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去,打开箱子,拿出一件淡绿色的衫子。这是一件旧衫,正是她当年穿过的那一件,她一走,这衣衫就锁进箱子,似乎还散发着十七岁少女的馨香。

那时,多好。

他拿了衫子回到床边,从十七岁到三十几岁,多少岁月,多少日夜,终于,又能穿上了。

这时,也很好。

隔壁是一间巨大的书房,也是按照马苏的意见布置的。里面各种历年抢来的古籍善本、花笺字画,苏黄米蔡的真迹,王安石的词,一排的狼毫,上好的墨砚,如赶考书生的房间。只是,秦大王本人是从不进去的。此时,他却想起书房,喜不自禁:“丫头,快快醒来。醒了就教小虎头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再给老子写几张。”

直到花溶完全睡熟,秦大王才慢慢从屋子里出来,往外面走去。

最后的一缕残阳,血一样洒满海面,波光粼粼,海水一半冰红,一半碧蓝。海鸥成群结队地飞过,翅膀拍起浪花,风平浪静。

杨三叔走过去,静静地坐在一边看海滩上玩耍的小虎头。他系绿荷边的肚兜,仿佛顶着荷花的娃娃鱼。他蹲着身子,以手托腮,全神贯注地正看一群被冲上来的浮游生物。浮游生物长长的触须,在沙滩上划出一种绿色的痕迹。一些小海龟便顺着这些痕迹,慢慢地爬啊爬啊。

杨三叔伸出手抱他,他却不依:“爷爷,海龟……海龟……”

杨三叔从怀里拿出一只玉佩,用了红丝线拴着,挂在他的脖子上。这是一双麒麟的上等玉璧,雕刻精美,玉色无暇。

小虎头觉得有趣,抓起放在嘴边嚯嚯地笑,弯下腰,捡起一只小海龟:“爷爷,给你……”

“臭小子,你还晓得投桃报李?”

杨三叔转头,秦大王已在他身边坐下。秦大王看看虎头胸前戴着的玉佩,这是杨三叔的传家之物,他微微意外:“三叔,干嘛将如此珍贵的东西给小孩儿?”

“我早就说过,这块玉佩送给你的儿子。既然你视虎头为儿子,那他就是我的孙子。”

他叹一声,岳鹏举之死,天下皆知。“唉,可叹岳鹏举英雄一世,最是无情帝王家,赵德基自毁长城,对金称臣,可恨可叹可怜。但愿孩子戴着玉佩,平平安安长大。”

“多谢三叔。”

这时,小虎头已经跑出去几步,追逐着一只刚刚停在海滩上的大海鸟,海鸟有着长长的彩色的羽毛。他扑上去,想拔海鸟的毛,哪里拔得着?海鸟起飞,他跑得太快,摔倒在沙滩上,只知道咯咯的笑。杨三叔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他虽然不无担忧,却打心眼里喜爱这个孩子。来岛上这么久,他极少哭泣,就算摔倒,也总是这样咯咯的笑,永远无忧无虑,快乐活泼,充满着无穷的生命力。

“岳鹏举有这样的儿子,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不,他死得那么惨,绝不会瞑目的。”

杨三叔收回视线,盯着秦大王:“大王,耶律大用的马军已经开始训练。”

“有刘武在,就不用我操心了,我需要关注的是海上的势力,不能一切围着耶律大用转。三叔,我这些日子并没有闲着。”

秦大王的确没有闲着,每日都紧锣密鼓地加强着海洋势力的布置和扩展。杨三叔要的却不仅是这些,提醒他:“大王,你的婚事近了。”

练兵可以让刘武操心,成亲难道也让刘武操心?

秦大王沉吟一下,摇摇头:“三叔,我们跟耶律大用其实可以有其他的合作方式,不一定需要联姻……”

杨三叔紧盯着他:“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自古成大事者,遵守盟誓是最基本的品德之一。双方结盟,重在守信。我想,如果岳夫人醒过来,她的第一心愿,也当是为丈夫报仇……”

秦大王心里一震。要替岳鹏举报仇,除了大军,除了势力,还能有其他什么办法?花溶,她一定是要念念不忘替丈夫报仇的。

“大王,你的婚事应该开始筹备了。既是结盟,就不应该寒酸。”

“我没空。”

“不需要你耗费精力,我自然会替你安排得妥妥帖贴。”

“以后再说吧。这亲,反正我不想成。我认为双方的合作,总能找到其他办法。”

杨三叔还要再说,秦大王站起来走到一边,抱起小虎头:“儿子,跟爷爷说再见”。

“爷爷再见。”

杨三叔看着他父子二人远去,心里很是担忧。小虎头来了,现在又多了个半死不活的花溶。有她母子二人在岛上,再要叫大王跟其他女人成亲,又谈何容易?可是,事到如今,一切刚刚走上正轨,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费心血?

不行,这婚,一定得结。否则,何以向耶律大用交代?

有相当一段时间,花溶都处于半昏迷状态。每天,小虎头都被奶妈带着,晨昏定省,在母亲床榻边玩耍一会儿。那声声脆生生的“妈妈”,仿佛最好的灵药,每次伤口发作,痛不可忍时,花溶总是被儿子柔软的声音唤醒,明白自己必须活着,还有人等着自己,等着自己照看,护养。

“十七姐,小虎头多可怜啊,他还等着我们,他怎能没有妈妈?”丈夫临终的遗言在耳,是啊,小虎头,怎能没有妈妈?他必须有妈妈。正是如此,她一次次地在疼痛里熬过来。

小虎头尤其喜欢的是黄昏的时候,每每这时,秦大子总要抱了花溶来到海滩上,沐浴着夕阳的柔光,令她的身心得到放松。这时,小虎头就会陪着妈妈在沙滩上玩耍,拣许多贝壳海鱼给她看,在她耳边吹呜呜的海螺。

渐渐地,渐渐地,小虎头看到妈妈血迹斑斑的脸庞,重新干净清晰起来,像一条蜕皮的蛇,新生的肌肤在各种草药、膏药的滋润下,白皙而洁净。然后,妈妈的手,也褪掉了一层血色的外皮,甚至早年练箭留下来的薄薄的茧子,也因为长时间的休养彻底褪去,摸起来,又变得软软的,那么光滑。她身上缠绕的布条也在一层一层的揭去,每揭去一处,就会焕发更多的新生,像一只浴火的凤凰,千锤百炼,期待着一次完全的新生。

夜色,慢慢降临。

肆虐了一天的阳光,转成了温柔的余晖,照得沙滩上的贝壳五颜六色,金灿夺目。小虎头奔跑着,捡了一大堆的贝壳、螃蟹,小海龟,密密匝匝地堆在妈妈身边,几乎要用贝壳将妈妈整个围起来。

他手里拿着一只红色的大海螺,放在嘴边,吹得呜呜的,高兴得大喊:“妈妈,妈妈……”

花溶坐起来,睁开眼睛看儿子。奔跑的儿子,舞动的胳膊,软绵绵的孩子一天一天长大。一种温柔的慈爱的情愫将全身的伤痛驱赶得无影无踪,她甚至能伸出手,缓缓地拥抱儿子了。

章节目录 第409章 久别

小虎头跑得太快,被一只贝壳绊倒在沙滩上,摔得并不十分疼,但见妈妈焦虑地看着自己,撒娇地扁了嘴巴就要哭。奶妈正要去抱起她,花溶摇手阻止她,微笑着开口:“虎头乖,自己站起来才是勇敢的小男子汉……”

小虎头咯咯笑着爬起来,握着海螺,跑到她身边,张开软软的双臂:“妈妈抱……妈妈抱抱……”

她伸手,轻轻搂住儿子,小虎头磨蹭在妈妈的胸口,抬起小脸,伸手摸妈妈的脸庞,满手的泥沙,在花溶脸上一摸就是一个印子。他觉得开心,妈妈,又变成了自己认得的“妈妈”。花溶看着他越来越像岳鹏举的面容,甚至他捡来的这支红色的海螺,冥冥之中,是鹏举送来的么?

她柔声说:“阿爹以前也送我这样的海螺……”

“阿爹,阿爹在哪里?”小虎头忽然想起自己的“阿爹”,迷惑地睁大眼睛问妈妈,“阿爹是不是不要我了?”

花溶泪眼朦胧,抚摸着他的脸颊:“阿爹怎会不要我们?他会保佑小虎头平安长大,做个快乐的好孩子。”

一个高大的身影远远地走来,手里拿着一个新奇的小铃铛,不停摇晃,老远就大声喊:“儿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小虎头放开妈妈的脖子,边跑边喊,迎着清脆的铃铛声:“阿爹,我要,我要……”

秦大王将一只铜铃铛放在他手里,小虎头学着他的样子摇晃,铃铛比海螺的声音还清脆。“阿爹,我饿了,要吃饭……”

“好,马上回去吃饭。”

秦大王一把抱了他,走到花溶身边坐下,柔声问:“丫头,今天感觉如何?”

她微笑着:“好多了。”

他看看她的气色,她罕有如此清醒的时候,眼里是温柔的神色。他惊喜地细细查看,她浑身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她伸出手,秦大王一愣,她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手,握了一下又放开,只是低低喊他:“秦尚城。”心里对他存着深深的感激,是知道的,自己此生也偿还不清,也不准备偿还了。

余温尚在,他才明白,这个女人,是在感谢自己。这是她表达感谢的方式,从来不说谢谢,只柔声地叫他的名字:“秦尚城,秦尚城。”

心口被这种温柔击打,他许久才温柔开口:“丫头,我们回家啦。”

小虎头拍着手:“好咯,回家啦,我饿了,要吃饭。”

秦大王扶花溶站起来。她左腿受创,走路还是跛足,还得一段时间才能痊愈。他一手牵了小虎头,一手搀扶着花溶,小虎头歪着头:“阿爹,今晚还吃海鱼么?”

他口中的“海鱼”是秦大王新发现的一个鱼种,他吃了两次觉得好吃,就天天追问。秦大王笑着摇摇头,“今晚我们不吃海鱼了,另有好东西。”

小虎头追问:“什么好东西?”

“比海鱼好得多的东西。是给妈妈滋补的,你也会喜欢吃。”

小虎头赶紧问妈妈:“妈妈,是什么东西?”

花溶摇摇头,微笑着抚摸儿子,她也不知道秦大王说的是什么东西。这些日子以来,每顿食不知味,只是靠着食物维持着生命,很少有清醒的时候。她哪里说得上来是什么东西?

小虎头见阿爹故作神秘,悄悄地,将海螺往他的手心里塞。海螺的软触尖磨在秦大王的手心,又痒又疼。秦大王失笑,翻转掌心拍在他的屁股上:“坏小子……”

小虎头乐得呵呵直笑:“阿爹,你快说,吃什么嘛……”

“不说。”

“要说,就要说……”

餐桌上早已摆满了菜肴。三五碟菜蔬,一大盘炸鱼,一盆用各种肉骨熬的雪白的汤,居中一个盘子,里面全是切片的绿色的肉。小虎头往日都是由奶妈喂饭,或者跟秦大王一起吃饭,现在第一跟妈妈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十分兴奋,他又是第一次见到绿色的肉,从桌子上爬起来,伸手就去抓一块放在嘴巴里咬一口。

“儿子,好不好吃?”

“好吃,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我打猎来的。”

花溶看着那种绿色的肉,无心品尝,秦大王夹一块放到她的碗里:“丫头,你尝尝,很不错。”她吃下去,跟羊肉的味道很接近,却更加鲜美。秦大王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很是开心,接连夹了几片放在她碗里:“你多吃点。郎中说,这种肉有利于气血。”

自花溶受伤以来,加上岛上人员的增多,秦大王接受马苏的建议,去各地招揽了七八名郎中分配到人群密集的岛上,以便保障家属以及军队里病疫不流行开去。落霞岛人虽然少,但也留了两名郎中。为了安抚这些郎中,他们的家属也全部到了岛上,岛上的居民更加兴盛。这种肉,是郎中检查过的,说这种动物性子很适合滋补,骨骼的生长愈合。

小虎头也学着秦大王的样子,给妈妈夹一块肉,奶声奶气:“妈妈,妈妈……吃……”

秦大王哈哈大笑:“小子,你学会孝敬妈妈了?真乖,以后老子再给你买许多好玩意。”

小虎头十分乖巧,竟又给他夹一块肉,脆生生的,“阿爹,你也吃。”

秦大王乐得嘴都合不拢,好一个小子,贴心的甜蜜滋味萦绕心底,儿子,家的感觉。自从花溶清醒后,他就有了这种强烈的家的感觉,温暖而幸福。

许久以来,花溶第一次尝出食物的美味,也是第一次仔细地打量周围的环境。从餐厅的窗户望出去,外面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芭蕉林,旁边还有一丛野葡萄,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如一颗颗紫黑色的玛瑙,晶莹饱满。

秦大王见她盯着外面的葡萄架,急忙问:“丫头,你想吃葡萄?”

她摇摇头。小虎头却放下筷子:“我喜欢,阿爹,我要葡萄……”

“好好好,吃了饭,阿爹就带你去摘葡萄,让你亲手摘。”

花溶慢慢低下头,忽然想起昔日洞庭湖边,军营的临时家外面那一片茂盛的树木。那时,日子过得多么快呀,自己天天和鹏举一起,纵然是争执、闹别扭,也是一种奢侈的幸福。岳鹏举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浮现眼前,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又开始模糊,慢慢地旋转,竟然再也看不清,想不明——自己竟然想不起鹏举的脸。她十分焦虑,脑子像被糊住,拼命回想,用尽全力,却无济于事,那张面孔如消散的云雾,怎么都拼凑不起来。

秦大王正在给小虎头盛汤,一转眼,只见花溶睁大眼睛,双目失神,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一惊,听得“当”的一声,花溶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砸得粉碎,花溶大喊一声“鹏举”,身子一摇晃就晕了过去。

小虎头吓得哇哇大叫:“妈妈,妈妈……”

秦大王急忙抱起花溶就往卧室里跑,两名郎中闻声赶来,摸摸花溶的眼皮,又看看脉搏,“无碍,夫人只是一时激动,她身子虚弱,等伤口痊愈,就不会发生类似情况了。”

秦大王松一口气,知她受到刺激太深,伤得太重,估计是想起岳鹏举的惨死,一时受不了。他挥挥手,令郎中下去,又让奶妈带了孩子出去休息。

海岛的夏天十分炎热,但这座朝向的屋子冬暖夏凉,他安顿好花溶,见花溶睡熟了才慢慢在她身边躺好。这一夜,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到半夜时,整个海岛被狂风吹得呜呜作响,像有无数的妖魔鬼怪从林间穿过。秦大王早已熟悉了这样的狂风巨浪,今晚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几番,到半夜,忽然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鹏举,鹏举……”

他伸手,拦不住,花溶已经跳下床,在屋子里奔跑,如游荡的幽魂,口里发出呜呜恹恹的悲鸣:“鹏举,鹏举,你在哪里?”他跳下床,一把搂住她,一道闪电从窗户上打来,照亮了整个屋子,花溶的声音充满了惊喜:“鹏举,鹏举,是你,是你……”这欢喜很快变成了惊恐,“鹏举……杀……杀……杀……”她浑身颤抖,手脚挥舞,似在做着最后的搏斗和挣扎。

天气炎热,秦大王****着上身,胸前被一张滚烫的脸贴住,泪水如沸水一般浇在胸口。他痛心疾首,紧紧搂住她:“丫头,别怕,别怕,有我在,你再也不会有危险了。”

她的身子颤抖着,倒在他怀里,完全昏迷过去。秦大王抱了她来到床上,她还是紧紧挨在他怀里,仿佛寻着了依靠,再也不肯放开。秦大王长叹一声,又觉得隐隐的喜悦,紧紧搂住她:“丫头,别怕,我一直陪着你。”

快到黎明,肆虐的暴风雨终于停止。怀里的人儿发出熟睡的微微的呼吸声,秦大王借着黎明的微光,看到她白皙的脸上,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滴。一转眼,看到怀里的身子,她只穿薄薄的睡衣,那么宽大,这一挣扎,露出大半的肩膀。他忽然想起,这是自己曾经的“洞房”!就是在这里,在同一张床上,他掀开她的红盖头,第一次看着她眼波流转,面色如玉。那么**的夜晚。这些**的念想一涌上脑子,像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如岩浆爆发,不可收拾。

妻子,这是自己的妻子。自己与她,不过是一时的离别,尽管这“离别”来得过久。可是,久别胜新婚,不是么?他伸手,粗大的手掌覆盖在她露出的半边身子上,灼热,充满诱惑。他再也忍不住,低下头亲吻她的嘴唇。

章节目录 第410章 妈妈爹爹

花溶在半梦半醒里,眼前是鄂龙镇的红叶,是东林寺禅房外的幽深花木。月光下,鹏举举着一大束野花:“十七姐,给你……”她笑嘻嘻地接过花,扑在他怀里,二人的嘴唇几乎立刻就粘在一起,久别胜新婚。那是最亲密爱人的亲吻,是丈夫搂着自己,一如无数个缠绵的夜晚。她充满喜悦,抱着他的脖子,热情地回应他。

秦大王被这样的热情冲昏了头脑,只觉得那柔软的唇,芬芳如蜜,满含激情,仿佛她瘦削的身子里蕴含了无穷无尽的热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比记忆中**的滋味更加**,如一枝花,开到最恰当的时候,奔放而热情,缠绵而妩媚,比这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更美;比这世界上最媚的女人更媚。

他第一次领略她如此的热情,再也不是昔日青涩的,满是惧怕和畏缩的小丫头,多好!

“丫头,丫头……”

他的呼唤被她彻底封住,唇舌纠缠,吻得他喘不过气来,将他浑身的**推到顶点,他再也忍不住,轻轻褪下她的衣衫。她毫无羞涩,也不躲闪,整个柔软的身子完全契合在他的怀里,温存而主动,柔软的手从他的脖子往下滑落,从胸膛到腹部,声声**,呼吸急促,像快要溺水的人,拥抱着最后的浮木。温存,那是一种巨大恐惧之后的虚无,需要慰藉,需要一个温暖的依靠。这样的爱,只有最爱的人,才能给予自己。

他一伸手,将她抱坐怀里,忽然听得她呻吟一声,原是拉动了她肩上的伤口,将她整个人几乎拉扯得清醒过来。这疼痛如此剧烈,她惨呼一声,眼里落下泪来,那个梦里的印象散去,只剩下疼痛,无休止的疼痛,仿佛有人一刀一刀砍在心口。

秦大王急忙停下,轻轻将她抱在怀里:“丫头,弄疼了?哪里弄疼了?”

她迷迷糊糊地紧紧攀着他的肩膀,要睁开眼睛,眼皮却那么困倦,只低低哭泣,脸埋在他的胸口,不一会儿,再一次沉沉睡去。秦大王搂着她,抚摸她的头发:“丫头,等你再好一点,再好一点。”然后,细细查看她肩上的伤口,以及腰上的伤痕,这些地方,已经逐渐要开始长出新的肉了。他慢慢查看,轻轻抚摸,一点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像这些日子的每一个夜晚一样,精心照料她,所作所为,完全是以丈夫的姿态。这女人,本来就是自己的妻子,可不是么。

朝阳升起,窗户推开,外面一大丛的花海,密密匝匝的葡萄架,一夜风雨,葡萄经过了雨水的冲洗,落得满地,剩在架上的,果实上细细的毛灰也去掉,完全露出晶莹的果子。小虎头的欢笑声传来,吱吱咯咯,手里捧着一大串一大串的葡萄,摘一个放进嘴里,不停地跳跃,欢笑:“这个给妈妈吃……这个给阿爹吃……”

秦大王从窗边转身,见花溶已经慢慢睁开眼睛,眼珠子乌黑,十分清晰。

他走过去:“丫头,想起床么?”

花溶点点头,坐起来。

秦大王拿出早已备好的绿色衫子递过去,细心替她穿上,柔声说:“丫头,今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玩儿。”

花溶点点头,慢慢站起身,第一次,能够站得笔直。只是,稍微站一会儿,腿便又跛了——受伤的左腿令她失去平衡。

朝阳从窗户里照进来,洒满她的脸庞,仿佛一只翠绿的画眉,忽然被猎人打折了一扇翅膀。秦大王心里刺疼,声音更是温柔,仿佛这一生的温柔,全部集中到了这段时光:“丫头,你这样真好看。”

她脸上露出笑容,这话那么熟悉,鹏举也总是喜欢说:“十七姐,你真好看……”

她凝视着对面这张沧桑的面孔,眼中那种自己熟悉的温柔的情意,跟他整个人完全不协调。可是,这柔情却是清楚的,她都知道,都能看到,体会到。就算在伤重昏迷的上百个日夜,都能深刻感受。

朝阳洒在沙滩上,小虎头举着一串葡萄在前面兴高采烈地跑,后面,秦大王半搀扶着花溶,慢慢地往海岛中那片隐蔽的草地而去。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也就是在那里,十多年前,花溶发现了逃生的出口。

彼时百花盛开,此时水草丰茂。

“阿爹,快点嘛……”

“妈妈,快,快点……”

远远地,杨三叔的目光牢牢盯住那三人。小虎头咯咯的笑声,秦大王哈哈的大笑。这些日子以来,随着花溶的逐渐清醒,伤愈,秦大王完全沉浸在了一种家庭生活的欢乐里,娇妻幼子,其乐无穷。

这种家庭生活,究竟能带给秦大王什么?准确地说是阻碍他什么?

杨三叔皱着眉头,很是焦虑。

阳光到此,变得又柔和又美丽。

一望无垠的青草,绿成一整块晶莹剔透的水晶,上面点缀了密密匝匝的各色野花。一些野生的不知名的动物成群结队地跑来跑去,长了很长麟角的野海羊,撒开四蹄,飞速奔跑,又停下,麟角闪烁出一种微蓝的光芒。阳光从一株略高的花丛里照下来,映着花的紫色,如一个大型的万花筒,里面尘土飞舞,幻化成许多奇形怪状的图案。

小虎头从未来过这里,被这新奇的景象惊得咯咯直笑,拍着小手就去追那美丽的海羊。海羊罕有见人,并不惧怕,发出咩咩的声音,伸出长长的舌头,呵出热气舔在小虎头的脸上。小虎头乐得哈哈大笑,长长地伸出手,踮起脚尖,仍然够不着麟角,一人一羊仿佛在拥抱,弄得他满脸都是海羊的红舌头留下的唾液……

花溶躺在草地上,天空蔚蓝得不像是真的,到这里,仿佛又到了另一个崭新的世界。什么都变了,就连“落霞岛”也有了剧变,只有这里不变,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跟记忆里的一摸一样。只是,少了一个人。她的视线情不自禁地看向那出海口的柳树下,一叶简舟,似在眼前晃荡,那是自己和鹏举,花了好多时间悄悄在这里做成的。这是一个秘密,是秦大王至今都不知道的秘密。当初,他只知道二人逃走,却一直不知道,究竟是如何逃走的。

她躺在草地上,温暖如最舒适的绿毯,软绵绵的安慰和滋润。头顶天空碧蓝,心灵彻底放松,她闭上眼睛,懒洋洋的,似又要睡着。迷蒙里,少年的身影奔跑跳跃,举着鲜红的贝壳和海螺,那么辛勤地摆弄独木船只。那时,自己才17岁,鹏举还不到14岁,二人都勤劳,以不可思议的坚韧,生生快速造好一只小舟,希望逃离,奔向自由的理想世界。她欣喜地奔过去,近了,再近了,他举着鲜红的海螺:“姐姐……姐姐……”她一伸手,惊醒过来,只喊,“鹏举,鹏举……”

身在一个温暖的怀里,是他的柔声:“丫头,怎么啦?”

她缓缓闭上眼睛,无限疲倦。从少时起就奔向的自由,终于不曾获得,一切的一切,都是枷锁和囚牢,禁锢心灵,禁锢**。理想,不过是一个笑话,一次欺骗。自己和鹏举,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路。直到用生命和鲜血,来验证已经走过的荒谬。

赵德基、秦桧、王君华、金兀术……一张张面孔浮现眼前,这时才想起恨,刻骨的仇恨。却失去了当初的冲动,只默默地藏在心怀。仇恨,也是一种生存的学问。

“鹏举他?鹏举的遗体……”

好一会儿,秦大王才听得她轻轻的问,说出“遗体”二字,用尽了力气,根本不敢想象,却不得不面对。

“他被大理寺狱的狱卒们掩埋了。”

花溶看着头顶的天空,半晌没有说话,郁结在心的愤怒和悲哀,死灰复燃,在胸口反复回荡,几乎要冲破喉头跃出来。自己连亲手掩埋丈夫的遗体也不得,连他埋在哪里也不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张弦也死在了狱中。其余于鹏、孙革等几人被流放了。张弦的妻儿也被流放了。我得到的消息是,沿途有乡民照看接济她们……”

张弦也死了!金兀术这个背信弃义的狗贼。她悄悄地握紧拳头,又松开,身边的一簇野花被揉碎,散落一地的花瓣。

忽然想起鲁达,鲁达去了哪里?

“鲁大哥呢?”

“这个和尚高深莫测,我事前曾和他约好碰头地点。但他在南门遭到围攻,就和我们失散了。岳鹏举死后,我们怎么也打探不到他的下落,也不知是死是生。”

花溶没有再问下去,全是可怕的惨痛,自己的亲人、朋友,全被一网打尽。只剩下一个儿子,一个自己,困在这海岛上,无依无着,束手无策,人生到此,方知真正的穷途末路。

只得一个秦大王。

她再次躺下,这绿丝绒一般的草地令人如登天堂,浑身轻松。是生命最绝境时候的彻底放松,安全、安心。耳边是儿子咯咯的笑声,他奔跑欢笑,随手摘来一大把一大把的野花,沿着妈妈的周围铺开,要将妈妈整个堆起来。他玩得兴起,乐此不疲,不一会儿,花溶的四周就全被鲜花围满,如陷身一个花海的围墙。

秦大王笑嘻嘻地看着他,并不阻止他。秦大王自己也随手摘一大把的野花,各种芬芳缠绕在花溶的面上,花溶的清凉拂在脸上,她闭着眼睛,一身的疲倦、疼痛、辛苦,仿佛到此终结。不再腥风血雨,也不再颠沛流离。经历了那样惨痛的厮杀,还有遮风挡雨的人,自己这一生,何其有幸?浓浓的感激埋在心底,待要说什么,却表达不出来,只低低地握住他的手叫一声“秦尚城”。

章节目录 第411章 报仇

秦大王双手放到前面,交叉放在她的手上,紧紧合盖住那双柔软的手,下巴在她的头发上轻轻磨蹭,柔声说:“丫头,就在这里过一辈子好不好?以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照顾儿子,再也不让你们吃一丝苦了。”

她倚靠在他的胸口,泪流满面,轻轻点头。

明明是坚信的,但得她首肯,秦大王依旧喜形于色,更紧一点搂住她:“丫头,以后我天天都陪着你。你再也不会有任何危险了。”

小虎头举着一把野花跑过来,满脸是汗:“阿爹,妈妈……”他见无人答应,蹑手蹑脚走到秦大王后面,拉起他的衣领,将野花一股脑儿地往他脖子里塞。秦大王一只大手伸出,反手一把将他一起搂在怀里,小家伙咯咯笑着,手里其余的野花如雨点一般洒在妈妈的脸上,一个劲地笑。

“坏小子,快把妈妈捂着了……”

“呵呵,妈妈,你喜欢不?”

花溶抚摸着他的头,柔声细语:“喜欢,妈妈都喜欢……”

他趴在秦大王的怀里,两只胖胖的胳臂抱住他的颈子,伸手去背后摸那些塞在衣领里的花,边摸边笑:“阿爹,你喜欢不?”

那双软软的手摸在颈子上,痒痒的,秦大王被这样的温情陌生得新奇而振奋,大笑一声,一只手将他举起:“儿子,你做什么阿爹都喜欢。”

小虎头被举得高高的,身子悬空,看到了远方奔流的清澈的溪水,高耸的石壁,从这里出去,海洋汇合,浪花奔腾,美不胜收。他在这样的乐园里,眉开眼笑:“阿爹,我要下去……我要去那里……那里……”

“好咧,老子带你去。以后你天天陪着妈妈来这里玩儿。”

“落霞岛”迎来了它这些日子的第一次议事。参加的人都是杨三叔、马苏等少数几名绝对核心的人物。这大半年来,秦大王很少踏出“落霞岛”,马苏杨三叔等在外主理。马苏回报了海外贸易的情况,杨三叔自然谈的是各大岛屿的整合情况,以及巡洋舰上的日常事务。

众人留心,但见秦大王从未有过的精力充沛,喜形于色,认识他许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和颜悦色的一面。马苏自然猜知原因,很为他高兴,又去探望一番花溶。

等众人全部走了,秦大王看看外面的夕阳,吹了声口哨,十分愉快,转眼,见杨三叔坐着一动不动,有些意外:“三叔,你还不去吃晚饭?”

杨三叔细细打量他满脸的春风得意,仿佛站到了人生的顶端。这跟他素日认识的秦大王,完全不同。这些日子,秦大王仿佛每一天都这样兴致高昂,喜气洋洋。杨三叔依旧坐着:“大王,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秦大王坐下:“你说吧。”

杨三叔清了清嗓子:“这些日子我得到不少消息,民间为岳鹏举冤死,呼声很高。纵然是秦桧也弹压不下去。岳鹏举忠肝义胆,他的妻儿,我们纵然是海盗,也该好好照顾。花溶孤儿寡母,甚是可怜……”

“她们不是什么孤儿寡母!花溶是我的妻子。小虎头,我也当他嫡亲的儿子,他有什么好可怜的?”

“岳鹏举尸骨未寒,大王此举实不妥当……”

秦大王不以为然:“有何不妥?老子去救花溶的时候,就因为她是我妻子。否则,我干嘛冒死去救他们?老子是强盗,并不是大善人。如果与我无干,我早就不理不睬了,难道在临安城玩命很容易?若非亲非故,便是搬了金山银山,老子也是不会去的。”

这是秦大王一贯的风格,杨三叔并不着恼,只说:“我知你也是如此。你半生心愿系在她身上,唉,这也是你命里的魔星。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

秦大王眉开眼笑:“多谢三叔。你难道不想看到我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我当然想得很。也罢,既是如此,你和花溶复合,我就不再说什么了。”杨三叔试探性地,“花溶通情达理,男人三妻四妾也很平常。我想,这不会妨碍你和李汀兰的婚事……”

秦大王想也不想:“不行,绝对不行。我要退婚。”他在洞庭亲眼见过花溶跟岳鹏举决裂的场景,就因为当时岳鹏举奉命纳妾。自己若另娶,想也不用想,她是决计不会留下的。她这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己可不敢冒这个大险。

秦大王的语气是肯定,而非商量。这是他的私事,他向来不和人商量。杨三叔皱着眉头:“男人事业第一,家庭第二,否则,一生有何乐趣?”

“家庭都没有,何乐之有?那些鸟皇帝,几个快活的?就说赵德基这厮,他心狠手辣,父母亲人全被金军掳去,自己断子绝孙,又是个阳痿,有甚乐趣?还有耶律大用,将自己的儿子也制成血鬼蛊,处心积虑地谋求复国,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连阳光都不敢见,有甚乐趣?”

杨三叔倒不宜反驳。这二人的确没有任何家庭乐趣,可是,他们九五之尊,谁知不曾有其他的快活?

“大王,花溶就不思为她丈夫报仇?”

花溶重伤未愈,现在都还跛着腿,叫她如何去报仇?要杀赵德基或者秦桧、金兀术,哪有那么容易?十之**都是白白送命。除了势力,还得等机会。难道岳鹏举在天之灵,就是希望自己的妻子儿子白白送死?秦大王摇摇头:“仇要报。但是,她太累了,不应该她去报仇。”

“如果你要帮她,也只能你自己壮大了。你自己都不能壮大,还谈何为她报仇?”

“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重要。花溶活着,我就该先考虑她,至少要让她先过得快活,过几年好日子。”

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杨三叔早已明白,从秦大王这里,是打不开缺口的,此事要解决,唯有从花溶身上着手。依照秦大王的无赖脾气,到最后,完全可能撕破脸跟耶律大用赖婚。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一旦悔婚,不但是结盟的破裂,还白白多了一个大敌。与耶律大用这样的人为敌,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杨三叔慢慢说:“大王,你知道汉光武帝刘秀么?”

“不知道。是什么牛鬼蛇神?”

杨三叔耐着性子:“西汉末年,王莽篡权,天下大乱。宗室刘秀起兵,立下宏图大志,光复汉室江山。刘秀少年时代,和当时的第一美女阴丽华一见钟情,他有句名言‘做官要做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他和阴丽华情深意浓,生育几子。但当时他力量还不足,必须联合一些重要势力、豪门大族,不得不跟郭家联姻,娶郭氏女。阴丽华通情达理,宽容大度,将正室之位让给郭氏。郭氏的父兄自然卖力,为后来刘秀的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刘秀登基后,要册封皇后,阴丽华又大度地将皇后位让给郭氏。刘秀因此,更是敬爱她。后来,刘秀江山稳固,牢固皇位后,才废了郭氏,立阴丽华为后,母仪天下。如此,刘秀既不负爱妻,又得到江山,两全齐美,他为千古明君,阴丽华也为世人称道……”

秦大王一瞪眼:“你说这些干啥?老子又不是光武帝!”

杨三叔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吐血。

秦大王还是笑嘻嘻的,拍拍他的肩:“三叔,今晚我给你准备了一坛20年的上等女儿红,马苏会去陪你好好喝几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