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为了解燃眉之急,我理解。”

他放下水盆在我脚下,蹲下身子抓过我的脚,我愕然地挣了挣,他沉声说:

“别动。”

说着一手脱下我的脚套,看到我的脚上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和好几处磨得出血的红肿,他皱起眉头问:

“很疼是不是?”

脚上一阵温热传来,夹杂着舒张的疼痛,我连忙说:

“大公子,我自己来就好。”

他头也不抬地说:

“叫我承中。”

“承……中,我自己来就好。”我很尴尬,难以接受他突然的纡尊降贵,堂堂一位侯爷居然给我洗脚,动作是那么轻柔那么小心翼翼。窘迫之余心内涌起一阵感动,他一直以性命相挟,可真的在关键时刻,他却不远千里来寻我……

“不是夫妻吗?丈夫给妻子洗脚是很自然的事,怎么,觉得我不配?”

“不是”我痛得吸了口大气,他接着我的话轻笑道:

“不是就行了,洗完了我再给你涂药膏。”

他抬起头看着我,嘴角有一丝甜蜜的笑意,脸上阴霾全无,就像天窗投射进来的阳光一样明朗灿烂,那张干净俊朗的脸上尽是坦然。我怔怔地说:

“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

他沉默着给我擦净双脚,从怀里拿出一盒药膏,细心地给我涂上。

“大公子……承中,你为什么会到屹罗来?”

“我以为你知道。”

他一句话就把我堵住了,我闷闷地,忽然想起什么,急急地问他:

“宣阳王呢?他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来救我?为什么来的是司马承中而不是他?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一阵酸痛,肯定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而我是不知道的。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你是想这样问吧?”司马承中给我穿上脚套,坐在我身旁,脸上的晴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褪去,桀骜冷漠的表情再次占了上风,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

“你说,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的目光坦率而锐利,如此直白的质问竟教我连一句搪塞的话都说不出。

“司马继尧能为你做到的,难道我就不可以?还是,你从来都没想过给我一个机会?”

不等我回答,他站起来拿起水盆就往外走,高大的身影平添了一份寂寥落寞。

我哑口无言,我知道的,他的恨表现得有多深,他的情就有多深。可是像他说的那样,情,必须以情来还,我已经无力还情,又何苦给他虚妄的希望?

晚上吃饭时,我才见到了司马承中,他坐在我身旁,看看他一脸的疏离,我也深觉尴尬和不自然。这家人姓陈,丈夫是猎户,上山打猎未归;妻子务农,因为远离襄城,倒也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平时自给自足,日子倒也还过得去。他们三岁的儿子虎儿已经能蹦来跳去地帮一些小忙了,陈大嫂对我说:

“山野人家,只有几味素菜招待,你们不要见怪。”

“怎么会?陈大嫂收留了我们,我们感激还来不及。”我拿起筷子夹了一箸菜放到司马承中的碗里,陈大嫂笑眯眯地说:

“你们小夫妻还真是很融洽,若不是战乱,生活应该很美满才对。”

他看看碗里的菜,又看看我,眼里不知怎的就多了一种温情,他伸手也夹了一箸菜放在我碗里,轻声说:

“娘子,吃饭吧,凉了就不好了。”

吃过晚饭,陈大嫂和虎儿很快就歇下了。我站在院子中间仰头看着漫天的星斗,墨蓝的天幕如一幅看不见边际的绒布,明亮的星子精灵地眨着眼睛,四月的和风吹来,很平和也很温馨,可惜……

可惜他不在我身边。多少次我在生死危难关头都有他相伴,唯独这一次我忽然感到恐慌,那是一种莫名的不详预感,他再身不由己也不可能这样放任我身在屹罗不闻不问。

第六十二章 心寄明月,流影入君怀2

入夜,司马承中便带着我静静地离开了这家农户,沿着蜿蜒的小路继续向西走去,回龙峡的水势很急,远远便听到了湍急冲荡的水声,那气势仿佛要吞噬大地一般。夜色黑如泼墨,山林里时而传来一两声令人惊栗的夜枭的叫声。

他背着我,夜露似乎已经把他的衣服沾湿,坚实的背上透着温暖,我轻声说:

“大公子,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他顿住脚步,在一处隐秘的树下放下我,点燃了一堆篝火。

“告诉我,为什么司马继尧不来救我?”我脸上淡淡地笑着,可是心里不知被什么抓着绞着痛成了一团。

他把身上的长衣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我一手拂开,说:

“大公子,我有知情权。司马继尧到底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是谁?”他看着我说,眼神有些复杂,“宣阳王的男宠庆庭?或许你应该先向我坦白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屹罗慕珏对你志在必得?”

“我不是庆庭,我叫夏晴深,小名蜻蜓儿,司马继尧是我师兄。”沉吟半晌我决定还是坦白,再瞒下去也没有用。

“你是大儒夏泓的女儿?”司马承中眼神一震,“怪不得……”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说实话……”

“夏晴深……”他把几根枯枝放到火堆上,火光映照下,他的表情竟有些许茫然,他抬起头来看我,“你就是那个传闻中他已经落水身亡的未婚妻?”

我点点头,“他从六岁起便师从我爹,无亲无故,孤伶伶的一个人,在青林山生活了十几年……”

司马承中打断我,沉声道:

“无亲无故?我从一出生就受人冷落,我的父王从没有正眼看过我,我的娘亲似是步步为我筹谋,可实际上是为了消解自己心中的怨恨。是谁让我如此悲惨?难道是我自己选择的?司马继尧有什么值得你去同情的?”

“我不同情他,也不同情你,我只是想,”我看着他,诚挚地说:

“爱无所偿并不是最痛苦的,恨无尽头才会销毁幸福。在这件事里,你没有错,他也没有错,你何不放开怀抱?这样你的心才不会时时被这些痛苦往事缠绕。”

“我曾经想过,”他注视着我,眼神幽暗,双手毫无预兆地稍稍用力揽过我的腰,我被动地伏在他的怀里,刚想推开他,他却在我耳边说:

“到现在我还在想,若要解脱只有两种方法,要么杀了他,要么得到你。杀了他,前尘往事都可作一个了结;得到你,那些伤痛不堪的过往便会被抚平或是遗忘,可是啊,这两条路,似乎都走不通……”

他的怀抱是这样温暖,暖得我心里好一阵酸楚,即使是不经意的,我毕竟也是伤了他的心,我悄声说:

“承中,谢谢你……”

“不用谢我,若我告诉你,慕珏之所以在九月十九到宣阳王府劫走你,是我通知他的,你还要谢我吗?”

冷风蓦然擦过衣襟,我猛然推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说:

“不然慕珏怎会知道九月十九这个好日子?”

这一瞬间,愤怒似燎原之火汹涌而来,在我险些想要歇斯底里地发作之前我看见了他眼内的痛楚和无奈,如潮水般一阵阵荡过。我心里不知怎的竟然就平静下来了。

“你这样做,是想让慕珏解了我的失心散之毒,对不对?”我沉声问。

司马承中惊异于我迅速的反应,冷笑道:

“为什么不说我是乘人之危坏人好事?”

“现在的东庭,兴德王已经把颢王封作太子。与屹罗的这一场战争,本来司马继尧是不可能取胜的,他率领的东营大军一开始折损了大量的兵马,我和肃王都以为这一次屹罗定然会夺走边塞三城,然而,西营的岑桓大将军竟然及时率领主力大军赶赴边关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尔后,司马继尧亲自到西乾,不知是如何说服了西乾的彰元帝借给他骑兵十万,收复了东庭的失地。这样一来,本来东营里属于肃王的势力在战争中消耗殆尽,东庭虽然元气大伤,但是剩下的军队都是颢王的人……优劣之势显而易见;”

“更何况,我们一直苦苦寻查的盟书,竟然是在兴德王手里,他从一开始便知道了肃王和屹罗慕氏的关系。原来由始至终,我们都是输家,他放任肃王,只是为了锻造颢王。”

我心下一片了然,这就是天家父子啊,儿子算计父亲,父亲也在算计儿子。沉疴日久的兴德王只是身体不好,满脑子的帝王心术却是从未减弱……

“肃王现在如何?”

“兴德王命他看守祖陵,实际上是被圈禁了。”

“那你呢?”

司马承中眼内有暗芒闪动,我清楚地看见他眼内的我清晰的影子,他说: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我,不就是投闲置散的长信侯?否则哪有时间到屹罗来寻你?”

“你说的,我都听明白了。”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从一开始到现在,司马继尧都没有回过京城,更不知道宣扬王府内发生过什么事,对不对?”

司马承中还未回答,一个声音穿破夜空的寂静,像粗糙的指划过喑哑的琴弦一般沉厚,却比夜枭的号叫更让我心惊胆战。

“你终于还是知道了,比我想象中的要晚……”

司马承中霍然起立护在我身前,对着一处阴暗的树影说道:

“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阴影处缓缓走出一个人,一身兰色长衫,负手而立,孤傲卓绝。

“蜻蜓儿,过来。”他冷冷地说道,“跟我回去,我便不与长信侯计较。”

我手足冰冷,整个人陷入一种空前的恐慌之中,身子微微地发抖,嘴唇颤动着吐出两个字:

“不要!”

慕珏又向我走近两步,对司马承中仿似视若无睹,皱着眉说:

“你可知道我在军营中连甲胄都未着就一路追寻你,一天两夜了……不要企图耗尽我的耐心,再胡闹也是有个限度的。”他伸出手来,“过来,你犯了再大的错,我也既往不咎!”

寒光一闪,司马承中的宝剑如闪电般刺向慕珏的肩胛,慕珏手掌一翻拍开他的剑锋,冷笑着说:

“长信侯若要多管闲事,那可就别怪本王手下无情!”

“她不愿意跟你走!摄政王欺凌弱女子,不怕贻笑天下?”我从来不知道司马承中的剑法有这般的好,有力而不失灵巧,险招迭出,有好几回差点被慕珏的屹罗掌击中,却也还能釜底抽薪地避开了。可是没过多久就落了下风,慕珏身形诡秘,斜出一掌拍向他的左胸,谁知是虚招,司马承中回剑相护时那一掌却飘渺虚空地拍中了他的右肩。司马承中身子飞出两丈跌倒在地,我奔过去扶起他,只见他脸色青紫,一道黑气若有若无地出现在眉心,我心里又急又痛,连忙问:

“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他看着我发红的眼眶,勉力笑了一笑,刚想开口说句什么,一口鲜血却喷涌而出,我大惊,回头看着慕珏,只见他轻轻一挥手,埋伏在树林四周身穿黑衣的弓箭手齐齐现身,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我们。

“想不到,长信侯竟要命绝于此,我们一场相识,总算是故人,长信侯放心,我定会把长信侯送回东庭司马氏宗祠之内。”

我用尽全身力气抓过司马承中手里的剑,他脸色微变,我对他苍白地笑笑,低头向他耳语了两句,他眼神一冷,伸手想拿回他的剑,我却已经站起来,走开了一步。

“放他走!我留下!”我瞪着慕珏,眼眶因愤怒而再次变红。

他直视着我,“这一次,你过分了,不允许你讨价还价,过来!”

我脸上凉凉的一片,嘴角绽开着笑靥,伸出洁白的左手手腕,剑锋一拖,我的手腕上便赫然多了一道深长的口子,顿时血流如注。慕珏脸色大变瞳孔微缩,正想要上前来时,我的剑已经斜斜地搁在自己的脖子上了。

“站住!有情有义的摄政王不是想娶我为妃吗?今日如不遂我心愿,他日又如何遂王爷的心愿?我只要一匹马,和长信侯的一条命……”我看着勉力站起来的司马承中,又说:

“承中若再走一步,我的剑也会再深两分。承中的情义太重,晴儿有愧于心,日后若念着晴儿的好,便试着抛开恩怨纠缠,自在快意地生活着……就好。”

剑身很重,我光洁的颈上已经有一丝血痕,而手腕几乎要麻木了,我朝慕珏大声说道:

“摄政王还在犹豫?怕是我颈上伤痕未够深入?”手一动,那道血痕又加深了,慕珏的眼中冷意更深,冷声说:

“牵一匹马来。”

我看着司马承中翻身上马,那深沉的眸光中尽是愤怒和深深的痛楚,他决然地策马而去,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放下你的剑!”慕珏终于忍不住发怒,眼眸中的怒气挟着风暴而来,“夏晴深,若是你不想我命令追风骑去围杀司马承中,你最好把那柄该死的剑给我拿下来!”

没有声音了,连一丝风声都没有,更不要说马蹄声,我虚弱无力地垂下手,重重的剑刃跌落地上。我无助而绝望地对慕珏笑笑,说:

“真要谢谢摄政王,原来,我这条命,还是有一点点价值的……”

话没说完,我的心蓦地抽痛,喉间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喷出,霎时间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慕珏身形一闪便稳稳地抱住我,力气大的惊人,正昭示着他隐忍着的盛怒。

“若不爱我,为何不放了我?若是爱我,何苦折磨我?行云,你告诉我,你究竟对梅继尧做了些什么?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这里对不对?”

慕珏听到我叫他“行云”时一震,他的眼神深如瀚海汹涌涨潮。

“对,所以他不会来救你的。”

“司马承中会告诉他的!”我气若游丝,可是还是凭着一口气说了这句话。

“司马承中中了我的修罗掌,你觉得他还能勉力支撑回到东庭?这一次,我不会再放任你了……我爱不爱你,难道这还需要怀疑吗?”

我两眼直直地瞪着他,愤恨、伤心、绝望……几乎让我连呼吸都觉得不能自已。他横着抱起我想要上马,这时忽然响起一阵急促行军的声音。

“摄政王且慢!”东方铭的声音响起,不知什么时候,他带着一大队兵马手执火把地把这一处地方包围了。

“奉圣谕”东方铭阴狠的眼神交集着痛恨和耻辱,高高举起手中的黄色卷轴,“摄政王府乐伎夏晴深,妖言误国,特下令打入奴籍,归由一等侯府处置!”

“这是谁的意思?”慕珏的声音中透着威严以及冷戾。

“摄政王没听清楚?圣旨当然是皇上下的令!”东方铭一挥手,马上有几个士兵走到慕珏面前准备把我拉走,慕珏掌风一扫,那几个士兵顷刻倒地。

“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样的能耐从我手中夺人!”慕珏冷笑,“有什么后果我自会向皇上交待,你稍安勿躁!”

“恐怕摄政王还不知道,东庭宣阳王司马继尧倾尽东西两营大军以及西乾借来的骑兵共三十万大军压境,现在朝堂上三大家族已经开始准备议和,他们对慕氏表现出来的不信任……不知道摄政王将如何应对?因为这该死的女子,我折损八万大军。现在屹罗的兵力与东庭相比过于悬殊……难道摄政王还有心情去想些风月之事吗?用这个女子的命,平息东方家族和全国上下的愤怒,王爷觉得如何?”东风铭拿出一封盖了蜡印的书信让人交给慕珏,说:

“左丞相让我转交此信与王爷。”

看罢,信纸碎裂成片。慕珏沉默着,他的怒气隐忍不发,在微凉的夜风中凝聚扩张。

“若是政局有变,慕氏的基业危在旦夕。现在满朝大臣都在等摄政王回天都共商国事,不知摄政王考虑清楚了没?若是还需思量那也无妨,反正,”东方铭冷冷地说:“她的血也差不多要流光了。”

慕珏这才发现我手上的血几乎把他胸前的整片衣襟都染红了,他抿着唇撕下一边衣袖绑住我的伤口,几个士兵走过来把我带到东方铭的马下,东方铭俯身长臂一伸一揽就把我拦腰抱到马上来。

“东方铭,你记住,她是我的人!待我回天都上了玉册宝牒后,她就是摄政王妃!”

“这个当然!回到天都,东方铭再到府上拜谒!”他低头看我,嘴角带出一丝冷笑,“你,可有话对摄政王说?”

我虚弱地看了慕珏一眼,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当初在青林山上时时收起冰冷面具默默相伴对我浅笑温存的行云?

“不用了,我只希望今生今世与此人再无干系。”我闭上眼睛,不去看慕珏那张瞬间变得发白的脸。

东方铭一夹马肚,带着身后的士兵驱驰而去。

第六十三章 心寄明月,流影入君怀3

我昏昏然地躺着,仿佛全身都虚脱了,依稀中又回到了那一个夜晚……

花市如昼,游人如织,他看着她的眼中温情脉脉,映出灯色辉煌。热闹喧嚣的夜里,那只白玉般温润的手始终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

继尧,继尧……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时而抬起头来对他灿烂一笑。她还不会说话,她也不知道哪一天自己能发出声音来,但是,若那一天到了,她要甜甜地喊他一声:继尧……

不是哥哥,也不是师兄……

他把她带到一处暗黑的屋檐下,迅速地把她塞到不起眼的阴冷角落里。

这一切是如此的熟悉,可是……

他俯下头匆匆在她额上一印,“晴儿乖,等我。”

我的视线追随着他,只见他疾步狂奔向城外走去,身后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黑衣人手执短刀快速追上。青林山下,他便被团团围住。

“杀!”其中一个黑衣人阴狠地说道,随即发起了杀招。

……

他抱着我,坐在石阶上,举目俱是满湖碧翠,荷花袅娜。

“快则三月,迟则半年,晴儿等我,好不好?”

…….

我回过头,转过身去,走出归澜亭。亭外五丈处一个月白身影站立着背对着我,我忽然定住了,我不敢叫他,不敢惊动他,更害怕他一转过身来便彻底摧毁我的念想。

我对自己说,他会回来的,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