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绿华见此情状,知道手里的刀子丝毫不起作用,她人急生智,一猫腰钻到桌子底下,一个大汉抡起长凳就想向桌底打,先前那八字胡忙阻道:“不可,碰瞎了她的眼睛,就值不了几个钱了。”

另一个恶徒冲上前,作势掀翻桌子,柯绿华抡开刀子,对着那人小腿用力一刺,那恶徒疼得鬼哭狼嚎,“哇呜呜,这臭娘们好狠,用刀子扎我!”

先前那八字胡似乎是这一群为非作歹的恶人头头,他大叫道:“大伙拿凳子,掀翻桌子,抓住这娘们。”

众歹徒又是一阵呼呼喝喝,明显在吓唬柯绿华,在这野地的荒树林外,显得格外喧哗。旁边林上的鸟儿扑棱棱飞起,在林子上端盘绕飞旋,黑压压地一片。柯绿华感到头上的桌子被掀开,她双手持刀,拼命地挥舞,听那八字胡口口声声让众人别碰伤了她,否则人贩子要大大地砍价,心里恨死这个首恶,见他自地上抓起一把尘土,扬手向自己脸上洒来,欲迷了她的眼睛。从来不是一个凶恶的人,这时候心底里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狠劲,她拚着被打伤,猛地冲到那八字胡身前,柯绿华精通医术,虽在拼命的当口,短刀也并未招呼向八字胡的要害,只感到自己后背和大腿上重重地挨了两下,浑身剧痛,但她也已经扑到八字胡身边,手腕一翻,短刀抵着他的脖子道:“让他们滚,不然我先宰了你。”

这种地痞流氓哪有什么骨气,八字胡浑没料到柯绿华竟然如此拼命,早知道这女人这般不好惹,刚才索性把她打昏了岂不是好?他追悔莫名,感到刀刃冰凉地贴着自己颈下,浑身哆嗦,抖颤着道:“别抓这娘们啦,快走,我的命要紧。”

一众歹徒见头头被擒,投鼠忌器,纷纷后退。柯绿华松了一口气,她本就不欲伤人,忍着身上的疼痛,对八字胡喝道:“走,去牵我的马过来。”

八字胡乖乖听令,刚想迈动步子,不想头上一痛,不知自何处飞来一个硬物,重重地砸在他的脑袋上,只打得他头上鲜血迸流,立即跌倒,再也动弹不得。

柯绿华及余下歹徒都是吃了一惊,只见茶棚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四个骑马的劲装大汉,腰跨长刀,神情阴冷,举手之间轻易地杀了一个人,竟似毫不在意。

骑马人中一个晦气脸色的盯着柯绿华道:“是她么?”

他的同伴中眇了一目的大汉打量柯绿华几眼,点点头:“方圆四十里,就这么一个骑马的娘们,一定是她。”

晦气脸色的道:“既然如此,抓了她。这娘们大嘴好淫,主子说不定喜欢。”

柯绿华脸上沾满了那八字胡的血,她先前钻到桌子底下时,碰乱了发髻,这时候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看起来狼狈不堪。她虽然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晦气星照头,一定是连碰上两起拦路抢劫妇女的恶徒——只不过眼前的四个人更加恐怖罢了。她把刀抵在自己喉咙口,心里害怕,脸色煞白,加以满脸的血,光天化日之下,直如披发女鬼一般,“别过来,否则我抹脖子自尽。”她大叫,叫声绝望而凄厉,浑不似她平素娇柔的语音。

那四人嘿嘿一笑,互相看了一眼,左侧最凶丑的一个大汉笑道:“这娘们又臭又脏,丑八怪一个,不知道苍龙和那个蛮子看上了她哪点?”

“老五,别胡说八道!”眇目的汉子厉声喝止,他翻身下马,向着柯绿华走来,没等柯绿华抹脖子,他手中马鞭挥出,干净利落地卷走了她手中短刀,另一手抬起,斩向柯绿华后颈,打算打昏她之后带走。

就在这当口,一个男子的声音喝道:“住手,不得无礼。”

柯绿华绝处逢生,心中又惊又喜,看向来人,见身穿异族袍服的舞鹰,身后跟着十多个大汉,骑马飞奔而来。那日她跟李昶龃龉之后,为了不给舞鹰惹祸,并未面辞素兰和舞鹰,只是托店伙致意他们姐弟二人,说自己身有要事,不得不先行离开。此时危境中看见故人,既感且慰,大声呼救道:“舞鹰快救我!”

“柯姑娘!!?真的是你?”舞鹰的声音也是惊喜无限,看见眇目大汉单手抓着柯绿华,不由得怒道:“放开柯姑娘。”

“放开?你有什么本事叫我放开?”眇目大汉阴阳怪气地道。

舞鹰一声唿哨,身后的十几个手下应声而动,成扇形将这四个大汉围起来,人咆马啸,唰啦啦地齐声自腰间抽出突厥人所佩的弯刀,对着眇目与晦气脸色四人,只待舞鹰一声令下,就可以攻击。

舞鹰道:“放开柯姑娘,我让你们走。”

眇目大汉还没说话,先前那最凶丑之人突然大声道:“你仗着人多,当着这娘们的面逞英雄好汉,算什么本事?有种就下来跟我们兄弟单独比试,赢了,让你带着这娘们走;输了,你拍拍屁股,跟你的手下少管闲事!如何?”

柯绿华大叫:“别上他们的当…”她话还没说完,只觉喉咙一紧,已经被眇目人卡住了,绝望地看见舞鹰受激不过,真的挥手让手下退后,对凶丑的家伙道:“让你们这些汉人见识见识真正的突厥勇士也好。”

柯绿华心里暗暗叫苦,舞鹰年轻冲动,想在心仪的女子面前打败敌人,出出风头,可要是他输了,自己就糟糕啦。当此情景,脑子中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若眼前的人是李昶,他定不会跟这些人讲这种道理,大刀挥处,斩尽杀绝,单打独斗还是以多取胜,对他来说就像狗屁与猪屁一样,没什么差别——唉,他忒也粗俗无礼,可关涉到她的安危时,毕竟从未含糊过。

就在她愣神的这会儿,舞鹰已经跳下马来,那晦气脸色的大汉也下马,弯刀对直刀,立即动起手来。

柯绿华丝毫不懂武艺,想到舞鹰君不过跟自己一面之交,虽说她救了素兰,但这般为了她,干冒危险和人动手,仍是让她感激不已,心中不住祷告。好似上天听到了她心底的声音一般,舞鹰越战越勇,最后那晦气脸色的汉子后退几步,罢手休斗,对舞鹰道:“年轻人武艺不错,我今天赢不了你,这娘们你带走吧。”

柯绿华喜出望外,不用流血受伤,这伙恶徒就愿意将她放了?

眇目人松开掐着她喉咙的手,她赶紧向舞鹰跑过去,到了他身前,舞鹰张开双臂,已将她紧紧搂住,让她愣了一愣,呆怔在他怀里。

舞鹰紧拥着她,开心地说:“我找了你两天,总算找到啦。柯姑娘,跟我回去吧。”不待她回答,就拉过马,扶她上去。

柯绿华坐在马上,心里乱糟糟的,她抱着自己的小小包裹,好半天回想起来,忙对舞鹰道:“多谢你啦。”

“千万不要这么说。你走后,我姐姐说你一个单身女子,孤身上路,到了荒郊野外,一定会有危险。我和大家儿找了你两天,还好老天庇佑,总算来得及。”舞鹰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方巾帕,递给柯绿华,让她擦脸。

她默默地接过来,从危境中死里逃生,她的心犹在剧烈地跳动,即使身边围绕着十几条大汉,仍感到浑身一阵凉一阵热,额头的冷汗不停地冒出来,脑子里回想着先前那凶丑的恶徒所说的那句话,

“这娘们又臭又脏,丑八怪一个,不知道苍龙和那个蛮子看上了她哪点?”

苍龙,苍龙,她曾听过有人这般称呼李昶,就是那天傍晚,河边所遇到的三个杀手,难道这四人就是南方朱雀剩下的几人么?他们怎么知道李昶和舞鹰看上了自己?如此私密的话题,应该无人知晓才对啊?

“我们回到铜锣客栈后,雇一辆大车,偷偷把我姐姐和孩子送到北方。柯姑娘,等我把姐姐安顿好,你跟我一起回大草原,你看如何?”舞鹰兴高采烈地说。

柯绿华摇头,他这般欢喜,让她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可李昶说灭了思结一族时的口气和神态,历历在目,她轻轻叹了口气道:“舞鹰君,如果你要跟素兰姐姐一起到北方,能不能把我也留在那儿?我是汉人,草原上的日子,我不习惯,还是在中土住着的好。”

舞鹰哈哈大笑道:“开始可能不习惯,慢慢就会习惯啦。柯姑娘,我们草原上的男人把女人当成奴隶,可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这样,只要你喜欢,我所有的财产都是你的,这一辈子,我也不会再看别的女人一眼。”

柯绿华左右矛盾,早先的惊吓,此时的为难,她性子本来很内敛,但这时候不知道为何,鼻子一酸,居然流下泪来,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衣襟上,看得舞鹰慌了手脚,忙道:“柯姑娘,你怎么哭了?是我说错话了么?”

她用力摇头,把手掩在脸上,眼泪顺着手指间的缝隙滴下来,哭个没完没了,整个人宛如掉进了伤心的漩涡,莫想脱出身来。直到进了安乐县城,她才缓缓把手拿开,擦干泪痕,对舞鹰道:“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不能答应你。舞鹰君,我是个不祥之人,我们汉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以你的地位和人品,会找到一个强我十倍的好女子。我只求你能顺道送我回北方,别的请你不要再说了。”她的声音犹自哽咽,但口气斩钉截铁,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舞鹰心里失落,刚刚还神采飞扬的俊脸,此刻低沉下来,好半天才点点头道:“你不愿意,是因为我是异族人么?”说到这儿,自己又赶紧摇头,叹道:“我还是别问啦,免得又惹你哭了。”

他心情不佳,这一路上也不再说话,到了客栈,跟柯绿华进了素兰的屋子,素兰见到他俩双双回来,很是开心,自床上探起身,拉住柯绿华的手道:“妹妹不告而别,害我担心死了。舞鹰,你给柯姑娘受委屈了?她怎么好象刚刚哭过?”

舞鹰摇摇头,也不答话,自行转身离去。素兰盯着舞鹰的身影,刚刚的笑容慢慢消散,明亮的秋水眼看着柯绿华,问道:“他是怎么了?”

柯绿华把刚刚的话对素兰重复了一遍,又道:“我已经打定主意,这一生再也不嫁人啦。将来能回到塞北,我决定跟着空慧师傅出家,唉,我是一个不祥之人,出家了,倒也一了百了。”

素兰看着她,细细思量良久,问道:“女人家,都想找个可靠的男人。以我弟弟的人品,就是你们汉人帝国的皇家公主,也配得上了。舞鹰对柯姑娘很痴心,妹妹连他都不愿意,一定是心里有人,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么?”

柯绿华摇头,她心里没人,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了,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隔膜横在她的心口,挥不掉,甩不去,一寸一寸地压抑着她。

偏偏她说不清自己如此伤心,到底是为了什么。

素兰也不勉强,她双手握着柯绿华的手,雀跃着道:“妹妹来的正好,乌德刚刚派人来告诉我,他新找到了一个大的金坑,为了讨我的欢喜,他把那坑洞送给我了。妹妹,等我身子大愈,你要不要跟着我去看看?”

柯绿华左右无事,黄金白银,她经手多了,但如何淘出来的,倒是不知道,况且自己只是跟着素兰到处走走看看,又不在她们部落定居,李昶应该不至于迁怒于同罗部落吧?她点点头道:“去看看也好,姐姐,这位乌德对你真好。”

素兰轻轻一笑,二人又说了一会儿,柯绿华起身去梳洗,却听见素兰突然扬声对她道:“先前跟你一起来住宿的那位男客,他已经结帐离开了。”

她手一颤,脸盆哐啷一声,砸在地上,水溅得到处都是,匆匆蹲下身子,欲收拾满地的水,床上的素兰欠身阻道:“妹妹快起来,这些事情有下人打理,你是我的妹妹,尊贵无比,不需要亲自动手做事。”

柯绿华好像没听到素兰的话,她呆呆地蹲着,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他到哪里去了?回北方了么?还是他——他出去找她了?

“妹妹?妹妹——”

她回过神来,没回答素兰,站起身快速冲出房去,右拐到了先前自己和李昶所住的房间,猛伸手推开门,满室空寂,他真的走了!

再也看不到他了!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么——老死不相见!可为什么又会这样伤心?

想着他说过“在我眼里,皇家的公主也及不上你。”想着他不乱发脾气的时候,看着自己时,又温柔又喜悦的眼神。就在他永远地消失之后,心底里偏偏又回忆起他那些可爱的地方来。

凤兮凤兮从皇栖,得讬子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曼声低语,她下意识地一唱三叹这阙《凤求凰》,平素安静的心神,气血澎湃,在最不适当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不该爱上的男子,不管他多么霸道,多么凶狠,在他走了之后,再也恨他不起来。

她扑倒在床上,手抓着床单,记忆中偎在他的怀里,被人呵护着,疼惜着——如果他不是一个强犯弱女子,还死不认错的自大狂,该有多好。

一自离乡国

胡思乱想,柔肠百结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站起身,向房外走,打开门,不想却看见舞鹰坐在门前的地上,见她出来,他忙站起,她脸上泪痕犹在,舞鹰心中了然,神色立即无比萧索,“我本来打算进去的,后来听见你唱歌,我——我只好在这里等你。”

那他一定也听见了她的哭声,他在门口守护她这么久,是怕她想不开而自寻短见么?柯绿华念他一番苦心,却注定失望,不自禁地替舞鹰难过,忆起小时候常听空慧师傅唱诵的“天上人间,志与愿违,百年一瞬,如愿者稀,万劫无期,何时于归?”此时此刻,才知道“如愿者稀”这四个字所含的无奈与悲哀。

譬如自己跟李昶,如果不是那般糟糕的相识,则今日何以两人万般不舍,仍不能在一起?又譬如舞鹰,以俊美无伦的外表和心地坦白的个性,喜欢哪个女子不好,偏偏要喜欢她,注定要伤心失意,心愿难偿?

人生的事,当真半点也勉强不得。

她跟着素兰与舞鹰在客店里又住了两天,这日正在房中枯坐,听见门上一响,一会儿舞鹰走了进来,对她道:“柯姑娘,我姐姐有事找你。”

自从那日在客房外,听见柯绿华曼歌痛哭之后,舞鹰就很少跟她说话,似乎尽量躲着她,这几天都不见他的人影,今天居然主动来她的房间,让柯绿华颇感意外,忙道:“是姐姐不舒服了?”

“不是。乌德来了,我姐姐想让你过去见见他。”

乌德就是素兰现在的男人,柯绿华知道舞鹰极端讨厌乌德,他把素兰自同罗人的地方抢出来,本拟送到中土的北方安顿,却因为素兰早产,只能暂时耽搁在安乐,现在乌德来了,舞鹰一定很不高兴吧?

柯绿华答应一声,起身向外走,却听见身边的舞鹰突道:“柯姑娘,见到乌德,你不妨暂时说是我的女人,这样——这样对你比较好。”

“嗯?”柯绿华不解地望着舞鹰。

舞鹰也看着她,眼神宛似沾在了她的脸上,呆呆地看得出神,脸上的表情神魂颠倒,讶讶地说出话来,后来自己回过味来,满面通红,清了清嗓子,又像自言自语,又像对她道歉似地说道:“真是的,怎么每次看见柯姑娘,就把自己变成了可笑的人?明明知道你的心意,却还是想着要跟柯姑娘在一起,真是天下最大的傻瓜!”他自嘲地叹,想笑笑,又笑不出来,年轻英俊的脸上都是落寞失意,长叹一声道:“没有主人的女人,在我们草原上很危险。乌德这个畜牲不如的家伙,你这般容貌,若是被他看见,不会有什么好事。你可以暂时骗骗他,说你属于我,这样想要你的男人,都得打败我才行。”

这就是他亲自来找她的原因么?他担心她有危险,特意叮嘱她这些事?

她心里感激,点点头答应,舞鹰见了,大是欢喜,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沿着大大的回廊,穿厅过堂,到临街的一个阳台上,只见美艳绝伦的素兰拥着华贵的裘衣,躺在椅子上,看见舞鹰和柯绿华走来,丹唇轻绽,对她笑道:“妹妹,快来看我的这件衣服,好看么?乌德特意给我做的。”

柯绿华见这裘衣通体雪白,豪贵无匹,也只有素兰这样美丽的女人才配穿,但此时天气尚暖,就算素兰月子未完,也用不着穿这样暖的衣物吧?这位乌德为了讨好素兰,还真费了一番心思。

柯绿华夸赞不已,身后楼梯喧响,她回过头,见一个矮矮胖胖的秃顶老儿走上阳台,这老儿形貌极丑,腰粗腿短,翻唇厚鼻,身上衣饰倒是极为讲究,遍体闪亮轻软的绫罗,头上帽子镶着猫眼大的一块绿玉,拇指上一个粗厚的黄金扳指锃锃发亮,看见柯绿华,这老儿一双小眼楞住,素兰已笑口迎道:“妹妹,这是我男人乌德。乌德大人,这是我刚结拜的妹妹绿华,就是她救了我,我这妹妹可是个了不起的大夫呢。”

柯绿华惊讶得张大嘴巴,她本拟看见一个舞鹰般年轻俊美的男子,哪知大失所望,这老儿作素兰和舞鹰的祖父,都绰绰有余,焉能是素兰的男人?

素兰轻轻拍她的胳膊,笑眯眯地道:“乌德是我们草原上赫赫有名的头领,妹妹,你能亲眼看到他,真的很幸运。”

柯绿华打量素兰的神色,见她明眸含韵,笑靥如花,显得十分的欢喜。柯绿华自小跟空慧学医,深知男女之间若年龄差异太大,床第之上,枕席之间,毫无乐趣可言,试想红颜如玉和鸡皮鹤发的搂在一起,不是很丑恶的一个情景么?而若不是因为深知这一点,当年她也不会冒着性命危险,逃离纪游击的魔掌了。而今见素兰如此欢喜,蓦地想到当初李昶形容素兰时,所说的“心机深沉,才智超群”八个字,此时思之,的是当评。

“乌德大人。”柯绿华躬身施礼。

乌德忙道:“请起,不要行礼。你是妹妹,跟我是一家人,以后别行礼了啊?”伸出手来,就要搀扶她。

一旁的舞鹰飞快搀起柯绿华,紧紧搂住她的腰,冷冷地对乌德道:“柯姑娘是我的人了,乌德,你的脏手最好老实点,否则我把它剁下来喂狗。”

乌德被舞鹰羞辱得满脸通红,双下巴微微颤抖,立时就要发作,旁边的素兰已经笑道:“弟弟还是这般年轻冲动,胡乱冲撞人。乌德大人,过来,坐了这么半天,我的手凉啦,你来给我握着。”闪亮的毛绒中,伸出一双欺霜赛雪的柔荑,单看这双手,已是天下独一无二,更何况手的主人柔声相求,当此之际,就算石头人也会听她的吩咐,忘了一切,只求能握着她的小手,再不放开。

乌德乐不可支,上前紧紧握着素兰,神态举止,直如一只急于讨好主人的老狗。

柯绿华哑然而笑,这位素兰姐姐玩弄乌德于股掌之上,舞鹰尚自为了他姐姐担心,实在多余。

“妹妹,乌德送了我一个金矿,送我这件好看的衣服,他还想学你们汉人那些好听的歌儿,每天唱给我听,他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啦。妹妹,你教他唱歌,好不好?”

柯绿华听素兰把这些话说得诚挚无比,心里暗暗佩服,素兰容貌非常,际遇非常,看来想法也非常人可以揣测。她微微点头,想汉人那些风花雪月的诗呀辞呀,让乌德这样一个老儿唱,当真大煞风景,糟蹋好东西,“不知道乌德大人要听什么样的?”柯绿华问。

“我听你前两天唱的那个曲就很好,我喜欢。妹妹不妨教教他吧?”素兰不等乌德回答,就笑着说。

《凤求凰》么?

柯绿华心头一痛,不自主地想起李昶,怔怔地好半天不说话,后来素兰不住口地唤她,她才应道:“好啊,那是百多年前汉人一个大大有名的才子,唱给他喜欢女子的曲子。乌德大人学会了,可以天天唱给姐姐听。”若司马相如地下有知,对于曲子唱给素兰,当无异议,但这位乌德大人唱时,司马长卿恐怕会拿犊鼻裤罩头,当真是其人不堪卒睹,其音不忍卒听。

柯绿华心情本来极差,无意唱曲,却不过素兰的苦求,将一曲《凤求凰》唱得缠绵悱恻,极为动听,舞鹰站在她旁边,听得如痴如醉,不觉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对她微微一笑。

待她唱完,素兰拍手赞叹,欢声对乌德道:“你学会了么?乌德大人,我要你天天晚上唱这个曲子给我!”声音又娇又嫩,柯绿华听在耳里,暗思她如此容貌,别说是男人,就算自己,见了佳人这样软语相求,也不管什么,先答应她再说。

“我刚刚想到楼下的那些家伙,怕他们吓着你,就忘了听柯姑娘唱啦。你别急,我好好学,学会了一定唱给你听。”乌德一叠声应道。

“噢,对啦,忘了他们还在这儿呢。”素兰瞅了一眼柯绿华,见她不明所以,遂伸手指着楼下笑道:“我的金矿需要好多奴人挖,乌德大人就给我买了这些死囚,差点忘了这事。妹妹的歌唱得这么好,想不到白白让他们听了去,便宜了这些畜牲一般的人。”

柯绿华探头楼下,见对面墙下,东倒西歪地躺着二三十个浑身锁链铁枷的罪囚,头上黑布蒙着,只眼睛处挖了洞。她心中恻然,问舞鹰:“他们是什么人?”

舞鹰皱紧眉头,闷声道:“是乌德买来挖矿的。”说到这里,转头大声对乌德道:“这些人就算犯了死罪,痛痛快快给他们一刀就是了,你做这样没天理的事,不怕大神降罪么?”大神是草原上的牧人所信的神,家家户户供奉,祈求他保佑雨露滋养草地,牛羊不染瘟疫,舞鹰是地道的突厥人,极为尊崇这位神祉。

乌德看在素兰面上,对舞鹰颇为容忍,哼了一声,并也不答话。素兰道:“舞鹰,这些人都是杀人放火的大坏人,要不是乌德买了他们,也要被汉人的官府杀了,说起来,乌德还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呢。让一个非死不可的人帮我挖金子,不是很好的事儿么?”

舞鹰铁青着脸不说话,看着那些死囚,后来慢慢地说了一句:“要是我,宁可挨了一刀,也好过在那矿坑里受无穷无尽的煎熬——姐姐不该用这样的金子,大神要降罪的!”

柯绿华见舞鹰握着双拳,显得十分恼怒,遂对他道:“如果这些人真是待死的罪囚,姐姐这么做,也是救了他们一命,没什么不对啊?”

舞鹰缓缓摇头,“你没见过那些坑洞,见了你绝对不会这么说了。这些人还不如痛快挨了一刀,干脆死了的好。”

柯绿华听他语气沉重,心想那是怎么样的地方,竟然这么可怕?她盯着对面这些颈铐重枷,双手双脚都拴着沉铁链的囚徒,犯了何等重罪,这些人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那些人中一个极为高大魁梧的囚犯似乎也在看着她,那眼神当中闪烁的冰冷寒意,即使隔着宽阔的街道,也让她浑身一凉:“那人的眼神这样看着我,倒好像恨死我了?怎——怎会这样?”她低声问素兰,素兰笑道:“他羡慕我们能自由自在地活着。妹妹,不要理他,你刚在唱的《凤求凰》真是好听,求你再给我的男人唱一遍,让他快点学会好么?”

柯绿华点点头,她声音宛如歌喉婉转的黄莺儿,听者无不如痴如醉,对面的死囚全都抬起头来,侧耳倾听。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皇,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

凤兮凤兮从皇栖,得讬子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这首《凤求凰》是司马相如在厅堂之上,数百宾客之间,对卓文君倾诉渴慕的意思。柯绿华以前唱过无数次,却从未如这一刻,深深体味曲韵中的爱恋相思,仿佛之中,似乎李昶就站在自己身边,听着自己对他唱这首歌。

她茫然四顾,周围除了乌德,素兰,舞鹰,空无一人,对面那二三十个被蒙住脸孔的罪囚,鬼魂一般呆怔着,最后一遍在太阳底下聆听这仙乐一般的歌声。

不逢一故人

李昶呆呆地看着柯绿华,这首《凤求凰》,他生平不知道听过多少次,这般头罩黑布,颈戴重枷,浑身锁链,跟一群下流卑贱的囚犯锁作一处,实在是做梦也想不到。

从最尊贵的王子,到如今的阶下囚,就是眨眼之间的事。

隔了一条街道,他听不清她说的话,只能心痛地看着柯绿华站在那个舞鹰身边,又笑又唱,好似她跟着自己时,从未唱过歌,她这样喜欢那个蛮子么,否则为何这首《凤求凰》,唱得这样情意绵绵?

他全身上下软瘫,一点力气都没有,少年时游走天下,学成万人敌,却在一颗小小的细针下,毁掉了一世英名,人生失意,莫此为甚!

而在他最悲惨最潦倒的时候,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与别的男人一起欢笑喜乐,心中恨意如排山倒海一般,恨不得立时挣脱身上的枷锁,将那个舞鹰,将这些蛮子通通宰了,方能消了他心头之恨。

她竟然跟这些蛮子在一起!难道她也勾结了这些家伙,一起暗算他么?他的性子本就偏激,一生号令天下,风光无比,此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际遇凄凉,不由得越想越是悲苦,把柯绿华,素兰,舞鹰,甚至连天下的人一并恨上,暗暗发誓,若有朝一日老天可怜见,还他自由,定要将这些蛮子赶尽杀绝,一个不留;将柯绿华…,将她…

他想不下去,在这身陷囹圄,朝不保夕的时候,才知道不管她对自己做了什么,也不会真的恨她。他冷冷地、呆呆地盯着她淡青色的身影,跟那个蛮子白脸贴在一起,虽然气得五内俱焚,却怎么也移不开眼睛。

他那日追赶柯绿华,在路上被南方朱雀的四位杀手和上百个突厥武士伏击,马上厮杀,虽百人环伺,他也不惧,可惜一眨眼的功夫,肩头刺痒,眼前发黑,整个人跌倒在马前,醒来时,浑身上下都是镣铐,耳边传来女子的歌声,竟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在别的男子面前唱这首千古风流的《凤求凰》!

他用了浑身的力气,仍是动弹不得,心中的恐惧渐渐升上来,他被人打断了脊梁么?又或者挑断了脚筋手筋?为什么连舌头都僵直了?他望着柯绿华,再强悍的人,当此之际,也被吓得六神无主,目光中不由得露出哀求的神色,若她再望着这个方向,以她的好心肠,一定会救他。

她没再看过来,唱完了情歌,她整个人被那个小白脸蛮子搂在怀里,结伴离去了。

淡青色的背影越走越远,终于慢慢地消失,日头自天空正中移开,楼角变得极为阴暗,李昶目光中的哀恳越来越淡,后来他不再希望,眼神中空洞一片,呆坐在阳光射不到的角落,从肉体到神魂,都死了一般。

他就要死了么?这个世界全是鬼蜮魍魉,值得留恋的又跟着别人走了,没人欢喜过他,他也不该欢喜别人,如果他一直像以前那样,顺我者生,逆我者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会有今天这样凄惨的下场了吧?

曾经以为府里的那些姬妾丫头是真正欢喜他的,如今死到临头,才发觉她们挂在口上的甜言蜜语,多是出于谗佞和畏惧,少有真情真意在里面,自己一死,她们可能立即作鸟兽散,纷纷卷着私房,跑着步去嫁人啦。

没人喜欢他,却有那么多的人恨他,巴不得他赶紧死:旭,晏,姜氏家族,当今皇上和太子,现在加上这几个西北蛮子,这些人总算成功啦,他们机关算尽,也算得上一时人杰,可惜在他看来,还是不够果断,否则自己的脑袋早该掉下来才对!

他绝望地等着死亡的降临,很久很久,周围一片死寂,后来似乎有马车的声音,铁链锁铐的苍啷苍啷声,有人踩在他腿上,身上,竟然一点都不疼,直到一只大脚啪地踢上他的鼻子,鼻血顺着嘴唇流到口里,腥咸的,杀了万万千千的人,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的血尝起来也是腥的,跟那些贱民的毫无区别。

他被人抬到马车上,车子没有篷子,太阳肆无忌惮地照在他的脸上,隔着黑幕,仍烫得厉害。身子左右都有人挤靠着他,隐隐的马粪味,汗臭味,让他几乎呕吐,数日前跟柯绿华装成粪兄粪妹的情景,一时涌上心来,心头气苦,闭上眼睛,切切实实地感到生有何欢的凄凉滋味。

马车日夜不停,向着越来越荒凉的地方走。后来他的手脚渐渐地有了知觉,心中大喜,及至听见自己手脚动作时,锁着的铁链发出的啷啷声,刚刚出现的一点兴奋,彻底消失,就算力气恢复了,没有武器,又如何挣开这些锁链?

所有的人都在车上吃喝,没有饭,只有冰凉僵硬的饽饽,一天只能喝一次水,其他时间,马车就是不停地跑。天上太阳烤着,又饿又渴,跑了十多天,渐渐地有人死了,赶车的人把尸体随手弃在路旁,一把黄沙都懒得盖上,听凭天上飞翔的老鹰啄食。

就这样走了大约一个月,渐渐地地势不再平坦,乱石砂砾越来越多,马车剧烈地颠簸,停下来之后,他们被统统赶下车,站在一个黑魆魆,深不见底的坑洞前。

身边的看守都是突厥人,李昶精通突厥语,他不动声色地听那些人说话,只听一人问道:“这些都是新来的?”另一人叹道:“是。乌德大人让你们对这批汉人蛮子好点,别再像第一批,来这不到一个月,都死光啦。来回运这些蛮子到这里,实在费力气。”

那些人接下来的话对他来说就无多大意义了。乌德大人,时至今日,李昶才知道自己仇人的名字,心里暗道:“乌德是同罗人的首领,怎会跟晏勾结在一起?”

他因为母亲是靺鞨人的缘故,对北方各个民族都有极大的兴趣,不光精通他们的语言,连各个族派之间的势力消长,利害关系,也一清二楚。西北的十大部落分为两派,最大的两个部落莫贺达,都摩,势不两立,连年攻占,其他部落各自依附这两大部落,同罗人本来是莫贺达人的联盟,此时看来,明珠素兰不光给她自己又找个男人,一并给母族都摩人,父族思结人也拉来一个强有力的盟友。

女人祸水,前人所言,果不我欺!

他本来心如死灰,一心等死,此时知道了仇人的名字,想要报仇雪恨的念头瞬间压倒自怜自怨的哀伤,各种知觉一齐恢复,腹内饥肠辘辘,浑身上下无处不痛,脸上血迹干了地方,硬邦邦地揪紧,他有多少天没洗脸漱口洁牙了?周围的臭味有多少是他自己散发的?

而此时最大的疑问并不是这些,是他还能活多久?晏素来狡诈多谋,李昶长大之后,背着父王,从来没叫过晏二哥,心情好的时候,叫他一声晏,心情不好,对面相逢,都当作陌路人。

晏为何不杀了自己?自己一死,剩下晞无权无势,王位之争,只有他跟旭,不是好得很么?

李昶当时想不通,在坑洞之中过了十多天之后,渐渐明白了,晏的狠毒,比之自己,算得上另具一格,他若拿到了晏,最多一刀杀了,决不会像晏这样,要自己活着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睡觉的地方潮湿黑暗,梦里偶尔能感到鼠类冰凉的爪子踩在脸上四肢上,在洞里住长了,渐渐地衣服上长满了虫豸,被咬伤的地方红肿,因为无法清洗,渐渐开始溃烂,散发出脓臭;没有什么一日三餐,干硬的饽饽一人一天一块,所有的人都瘦得形容枯槁。他有眼睛,可是在黑暗如地狱的洞里,跟瞎了毫无区别;他有舌头,却无人可以说话;他手脚不缺,却被沉重的铁镣铐住,这一辈子,除非奇迹发生,手脚再也别想恢复自由。深深的坑洞里,暗无天日的生活,白天黑夜毫无分别,带着锁链挖着金子,人像畜牲一样,一个不留神,那些突厥士兵粗硬的棍子便会劈头盖脸砸下来。

渐渐地人越来越少,原本三十多个人,到后来只剩下十几个。有一天终于可以歇息时,一个好些天都没动弹,人人都以为已死的家伙突然开口道:“我要去阴间享福啦。大家伙在这儿受苦一场,我叫成福,要先走一步啦。”

这些人先前在中土时,都是犯了不赦死罪的犯人,被贪官污吏卖给买家,来到这活地狱里,受这活罪,彼此之间从未说话,此时听了这成福的遗言,想到自己将来也难逃一死,慢慢地有人说到:“我叫秃头老六,活不下去,当了土匪,被官府抓了,落到这儿的。”

“我叫毛四,宰了几个人,差点被活剐,被他妈的狗官把我卖到这儿来。”

人人都说了自己的名字,后来一人突然道:“我们剩十一个人,刚才只有九个人说了自己的名,剩下的这二位是谁?苦兄弟聚在一起,没死的就说说吧?”

李昶一声不吭,不屑于跟这些低微卑贱的草民说话,这些天过去,他心中慢慢知道,自己能活着出去的希望微乎其微,往日英姿勃发,指点江山的记忆反而越来越鲜明,骄傲的内心渐渐形成一个念头:晏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儿,他偏偏要活着逃出去,杀了姜氏满门!快意恩仇的念头支撑着他,好几次他以为自己也要躺倒,一睡不起,要不是念着母亲和自己的仇未报,念着自己一死,晏就可能得了天下,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