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飞奔,在前面的大路口,马蹄忽然扬起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像在低低的叹息,那么悲切而凄楚:“鹏举,鹏举……”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按住马头,心里如潮水一般,剧烈沸腾。是妻子,是妻子遇险了。十几年跟她一起,每次她有什么急难,他便会有这样可怕的感觉,仿佛有人拿着刀子在自己心上狠狠地敲击着提醒。

“十七姐……姐姐……”

他不知道自己这声音是从心里发出的还是嘴里发出的,只知道狠狠揪着马鬃,一扬鞭子就拼命往前跑。

小镇外面。

连续几场雪后,南国的天空也变得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红砖碧瓦,飞檐俏丽,汇聚了南朝最精华的建筑杰作。明亮的琉璃瓦美仑美奂,装饰大门的雕花精雕细刻,尤其是高达两丈的门上用很有气势的藏青色雕琢的一对玉麒麟,而门外,则是传统的大户人家常见的一对石狮子。

门上书着一幅很风雅的对联:

春来遍是桃花水

不辨仙源何处寻

这是唐朝大诗人王维19岁时写的一首诗里的两句。可是,宅院里的格调却跟这两句桃园隐居的静谧气息有些不协调。跟许多大户人家的风格一样,门口有看守的家丁,穿着皆喜气洋洋,一副富贵逼人的样子,外表看起来,一团和气。谁也不知道,在暗处,一些全副武装的便衣侍卫,早已将周围监控得水泄不通。

静谧。

空气里都是静谧,只有阳光从绢花的窗纸里透进来,斑驳着,仿佛一幅写意的画。

就在这一片刻,金兀术的手被人狠狠一用劲,剑尖往前,只听得一声惨呼,花溶往后便倒。

血一滴一滴地顺着剑尖往下淌,落在地上雪白的地毯上,仿佛开了一朵凄艳的花。花溶的脖子上,新伤已经完全覆盖了老伤,可是,那道伤痕那么明显,依旧浮凸出来,仿佛忿忿的,那么不平。

只是她的身子完全软在大椅子上,闭着眼睛,早已瘫软了过去。

金兀术的目光落在花溶身上,却不敢再多看一眼,手里的长剑慢慢发抖,死了?这个女人终究是死了?还是死在自己手上了?

这样血腥的红,完全地刺激了王君华,她尖叫一声,却立刻又不动声色,那个女人还没有死,她方才心慌意乱,用力不当,并未控制住剑,刺偏了,只划破了花溶的脖子。她看四太子发呆,情绪激动起来,却不敢再去掣肘四太子手里的剑。她一直是个善于把握机会的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彻底去掉这个心腹大患。

她此时做了个极其大胆的举动,忽然蹲下身子,捡起地上那柄大刀,正是刚才花溶投掷她,被金兀术打落的那柄,趁着四太子发愣,悄无声息就向花溶砍去。

“当”的一声,大刀被打落地上,一耳光狠狠掴在她的面上:“你居然敢自作主张!”

她捂着脸,不敢置信,待要哭,可是一接触到四太子那种可怕的凶狠的目光,连哭都哭不出来,只一个劲地往后退。

金兀术的目光变得异常可怕,手里的长剑忽然变了方向。一种愤怒的情绪弥漫开去,这个女人,居然敢得寸进尺,一步一步,侍宠生娇!

可是,天知道,她那具身子,自己已经望之作呕。

王君华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目光,心里涌起一股极其可怕的感觉,心如坠入了冰窖,直哆嗦,意识那么清晰:四太子要杀自己!

这个自己最爱的男人要杀自己!

他凭什么杀自己?就因为那个女人?

金兀术再上前一步,门忽然被推开,一名侍卫急匆匆地进来:“不好了,有人往这里杀来……”

金兀术略微清醒:“是谁?”

“来人皆黑衣蒙面,不知是谁。”

在大白天,居然还黑衣蒙面,显然来者非善人。

他面色大变:“快走。所有人立刻撤退。”

“是。”

王君华松一口气,终于哭出声来:“公子,奴家怎么办?”

他严厉地说:“你走后门出去,绝不能暴露丝毫行踪。回去后,我自然会吩咐你该怎么办。”

“是。”

她还惦记着昏迷的花溶,急忙说:“赶紧杀掉她,如果是岳鹏举追来就不好了……”

他一转眼,这个女人,竟然还敢惦记此事!

“四太子,你快杀了她,为你的安全着想,来人必然是岳鹏举……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快点啊……你若下不了手,奴家帮你……”

金兀术见她兀自纠缠不休,剑尖忽然转了个方向:“你走不走?”

王君华不敢再说,转身就跑。

外面,马蹄声越来越急促,金兀术不知来者何人,可是,如果能找到这里发现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大计便会受到极大的影响。尤其,如果是岳鹏举,真不知会引起什么可怕的波折。

他毫不犹豫,伸手抱了昏迷过去的花溶就上了外面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两名久经训练的马夫立刻赶马往第三道侧门出去。

后面,跟着十余名精挑细选的便装卫士,此时情况紧急,十余快马护着马车,一溜烟地往前跑。

马车是驷马驾驶,车夫技术娴熟,马车里又只坐了两个人,快马跑起来,简直如在飞奔,很快就将后面的马车声远远地甩下……

岳鹏举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朝阳照在马背上,马黝黑的那一层鬃毛簌簌的发散出乌黑的精光。

远远地,大门紧闭,两三看守的家丁,手里拿着长枪,惯例威喝:“来者何人?”

“快快开门,叫你家主人出来……”

家丁们见来者不善,三两招被打趴在地,一名家丁机灵,立刻去开了大门,哭喊着往里面跑:“老爷,不好啦,有贼人上门抢劫……”

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儿被两名小丫鬟搀扶着,拄着拐杖出来,齿发皆秃:“光天化日之下,谁人敢如此大胆?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活得不耐烦了?”

岳鹏举一见老头儿的装束,情知必有古怪,立刻掉转马头,这时,左侧,一名侍卫策马过来,低声说:“我们发现一个女人从外面出去……”

“拿下她!”

“已经拿住了。”

岳鹏举也不多说,立刻就往左侧追去。

这座十分富贵的大院子,范围很广,沿途再无其他人民民居,显得有些偏僻。岳鹏举驰马过去,在林中的僻静地,只见侍卫已经押着一名女人上前来。女人垂着头,披头散发,脸颊浮肿,脸上还有明显干涸的血迹,正是王君华。她被几名侍卫护卫着逃跑,可是,出了侧门,却被岳鹏举分散搜索的几名侍卫拦截,一阵恶斗,将她抓住。

花溶虽多次见王君华,但岳鹏举却从未见过,并不认识她,但见这个女人如此古怪,便喝问一声:“王君华,你到此地来做甚?”

王君华听他一口喝破自己姓名,又见他蒙面,显然是自己的“熟人”,并不知他其实并不认识自己,一下慌了神,跪下去,颤声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快说,你在此有什么勾当?”

“奴家走亲访友……”

“走亲访友会走成这般鼻青脸肿的模样?显然是做贼心虚……”

“奴家遇到危险,摔跤跌倒……”

岳鹏举细看她的脸,一边从额头到面孔有一道新鲜的伤痕,明显是才受伤的。如果走亲访友怎会如此狼狈?显然是经过了一阵厮打。他担心妻子安全,见王君华如此,更是疑心花溶落入了她手里。

既然确定已经是王君华,岳鹏举便不客气,跳下马背就抓住她,喝道:“花溶在哪里?”

“奴家不认识……花溶是谁?”王君华泪流满面,楚楚可怜:“奴家是走亲戚的……”

这贱妇居然和秦桧一样的反应,果然是一家人。

“亲戚,这家人是你什么亲戚?”

“这是奴家的远亲,柴家的表哥……你若不信,可以去调查……”

岳鹏举听得这话,心里一沉。本朝自有天下后,太祖因是从后周柴世宗家族夺得江山,所以密令善待柴家后裔,保全柴氏富贵。柴氏世居北方,谁想到这江南也有分支?若不是柴家,其余人谁能有这般富贵?可是,柴家跟王君华又有什么关系?他庆幸自己先前退得快,并未跟柴氏人照面。

章节目录 第272章 寻找

可是,既然王君华在这里,花溶必然就着落在这里。

一名侍卫拿了一把佩刀架在王君华脖子上:“你还不说实话?”

“花溶……奴家认得,可是,奴家跟她素无交往,怎会知道她的下落?”

张弦不耐烦多啰嗦,一把拉下马上的麻袋,重重扔在地上,只听得袋子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呼声,如蚊子般嘤嘤嗡嗡。

他一把抓过王君华,手微微用力,低喝:“快说,花溶究竟在哪里?不说,今日就杀了你夫妻二人。”

王君华眼珠子转动,心里惊讶,难道秦桧老鬼也被抓了?

张弦一脚踏在面前的大麻袋上:“你若不想像秦桧一般,最好马上说实话……”

她泼然大骂:“不得好死的逆贼,我家老爷是朝廷命官,你等诛九族的逆贼,胆敢抓他。你等可知道,我家老爷在靖康大难时尽节,被俘到虏地,经历了苦寒折磨才返回大宋,赤胆忠心天日可鉴,你们这些歹徒胆敢如此对待一代忠臣,简直丧心病狂……”

岳鹏举熟知秦桧夫妻的底细,听得王君华如此大言不惭,冷笑一声:“管你什么命官,今日不说实话,将你夫妻二人一起绑在麻袋里,扔进江里喂鲨鱼。”

王君华虽然泼辣,可是,情知对方并非虚言恫吓,此时,四太子走了,秦桧又被抓了,她再是狡诈,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主意,不敢再骂,只顾跪在地上拼命叩头:“奴家夫妻只是走亲戚,根本与花溶毫无过节,怎能抓得了她?”

岳鹏举厉声说:“你还敢撒谎?”

“奴家不敢,依奴家看来,岳夫人必是被苗刘二人抓走了作为人质……”

她一味抵赖,又是女人,众人责打起秦桧来,并不心慈手软,可是面对这个诡诈的女人,岳鹏举根本没有责打女人的习惯,如今对着这个悍妇,打也不是,折磨也不是,根本不能奈她何,简直束手无策。

王君华一边叩头,一边察言观色,早已看出,这群蒙面人跟金军不一样,跟其他的绑匪更不一样,估计就是岳鹏举本人率众寻妻。她却故意不说破他的身份,料定这群男人不会把自己怎样,更是装得楚楚可怜:“奴家磕磕碰碰,本就受了伤,各位好汉放过奴家,便是再生父母,必有重谢……”

岳鹏举听得她花言巧语,忽然冷笑一声:“既是如此,你就走吧。”

“啊?”

“秦桧的命就不要了,直接扔去江里喂王八。”

王君华和秦桧虽然并无多少真挚的夫妻情意,可二人臭味相投,是合拍的利益关系,她要为四太子效劳,一定得仰仗秦桧的计谋以及秦桧的身份,如此,方能稳稳保住一份荣华富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秦桧送死。

岳鹏举虽然不认识王君华,但经常听花溶提起她在四太子府和在皇宫里跟赵德基的奸情,知此人誓死效忠金兀术,也拿不定用秦桧威胁她到底会不会有用。

他见秦桧被塞在麻袋里,一个劲地折腾,心里一动,将麻袋拉开一角,冷冷说:“王君华,你是誓死效忠金兀术,还是要你丈夫性命?”

“好汉明鉴,奴家根本不认识金兀术。”

“哦,你不认识?那是谁在四太子府吃肥猪肉盘子?快说,金兀术如何混到了我宋国?你若再敢狡辩,我也不将你下到大理寺狱受审,只将你秘密处死,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谁会知道?”

王君华自然不怕大理寺狱,可是,秘密处死却是最怕的。她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秦桧重重地翻滚,几乎要跳出来将这个老婆毒打一顿,到了此时此刻,她竟然还是选择四太子,丝毫不顾自家丈夫的性命。可是,他老奸巨猾,翻滚一阵,却沉住气,再也不动了,如果王君华说出四太子,叫岳鹏举追上,万一截留住,如此人证物证俱在,自己夫妻百口莫辩,奸细身份坐定,是再也不能翻身了。

此时,他只暗暗祈祷金兀术已经逃出去了,能跑多远跑多远。

王君华见那个麻袋不再翻滚,也意识到相同的问题,抵赖到底,自己夫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现在四太子必然没跑出多远,要是被抓住,则不但自己夫妻完了,四太子也完了。

四太子可是雄心壮志要当王的,自己,还有可能做他的王后或者皇后。她虽然被金兀术打了一耳光,但想起他两次在危急的时候选择自己,也不记恨,倒牢牢相信,四太子此时此刻一定是爱自己的,否则,临逃难的时候,他不会一再小心吩咐自己。

更何况,他绝未因为花溶的要求,杀了自己。

就算自己亲手下手杀花溶,他也只打了自己一耳光,并未再有任何处罚。这并非四太子怜惜那个女人,而是他不愿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

这一点,她还是分得很清楚的,所以,更加死心塌地。那个女人,不死也去掉半条命了。她越想越高兴,脸上竟然露出微微的笑容。

此时此刻,这女人还不知在诡笑什么,岳鹏举火冒三丈,忽然伸出手抓住王君华的下巴,将一颗药丸丢进她嘴里,捏着她的脖子,咕隆一声,这颗药丸就吞进了王君华的肚子。

王君华大惊失色:“这是……甚么东西……”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谈论茶水好不好喝:“这个东西叫做断肠散。三日之内,你若拿不到解药,心肝脾胃肾,五脏六腑就会全部化为脓血,全身委琐而死……”

肚子里忽然一阵绞痛,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心里作用,王君华痛苦地卷曲着身子,惨呼大骂:“恶棍,下流无耻的恶棍。岳鹏举,你以为老娘不知道你这个蒙面的强盗就是岳鹏举?无耻之徒,你老婆是不下蛋的母鸡,天下美女多的是,你还惦记她做什么?追她回来,不过是让你岳家断子绝孙而已……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彻底休了她,另外娶正经女人生子续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拿着这样的老婆,真是羞辱你岳家的列祖列宗,亏你还是什么宣抚使!花溶这个贱人……你二人都是不得好死的贱人……你老婆是被苗刘叛逆追走的,你没胆量追他们,却拿了老娘寻事,胆小鬼,不分好歹的懦夫、孬种、不像个男人……你这种男人,祖祖辈辈都会断子绝孙,也许现在你的老婆正陪着苗刘逆贼淫乐……”

张弦一挥手,打在她的嘴上,她的嘴唇立刻高高肿起来,像一截大大的香肠。

她骂得越凶,岳鹏举就越是断定花溶曾落在她二人手里。秦桧在麻袋里听得分明,却阻止不了老婆的愚蠢,只暗暗叫苦。

岳鹏举作势站起来:“王君华,你就等着三日后肠穿肚烂,曝尸而死吧。”

王君华再也不敢坚持,如果死了,所有的荣华富贵,王后或者皇后,还跟自己有什么相干?

活着,活着才是根本。只要能活下去,日后总能找机会杀掉这对狗男女。

她跪下去,再次叩头:“岳大爷饶命,岳大爷饶命……”

“花溶究竟在哪里?”

“她被一伙强盗掳走,往北方去了……”

“王君华,我先提醒你,第一,你不要撒谎;第二,你不要妄图拖延时间;如果故意以错误消息误导我,耽误了时辰,花溶找不到,三日后,你夫妻二人也必将一起毒发身亡,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王君华惊惶地正要辩解,却发现自己无论多么巧舌如簧,此时也无能无力,只能老老实实听命行事。

岳鹏举手一松,一名侍卫上前,将她也塞在一条麻袋里,扛上马背,众人上马就向北方追去……

马车风驰电掣,远远看去,只是一队富家公子商旅出行的阵仗,沿途诸人,没有任何人能够想象,这对人马,竟然是大宋的大敌,金国的四太子和他的一众亲兵。马车已经驶出五十余里,但金兀术丝毫也不敢放松,坐到前面,掀开帘子,大喝:“再加快速度,追上小主人。”

“是。”

他随行有几十名便衣侍卫,过了前面的关口,早有潜伏的五百名精军埋伏迎候,这次,才是真正伪齐皇帝刘豫得令派人前来保护的。

只要过了这个关口,纵然岳鹏举有插翅之能,自己也不怕他了。

他又掀开后面的帘子,问侍卫:“情况如何?”

“禀报主人,后面暂时没发现有人追上来。”

他点点头,也许是王君华安全逃脱了,也许王君华被抓住,也不曾说出自己。他对王君华的忠心是信任的,但秦桧就不好说了,一皱眉,还是大声说:“加快速度前行,丝毫不能大意。”

“是。”

他这才回到马车里,看着躺在地毯上的女人。

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乌黑的头发覆盖住一半的面颊。脖子上的伤口虽然已经简单处理,可是,那样的红还是和面颊的惨白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章节目录 第273章 心愿

还有那道触目惊心的旧伤。是昔日刘家寺金营里,自己威逼她,她企图自杀留下的。

心里本来对她怀着极大的怨愤,此时,那种怨愤不知怎的,慢慢地淡了下去。

每次相见,不是敌对就是生死,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方式相处?为什么?比如,二人可以琴瑟和谐,谈诗论琴;可以素手烹茶,红袖添香。为什么不呢?

他想起她辱骂自己的那些话,心里十分挫败。到底要如何,才能令这个女人温顺可人,再也不要张牙舞爪?这是他遇到她第一天起就在思索的问题,多少年过去了,还是不能解决。

坐了好一会儿,他忽然伸手抱起她,一起坐在地毯上,拿了水袋,喂她喝一口水。冰凉的水滴进喉咙,一刺激,花溶慢慢睁开眼睛,这才听得耳边的车辚辚马萧萧。

她心里慌乱,这是哪里?自己会被带去哪里?儿子呢?鹏举呢?

她一抬头,接触到那双温柔脉脉的眼睛——以及他那身翩翩装束的公子哥儿形象。金兀术就爱这样,他就喜欢这样,明明是大尾巴的狼,却总是装成无害的羔羊。

她几乎要跳起来,再也无人比自己更明白他这种温情脉脉的目光背后的残忍和冷酷。杀自己,那一刻,他亲手出手杀死自己。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装出这样的目光?

她拼命挣扎,一拳就向他胸口打去:“恶贼,放开我……放开……”

她受伤、昏迷,此时,并没有什么力气,他一伸手就抓住她的手,叹息一声:“你不要再白费劲了……”

“放开我!”

他摇摇头,笑起来:“儿子就在前面,我们很快就要追上他了。为了儿子着想,你难道忍心让他没有妈妈?”

厚颜无耻!

花溶恨不得跳起来咬他一口,可是,却被他紧紧搂住一点也动弹不得。

他笑容不改,十分得意:“花溶,实话告诉你。我现在也没有办法,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了,绝不能放你回去。再者,这些年,我对你的耐心已经用光了,再也不愿意跟你耗着了。本太子已经彻底明白,对女人,只能用强,没有任何必要付出耐心!所以,你只能跟我一起走,回上京。”

“你做梦!”

他再次抓住她拼命挣扎的臂膊:“唉,如果你不要像一只疯鸟般拼命挣扎,就会好过得多……”他干脆将她的两只手都捉住,按在自己胸前,然后,一只手伸出,轻轻抚摸她凌乱的头发、长长的睫毛,轻轻叹息:“唉,女人,总要爱惜自己才好。本太子从未见过你如此疯狂的女人,这又是何苦?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那双大手抚摸在脸上,犹如最毒辣的一条毛虫,花溶几乎要喷出血来,嘶声道:“金兀术,你杀了我吧……”

“杀你?!我怎会杀你?”他微笑起来,“你自己想想,我要杀你的机会有多少?从刘家寺金营到战场相逢,再到你出使金国!花溶,若要杀你,我早就杀了,为何要拖到今日?不,我不杀你,绝不会杀你……”

她冷哼一声,想看看自己的脖子,低头却看不着,只说:“你少假惺惺的了。”

“假惺惺?我若真假惺惺,就不会一二再地对你手下留情了。花溶,本太子还从未曾对任何女人如此手下留情……可是,如果你再顽固不化,等待你的,就不再是王后的尊荣,而是一名最卑微的侍妾,让你真正知道忤逆本太子,会有怎样的下场……”

她一点也不怕他的恫吓,冷笑一声:“你和秦桧的奸计就真能天衣无缝?我失踪了,自然会有人追究……”

他嗤之以鼻,追究,怎么追究?

“花溶,我自来并不隐瞒你,这一次,也全对你说实话好了。苗刘那里,我早已做了安排,他们估计已经找到了跟你和文龙孩儿相似的一对母子,送入军中。你是他们掳走的,而且,他们很快也会发布公告。谁能怀疑到我头上?哈哈哈……”他笑得极其得意,“你的失踪,跟我其实一点干系都没有,要怪就怪苗刘好了……”

花溶本来还抱着一点希望,只要苗刘那里没希望,鹏举自然会怀疑秦桧夫妻,可是,金兀术此举,绝对有他的周详的打算和安排,如今,如何是好?

金兀术见她的目光往下移,自然立刻就明白了她的心思,立刻说:“花溶,待事情再有个发展,我就满足你的心愿。”

心愿?自己有什么心意需要他来满足的?

“你不是恨我入骨?既然你多次想死,那我就满足你。可是,我不会亲手杀你,我答应过你的,不是么?但你一定要死,我也会成全你……”

她警惕地看着他,似乎在思索他的“成全之道”。

他笑起来,眼神十分狰狞,语气却很温和诚挚,仿佛在跟老朋友谈心:“花溶,这些年我是如何待你的,你自己清楚。你说不要做侍妾,我就诚心诚意将第一娘子的位置留给你,可是,你不稀罕,将我的一片心意百般践踏……”马车里很颠簸,他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你们号称的‘靖康大难’之后,无数公主郡主王妃贵妇沦落金国,为我大金男子的侍妾婢女。就连尊贵如茂德公主、天薇公主,她们的遭遇你也是亲眼目睹的,每一个人都是小妾的身份。而你花溶!本太子一再答应你,给与你一个女人所能有的最高贵的位置和最大的尊重,让你做正妻。也许,正是我对你太过尊重,你反倒不识好歹,得寸进尺。难道你比茂德公主等人更高贵?你宋国男人贪生怕死,女子****无耻,你花溶又有什么了不起?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就如你所愿,也让你知道知道侍妾的滋味……”

她只是冷笑,并不做声。

“花溶,怕了?”

“……”

此时,一缕阳光从微微掀开的帘子里照进来,正好照射在金兀术身上九转珍珠的腰带上,大颗的明珠发出温润的光华,更令他白衣胜雪,如翩翩浊世的公子。

如此的一表人才,谁知道内心如此的卑污呢?

金兀术恐吓一番,以为她必然又会对自己破口大骂。可是,她偏偏不骂了,脸上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怒色。只微微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脖子,似乎那里有些疼痛。她也能感觉到疼痛?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还知道疼?他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还是沉不住气:“你看什么?”

花溶微微一笑:“你这条玉带,也是从宋国掳掠的?”

他愣一下。

“你这身衣服,也是宋国的。啧啧啧,金兀术,你看你,全身上下,连头发都是我宋国的……”她笑得眉毛弯弯的,睫毛一闪一闪,“既然你如此看不起宋国,看不起宋国人,你干嘛如此向往宋国?”

他冷笑一声:“因为本太子要征服你们!赵德基如惊弓之鸟,不过占据东南一角******,还坐不安稳龙椅,花溶,你等着,不出三五年,本太子率领白山黑水的精军踏平这江南临安,将赵德基请到五国城和昏德公作伴。”

“好得很!”她十分干脆,“没有赵德基,再出的人也许会比他英明得多。单凭他重用秦桧,给你一般眼光时,我就知道他成不了大器。有他在一日,大宋一日不要指望真正中兴。”

金兀术一愣。又觉得奇怪。为君者讳,宋人如果不是极其亲近者,直呼其名便是大不敬,可是,“赵德基”作为圣上,花溶提起他时,也直呼其名,显然心里并未存下多少敬意。

他好奇地问:“花溶,既是你自己都看不起赵德基,为何要拼死替他卖命?”

花溶有些悲哀地看着他,仿佛“朽木不可雕也”。金兀术被她的目光看得毛毛的,勉强说:“你什么意思?”

她清了清嗓子,缓缓说:“我并非为赵德基卖命,而是怕一旦政权通过苗刘等人送到你这样的野心家手上,我大宋就真正完了!金兀术,你自己也亲眼目睹过淮扬的大屠杀,一夕之间,扬州城被不过区区5000金军纵横往来,抢劫殆尽,烧杀殆尽,女子无不受辱。不止我,只要是稍有血性的宋人,就绝不会坐视你们这样的野蛮无耻行径。你在嘲笑我愚忠,是不?可是,我告诉你,在我大宋民间,有一支军队叫做‘八字军’,在脸上刻着‘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跟金军多次交手,屡次击溃你们号称的精锐,纵横来去!他们是忠于谁?是忠于我大宋,而非你口口声声以为的赵德基。如果宋人都不做抵抗,下一次淮扬大屠杀,估计就要到临安、到襄阳、到宋国的整个土地上,直到你大金将我宋人全部消灭。可是,我告诉你,我宋国人口是你大金人口的几十上百倍,也并非都是你所谓的贪生怕死之辈,只要有人站起来,振臂一呼,就是从者云集,你要想灭亡大宋,想也别想……”

金兀术这一次居然没有打断她,一直很仔细地听。心里再一次涌起很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并非面对的是一个被俘虏的女人,而是如陆登、李若水之类的须眉。

他的身子靠在马车上,听着外面马车飞速奔驰所带来的呼呼风声。再掀开帘子看外面阳光普照的世界。南国的雪不可能厚积,阳光一出,便冰雪消融,南国特有的那些常绿植物依旧那么茂盛,和北山黑水的世界,迥然不同。

章节目录 第274章 暖意

远远地,是一大片盛开的腊梅,风吹来腊梅的香味,悠悠的,给这寒冷冬季带来无限的暖意。远远近近传来爆竹砰砰的声音,天空袅袅升起一些青色的烟雾,他才想起,这是宋国的除夕快要到了。

再过几天,就要到除夕了。

金国原来是不过节假日的,灭了辽国、宋国后,才学会过汉人的中秋节、除夕、元宵节。

他转眼,见花溶也不说话了,靠坐在车厢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他喊一声:“花溶,还有几天才是除夕,何故远途现在就有爆竹声?”

花溶依旧闭着眼睛,却很耐心地回答:“今天是腊月二十四,他们在祭祀灶神。”

本朝开国后就定都北方,开封城破,应天失守,赵德基几番南下逃亡,将行宫定在临安。随同南下的大批士大夫便带来了东京的风俗,而当地的南方百姓则沿袭吴地的风俗,不过,两者之间大同小异。

腊月二十四是祭祀灶神,祭祀的目的是让灶神醉饱之后登天门,无法向昊天上帝奏禀各户的坏处。南方家家户户都要沽酒、烧纸钱;而当初开封的风俗则是在灶上贴灶马,用酒糟涂抹灶门,称为“醉司命”;而吴地的风俗则是男子用熟烂的猪头、双鱼、和豆沙粉耳团祭祀灶神,女子必须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