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野心,江山总要千秋万代地传下去。

韦太后第一次听说儿子的这番心思,惊道:“陛下难道不怕天下人指责?”

吴金奴冷笑一声,君权至上,谁敢指责陛下?而且,陛下的主意,怕也是有了孩子就会杀掉花溶。

韦太后此时方明白自己的可怕处境,要儿子在此事上妥协是绝对没有可能的。她看着吴金奴,方明白吴金奴的意思,吴金奴和张莺莺各自领养一个孩子,每人自然都巴不得自己养的孩子能够继承大统,被立为太子。如果陛下以后真的有了亲生儿子,她二人的地位,必将岌岌可危。

二人心意相通,都知陛下最好不要再去攻打秦大王了,可是,要阻止,是绝无可能的,陛下只要听女眷多啰嗦一句政事就会勃然大怒。

“奇怪,秦大王怎生能去金国带走孩子?”

“这也不稀奇,据说去年我们给金国的20万贡银都被他盗走了,何况两个孩子而已。”

“吴娘子,老身该怎么办?”

“先静观其变,再看看那些人有什么举动。”

但是,韦太后等人的等待并未持续多久,因为,两日后,她便又收到一份神秘的礼物。那是二缕非常新鲜的头发,显然是刚割下来的,然后,还有两个孩子的画像。画技并不高明,但是孩子的面容衣着,无不栩栩如生,连左边眼角的一颗痣都画下来了。同时附赠一张纸条:

韦太后亲启,如不速速叫赵德基退兵,你儿画像和你的风流秘史,将在大宋境内彻底流传。

这时,吴金奴和韦太后方明白,无论如何都拖延不下去了。

秦大王马上就要动手了。

二人商议后,当夜就派了秘史,赶去前线密报赵德基。

红鸭港镇。

赵德基召集各大将领连夜举行军事会议,听取众人的意见。快到傍晚,他再也忍不住呵欠连番,召来歌妓助兴。

虽然有第一次进攻的失利,但是,随着援军的赶到,以及船只的调集,众人并不怎么沮丧,以朝廷之力,进攻一个海盗,当然并不那么难如登天。

所有将领中,唯刘琦面无喜色,一直心事重重。

赵德基要倚重他,也更是好言抚慰,赏赐了多名美女和紫罗水晶盏等器具。

酒宴声里,一名探子进来:“启禀陛下,有消息送来……”

“什么消息?”

随身的太监将密函呈上去,赵德基一看,惊得差点从酒桌上跌下来。

一众武将见赵德基忽然变色,无不面面相觑。赵德基一挥手:“你们先退下。”

众人匆忙退去,赵德基急忙进了内室才再次展开了密函。

那是一幅画像和一封信。

正是秦大王遣人送来的。

画像上是两个孩子,虽然有一半金人的血统,但是赵德基一看,就发现这两个孩子跟自己有五六分相似——正是韦太后的两个私生子。

他咬牙切齿,重重地一拳就捶在案几上。

更令他气愤的还在后面,信函上,详细描述了韦太后在金国的生活处境,而且扬言,赵德基要是不退兵,就会把这些事情和画像公布到大江南北。

而且,从信物的标志来看,绝非虚言恫吓,真有那两个孩子在他们手中。

这样的事情,本就是秦大王的拿手好戏,他得到金兀术的信物,自然要好生利用一番。不料,花溶另起一语,亲手给他画了一幅像。

那是当今天子的肖像,和他的两个金人弟弟。

花溶熟知赵德基,对他的画像,十足惟妙惟肖,而两个金人孩子的画像则根据金兀术送来的参照。

画像时,她刻意加强了兄弟三的相似度,赵德基站在中间。

赵德基展开画卷,气得浑身发抖,这样的笔法,虽未题词,当然知道出自花溶。更主要的是,这幅画像如果流传出去,天下人哪怕是猪,也会相信韦太后昔日的丑闻。

自己生母的丑闻!

当初在臣民的压力之下,每每出军都要打着“迎回二圣”的口号做战争******。他当然不希望有什么二圣,无奈之下,付出半壁江山的代价,只将自己的生母迎回来。

此时,简直痛恨交加,早知如此,生母都不该接回来的,完全不该!

真真不如让她当初就死在金国算了,否则,何以有今天的后患无穷?

他心乱如麻,此时,竟然无法召集臣僚商议。这种丑事,如何好声张?要是叫人家知道了,岂不是自打耳光。

他瘫坐在椅子上,半晌,忽然生出极大疑惑,秦大王这厮,怎会拿了两个孩子为把柄?在他后面,难道还有什么势力不成?

越是如此,越是要彻底消灭秦大王,否则,岂不后患无穷?可是,在没有毁灭这些证据之前,岂能轻易下手?

他左思右想,本是安排了急速进攻的,但是,此时也不得不暂时搁置。如果不处理掉这些事情,贸然动手,只怕秦大王这厮真的会公告天下,到时,自己天子的尊严如何自处?

“来人!”

两名侍卫进来。

这些侍卫,都是他从秦桧阴养的死士里得到的启发,这些年,大力培养自己的绝对心腹,从当初太祖的特务机构里,加以升华,已经在皇宫里组建了一支秘密的隶属于他一个人的特务部队。

他拿起手里的画像,一撕为两半,然后,将中间的自己撕掉,只剩下左右的两个“弟弟”,然后,将两个孩子的画像拼凑在一起。

那是两个十岁出头的孩子,都是辫发左衽。一人被撕掉了左手,一人被撕掉了右手,好奇的眼睛对着他,仿佛在问这个素昧平生的“哥哥”,为什么要撕掉自己的手。

他看了半晌,才将画像递过去:“你们马上返回临安,密诏人士,将这两个孩子杀掉!”

章节目录 第648章 君子

侍卫接过画像一看,立即放入怀里。他们最大的好处是从不过问原因,只知道彻底地执行,凡是天子下令,绝对不折不扣的完成。

“记住,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杀掉这两个孩子!凡与之有关的人,也一律杀掉!”

“是!”

“此事也不能惊动太后,不许任何人过问。”

“是。”

…………………………………………

入夜,这座典型的江南小院落,已经陷入了彻底的朦胧里。

金兀术慢慢地走出去,拐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着这座城市别样的繁华。

西湖边上犹在歌舞升平,弹小曲的,卖艺的,杂耍的,说书的……不亦乐乎。

一个茶摊子前,一个半瞎的老者拿着一块拍板,在简陋的桌子上一拍:“各位看官,且说本朝有一个大大的英雄,名叫岳鹏举……此人是天上的大鹏鸟转世,专门来保护宋氏江山……”

一个男子不经意地在桌前坐下,小二冲了一壶茶水:“好咧客官,谢谢惠顾五文钱。”

当啷一声,几枚铜钱丢入盘子里。

说书人继续道:“这个岳大将军,得了天上九天玄女的兵法真传,所向无敌,遇到金军的天煞星四太子……四太子这厮,以前也是个战神,百战百胜,但一遇到大鹏鸟的转世,那是他的克星……”

忽然有人打断了他的话:“说书的,既然你说大鹏鸟是四太子的克星,那四太子是什么转世的?”

“客官,您这个问题问得好,四太子这厮天煞星,原是天上的孽畜黑蛟龙转世……它在天上时,被大鹏鸟啄瞎了眼睛,就是来报仇的……”

“哈哈哈,既然大鹏鸟如此厉害,那大鹏鸟如今在何地?四太子生死如何?”

“唉,好人可怜没好报。大鹏鸟被四太子的奸细秦桧害死……客官,你笑什么?”

“我笑这个世界上的因果报应,其实是很荒谬的。”

……

他站起来,慢慢地离开。

夜色里,两岸的垂柳已经发出新芽,空气里充满了春日的芬芳。仿佛一个普通的百姓,走在这花花世界里,一碟花生米,一壶老酒,万事足以。

这时,一人忽然匆匆上前,附在他的耳边:

“四公子……不好了,我们所住的院落被人追踪了……”

他心里一凛,掉头就走。

歌声灯影,一艘画舫。

舞女在上面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子: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

这是李易安的曲子,他当年就知道的,也曾见过的,悄悄地在怡园,在昔日花溶的家里——

画舫开入了江心。

武乞迈神色匆匆,金兀术却悠然自得。

一壶清酒,一碟花生米。

他坐下,扔一颗在嘴里。

“爷,我看,我们真的该马上回金国了……赵德基肯定会追查,危险就大了,再说,现在已经没有秦桧了,我们根本没法藏身……”

“要有秦桧藏身,也不显出我们的本领了。千军万马躲不了,难道几个人还藏不了?我就不信,赵德基还能有这样的本事。”

武乞迈叹息一声:“真不知狼主抉择如何。”

消息是早就反馈给了狼主的,至于狼主要不要调兵遣将,抓住机会,那就是狼主的事情了。

“爷,你不在,狼主肯定没法做主。”

“怎么不能?现在还有海陵,还有其他几个老家伙。”

“海陵这厮成得了什么气候?爷,既然我们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和风险……”

他没有再说下去,四太子也没有开口。

风险。

这算得了什么风险?自己身子的风险?所处的风险?他若有所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越来越深浓的厌战情绪。再怎么鼓动都没用了。

“爷,我们留下有什么好处?帮了秦大王有什么好处?”

好处?

他也不知道。

生平第一次,不是为了什么好处而做事。

“也许是为了好玩。”

好玩?四太子会为了好玩做一件事情?

他又喝一杯清酒,笑得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我真想看看,如果赵德基的私生弟弟被天下皆知时,他会是什么表情。武乞迈,对于赵德基这厮,我竟然比对秦大王还讨厌。”

武乞迈忿忿不平:“我们根本划不着这样帮秦大王。”

他还是继续耐着性子:“我真的不是帮秦大王。你不觉得这样拖延双方的势力,也是帮大金?帮着狼主作出决策?我虽然不主战了,但是,我希望狼主能够有更多时间想清楚……若是秦大王很快败了,三两下就玩完了,赵德基也没得收拾了,对不?”

狼主,他想得清楚么?

而且,他最感兴趣的是,秦大王是否真的能三两下就玩完?

画舫在湖中,唱曲子的小妹儿依旧咿咿呀呀的。

月白风清,倦意上来。

湖中的灯光开始暗淡,倒映着,如迟暮的女人,最后的残妆,更带了迷离的凄婉。

画舫停下,一灯如豆。

方发现前面是一座园子。

著名的园林,怡园。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但是。这是春天。

这里却整个是秋天的感觉。

他停下脚步,看着暮色下,这屋子里浓郁的肃杀之气,仿佛某个人的灵魂一直在这里出没。他心里一震,脚步缓缓移动。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座美丽的园林,自花溶逃走后,就一直空着,也无人来买,无人来住。

仿佛这里是一片不祥的地方。

但是,偏偏春暖花开,一院子的野草野花,一院子的芬芳缭绕。

武乞迈踏上这里,心情也很紧张,他和四太子一样,根本就不愿意接近有岳鹏举的地方——有他魂灵出没的地方,就会显得很奇怪。

他压低声音:“爷,这里不太好,我们离开吧……”

“嘘”,他一摆手。

二人藏身在一棵大树之下。

仿佛嗖地一声,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金兀术心里顿时起了一股浓郁的寒意。仿佛眼前闪过一阵白光,明明寂静无声,仿佛却有一个白衣的人影飘过。

忽然想起那个中毒的夜晚——唱歌的渔家女,打渔的悠闲人。那个男人,自己的对手,生平第一宿敌,他身材挺拔,穿一身白色的单衫,朱帛的领子,无比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手拿一把折扇,完全不是昔日的武人,仿佛是这西湖歌舞里走出来的风流才子。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目睹岳鹏举的风采。

以前只以为岳鹏举是个武人,只知道挥舞着长枪,在千军万马里冲杀;也曾痛恨,花溶为什么要选择哪个比她还小几岁的年轻的男子!直到看到了这一次,方明白,唯有这样的“武夫”,才能真正做出满江红这样的词来。

就是那一刻,竟然深深的嫉妒,仿佛自己不如岳鹏举。打仗不如他,写诗填词不如他,甚至相貌都不如他。

男人纠结于相貌是很诡异的事情——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有这样的纠结,仿佛善妒的妇人。

以至于直到很久后,他都觉得奇怪。

这是岳鹏举的地盘。

他心里忽然有一股极其不祥的感觉,冥冥之中,仿佛一股天意在指引,自己执拗的,一直要踏入这个院子——

一股杀气袭来。

无声无息地抵达胸口。

“爷,快……”

他随身的几名武士,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人物,但是,来人显然更加迅疾,而且是暗地里藏好了的。

他当机立断,转身就走。因为这些人出手的风格,他忽然想起秦桧阴养的死士。也是这般。

“爷……快……”

一刀砍来,直他的背心,他随身只带了一把剑,是当时宋人书生里最常佩戴的。一剑隔开,他已经顺着河堤往下奔跑。

画舫就在岸边,他一跃而上。

撑船的艄公立即开拨。

众人追到这里,已经迟了几步,可是,暗处,弓箭却如雨点一般密密地射来。

“爷,小心……”

他一低头,险险避开飞来的暗箭,这时,画舫已经彻底驶入了江心,远离了射程。

几名卫士无不面色凝重:“爷,这里已经不安全了,看来,我们已经被盯上了。”

“赵德基这是要下杀手了,不给他下点猛料,估计他根本就不知好歹。”

“要是赵德基根本就不顾这个面子,怎么办?”

“他不顾面子?我自然有办法让他顾忌。”

“爷,这样下去太危险了,不如早早回去……”

“回去?还早呢!哈哈,我第一次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当然要做个痛快!”

没有什么太大的原因,就是为了痛快。

人人都需要痛快的时候。

以前,自己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算计,为了政治;这一次,政治的目的,倒没那么强了,就是为了羞辱——羞辱赵德基!

为了好玩!

为了做一盘小人。

拿男人的**去威胁男人,拿女人的**去揭露女人,都是超级小人行径。

以前,只有秦大王才做得出来。

他曾以为,在秦大王面前,自己真的算得上一个超级君子了。

现在才发现,君子真的不如小人来得痛快。

什么目的都没有,就是为了痛快。

“你们还记得韦太后的样子么?”

众人面面相觑,事隔多年,韦太后并非什么倾城倾国的大美女,谁记得她啊?

“倒有些印象,不过很是模糊了。”

“我想为韦太后做一幅画。”

“啊?”

“可惜我也想不清楚她的样子。”

“那怎么画?”

“但是,有一个人肯定想得起韦太后的样子,而且,也很乐于为她作画。”

“谁?”

“花溶!”

……………………………………

这是一艘非常普通的画舫,人在江心,歌舞升平。

章节目录 第649章 竟然是他

船的帘子很快变了颜色,混入芸芸众生里,再也看不出丝毫的奇怪。几名歌妓抱着琵琶坐在船舷上,一字地摆开,咿咿呀呀的弹唱: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身穿玄色衫子的男子,站在船头,淡然地看着西湖的歌舞,达官贵人的醉生梦死,没有任何的暗藏危机。

只是,哪一艘船,又会再次射出暗箭?

“爷,我们赶紧回去。这里太不安全了。”

他点点头,看看已经换了衣服的众人。这是一帮善于用暗器的高手。他不得不承认,尽管秦桧此人作恶多端,但是对自己还是蛮死心塌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