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绿华见素兰听了铁勒的话,眼睛里露出踌躇的神色,心里暗暗惊叹,这铁勒外粗内细,一眼看穿素兰心有顾虑,当真是个极其了不起的人物!

素兰沉吟不语,一旁舞鹰看得着急,对她道:“姐姐,你有什么顾虑尽管说出来。你是个好人,不管做了什么错事,都是那乌德害的…”

舞鹰话还没说完,阿邻打断他道:“好人个屁!最坏的就是你这个姐姐,害得同罗人背叛我们…”

舞鹰闻言大怒:“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粗俗?”

阿邻是年纪小小,性格却极为火爆,横眉立眼地冲着舞鹰道:“对着有礼的人,我自然有礼;对着坏蛋,我就没好话,娘娘腔的丑八怪!苍龙大哥说要娶我做他的夫人,要是这坏女人杀了他,我一定灭了你们全族给他报仇!”

柯绿华听得心头一跳,李昶答应娶她?

像这样的异族女子另有一番动人之处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起终身大事,毫不含糊,铁勒称李昶为兄弟,这阿邻是铁勒女儿,也称李昶为大哥,这是蛮邦习俗么?柯绿华怔怔地看着阿邻,翻来覆去想着她刚才说的话,痴痴出神。

舞鹰最恨别人说他长得像女人,他气得俊面通红,偏偏又无法可施,咬牙切齿地看着阿邻生气。

“妹妹,你过来。”一直沉默的素兰突然发声,唤她。

柯绿华回过神,见素兰对她招手,柯绿华走过去,听素兰轻声道:“妹妹,你跟苍龙生死相许,你说的话他一定会听。我求你一件事,要是你能让苍龙对我和乌德既往不咎,保证出去后不攻打同罗族,我就告诉你他在哪里。”

柯绿华微微踌躇,“你听见刚才这位阿邻姑娘说的话了,他要娶的是她,所以我说的话,他不见得依。”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阿邻,心头微痛,心想阿邻娇俏活泼,李昶一定欢喜她得紧,才会许下那样的诺言吧?

“他依不依是他的事,妹妹只要答应我,看到他就立即替我和乌德求情,我就承你的情啦。妹妹,你们汉人的内战,战火已经烧到了草原,这位铁勒大人,是苍龙的生死之交,而同罗、都摩、思结更看好姜氏家族的势力,二王子的命令,就是姜家的意思,我们也是没法子。”说到这里,素兰压低声音,贴在柯绿华耳边道:“这话只对你讲,那日他是被毒针迷了,我给他灌了些药让他假死,才骗过了那些汉人武士,现在整个中原都以为苍龙已死。如果不是我,你的心上人早就是白骨一具了,你看姐姐对你好不好?这一次你无论如何要帮我,否则苍龙一被放出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和乌德。”

柯绿华听得心头一痛,毒针?毒药?他受了这么多苦么?她心慌意乱,但觉只要能看见李昶平安,答应什么都好,她点头许诺道:“姐姐,只要苍龙还活着,我一定劝他不要向你寻仇。你快告诉我他在哪儿?”

“从此向西,慢走一个月,快跑十几天,有我的一个新矿,他在那里。你们放了我,我叫人带你们去。”

“不行,我信不过你,你跟我们同行。”一旁铁勒道,他粗中有细,对这个诡计多端的素兰夫人丝毫不敢小视。

※※※※※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转眼间李昶已在坑洞里呆了近两个多月,他们一起来的三十多人,到后来只剩下李昶,高得禄,秃头老六,毛四,成福五个人还活着,内中秃头老六和毛四两人都是几天水米未进,很快一前一后断了气。山里的天气越来越寒冷,守矿的士兵都不愿留在这里受朔风吹,已经两天没给他们食水,安心等这些囚犯都死了后,好封矿回家,明年春天再来。

“老子下辈子要做大官,娶十个八个美娇娘,天天晚上换着搂,把这辈子受的罪都补回来。”成福也没剩什么力气,此人生性乐观,死到临头,还作着升官发财的美梦,“他妈的老子叫成福,他妈的这辈子除了倒霉,他妈的啥福气都没有。高得禄,你他妈的名字也不好,那话儿都没了,就算活着,也只能做个太监,有个屁禄啊!三郎,你说是不是?”他出口成脏,他妈的不离口,高得禄习惯了,也不介意,只是叹气道:“那话儿有没有我倒是不在乎,只是没爹没娘,妹子也没了,孤零零地活着也没什么趣儿。”

成福所唤的三郎,指的就是李昶,那日他对这些囚犯自称李三郎,李昶这个尊贵风光的名字,在这山洞里,从来不曾被提起。“我要是能活着,他妈的要杀光所有对不起我的人,把他妈的一个个活剥寸剐,挫骨扬灰!”李昶脑海里划过姜王妃,晏,乌德,素兰,舞鹰这些人的身影,越想越是激愤,活着,他一定要活着,“与其在这里等死,还不如咱们杀了几个人,能挣出命就算赚着了,挣不出去,左右是个死,你们俩看怎么样?”

“就剩咱们三个,怎么能挣出命去?先前那么多人时,你怎么不说?”成福对高得禄就满口脏话,对着这个高大威武的李三郎,不知道为什么,那熟极能流的他妈的三字真言就是不敢出口。

“这种事,人多了反而不易作。”李昶答道,“他们以为咱们都要死了,不加防备,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成福,你到洞口去喊人来抬秃头老六和毛四,要是来了两三个人,你就跺跺脚,要是来了四个人以上,你就别出声。高得禄,你手上的锁链跟了你这么长时间,现在用它来杀个把人,你总会吧?”

高得禄闻言,吓得摇摇头:“不行,我没杀过人,下不了手。”他话音刚落,见这个李三郎噌地一下窜过来,勒住他脖子,两天没喝水吃饭,难为这李三郎哪来的力气?“你他妈的没杀过人?!先前杀的不算,现在就重来!高得禄,你父母给你起了个大大吉利的名字,你知不知道?要是能逃出这里,我封你做内侍省省监,把陇西大督军的封地都拿来给你——可在这之前,你他妈的得先给我杀人!”

高得禄和成福二人听得目瞪口呆,看着李昶,以为这李三郎临死之前得了失心风,神智不清了,在大说胡话。

李昶放开高得禄,站起身来,两个月苦工加上没有足够的食物,他也已虚弱不堪,随时都会倒下,再起不来,可在这之前,他总要试试能不能逃走,这些日子,他时时爬到洞顶,看见那些突厥士兵已经走了十之八九,剩下的也因为天寒地冻,打包了物品,很快就要离开,现在是逃跑的最好时机。

他对成福高得禄二人道:“事到如今,我不用再隐瞒,我是燕王的第三个儿子,被我二哥暗算,落到这儿来的。咱们今天要是能逃出去,成福,你先前说的做官发财搂美人,都是小事一桩,就连高得禄想要那陇西大督军的脑袋,也不费什么力气。这么多人,单单剩了我们三个,看你俩名字叫得吉利,也说不定我们真能逃出去。”

他衣衫破烂,满头乱发,一脸胡茬,走动之时,手脚上的铁链噌啷啷响,可天生成一身气势,虽衰不倒,成福点点头道:“我信,你来这儿的第一天,我就觉得你跟我们不一样。李三郎——呃,小王爷,我听你的,反正是个死,这么死还像个男子汉!”说到这里,拉起高得禄叫道:“他妈的起来!咱哥俩运气来啦,快他妈的去杀人。”

五色瑞荣光

高得禄听了,也精神一震,站起身来,跟李昶躲在坑洞阴暗处。成福刚才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这会儿却能连爬带跑,一直向上爬到了坑洞口,大声喊道:“人死啦,人死啦!”

守着洞口的两个突厥士兵不通汉话,但这听熟了的三个字“人死啦”还是懂的,成福见两人一起走了过来,连忙用力跺脚,空荡荡的地坑里,回音分外响亮。

这些士兵原本有上百人,上一批金石运走之后,押运的人就没回来,剩下的这三十多人,也正打算在地结冻前离开。那两个突厥士兵拿上刀,大声说着突厥话,李昶守在洞里,听两人中一个说:“干脆把剩下的这几个一起宰了,咱们回家算啦。这金子挖出来也都给了素兰夫人,大家伙何必在这里受这活罪?”另一个似乎微微犹豫,经不住先前那个一再劝说,终于同意,刀子出鞘的声音,在黑暗里听来,让人一阵心惊肉跳。

李昶一直等那二人走到跟前,才猛地伸出手来,他在这坑洞中时日已久,双目借着微光即能视物,双手上的铁链勒住一个士兵的脖子,肘上用力,无声无息之间已经扭断其脖子。

另一个士兵见同伴被袭,大惊,正要鸣声示警,高得禄的铁链也已经派上用场,只是高得禄无甚力气,那士兵挣扎几下,高得禄反而被他挣得险些跌倒,正在惶急之中,见那个已得手的小王爷拾起断脖士兵掉在地上的单刀,挺刀上刺,二尺多长的兵刃没入这士兵小腹,鲜血喷在石地上,高得禄吓得眼前一黑,几乎昏过去。

“你有点出息行不行?”李昶抓着高得禄的脖子,把他从那士兵身子底下拖出来,手上单刀照着他双脚双手铁链的搭扣用力砍削,铁链坠地,高得禄手脚得了自由,兀自呆呆地愣了半天,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切。

李昶把自己和成福手腕脚腕的铁链也砍断,两单刀刃口卷起,再也不能用了。他扒下那两个突厥士兵身上帽子盔甲,跟自己和高得禄身上的衣服对换,对成福道:“成福,你装死会么?”

高得禄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成福却机灵多了,嘿嘿笑道:“我死过几次啦,还用装么?”倒在地上,直挺挺地,配上灰白邋遢的脸色,跟死人毫无差别。李昶扛起成福,要在平时,成福瘦小枯干,李昶扛三个成福都不费吹灰之力,可这般又饿又累两个月之后,他只感到自己头昏眼花,气虚力弱,恐怕没等爬到洞顶,就会跌到不起,无奈之下只好对高得禄道:“拿一副铁链挂在成福手脚上,咱俩人抬着他出去!”

高得禄依言办妥,俩人抬着成福,沿着坑洞陡峭的斜坡慢慢向上走,快到坑洞口的时候,李昶对高得禄轻轻道:“你别出声,一切都留给我处理。”高得禄此时对这位小王爷又敬又怕,连忙点点头。

一缕阳光从天上照进来,刺得李昶闭上双眼,良久缓缓睁开,两个月的囚徒生涯,阳光对于习惯了昏暗坑洞的他来说,实在是久违了。

二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地面,李昶抬头四顾,见七八十步外一个大的毡蓬,几个突厥士兵进进出出,马匹拴在帐篷后面,附近乱石铺得满坑满谷,远处童山濯濯,毫无灌丛树木,竟无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

“三郎,你看怎么办?”高得禄小声问,语音微微颤抖,似乎十分害怕。

“闭嘴,别说话。”

高得禄乖乖地闭上嘴,生怕那些突厥士兵注意到己方三人,哪知他自己嘴巴闭得牢牢地,却听见这位小王爷突然大声冲着那些蛮子士兵吼,叽哩哇啦,说的满嘴突厥话。

高得禄吓得腿软,一跤跌倒在地。成福被砸在石头上,把他疼得龇牙咧嘴,他妈的三字真经就要出口,好在及时领悟到自己是在装死,闭上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高得禄。

高得禄正呆呆地等着突厥士兵来杀了自己,哪知却见两个士兵听了李昶的话后,牵着两匹马走过来,到了他们身前二三十步,把马留在当地,俩人逃也似地立即转身跑走,似乎连看都不敢看他们一眼,生怕染上什么瘟疫一般。

李昶上前牵过马,把成福伏在鞍上,自己翻身上马,他一生几乎长在马背上,这一番戎马生涯久阔,上马之后自由就在眼前,心中一阵狂喜,低头对高得禄笑道:“高得禄,爬上马背,你那个三品内侍省省监就快到手啦,你他妈地还等啥?”

高得禄使劲咬了咬嘴唇,很痛,心中暗道管他是不是做梦,先跑出这活地狱再说,翻身上马,跟在李昶后面,向山下急行。

李昶挥舞马鞭,抽打马臀,跑到山下,回头见山上士兵大声喊着突厥话,让他俩回去,他之前对那些士兵说成福已经浑身腐烂,恶臭无比,需要马匹驮得远远地扔掉,可自己和高得禄跑得实在太远,看来那些士兵已经疑心了。果然不久之后,他开始听到身后有马蹄急速跑动的声音,突厥士兵追了上来。

他和成福两人一马,马力渐渐不支,渐渐地落在高得禄后面。眼见后面突厥士兵越来越近,高得禄停停等等,不肯快跑扔下二人,李昶苦笑道:“高得禄,你先逃吧,我和成福运气不好,死在这儿好啦。”

“李三郎,别说这样话,要死咱们一块死。”

高得禄为人缺少机变,李昶本来略微看他不起,加以受成福影响,对他张口就是他妈地,此时听他竟然这样说,如此肝胆,实是难得,李昶心中感动,点点头道:“现在还能叫我李三郎,等咱们逃出去,你可别这么叫,否则我的卫士要对你老大不客气。”猛拍座下马,向着一处坡度极大的断崖冲去。

背后追袭的马蹄声震天动地,李昶下马,跟高得禄、成福二人站在悬崖边,看着高斜的陡坡之下,奔腾咆哮的河水,对他二人道:“跳下去。”

“啊?”高得禄和成福目瞪口呆,这样高的陡坡,跳下去了,哪里还有命在?

李昶连声催促,他二人说什么都不敢,耳听得那些士兵的马蹄声响在身后,轰隆隆地山谷随之回应,似乎有几百人之多,他心里一横,虽然明知道跳下去九死一生,可自己一生武勇,岂能这般窝囊地被几个无名小卒宰了?

他正要涌身下跃,猛听得一个熟悉又柔美的声音惊叫道:“李昶——”

他心头狂震,转过身来,漫天烟尘里,见一个白色的窈窕身影急速驶近,马上人风尘仆仆,容颜憔悴,却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柯绿华。

他就这般呆呆地看着她,全然忘了那些越奔越近的突厥士兵,忘了高得禄、成福,忘了周遭的一切,眼看她跳下马来,冲到自己身边,双手抓着自己的胳膊,颤声道:“真的是你!你——”眼泪顺着她满是尘沙的脸颊上流下来,冲出一道浅浅的泪痕,哭得哽咽难言,嘴角却依稀可见一丝欢喜,张开嘴,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只说出一句:“你别跳下去!”

李昶宛如木雕泥塑一般,不敢相信她就这般出现在自己眼前,他死了么?否则怎会有这样的幻像出现?

“哈哈哈哈,苍龙兄弟,真的是你?”铁勒跳下马来,走到李昶身边,大声道:“这位柯姑娘非说是你,我还说怎么可能,你怎会穿同罗族士兵的衣服?现在看来,这位柯姑娘很有眼光,不然晚了片刻,你已经跳下去啦!”铁勒走上前来,紧紧抱住李昶。

李昶清醒过来,回抱住铁勒,“铁勒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素兰夫人把你抓住,就连夜赶向安乐,想不到还是晚了。苍龙兄弟,害你受苦了!”

提起素兰夫人,李昶气血澎湃的内心立时冷静下来,抬头看见铁勒马后立着几百个铁勒士兵,最前方几匹马旁,赫然站着素兰舞鹰姐弟二人。

李昶眼里闪过一抹狠毒的光芒,冷冷对铁勒道:“铁勒大哥,把你的佩刀借我一用。”

铁勒不明所以,但他跟李昶生死之交,听见义弟这句话,毫不犹豫地解下腰中短刀递给他。李昶一刀在手,摇摇晃晃地走向素兰,走出几步,听见素兰急唤柯绿华道:“妹妹,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柯绿华心头兀自为刚才李昶欲跳崖自杀而狂跳不已,听见素兰大呼,方才醒悟过来,看见李昶拿着刀奔向素兰,虽然他脚底虚浮,浑身抖颤,但即便如此,舞鹰也万万不是身经百战的李昶对手。她情急之下,冲上前去拉住李昶胳膊道:“别杀他们。”

李昶怔在当地,呆了一呆,看了一眼柯绿华,目光中满是疑问,及至抬起头来看见俊美无匹的舞鹰正关切地盯着柯绿华,眸光一寒,喝道:“放手!”

“李昶,别杀他们!我答应素兰姐姐,只要她告诉我你在哪里,就不让你向她和乌德大人寻仇。你放过她好不好?”

李昶阴沉着脸,看着柯绿华良久不作声,末了一把搂过她脖子,低下头狠狠地亲了她嘴唇一下,又猛地一把推开她,大声嚷道:“臭不臭?恶心不恶心?我不把这明珠素兰一口一口吃下肚,死不瞑目。”

柯绿华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山石上,李昶亲吻自己的嘴里,透着死尸般的恶臭,他刚才绝望得险些跳崖自杀,受了这么多的苦,也难怪他心里怨毒。“李昶,我求你,别杀他们。”她心中歉疚,但毫无办法,追上去拉着李昶胳膊,几百双眼睛注视下,低声求道:“我求你,就求你这一次,饶了他们吧?”

哪知她越是这般恳求,李昶脸色越是难看,被柯绿华抱住胳膊动弹不得,气得他满面铁青,那幅她靠在舞鹰身边情深款款唱着《凤求凰》的情景,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这姐弟二人一个欲杀他身,一个欲夺他妻,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杀了她俩,何以为人!!!?

他转头对铁勒道:“大哥,帮我拦着柯姑娘。我非亲手杀了明珠素兰不可。”

铁勒点点头,他对柯绿华与义弟之间的过往毫无所知,只是暗暗纳罕这世上居然有人敢挡住苍龙,以苍龙的脾气,随时会发作,这位柯姑娘性命堪忧哪!。

柯绿华被铁勒抓住,动弹不得,看着李昶走向素兰,心中急如火煎,冲着李昶背影喊道:“你要杀了她俩,我恨你一辈子!”

李昶脚步呆了一呆,高大的背影僵直了好久,又毫不停顿地向素兰走去。柯绿华心如死灰,早知道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受了这么多罪,焉能凭着自己片言只语就不报仇?心里又急又痛,大发雷霆怒道:“你要是杀了她们,我立即自杀相谢——李昶,你想我死吗?”

李昶猛地回过身来,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瞪着她,额头青筋崩起,手中的单刀微微颤抖,显然怒极,砰地把刀掷在地上,咬着牙道:“你赢啦!我饶了她们就是。”

柯绿华看他气成这个样子,心头不忍,正想走到他身边去,却见人群中冲出一人跑到李昶身边,抱住他又叫又笑,珠光闪映,笑颜如花,正是铁勒的女儿阿邻。

她痴痴地看着他二人,脚步仿佛盯在地上一般,再也动弹不得。后来一双手扶住她,在她耳边轻轻说:“别担心,你的苍龙绝不会喜欢她。”

柯绿华转过头,见素兰靠站在自己身边,不由得叹道:“姐姐怎么知道?”

“他心里只有妹妹一个人!先前他冲着我和舞鹰过来,我看他恨舞鹰比恨我还要多些,自然吃那天我让你唱《凤求凰》的干醋。说起来,我这招挑拨离间真是一条妙计,可惜枉做了一番小人,你还是不喜欢我弟弟。这阿邻在自作多情,妹妹不必担心。”

柯绿华轻声叹道:“我只是希望他还好好活着,就如他也希望我好好活着一样。”她原本打算救出李昶之后,立即远遁,这会儿看见他形销骨立、落魄潦倒,跟以往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样子大相径庭,心中又不忍如此抛下他,眼睛绕着他身上的伤痕转来转去,几次想冲上前看他的伤口,都强自压抑,三番四次后实在忍不住,轻声问道:“喂,你的伤要紧么?”

李昶看她一眼,眼神深隐幽黑,在她脸上停留良久,才慢慢摇摇头。

铁勒亲自扶李昶上马。素兰和柯绿华共骑,给高得禄和成福腾出一匹坐骑,众人在士兵的卫护下,向着秃山外快马加鞭而行。

李昶来时心情失落,一心求死,根本没注意自己被拉到哪儿。此时坐在马上,才知道自己居然是在离中原千里之外的大戈壁。想到自己离开时,父王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渡江,当时要不是舒渊大胡子有如神助,在龙津渡让姜家老二姜翎吃了几次败仗,挡住燕王水师前进,恐怕父王现在已经坐上龙庭了。这二姜将军姜翎是燕王正妃姜氏的同胞哥哥,也是世子旭和晏的亲生舅舅,掌管中军,姓姜的将军除了姜翎尚有三位:姜翔,姜诩,姜翊,皆为姜氏宗族,在燕王军中极有势力。若非如此,以燕王如此钟爱李昶,世子李旭的位子早就不保了。

李昶策划刺杀舒渊得手之后,南方朝廷再无能者,不知战事进行得如何了?隆冬将至,北方士卒久戍南边,水土不服加上天寒地冻,于军非常不利,想到这里,李昶心如火煎,恨不得插翅飞到中原。

出去探路的铁勒族士兵找到傍水可以歇马的地方,铁勒指挥众人向歇马处前进。草原上的人习惯了迁徙,随身都带有帐篷,几百人就着地势搭好营帐,开始埋锅造饭。李昶高得禄成福三人跳进冰凉刺骨的河水里清洗干净,上得岸来,早就守候在岸边的少女阿邻笑着对李昶道:“苍龙大哥,你饿不饿?我给你准备了好些炙羊肉,你要多吃些啊?”

李昶鼻端闻到烤羊肉的香气,肠胃轰隆鸣响,阿邻这番话自然深得他心,他大笑道:“好啊,我现在饿得能吃掉一整头羊!”

他和阿邻走向团团围坐的人群,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人群里四处张望,良久才发现静静坐在一角的柯绿华,她美丽的眼睛正痴痴地盯着火堆,呆呆出神。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就在他盯着她看时,柯绿华也恰好抬起眼睛,看他正瞅着自己,抿嘴冲他一笑,点点头。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点头,李昶就好像受了绝大鼓励一般,抬脚就向柯绿华的方向走去,柯绿华忙又摇摇头,眼睛四处一转,又低下头去。李昶知她心意,隔着火堆在她对面坐下,心想人说雾里看花,月下赏美,乃人生两大乐事,若跟此刻自己透过熊熊火光看着柯绿华比起来,那两大乐事实在逊色多了。

月斜寒露白

柯绿华跟素兰阿邻同宿在一个帐篷里,她拥着毯子,思潮翻涌,一直到半夜仍睡不着,睁着眼睛听着呼呼的北风刮得帷毡扑打扑打地响,想着李昶,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难过,翻身坐起,在黑暗里怔怔地发呆。

卟卟卟地声音将她自沉思中惊醒,惘然四顾,只见月光将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投在毡帘处,她心中一动,卟卟卟的轻响又起,她轻手轻脚地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帘子旁,解开拴扣,人沿着帘子的缝隙刚刚钻出去,双手就被一双滚烫的大掌握住,听见李昶的声音轻轻道:“跟我来。”

手被他拉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向水边走去,近冬时节,半夜的北风宛如刀子一般,吹得她肌肤冰凉,心口却热乎乎地。他大手上传来的热力一直蔓延到她的脸上,又是脸红,又是心跳,脚步轻飘飘地,宛如身处云端。

到了水边,又走了好久,直到离宿营处远远地,李昶才停下来。柯绿华双眼柔情无限地盯在他脸上,就着这月夜清辉,水波澹澹,看见他好好地站在自己身前,完美得好像梦境。

她正沉浸这梦一般的氛围中,却听见李昶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像刺骨的北风划破她的梦境:“你还记得我么?”

柯绿华听他口气冷冰冰地,冷月照着他俊挺的侧脸,一双平素就冷酷无情的眼睛睨着她,骄傲的嘴角绷得紧紧地,等着她回答。

“你怎么这么问?”柯绿华满腔柔情差点被他冰冷的口气浇灭,他怎么了?是在坑洞里被人打坏脑子了么?

他没回答,只是看着她,好久之后,眼睛里的冷酷换上隐隐自怜的伤心,轻轻伸出手,手指在她的脸颊肌肤上慢慢擦过,双臂猛用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哑声道:“不用说实话——反正记不记得我都不在乎!”

他宽阔的胸膛散发的热力立时将她身上的寒冷驱散,就是这双手臂,这个感觉,这个人——爱着他,就算他粗俗、残忍、凶悍,也还是忘不了。

“李昶,我骨头要断了。”她轻声提醒他,哪知话音刚落,蓦地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他拦腰抱起,吓得她几乎失声欲呼,及时被李昶捂住嘴,听他淡淡一笑道:“别担心,我饿了两个月,就算我想现在要你,也没那力气。”

他说得直白又无礼,柯绿华又羞又怒,伸出手在他胳肢窝下用力一拧,疼得李昶咬牙切齿,又无法可施,看着旁边几块大石围出一处遮风地,抱着她走过去,一下把她放在地上,倒身压在她身上,极为得意地道:“做那个是没力气,亲你的力气我可有得是!”

他说做就做,把柯绿华按在冰凉的石地上,没完没了地亲起来,嘴唇沿着她的额头、眼睛、脖子、胸脯,翻来复去地又吮又吸,到了她的嘴唇,犹豫地盯着良久,最后似乎实在受不了诱惑,低声道:“委屈你了,可我真的忍不住。”他抱起柯绿华,搂她坐在自己膝上,低头含住她的嘴唇,几近疯狂地蹂躏她的唇舌。

柯绿华被他吻得浑身滚烫,九死一生之后,想不到还能这般依在他怀里,她胸口情思翻涌,几乎昏了过去。好久之后柯绿华伸出双手,抱住李昶脖子,两个人的呼吸交融在一起,风啸水寒,这小小的石围中却暖意融融,春光无限。

“苍龙大哥,你——?”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

李昶和柯绿华自神魂颠倒中惊醒,抬起头,见阿邻立在大石旁,满眼泪水,浑身颤抖,指着柯绿华,大声用突厥语问李昶,似乎奇怪李昶为什么搂着她?

李昶用突厥话跟阿邻说了半天,柯绿华一句听不懂,见阿邻神情气苦,心中惭愧,暗道自己这般亲近别人的未婚夫婿,当真不要脸之至,身子一动,就要离开李昶身边。

李昶一把拉住她,对她道:“别走,该走的是阿邻。”

阿邻听了,眼睛在柯绿华脸上身上打量良久,伤心地问李昶:“你那样亲她,是因为她长得比我好么?”

“在我眼里,她确实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人。”李昶答道,见阿邻不停地摇头,似乎不相信,他皱着眉头道:“阿邻——”

“可你说过你会娶我!”阿邻冲过来,她是铁勒的女儿,弓马娴熟,加上自小娇宠,端地泼辣,扬手给了柯绿华一个耳光,“你不要脸!”柯绿华躲闪不开,脸上热辣辣地着了一记。

李昶没想到阿邻说打人就打人,他初见阿邻时她不过七岁,还是个小小女娃,不知道这些年她竟然变得这般厉害,李昶抓住阿邻的手怒道:“我跟你父亲是结拜兄弟,我就是你叔父。你这样野蛮没规矩,我就替你父亲教训教训你。”扬起手来,就欲打向阿邻。

柯绿华忙道:“李昶,不要打她。”她怕李昶不听劝,上前抱住他胳膊,轻声道:“本来就是我不对。我早知道你跟阿邻姑娘已有终身约定,今晚不该跟你出来的。”她心里难过,脸上被打的地方火烫,羞愧尴尬,低头转身,向来路跑去。

李昶放开阿邻,追上柯绿华,拉住她道:“没有什么狗屁约定。”

柯绿华抬头看着他,听他续道:“那时阿邻七岁,我救了他们铁勒全族,跟她父亲结拜兄弟。她小小女孩,不知怎地,整天拖着鼻涕闹我,要我答应等她长大了娶她。那年我十七岁,少年心性,怕她老是哭就随口答应——八年过去了,我怎知道她把当年的玩笑话当真了?”

一个十七岁丰神俊朗的少年,答应日后娶自己做妻子,哪个少女不会铭记在心?这八年来,阿邻怕是日日夜夜数着李昶要来迎娶的日子吧?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柯绿华问李昶,想到素兰姐姐说他是燕王的第三个儿子,自古王公贵族,嫔妃妻妾如云,更何况他这个有可能当汉人皇帝的王子呢?若是让阿邻作他的妃子之一,恐怕铁勒族人也会跟着沾光吧?“你若有心于她,不必顾虑我。我刚才——刚才一时糊涂跟你亲近,并不是我的本意。”

李昶下巴危险地翘起,“你说啥?”他语气中有柯绿华熟悉的森森寒意,可能想起了往事,还加上了冲天醋意:“你不要我!!?你要那个思结人的小白脸么?那天你给他唱《凤求凰》,唱得难听死了,是不是喜欢上他脸蛋漂亮、别无是处了?”

“你别这么刻薄。”柯绿华恼他无端端地扯上舞鹰,心中事也不欲当着阿邻的面剖白,转身向回走。

“不行,你给我说清楚。”李昶可不管阿邻在看,伸手扯住柯绿华:“只要我要你,看他敢跟我抢!”

他耍狠的老毛病又犯了,大北风吹着,柯绿华直气得头昏脑胀,正用力挣的当,只听身后阿邻哭道:“原来是这样!你骗我这么多年,我恨死你们两个!”双手掩面,她飞奔着跑走。

李昶看阿邻神情激动,他虽然对她无意,但铁勒为人豪爽义气,只有这一个独生爱女,说什么都不能让阿邻出事。他拉着柯绿华追上去,见阿邻脚步迅捷,娇俏的背影没入帐篷丛中,再也找不着。

此时众人都在熟睡当中,李昶总不能把所有人吵醒来找阿邻,没办法只好把柯绿华送回帐篷。想到阿邻之前打柯绿华耳光时,身手颇佳,若她对柯绿华起了加害之意,柯绿华万万不是对手,他自己绝非什么正人君子,也不惮于把别人想得跟自己一样坏,冲回跟铁勒共用的帐篷内,抱着毡毯,在柯绿华帐篷口打了个铺,冒着寒风,守了一夜。

素兰一夜好睡,第二天天微微亮时已起,见旁边柯绿华兀自浓睡,阿邻的铺上却没有人,素兰对这个刁蛮任性的铁勒女儿毫无好感,也不在意,拉开毡帘,赫然见脚前躺着一人,细看竟然是苍龙,又叹又羡,蹲下身拍拍李昶,轻声道:“三王子?三王子?醒醒。”

李昶睁开眼,看见面前站着明珠素兰,神色一凛道:“你想做甚?”

“外面风凉,你进去吧。阿邻不在,我要到水边梳洗,好一阵才会回来。”素兰对李昶满脸敌意视若不见,只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李昶正被风吹得浑身冰凉,闻言立即掀开毡子,走进帐篷,看见柯绿华闭着双眼睡得正香,倒身躺在她旁边。他终夜经营,至此疲累不堪,立即睡着。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听见帐子外一阵喧哗,他翻身坐起,柯绿华显然也刚被惊醒,两人冲出帐篷,见思结族人的帐篷处围了许多铁勒武士,他二人冲过去,扒开人群,眼前情景着实让人吓了一跳。

舞鹰和阿邻衣衫不整,呆呆站在人群中心,满天飞着愤怒铁勒武士的唾沫和突厥话,柯绿华听不懂,问李昶:“他们在说什么?”

“思结族的人看见他俩光着睡在一起。”说到这,李昶看了一眼柯绿华,咧嘴一笑,不怀好意地加了一句道:“比咱俩强多了。”

柯绿华叹口气,直接忽视李昶最后那句话,见赤裸上身的舞鹰满脸羞愤,被铁勒族人谩骂不休,满心同情,催促李昶道:“你快想办法帮帮他们?”

“帮什么帮?这小白脸我早看他不顺眼,要不是你拿命逼我,早把他大卸八块!让铁勒大哥宰了他最好。”李昶越说越得意,脸上眉飞色舞,显然开心极了。

柯绿华受不了他这般公然幸灾乐祸,抬脚照着李昶脚面用力一踩,知道他皮糙肉厚,轻易不疼,把脚使劲拧了一下,满意地看到他疼得跳脚,推他道:“快去帮他!你让铁勒大人不要杀他,让他俩成亲,不是既帮了舞鹰,又帮了你自己么?”

李昶显然还是宁愿舞鹰被铁勒一刀宰了,捂着发疼的脚丫急道:“你用得着使这么大力踩么?我就是不去,救谁也不救他!”

“你吃这种无聊醋丢人不丢人?”跟这家伙在一起,想不生气,真是比登天还难!柯绿华看见铁勒骑马自水边跑过来,显然他早前不在帐篷里,这会儿被族人找了回来。铁勒满脸虬髯根根竖起,显然怒极,此人刚勇无双,舞鹰性命立时就要不保,柯绿华情急之下,对李昶道:“我心里从来就只有你一个,没有别人!你要是救了舞鹰君,我大大感你的情。”

李昶听了,神色先是极为欢喜,后来眯细眼睛狐疑道:“你不会为了救这蛮子故意哄我吧?”

柯绿华眉毛立起,咬着牙,极力控制自己咬人的冲动,“要是舞鹰真被铁勒大人杀了,你看我还理你不理!”她气得跺脚,不再求他,分开人群,欲自行跑到舞鹰身边。

“行啦,我跟铁勒解释就是。”李昶拉住她,他原本笑嘻嘻地,这会儿一脸希冀地看着柯绿华,昂昂七尺男儿,像个讨糖的小孩一样,不舍地追问一句: “你心里真的只有我一个么?”

柯绿华连连点头,一边推他,一边叹道:“你这个傻蛋。自然只有你一个。”

李昶得意地大笑走进人群正中,铁勒已经赶到,柯绿华听李昶跟铁勒叽里咕噜地说话,铁勒脸上先还满是怒气,后来渐渐平静下来,最后点点头,似乎同意了李昶的建议,他把女儿阿邻拉过来,指着舞鹰,脸上神情似乎要他俩立即成亲。

“我才不要跟他成亲!他把我强行拉到帐篷里,要做坏事,我又没有让他得逞,为啥要嫁给他?”阿邻突然说起了汉语,眼睛扫了一眼柯绿华,续道:“他是这位柯姑娘的意中人,柯姑娘长的这样好,他还想强犯我,也不怕柯姑娘生气么?”

“阿邻,你听错了,舞鹰不是柯姑娘的意中人,我才是。”李昶笃定地纠正阿邻,可能心里高兴,对舞鹰也以名字相称,不再小白脸长小白脸短了。

“不对!昨天晚上你俩说话,明明柯姑娘说过喜欢他!”阿邻看着柯绿华,又看了一眼舞鹰,脸色变得苍白道“爹,我没被他占便宜,才不要嫁给这个丑八怪!”

“我也不想娶你!刁蛮任性,谁娶了你谁倒了八辈子霉!”舞鹰本来脾气极好,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对着这位阿邻,他都能被气得满肚子火,“你半夜闯到我的营帐,趁我睡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