐姐,心里喜欢,握着素兰的手说:“多了素兰姐姐这样的亲人,我真开心呃。”

素兰笑,柯绿华外貌沉稳,似乎无悲无喜,但此刻看她满面笑容,又像个情深意重的女子,“妹妹,你不愿意我弟弟,可是因为有了心上人?”

柯绿华闻言,有些愕然,脑海中一刹那间滑过李昶的身影,不,他无论如何都不是自己的心上人,如果她要爱一个男子,也该是一个像舞鹰般温和文雅的人啊?

她摇摇头,只简简单单说了一句:“姐姐和舞鹰都叫我柯姑娘,其实我是个寡妇,真的配不上舞鹰君。”

“别这么说。”素兰忙阻道,她自卧榻上稍微欠起身,指着旁边酣睡的婴儿,惨淡一笑:“你看这个孩子,我连她的父亲是谁都说不清楚,这在你们汉人眼里,岂不是女人最大的罪过?”

柯绿华听得一愣,素兰接着说道:“我母亲是都摩人,父亲是思结人,都摩和思结都是西北的高车族,你们汉人把我们西北人统统称作突厥人,其实我们自己十分在意族别的。现在男人们不会提起高车族了,不愿那些大族用高车族统一的历史作为借口来互相侵占,没有人称我们自己为高车族啦。以前高车族强盛时,共有十个大的部落,思结和都摩就在其列。

“我在十二岁的时候,被我母族的尊贵亲戚许配给紧邻的一个小部落纹汩族,我到了那里不足一年,狐突人听说了我的容貌,攻打纹汨族,我被抢到狐突人那里,后来狐突和纹汩的草地牛羊都被我父族思结部落占有,我就又被送给别的首领。我今年二十岁,给六个部族的酋长做过女人,现在的男人是十大姓中的同罗族首领乌德。”说到这里,素兰缓缓摇头,笑容凄然,“草原上的人都说,哪个部落永远占有了明珠素兰,哪个部落就是最强大的,唉,其实我到了哪里,只能给那儿带来战争,可惜男人们贪图我的容貌,战争也挡不住他们,也许这次同罗族够强大,我再也不必被别的男人抢走啦。”

听了这样令人震惊的惨事,柯绿华想不出合适的话安慰素兰,后来想到自己逃出黑河堡子的经历,雀跃不已,大声说:“姐姐现在已经逃到中土来了,何不走得更远一些,干脆到汉人的地方,省得被这些男人抢来抢去?”

“逃不掉的,我也不会逃,即使这片草原上到处都是战争,这里的男人也只会把我抢来抢去,可这里还是我的家,我还是相信有一天,一切都会改变。”素兰把目光对着柯绿华道:“我弟弟是个勇敢的男人,他十五岁的时候,为了保护我,敢跟任何想抢我的男人作战;现在他刚刚二十岁,就把我从同罗人那里救了出来。妹妹,我们高车族人不像你们汉人那样重视女人的贞节,你大可放心这一点。”

素兰一席话让柯绿华大为钦敬,而舞鹰君如此保护姐姐,看来是个情深意重的男子,身为女人,有婿如此,夫复何求?她想点头答应,心头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最后只对素兰道:“要是姐姐和舞鹰君不嫌弃,让我考虑看看。”

素兰大喜:“这家客栈是同罗族人开的,妹妹可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必担心费用。等你想好了,咱们就一块儿回草原去?”

柯绿华点点头,“铜锣客栈”,同罗,音同字不同,素兰不说,哪里能想到这是一家外族人开的店呢?

“姐姐跟舞鹰君不是逃出来的么?怎么住同罗人开的店?”

素兰微微一笑,摇头叹答:“很多事情,也说不清楚。将来妹妹到了大草原上,会听人讲很多关于我男人乌德的事,有些对,有些错。舞鹰对乌德满是敌意,可他一片心意为我,我只好由着他,只要我的弟弟开心就好。”

柯绿华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素兰何意,但见她们姐弟情深,心里暗羡,起身给素兰倒了一杯温水,看着她熟睡着了,方才起身离开。

沿着走廊,走到自己跟李昶所居的卧室门外,怔怔地盯着门上窗棱的缝隙,想到即将要跟李昶分开,思绪乱成一团。

他又傲慢又薄情,是天底下最不可理喻、最自私之人,毫无道理地把她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可也是他先后从纪游击、土匪流氓、舒大胡子、南方朱雀的魔掌下救她平安,如今只要待他腿上的伤彻底平复,跟他恩怨两讫,从此天南海北,老死不见,则近日总总,又何必萦绕于怀?

“李昶?我回来了。”她推开门。

没有人回答。她又唤了几次,室内仍然寂无人声,她心中渐渐恐慌上来,冲到卧房,床幔低垂,她伸手掀开帐子,见李昶双目紧闭,横在床上,心中长长地舒了口气,但一细听他的呼吸,急促而微弱,好似发烧一般。

“李昶,你怎么了?”她边叫边探他的额头,并不如何烫手,可不论她如何推搡,李昶都没有回应。她心头慌乱,顾不上浑身乏累,给他冷敷,喂水,折腾半天,才听见李昶气息微弱地道:“你回来啦?”

柯绿华答应一声道:“你怎么了?感觉哪里不对劲儿么?”

她没指望得到明确的回答,李昶是个骄傲的武士,对于自己的伤有一种令人不解的忌讳,好像负伤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是一种弱点,像他这样强悍的人,要他承认自己有弱点,不啻于缘木求鱼。

“我浑身乏力,尤其是受伤的左腿,动不得了。”李昶呻吟几声,表情痛苦万端。

卷二 伤别离

与君离别日

“怎么会这样?”柯绿华着了慌,掀起他的长袍,拆开布带,见伤口好端端地,并无异常。“难道是毒素没除净么?”她心头焦躁,早知道如此,当年空慧教她认识天下药草的时候,多用几分心思该有多好。

“柯姑娘,要是我死了,还不知道你家住哪里,父母都是何人呢?”李昶看她神情凄苦,心中大悦。刚才在素兰房外,他本想硬闯进房,把柯绿华抢走,好在及时悬崖勒马,转身回房,左想右想,筹思无策,一生当中从未在女人身上用过苦肉计,此时事急从权,只好装病,好在天知地知,别人不知,也无从笑话起。

“别胡说。”柯绿华急得在地上团团转,脑子里回想这些年空慧说过的种种中毒后的遗症,“到底哪种毒会这样?”心头焦急,长途跋涉加上整晚劳累,她脑袋昏沉沉地,栽倒在地。

醒来时,满室静寂,掀开帐子,见李昶坐在窗下。他听见她起床的声音,抬起眼睛看着她,神情冷肃,目光中杀机闪烁,还没等她问他伤情,就听他硬邦邦地道:“那个舞鹰来找过你。”他冷冷地说,没等柯绿华回答,加了一句:“一会儿我就要杀了他。”

“什么!?”柯绿华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睡昏了头,听错了。

“他要是死了,你会为他伤心么?”

“别发癫了。”柯绿华皱着眉头,自床上下来,鼻端闻到饭菜的香气,见地当中饭桌上摆着四个扣碗,问李昶:“你吃过了么?”

李昶死死地看着她,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吃。”

她饿得没力气劝他,一个人坐下,饱餐一顿,精神大振,方始转过身来对着李昶:“舞鹰君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要杀人家?”

他先是不答,后来突然气愤愤地嚷道:“你答应要跟他们走,对么?”

柯绿华出其不意,微微一愣,“我只说我会考虑。”难道她昏睡时,舞鹰来过了?

“因为他是明珠素兰的弟弟么?”李昶额头上青筋直冒,“你不是攀弄权贵的女人,光凭这一点,那个奶娃娃还勾引不了你。是明珠素兰么?这个女人心机深沉,才智超群,你上了她的当么?还是你仍记得我强犯了你,这一辈子,不管我为了你送了几条命,你也还是不肯忘记那点破事儿?”

“你怎么知道素兰姐姐心机深沉?”柯绿华不理其他,疑心大起。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李昶用力砸了一下桌子,又是气恼,又是心痛,还有不甘心,他忍了这么久,忍得睡不好心情不好,天天想着跟她亲热,如果不是为了赢取她的欢心和信任,他哪会这般委屈自己?她不知道他的忍耐和委屈比金子还要宝贵么?至少该有一点点地感激啊!这该死的女人不但不感激,居然还想着跟别的男人走!!!!他怒气攻心,哪管什么狗屁风度,“他妈的西北蛮子越来越强大,王爷在各个部落都安插了细作,防止他们趁乱进攻中土。那明珠素兰是个大祸害,她第二个男人和第四个男人,就是被她亲手宰了的。你跟着蛮子走,以你的脾气,在草原上是过不了一天的,他们那里,女人就是奴隶,没有妻妾的分别,豪酋的财富按照女人牛马羊的数目来计算,这些东西中,又以女人为最不值钱。你以为你受得了么?”

“天下虽大,对女人来说,却哪里都一样。我想舞鹰君是个有心的男子,他的女人至少会比牛羊尊贵一些。”她不能相信柔弱的素兰会是个杀人者,而舞鹰会把自己的女人跟牛羊一般对待么?她不知道,相识一天,任何判断都嫌过于轻率。

“那就是你想要的?”李昶大发雷霆,“比牛羊尊贵一些,就是你要的?”

“我是个仆从,你忘了么?”说到这里,她也恼了,他有什么资格对自己大吼大叫!“低贱卑微,任何有身份有地位的男子,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欺辱,根本没人在乎,跟猪马牛羊本来就没有两样!”

“你又提这件事!”李昶猛冲到她面前,恼得满面通红,“你想让我怎么样?把脑袋割下来给你赔罪?或者我干脆举刀一挥,做了太监,你就满意了?要这样对不对?给你,我这就把剑给你,你把我阉了吧!”他气势汹汹地把剑一把塞在她怀里,作势就要解开裤子。

柯绿华也气得满面通红,此君耍无赖可算天下第一!她瞪着他,浑身直颤抖,又恼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聚集,几乎哽咽着道:“我看你敢脱裤子!你不要以为我不敢骟了你!”

不知道是她的威胁,还是她眼睛里的眼泪阻止了他,李昶的手没伸向裤子,反而向前伸出,好像想替她擦眼泪。柯绿华微微低头,他的手扑了个空,呆呆地停在半空中,就像他的人一样,好半天,不知道何去何从,后来他默默地放下手,叹道:“你要跟着人家走,打算一辈子不理我了?你还在恨我?”他激愤的表情里似乎有一些伤心,却又强力掩饰着,唯恐被她看出来。

“你我之间,就算有什么恩怨,此时也已经了了。李昶君,我冒死离开家乡,这一年多来,颠沛流离,对我来说,真有些累了。”她走到行李处,拿起自己的小小包裹,“既然话已经挑明,我看你的腿伤已经愈合,早先的一时疼痛,没什么要紧,休息几天,你自己回北方吧。我告辞了。”

“你只要一脚踏出这个门,思结一族从此后永无宁日。”他盯着她,天下虽大,可是只要他想要她,哪里她都去不了——他早该让她明白这一点!“我只要一个字条,就可以让思结族万万千千的妻子失去丈夫,无数的孩儿没有父亲,数不清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柯绿华,你忍心因为你挑起战争么?”

他在危言耸听,一定是这样。柯绿华知道自己应该头也不回地向外走,不要理他的胡吹海擂,可她就定在当地,傻乎乎地问他:“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李昶哼了一声,又有点气自己,又有点得意,为了得到柯绿华,他又是苦肉计,又是威逼利诱,可真不择手段,比当初高家镇赌坊里的那个糟老头子纪游击高明不了多少!“草原上十大姓的思结部落,势衰已久,族长黑狼利用明珠素兰,吞并他人土地财产,挑起战争,引起高车各族公愤。紧邻的东北靺鞨人不是因为燕王的弹压,已经把思结部落吞并了。”说到这里,他加重语气,冷森森地加一句:“靺鞨人若攻打思结部落,高车各族都不会帮助他们,而靺鞨人最喜欢生吃俘虏肉了,你想想明珠素兰,成了明猪素兰,不是很可惜么?”

柯绿华听得打了个冷战,乾坤朗朗,居然还有这样野蛮残忍的人种?“你不过燕王爷豢养的刺客,靺鞨人会听你命令?”一个杀手到底会有多大的能力,她眼澄澄地注视着李昶,有些疑心。

李昶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靺鞨人的头领祚荣,是我外公。”他只说了一半。

祚荣生性贪婪,残忍好杀,一直羡慕西北广大繁茂的草原牧场,如果不是燕王坐镇北方,防止祚荣坐大,成为朝廷心腹大患,西北人的草原早就是一片杀戮的战场了。

李昶天生残酷的本性遗传自祚荣,更承袭了父亲燕王的深谋远虑,加以自小生活在母亲枉死的仇恨中,使他心如铁石,冷血无情,不管靺鞨人生,还是思结人死,他根本不在乎,总之将来中原宁定,朝廷的大军势必要扫荡西戎北狄,战争是迟早的事。

柯绿华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卷进了怎样的是非当中?古人说的“红颜祸水”,然则她又不是什么红颜,怎么也成了祸水?

“你这样不择手段,总得希图些什么,莫非你希图的是我?”她心头跳跳,心里有些害怕,又有些希冀,一双眼睛不敢看他,呆呆地盯着地上。

李昶暗自咬牙,要是承认,等于是授柯绿华以权柄,她明显讨厌自己,为了离开他身边,甚至要跟一面之缘的舞鹰远赴草原!如果他承认自己离不开她,她会耻笑他么?还是会——可——怜——他?

“你救了我的命,我想把你留在我身边保护你,将来好好报答一番。”他平时训练有素的脑袋一阵迷乱,只有一个念头不停地冒出:如果她真的走了,我就算得了天下,宰了草原上所有的人,又有什么用,大刀又砍不回她的心意!

“不必了。”她轻叹了一声,有些失望,又有些解脱,他欲言又止的犹疑跟刚刚舞鹰的坦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李昶能坦白一些,说句真心悔改的话,该有多好,可惜他这样自高自大,始终认为这个世界上他自己最尊贵,就连强犯女人,都认为是那女子的幸运,还有什么可说的。

“若你真的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就应该让我离开。”她看到他眼睛里的震惊和不敢相信,素来是个心软的人,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心硬如铁石。“我走了之后,还有一事相求,在你初次遇到我的高家镇附近,有一个镇子叫沙岭,你既然为燕王做事,碰到有人在南北往还,可否请你托人给周记杂货铺的老板娘捎个口信,说我一路平安,将来会在草原上安家,让她放心?”

他好像没听到她的话,冷凝她半天,脸上紧绷的肌肉彰显他极度的恼怒,“我做错了什么?”他转开脸,骄傲地藏起自己的伤心,口气又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谴责她。

他没等到回答,只听见柯绿华向外走的细碎步子,没压住自己的冲动,他伸出手抓住她臂膀,心痛之下,也顾不上控制自己的脾气,天生任性、毫无顾忌、无所不为的性格肆无忌惮地显露出来,他被孤独仇恨的记忆一下子 控制心神,似乎柯绿华一走,宁和平静的感觉也随之消失殆尽。

他想求她,可这般违背他本性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最后只绝望地道:“你别逼我!我会杀了他,灭了他们全族——难道你忍心那么多人为你枉死?”

“我不会跟舞鹰君走,所以你没必要那么做。”柯绿华把包袱背在身上,披上一袭青衣,一领布巾遮住满头青丝,方看着他道:“我再也受不了呆在你身边,素兰所说的大草原好的不得了,我想去见识见识。李昶君,今日一别,我们老死不相见,以往我有冒犯你的地方,多谢你的担待。”

她轻轻挣脱他拉扯的手,径自向外走,而李昶这样无所不为的人,竟不敢硬是拉住她。

好久好久之后,李昶听见马房里蹄声向大街而去,才蓦然回过神来——如果她就这么走了,他怎么办?

而这世界上怎么可以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一刹那间,他脑海中闪过千百种念头,如何抓住这个不知好歹、胆大包天的女人,如何狠狠地折磨羞辱她,如何让她后悔一辈子!!!

他气势汹汹地出门,买辆马车,向着柯绿华走的方向追去,一人坐着空荡荡的马车,霎那间想起一路逃难之时,跟她同乘一辆粪车的言笑晏晏,那样平静美好的时刻,让他怎么舍得放弃?

他的怒火渐渐平息,“我最好诚心诚意地跟她认错,她性子虽说执拗,但女人家心肠软,我好好地求她,说不定她就不走了。”

他这样决定了之后,心情立时明朗,但觉与柯绿华相识以来,以这一刻的决定最为明断。

是妾断肠时

一人一马沿着黄土路向西走,本拟西北风景,当是万里寒沙,天尽头处青草如烟,其实触目只见光秃秃的几个石头,小小的黄土坡也毫无可观之处,柯绿华心情低落,被正午的太阳烤得口干舌燥,见到不远处大树坡下有一凉茶铺,此处正好歇马,待天凉些赶路也不迟。

小小的铺子,茶碗和食具都不甚洁净,好在她这一路上跟着李昶颠沛流离,什么苦都吃过,这时候也不嫌弃,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个痛快。她一个人已在路上走了两天,离开安乐越远,脑子里李昶的样子越总是出现,想着自己走时他痛苦的样子,心中一阵不忍。

“要是他能温柔一点,诚心诚意地为当初的事儿道个歉,保证以后别再犯了,我可能早就原谅他了。可他那性子,要他道歉,比要他挨刀子还难吧?”

她想着心事,自顾自地饮茶,丝毫没留意自己一个妙龄女子,独自出现在野外茶铺的不妥,等到她觉出异样时,几个袒胸露肚的大汉正不怀好意地在旁边桌子上打量她,其中一个最为猥琐的瘦小男子,呲着一嘴黄牙对她嘿嘿笑道:“大妹子,一个人上哪儿去呀,要不要哥哥我帮帮你?”

柯绿华摇摇头,探手握住怀里的短刀,闷声喝茶。这些痞子越发觉得有趣,内中一个中等身材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站起身,走过来,伸手边拍向柯绿华肩膀,边笑嘻嘻地问:“妹子没带着你家郎君,寂不寂寞呀?”

柯绿华心怦怦直跳,又是害怕又是恶心,抽出短刀,指着八字胡道:“滚!”

八字胡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往后倒退几步,及至望了一眼柯绿华的容光,横下一条心,对着那几个同伙喊道:“动手啊!这娘们值千把两银子!”

茶棚的两个店伙吓得早就跑走了,南北向的大路上,静悄悄地一个人影都没有。柯绿华见这几个大汉围拢过来,想着李昶那种无畏无惧的勇气,大受鼓舞,猛地站起身,双手握刀,娇声斥道:“哪个敢过来,就要哪个死!”

那几个大汉对她手里的刀子颇为忌惮,但眼前只有她孤身一人,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娘,又能把他们怎么样?一个个抄起茶铺里的长条凳子,大呼小叫地冲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