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四姐擦了擦眼泪,她一个妇道人家,丈夫被俘,完全乱了分寸,现在见了岳鹏举,如见了天大的救星,只能听他安排,一起往临安赶。

岳鹏举心里热血沸腾,只恨不得一步就回到家里,快马加鞭,冷风呼呼从耳边刮过,如刀刺一般,他才发现,冬天来了,这个残酷的严冬来了!

就在得到四太子允诺将“秦桧终身为相”写进宋金和谈条约后,王君华第二日便进宫探听消息。接待她的是吴金奴和小刘氏等,众人敷衍一番,王君华轻车熟路来到暖阁私会赵德基。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她得知几分赵德基对花溶的心思后,心里害怕岳鹏举一死,赵德基设法强占了花溶,自己再要杀花溶岂不是难如登天?

一路上,王君华但见引路的张去为笑得十分暧昧,低声问:“张大官,可有什么消息?”

张去为是秦桧的死党,低声说:“自家探得风声,官家有一日不用王继先,也雄风大震……”

王君华一惊:“是谁个女子?医者谁人?”

“那日当值的是康七这厮。你知道,他和自家素来不和,不肯透露消息。这几日,官家很是宠幸于他……”

王君华常年行走宫里,但康公公却始终不能完全拉拢。她十分忌恨康公公,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将他设计赶出宫廷。

王君华还要再问,暖阁已经到达,张去为留步,早有宫人开门,王君华径直走进去。赵德基正在一角把玩一批进贡来的新纸签。王君华盈盈跪下:“臣妾参见官家。”

章节目录 第374章 欺瞒

赵德基回头,见她细心装扮,虽徐娘半老,眉梢眼角依旧满是妖娆的风情,又带一丝隐隐的狠毒和****,这是他对这个女人有“性趣”的原因之一。他笑道:“金军已经从川陕撤军,秦桧这次立了大功……”

金军撤军川陕,完全是因为吴阶之子吴麟大败赛里的结果,但金兀术却做了舆论,秦桧一番巧言令色,就全变成了秦桧和谈之功。

“秦桧自当誓死效忠官家。”

赵德基笑着说:“朕做了这些年天子,大多时间都在逃亡惶恐中度过。如今和谈大局初定,希望在除夕之前,能过一个祥和的快活新年……”

王君华察言观色,细细思索,明白官家这是要赶在除夕之前,将宋金和谈盟书写下来。可是,他的“快活”包不包括在除夕之前杀掉岳鹏举呢?她不经意地说:“听说金国方面,四太子的要求是只要杀掉岳鹏举,就可签订和议。”

赵德基把她视为安插在秦桧身边的眼线,但此时还不知道秦桧已经有了“终身宰相”的护身符,心里正得意如何在和谈之后一年半载就罢黜秦桧,他当然不向王君华透露,就说:“岳鹏举三两日便可到京城。他一回来,自然是笼中之虎……”

王君华确定了岳鹏举的死期后,心里已经有了底,这才说:“近日,岳鹏举的心腹将领大肆活动,岳鹏举一日不归,就怕有意外……”

因为孙革、于鹏等人的上书辩驳,赵德基早已更生戒心。一帮子文士如此替武夫卖命,岂不动摇大宋防范武将的根本?而且,若是岳鹏举一回临安就逮捕也不行,这样,更难以堵悠悠之口。他既要除掉岳鹏举,又要维护自己“仁君”的风范,同时不违背祖宗赵太祖留下的“不杀大臣”的誓约,要如何操作,实在大费周折。

“令秦桧赶紧继续搜罗岳鹏举的有力罪证。”

王君华欢喜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岳鹏举早有不臣之心,他的儿子留下还是祸害……”

赵德基沉吟片刻,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此时满心寄望于得到花溶,若杀了她儿子,按照她的脾气,定是死也不从。

王君华见他犹豫,更是判断出七八分,张去为口里的神秘女子一定是花溶,赵德基打花溶的主意已久,她虽素来内心里鄙视赵德基,但也不愿曾经和自己偷情的男人又去喜爱其他女人胜过自己。令她得意不凡的一直是自己可以将宋金三个最强势的男人:金兀术、赵德基、秦桧同时玩弄于手掌之间,若花溶得宠胜过自己,这种优越感岂不是要大打折扣?

她心生一计,就说:“臣妾常听人议论,说花溶仗着往昔侥幸的护驾之功,十分跋扈,在怡园里大宴宾客,大肆散播太祖不杀功臣的誓约,制造舆论,料定官家不敢杀她。官家宅心仁厚,容忍她和她的儿子,真是仁君风范,她不但不感恩还加以利用。臣妾昨日偶然见她一面,还招她嗤笑……”

她是随口胡诌,花溶在怡园深居简出,二人根本不曾见过面,赵德基却听出端倪:“你说你昨日见过花溶?”

王君华说漏了嘴,只得硬着头皮,心想,见没见过花溶有什么不打紧?立刻顺溜地接着谎言往下说:“奴家在街上不意见到她和李易安闲逛。她们夫妻热衷于和才女才子交往,就是为了制造有利于自己的舆论……”

“她竟然敢骗我……”

赵德基面色大变,随便找了个借口令王君华退下。王君华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但见赵德基的情形,立刻便猜到是对花溶不利的,她心思婉转,喜出望外,边走边自言自语:“真是天助我也……”

王君华一走,赵德基再也坐不住了。他只道花溶在佛堂为自己“求子”,谁知道竟然和她的儿子在外面闲逛?岂不是罪犯欺君?他心里的难言之隐还有一个:就是当日自己有没有对花溶得偿所愿?!这一直是心里的一个重大疑问。他心机深沉,在这种事情上,深知一个男人不可能完全想不起任何细节,无论怎么回忆当天自己都不过只拉了一下花溶的手而已。而且,花溶性子素来倔强,纵然是因为爱惜儿子,那天的屈服也来得太快了点吧?

他越想越不对劲,大声说:“传康七这厮。”

康公公颠颠地进来,情知不妙,立刻跪下,赵德基大喝一声:“大胆奴婢,你还不从实招来?”

康公公颤声问:“官家……小的犯了何事……”

“那天,朕到底有没有真正临幸花溶?你若敢有半句虚言,朕定斩不饶……”

康公公吓得头大如斗,情知这个荒淫昏君终于发现了真相。可是,他咬紧牙关无论如何也不敢承认,只得说:“官家……那一日,是真的,真的……”

“真的什么?”

他暗骂你自己在里面的详情,你自己不清楚谁清楚?但说出口的却是:“那声音,小的们都听见……官家的,花溶的……”他大着胆子反问,“莫非是花溶服侍不周?”

赵德基因为那一晚,经常在太监们面前得意洋洋表明自己男人雄风振作,如今,怎肯轻易承认自己还是“不行”?这令人羞辱的念头,他是拒绝承认的。

他见康公公的话没有什么破绽,料定康公公不可能因为岳鹏举夫妻而欺骗自己,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心念一转,马上说:“马上启程去太后佛堂,不许惊动任何人……”

康公公暗暗叫苦,却不得不立即秘密准备,陪着赵德基去佛堂。

赵德基因为存了怀疑,越想越愤怒,一种被愚弄或者不曾得逞的愤怒。幸小刘氏他都一直要用壮阳药,没理由自己“雄风”一回,却毫无记忆。

还有天薇。他早已因为韦贤妃的亲笔对天薇有了猜忌,心里其实明亮如镜,生母定是怕天薇揭露了自己在金国的丑行,毕竟当初宗望送来的韦贤妃春宫图是实实在在的,韦贤妃绝不可能逃过蹂躏。

天薇和生母,孰重孰轻?他早已掂出分量。现在又想到天薇竟然和花溶联合欺君,实在忍无可忍。

初冬的第一场雨后,“怡园”草木凋零,遍地枯黄,就连万年青和忍冬也显得有气无力,地上的一些芨芨草开出一种猩红的小花,已经没了蜂蝶的围绕,十分寂寞。

一名宫人被女仆领着,悄悄进来,在花园里找到花溶,神情焦虑:“岳夫人,公主请您马上去佛堂……”花溶心里一惊,立刻明白过来,是赵德基要突袭检查了。

她立刻将孩子托付给李易安,自己骑马赶往太后的佛堂。

太后的佛堂比邻行宫。因为南渡,此时的临安行宫,跟昔日的皇宫规模相比,十不及一,虽然也有简单的四道宫门,但规模和格局尚不及当初东京豪富之家气派。太后的佛堂就在女眷阁楼的侧面,原是当地的尼庵,因为金军南下一度香火凋零。太后到临安后,不愿在原本就拥挤的后宫和女眷们敷衍,就自请在背后的佛堂定居,修身养性。她死后,赵德基为祭奠她,扩大了佛堂的规模,任一些后宫女眷来此求神拜佛,当然多数是来求子的。

天色已晚,佛堂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参拜者,正是张莺莺。天薇跟她并无交情,但感念她上次为救花溶跟自己的配合,天薇正要向她行礼,却见她在一座送子观音下面跪着,念念有词,但目光却是看着自己。

天薇觉得很是意外,也装着不经意地样子走过去,跪在她身边的蒲团上。张莺莺几乎是唇语:“快叫岳夫人回佛堂,‘他’起了疑心……”

最近,她们都不约而同地以“他”指代赵德基,昔日的“官家”仿佛是一个不可再提及的遥远的事情。

天薇不知为何赵德基会起了疑心,正要说什么,张莺莺已经起身,只向她淡淡一笑,就离开了佛堂回到宫里。

天薇看出她目光里那抹惊惶,更是不安,立即意识到,也许是九哥察觉了什么。她急忙到门口张望,但报信的人才刚走,花溶哪里能那么快赶得回来?

她在焦虑不安中等待了不知多久,天色已经完全黑暗下来,佛堂里的油灯明明灭灭,太后灵位前,瓜果的颜色红红绿绿,香烟缭绕,仿佛一个变化莫测的奇怪世界。

天薇跪得腿脚发麻,脑海里越来越混乱。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天薇,花溶呢?”

她惊得几乎跳起来,九哥,竟然没有任何通报就闯来了。他果然是来突然袭击的。

赵德基见她面色惊惶,更是起疑,怒道:“花溶呢?”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支吾说:“岳夫人……她……岳夫人……她……”

“天薇,你好大胆,竟然敢联合花溶欺骗朕。”

天薇急得要哭起来:“九哥息怒,九哥……我没有骗你……”

“没有?那花溶人呢?你不是信誓旦旦要和她一起替朕求子么?她现在在哪里?”

天薇完全回答不上来。赵德基冷笑一声:“花溶是不是已经逃跑了?而你就是她的帮凶,是不是?”

“九哥……”

“你这个吃里爬外的贱婢……”赵德基一抬手,狠狠就给了天薇一耳光。天薇从未想到自己从小敬重的九哥竟然会打自己,惊得捂着脸,也不敢哭,只抬头看他,怔怔地问:“九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自己还不知道错?你联合花溶,将朕玩弄于股掌之上……”

“陛下,公主没有骗你!”

章节目录 第375章 生儿子?

赵德基蓦然回头,只见佛像的香烟缭绕里,一个女子的面容隐隐的,很是飘渺。在她身边,一盏长明灯忽闪忽闪,赵德基顺着光线看去,竟然是婉婉的灵牌。也不知是为什么,他想起婉婉的惨死,心里一震。

花溶缓缓从光线里走出来,声音淡淡的:“陛下,花溶不过是在这里替婉婉郡主上一炷香,祈祷她在天之灵得到安息。杀害她的凶手逍遥法外,唉,她又怎么能安息呢?”她的声音幽幽的,在这片阴森寒冷的佛堂里,又绝望,又愤慨。

赵德基一时做不得声,语气不由得缓和下来:“溶儿,你在这里。在这里就好……”他伸出手,急不可耐,要去拉她的手,花溶径直往前一步,在太后的灵牌前跪下:“溶儿曾和太后等在苗刘兵变里共过患难,如今,太后、婉婉,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下一步,该是谁先走呢?”

一排长明灯,全是为赵家皇室点的,列祖列宗,亲眷长辈,赵德基后退一步,看花溶慢慢从蒲团上站起来,双手合十,脸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莹润的玉色。

他心襟动荡,一股**在体内升温,对儿子的强烈的渴求,对“雄风”的幻想,占据了上风,压制了刚刚的愤怒,放柔了声音,有些讨好:“溶儿,朕多日不见你,想来看看……”

他竟然当着天薇的面,恬不知耻地说出这样的话,花溶了心底冷笑一声,知道这个披着羊皮的狼,已经彻彻底底揭开伪装,露出凶残的嘴脸了。

天薇哭泣说:“奴家和岳夫人日夜替九哥祈祷,早生皇子,我大宋江山后继有人……”

所有的问题跟“生儿子”相比,都微不足道。生儿子,生儿子——赵德基被这个美妙的欲念折磨得几乎要飘飘欲仙,而且,他内心已经认定,自己这辈子要有儿子,必得花溶,潜意识里,根本不敢得罪她,急忙说:“天薇,朕是错怪你了。溶儿,斋戒一结束,朕会替你考虑妥善的安置。只要你能令朕称心如意,朕一定不会亏待你……”

“太后会保佑陛下的!”

赵德基听她没头没脑地回答这一句,一时接不下去,再看一眼佛堂,觉得太后仿佛真的在阴森的布幔后面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他心里滋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在佛堂前,在太后的灵位前,如此****裸地暴露自己的无耻,终究心有余悸,他不欲再呆下去,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仿佛多呆一会儿就浑身不自在。

“溶儿、天薇,朕先回宫了。”

“恭送陛下。”

赵德基一走,天薇亲自去关了门,一回头,几乎瘫软在地。花溶扶起她,镇定说:“公主,您多保重。”

天薇微微回过神:“岳夫人,您这是要去哪里?”

花溶今日见赵德基几次目露凶光,想到儿子在家里,怕生什么意外,再也不敢呆下去,沉声说:“我怕家里出意外,公主,我先走了。”

“岳夫人,若九哥再回来怎么办?”

“他早已起了疑心,回不回来结果都一样。”

花溶安顿了公主,再也不犹豫,立刻策马往家里赶。

黑夜的冷风呼呼地刮过,临安城里吹了一天牛发了一天牢骚骂了一天和谈的卖国贼秦桧的市民们早已入睡,大街小巷沉寂在帝国即将迎来屈辱和谈的黑暗前夜。

花溶挥着马鞭,远远地,“怡园”在黑夜里,静悄悄的。她稍微勒马,松一口气。一个黑影从旁边一丛高大的灌木里闪出,语声讥诮:“花溶,你这是去陪赵德基去了?”

花溶一鞭挥下,金兀术早有准备,闪在一边。几颗微弱的星光,两个冷清的人影,四周静得出奇。

金兀术又开口:“本太子以你为冰清玉洁,谁知你却成了赵德基这个阳痿渴望的生儿子的工具,哈哈哈,花溶,这就是你忠心赵德基的下场?”

花溶不怒反笑,金兀术楞了一下:“你笑什么?”

“我要你的命……”命字尚未落口,她举弓就向金兀术砍去,“无耻狗贼,你和赵德基一样厚颜无耻……”

金兀术这次再也躲闪不及,左胸前挨了一掌,重重地后退一步,花溶势如疯虎,又逼上一步,一跃下马,抽出佩刀就砍去,边砍边骂:“金兀术,我跟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如此处心积虑地害我?我今天就跟你同归于尽……”

金兀术狼狈招架,大声说:“害你的是无耻赵德基,不是我!”

“就是你,你害我丈夫,害我……”

“没错,本太子是提出要杀岳鹏举方能和议。而是,若是赵德基不杀,谁能强迫他?哈哈哈,花溶,你夫妻在赵德基眼里连一条狗都不如。只怪你二人有眼无珠,为一个无耻下流的昏君卖命,这就是你们应得的下场……本太子听王君华说,赵德基打你主意已久,岳鹏举尚未死,他就敢宣你入宫,无耻到这等地步,世上罕有……哈哈哈,这就是你们大宋所谓的礼义廉耻?仁义之君?我看是禽兽不如,哈哈哈……”

花溶咬着牙关,气得瑟瑟发抖,金兀术跳开几步,忽然面色一变:“花溶,你还跟我做无谓的纠缠,你看看你家里……”

花溶回头,大惊失色,只见“怡园”东北的一角,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这里正是自己的起居室。因为怡园太大,家里人不多,为了集中安全,花溶便将起居室安排在东边的阁楼,李易安住一间,自己和儿子虎头住隔壁一间。

她声音颤抖,几乎连不成句:“恶贼,你竟敢派人杀我儿子?丧心病狂的恶贼……”

“花溶,你少血口喷人……”

她再也顾不得金兀术,翻身上马,飞快地往家里跑,心跳得如擂鼓一般,只闪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儿子千万不能出事……”

这时,怡园的大门已经打开,家仆们正在取水灭火,她嘶声大喊:“虎头,虎头……”

“岳夫人,小少爷他…”

“虎头呢?”她顾不得回答,发疯般地往东阁冲去,漫天的火光里,只见李易安跌跌撞撞地抱着小虎头跑出来。花溶抢上前,跳下马背,一把抱住儿子,正要去扶李易安,只听得黑暗里呼呼的冷风袭来,李易安惨叫一声:“十七姐,快走……快……”

小虎头身上系着背篼,她抓过儿子就背在背上。“十七姐快走,你只管走,绝不要再回来了……”

花溶根本无暇开口,李易安跌倒在地,黑夜里,两柄雪亮的大刀从两侧砍来,花溶惊惧之下,立刻发现,这目标是对准了自己的儿子。两名亲兵追来,大喝:“大胆贼子,竟敢在岳相公家里行刺……”

二人被杀退,可暗处,很快又有几名黑衣人杀来。而忙着救活的仆人也赶回来,很快展开了混战。

李易安挣扎着站起来:“十七姐,快走……快……他们是要杀小虎头,而不是其他人,你快走……”

花溶稍微迟疑,抱着儿子,跃上马背,远远喝令亲兵:“保护易安居士……”

“我一个孤老婆子,不用保护,你们快去保护小虎头,快……”

花溶猛夹马肚,情急之下,立刻抱转儿子护在胸口,小孩子埋在妈妈胸前,惊得哇哇哭喊:“妈妈,妈妈……”

花溶一只手搂着他,一只手拉马缰,发狂般地嘶吼一声往大门外冲去。背后,追兵的马蹄声得得得地赶来。

果如李易安所说,这些人的主要目标在于小虎头,而不是其他人,否则,他们在背后射箭,早就可以将自己射为刺猬了。花溶想到这一点,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相反,更是急得六神无主,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就算自己死无全尸,也要保住儿子性命。她顾不得方向,顾不得路程,只知道在黑夜里一往无前地往前冲,再往前,仿佛这样跑下去,就会得到安全……

“鹏举,鹏举,你救我,快救救儿子……”她在心里大声疾呼,却喊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只紧紧握住自己的弓箭,护住儿子,情知不能让任何人正面袭击,否则,儿子就保不住了。她拼命地打马,从来没有下过这样的重手,只恨不得马长翅膀飞起来。

前面一个黑影模模糊糊,她已经忘了惧怕,嘶声喊着就策马冲过去:“金兀术,你这个卑鄙小人……”

“不是我!你该知道是谁要杀你儿子!”

“就是你,一丘之貉……”

她发狂却不敢再和金兀术纠缠,只能逃命,因为后面的人已经追来。黑影闪开,她的马收势不住,已经冲了过去,远远地将黑影抛在后面。随即,黑影又闪在一边,又是七八名蒙面人冲上来,前面是一条分岔的路,为首之人喝道:“人往哪里去了?”

“左边?”

“右边?”

“分两路。一定要杀掉那个小孽畜。”

“是。”

……

马蹄声消失,金兀术又才从灌木后面闪身出来,往前几步,怅然地看着前面怡园里冲天的火光。下这样的毒手,除了赵德基还能有谁?想必正是花溶没有让他的图谋得偿所愿,现在,先杀了她的儿子来个下马威。纵然是金兀术,此刻也对赵德基的寡廉鲜耻毛骨悚然,杀岳鹏举,杀岳鹏举的儿子,只剩下花溶孤身一人,任他玩弄?赵德基打的竟然是如此狠毒的主意。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皆然。大金的宗翰、谷神等悍将要死,大宋的岳鹏举也要死。为人臣者,无论多么位高权重,都逃不过帝王的掌心。要想主宰自己的命运,必须自己为九五之尊!他自言自语,笑得十分得意:“岳鹏举,这就是本太子和你的区别。你的命运是别人主宰,我的命运是自己主宰。只可惜花溶不懂得这个道理,才跟着你白白送死。”

这个女人,终究还是要死。

只是,为什么自己到现在还因为她要死而感到痛心?

爱啊,爱啊!

可惜,她爱的是别人。

也罢,就让赵德基成全他们一家三口,黄泉路上有伴也颇不寂寞。

章节目录 第376章 你等我

花溶在黑夜里发狂般往前跑,耳朵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连续两箭,马腿一闪,惨叫着扑倒在地。原来后面的追兵见距离越来越远,再也顾不得,就连续射箭,射人先射马。马惨叫一声,前腿一跪倒在地上。花溶抱着孩子,一翻身,重重地被跌倒在地,摔得眼冒金星。她仰身躺下来,孩子摔在她怀里,疼得哇哇大哭。

她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尽管浑身如散架一般,可还是支撑着,情知自己一倒下,儿子就保不住了。她抱着儿子好不容易站起来,刚跑出两步,一柄大刀已经砍来,从正面直劈小虎头的脑袋。

她低头护着儿子,刀锋擦着她的面容,一股热血溅开,她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只听得儿子惊恐的呼喊:“妈妈……妈妈……”他似乎已经明白自己即将遭到的可怕的噩运,不停地呼喊,哭得声音嘶哑。

又是一刀砍来,花溶已经无力逃跑,只紧紧搂着儿子,用尽了全身力气转身,让自己的背心接下这一刀……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她听得那么清晰的呼喊:“十七姐……”,然后,有人以身护住自己,背心的压力骤然减轻。她狂喜,脚步踉跄,几乎要再次跌倒在地,却被一只大手拉进怀里,那么安心,那么安全:“十七姐,我回来了……”

岳鹏举挥舞了长枪,见人就杀,见人就砍,很快,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杀杀杀,直到空气里一片寂静,惨呼、哀嚎、惊叫……统统不见了,只有空气里的血腥味在四周流淌。

“十七姐……”

“阿爹,阿爹……妈妈,妈妈……”

“鹏举……”

三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小虎头被父亲搂得喘不过气来,却咯咯地笑起来:“阿爹……打坏人……有坏人……”

明明心里惶恐到极点,花溶却忍不住开心,一家人终于在一起了。这一刻,心里想的是,生也好,死也罢,又算得了什么?

亲兵马超走过来,低声说:“岳相公,贼人都杀了,尸体也扔到一边了。这些人都很面生,看不出是什么来路。”

岳鹏举点点头,抱着儿子,紧紧拉住妻子的手,沉声说:“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下。”

“是。”

众人退后几里地,在一个破庙的最里间生了一堆火。见了妻儿,岳鹏举暂时改变主意,不再着急往家里赶了。

手上湿嗲嗲的,岳鹏举借着火光才看到妻子左脸上的鲜血,一道刀锋划过的痕迹,披头散发,浑身都是泥土尘埃。花溶却浑然不知,和丈夫骤然相逢的喜悦令她彻底忽略了自己身上的疼楚,儿子又是安然无恙的,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愉悦?

岳鹏举侧身替她擦拭脸上的血迹尘埃,心疼欲裂:“十七姐,你受伤了……”

花溶嫣然一笑,轻轻抚摸他擦拭自己面颊的手,柔声说:“不疼,不严重,我都没感觉到……”

岳鹏举替她擦拭了伤口,一名亲兵递过来纱布和膏药,岳鹏举替她擦拭包扎好,心如刀割。自己英雄一生,不料妻儿却被人追杀得走投无路。

亲兵生火热了点干粮,烧了点水,众人又渴又饿,胡乱吃了点东西,岳鹏举下令众人在外面另生一堆火打地铺歇息,自己和妻子围坐在火堆边,看着逐渐黯淡的火堆。

小虎头经历了这半夜的惊吓,却好像没受什么影响,在父亲怀里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花溶靠在他肩头,毫无睡意,好一会儿,才低低开口:“鹏举,是‘他’,是‘他’杀我们!‘他’先要杀了儿子,再杀你。”

“我知道是‘他’。”

“我最初还以为是四太子……”

“不,绝不是四太子!”岳鹏举十分肯定,“四太子此人骄傲自负,他要的就是我死在‘他’手里,也算是给其他抗金主战的将领一个威慑,以告诫他们,自己可以主宰‘他’,向‘他’下令。四太子绝不会亲自下手来杀我们。”

他对金兀术的了解,也如同金兀术对他一样。敌人彼此都了解敌人,却从不能理解“君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谓的“仁君”,往往比敌人更加可怕千倍万倍。

花溶再也忍不住,依偎在丈夫怀里,泪流满面,哽咽着:“鹏举,我们夫妻当初一腔热血,抗击金兵,不料竟然会走到这个地步……”

“十七姐,都怪我。当初在东林寺隐居时,就该彻底远走高飞。我死不足惜,可是,你们母子又该怎么办?”

花溶听丈夫沉痛的声音,更是悲从中来,鹏举一生血战沙场,生平从未做过亏心事,原是一腔热血,收复山河,驱逐外侮,但天不假年,英杰如此,才到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之时。

二人相拥落泪,半晌,岳鹏举先镇定下来,将妻子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十七姐,‘他’既然下了杀手,只怕连流放都不可能,他必然要我们的性命。你先走,能走一个算一个……”

花溶泪如雨下:“不!你回来了,我就不走了。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他语声温柔:“十七姐,你听我一次,这一次,你一定要先走。”

她悲声痛哭:“鹏举,你若不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岳鹏举强行压抑住心里的巨大痛苦,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他的声音更加温柔:“十七姐,能走一个算一个。你们走了,我才无后顾之忧。我们一家三口在临安,那是必死无疑。你和虎头若先离开,我尚且还有一线生路……”

“你能有什么生路?只要张弦他们被关押,你就决不会走。鹏举,我知道,你就不要再骗我了……”

岳鹏举轻轻搂着她的肩:“十七姐,天无绝人之路。这一次,你一定要听我的安排。我们先得保证儿子不受到伤害……”

花溶听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迟疑一下,终究不愿儿子也遭遇不可测的悲剧。泪眼朦胧地低问:“这天下之大,又有何处可去?”

这个问题,岳鹏举一路上不知想过多少次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逃亡者能去哪里?东林寺的鲁达,自然逃不过朝廷的搜捕范围,他那里不但不安全,还会牵连于他。而另一绝对值得信任之人便是秦大王。而他的海域,也是朝廷势力达不到的地方。

“十七姐,你去找秦大王。”

她心里一震,条件反射一般摇头:“不,不行!”

岳鹏举的大手轻轻抚摸在妻子的头发上:“十七姐,你听我说。‘他’自海上逃亡后被吓破了胆,这一生想必都不敢再回海上,天下之大,我不敢说就秦大王是唯一值得信任的,但他那里却绝对是唯一真正安全的。”

花溶何尝不知?可是,临安距离最近的海域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自己这一去一回,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鹏举,他又是否能等到自己返回的那一天?

他语气坚决:“十七姐,你一定要听我的安排。”

花溶也慢慢镇定下来,一字一句说:“鹏举,我答应你。可是,送走了儿子,我会马上赶回来,你一定要等着我。”

岳鹏举至此已经无话可说,妻子的性子他清楚,若是拒绝,她必然不肯走,便点点头,微笑着说:“十七姐,我一定等着你。但事不宜迟,你必须马上就走。”

“这……”

“他下毒手未遂,一定不肯善罢甘休。为防不测,你必须马上走。”

“可是你怎么办?”

“你放心。‘他’要杀我,就还得再替我网罗像样的罪名,不可能我一回临安,立刻就杀我。如猫捉老鼠,必然还会有一番戏耍,否则,当初也不会派我去楚州。他向来标榜不好女色却荒淫无道,标榜仁德却滥杀无辜。他为显示他的仁孝和皇恩浩荡,不到最后关头,就不会图穷匕见,否则,今夜便不会派人暗杀你们,而是公开捉拿你们。‘他’急于杀虎头,无非是逼迫我,我回了临安,‘他’暂时就不会太过追究你们母子的下落。”

花溶到此时,完全是六神无主,只得听从丈夫的安排。岳鹏举唤来两名最信任的亲兵,对马超低声嘱咐几句,又取出一封银子:“你们务必护送夫人平安到达。”

“是。”

这时马超已经背好了小虎头,为怕他半夜啼哭,花溶还不得不狠心在他嘴巴上蒙了一块布当口罩。准备停当,两名亲兵上马先出去,花溶拉着丈夫的手,泪如雨下,忽然反悔:“鹏举,我不走,我不走……要死就死在一起……”

岳鹏举也掉下泪来:“十七姐,我答应你,一定活着等你回来。你放心吧。”

二人久久相拥,良久,岳鹏举推开她,一狠心:“十七姐,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