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回答她。

这时间恐是过得太久了,她更是焦躁:“求你了,求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鹏举……我就问这一句,就这一句就好……”

他的目光更是高深莫测,好一会儿才清清嗓子:“秦夫人……”

这一声秦夫人,如当头的一棒,可是,却丝毫也淹没不了她的热情,她充耳不闻,忽然伸出手,狠狠地,狠狠地搂住了他的腰,泪如雨下:“鹏举,求求你……我知道是你,我知道……就算你变了样子,我也知道……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我早就知道是你,当我在红鸭港镇见到鲁大哥的背影时,就猜到你还活着。鹏举,你一定还活着,鹏举,求求你,我只希望是你,只要是你就好。我不会干涉你纳妾,也不会妨碍你的前途……我只想知道,你就是你,只想知道你还没有死……只要你活着……鹏举,求求你,求你答应我好不好……”

他的手扬起,仿佛是要抚摸她的被秋雨淋湿的头发,可是,到了头顶,却又移开,声音和外面的寒雨一样冰凉:“秦夫人,请自重!”

然后,他的大手伸出,推开她。

可是,一时并非那么容易的。她的手抱得太紧,几乎是狠狠地箍住,就如一条八爪章鱼,死命地抓住了就不放:“鹏举,求求你了……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这些年你都在哪里?是谁救了你?鲁大哥么?你受了多大的苦呀,连样子都变了……”

一股大力迫来。她无法抵挡。再撒赖的八爪章鱼也敌不过孔武有力的男子这么一推。她手里一空,那个身子已经快速退开,距离自己三步之遥。

咫尺天涯。

她伸出手,却休想触摸到分毫。只怔怔地,如一个小孩子一般,可怜巴巴地抬起头仰视着他,怯生生的:“鹏举……是你么?鹏举……”

“我是飞将军,并非岳鹏举!秦夫人,请不要弄错了。”他嘴角浮起一种很奇怪的笑意,仿佛充满了一种淡淡的嘲讽,目光又落在她的脚上。

她顺着他的目光往下,才发现自己只穿着袜子,连鞋子都没穿。她心里一震。

“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秦夫人这是要干什么?”

她惶然地后退一步,满脸通红。这是李煜的词。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李煜和大周后的妹妹小周后偷情。小周后去照顾生病的姐姐,可是,却被风流多情的皇帝李煜所吸引,趁着姐姐生病期间,就和姐夫幽会。为了怕引人注目,常常半夜三更只穿袜子跑出去——偷情。

这是偷情。

花溶心里滚烫,羞愧难当,却是模模糊糊的,不,自己不是来偷情的,自己只是来问问,来确认一件事情——否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只想知道,他是不是那个人,是不是自己梦寐以求,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而已。因为他死得那么惨,因为昔日恩爱那么浓,那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有权知道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这是很见不得人的事情么?

她竟然无视飞将军眼里的那抹嘲笑,又奔过去,可是,他的速度比她更快,在她的手接触到他的身子之前,他已经闪开。但是,她已经不管不顾了,依旧没头没脑地扑过去,狠狠地抱住他:“鹏举,求你了,不要这样……求你,告诉我好不好?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直不相信你死了,可是,我找不到鲁大哥,直到现在,鲁大哥都不曾露面,他不肯见我……鹏举,为什么你也不肯告诉我真相?求你告诉我,求你看在小虎头的份上……求你了,至少让我知道你是平安的……鹏举,求你给我一个希望吧,我这些日子,每天都被这个愿望所折磨,你天天都在我面前,可是,却不能把你当成鹏举……我不想这样,求你了,鹏举,我再也受不了了……只要你告诉我真相,无论什么我都能接受……就算你要纳妾,要再娶,我都不敢反对……求你了……求求你告诉我吧……”

四周,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她一个人的哀求,一个人的哭泣。周围那么安静,安静得让人感觉不到其他任何的东西。秋雨,寒夜,倾诉,她的身子那么冰冷,就如她听见的飞将军的声音。

“秦夫人,你真是不可理喻!”

完全是毫不留情地,一把将她推开。

她几乎收势不住,差点跌倒在地。幸好后面就是墙壁,要勉强靠着墙壁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秦夫人,我敬你为一代巾帼英雄,所以对你很是敬重。可是,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什么岳鹏举。恕我孤陋寡闻,我以前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更不会对他有任何的了解。你可以仔细地看我,难道我和岳鹏举长得很相似么?”

她呆呆地看着他,不,不像,他们一点也不像。没有一丁点相似的地方。

“秦夫人,恕我直言,岳鹏举之死,天下皆知。你根本不应该再起什么妄念。我看秦大王待你很好。你该做的是老老实实跟他过日子,而不是这样朝秦暮楚。你现在这样子深更半夜地跑到一个男人的房间,若是被秦大王知道了,又该如何?这天下女人,真没见过你这么大胆的,丈夫就在身边,也敢半夜三更溜出去找意中人。秦大王呢?你是怎么隐瞒着他偷偷跑出来的?可怜秦大王一代枭雄,名满江湖,竟然有这样一个不守妇道的妻子。别说秦大王难受,就连我都替他害臊……秦夫人,你既然已经嫁人,就要安于室,而不是这样东食西宿的,令人憎恶和轻视……”

就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毫不留情地打在刚刚发芽的绿苗之上。

“秦夫人,请你马上回去。以后也收起这个荒唐的念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相信秦大王也不会说什么。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的确有违妇道,至少,你对不起秦大王对你的一番情意。你走吧。”

花溶目瞪口呆,并不感到伤心,也不觉得羞愧,却低低地嘶吼:“你凭什么这么多说?你知道我为了找你寻你,替你报仇,吃了多少苦头?我没有不守妇道,我只是不愿意明明就是那个人,却装不认识的样子。我做不到!”

“你找寻岳鹏举吃了多少苦头,跟我没有关系。我是飞将军!我没有义务替岳鹏举承担对你的抱歉!”

“不,你就是鹏举。你不要骗我了……我不会连鹏举都不认识了!就算天下人我都不认识了,我也会认识他。你,你,你,就是你!你若不是鹏举,你为什么要救小虎头?你要不是鹏举,你怎会知道我喜欢什么,所以每次送来的东西都是我喜欢吃的?你若不是鹏举,为什么喝醉了的时候,那晚要那样抱着我,在我面前痛哭?你你你……你为什么就不愿意承认?”

他的眉毛掀起来,那么惊讶:“抱歉,原来我对秦夫人的尊敬,竟然变成了暗恋你的苗头或者暗示?给你送的饭菜,都是崔三娘安排的,并非出于我之手。我公务繁忙,根本无暇顾及一个女人该吃什么穿什么。事实上,我连自己吃什么穿什么都不太在意,更何况别人。抱歉,如果给了你这样的错觉,我很抱歉!”

章节目录 第705章 无法争辩

“我不需要抱歉,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不承认?难道在我面前,有什么苦衷是不能说的么?”她上前一步,咄咄逼人。追寻了这么久,太累了,无论如何都要得到一个结果。哪怕这个结果是鲜血淋漓的,自己也要得到,决不放弃。

“鹏举,你为什么要这样?都到了今天了,大局已定,难道,你真的就这么不想跟我相认?就算你有了西域妻子,就算你还要再娶妾室,我也不会干涉你,更不会妨碍你,就只要你承认真相,难道就这么困难?你就一点也不惦记小虎头?就算我不好,可是,你的儿子呢?你连儿子也毫不顾念了?”

他开始不耐烦起来:“秦夫人,我到底还要说多少次?我的儿子在西域。你的那个什么小虎头,跟我毫不相干,我为何要惦念他?”

“不,我不相信,绝不相信……”她呜呜咽咽地,哭声在嗓子里回旋,却不落下去,只是哽咽着。“不,鹏举,求你了,求求你别这样……”

“我想,秦大王肯定已经告诉你了。我要再娶一房妻室。也就是这些日子的事情了。到时,如果秦夫人愿意,可以来喝一杯喜酒。”

她猛烈地摇头:“不,我不管你娶谁不娶谁,但是,请你告诉我,鹏举,请你告诉我……”她再一次地冲上去,一把拉住他,狠命地就拉扯他的衣服,“让我看你身上的伤痕,你的脸骗得了人,可是,那些痕迹骗不了人……鹏举,你骗不了我,无论你说什么都休想欺骗我……”

她疯狂地拉扯,仿佛一个女土匪捉住了一个男人,立即就狂乱地替他“宽衣解带”。如果她的力气足够大,只怕飞将军马上就会衣不蔽体了。

飞将军有一瞬间竟然惊得手足无措。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的外衣几乎都已经被拉得七零八落了。

“秦夫人,你这是干什么?”

花溶被他捉住手臂,再也动弹不得,手还抓着他的外袍,重重地喘着粗气,像一头尚未被制服的野兽,还要挣扎,还要反抗,还要跳起来咬人。

他的好脾气和耐心,已经彻底用光了,“秦夫人,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女人。你想干什么?你想强暴一个男人?可惜,我对你这样的女人没有兴趣,对太主动的女人,我向来没有兴趣,对太老的女人,我更是没有兴趣。可惜秦夫人,你又老又主动,二者兼备,我就更没兴趣了,我喜欢的是羞涩的小姑娘……”

她口干舌燥,不可置信,忽然没了词语。

飞将军拖了她的手臂就往门口走。

她呆呆地,被他推着,一只脚已经到了门口,活生生的,毫不留情地,如在驱赶一头贸然闯进去的野猪。

“秦夫人,请你替秦大王留几分颜面。若是外人知道你半夜三更这副摸样,屡次到我房中骚扰,成何体统?请你出去,今后,我这里再也不欢迎你来了!”

花溶呆呆地看着他,眼泪也没有了,眼里露出一丝绝望的死灰。喃喃自语:“不,你不是鹏举,不是,真的不是……你不是鹏举……不是……”

“我本来就不是!”

门,砰地一声关上。

重重的。

一声声,反复地,敲打在心口。

花溶光着脚站在原地,浑身彻底冰凉。

她转身就跑,大步地飞奔,在黑夜里,在这片陌生的军营里,茫无边际地跑。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去哪里。

迷迷糊糊地,仿佛撞倒在一棵大树上。头那么疼,一摸,额头上老大的一块包。却如寻到了最大的依靠,抱着大树,瘫软在下面,整个人几乎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有雨,一点一滴地落在身上。无边丝雨细如愁,不是因为那番羞辱,而是因为那么绝望——燃烧了那么久的希望,那么久的等待,可是,他不是,他竟然真的不是。

世上再无岳鹏举。

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她瘫倒在大树下,任雨点一点一滴地落在自己的身上,头发上,一身都是泥土的滋味,泥土的那股雨洗后的腥辣的味道。

……………………………………

一个人奔过来,紧紧地抱住她,低声地喊:“妈妈,妈妈……”

是陆文龙。

她紧紧地依靠着他,还是孩子,这个世界上,只有孩子才是可靠的,其他,还有什么人能更可靠呢?只有自己的儿子才是可靠的。

陆文龙虽然稚气不脱,可是,他力气很大,十几岁的少年,个子已经老高了,在军营里,很少有人能胜过他,他抱起自己的母亲,并不吃力。

花溶倒在他怀里,几乎晕过去。

“妈妈,妈妈……”

一件衣服递过来,对面的人,声音平淡:“文龙,你马上带你妈妈回去,她淋湿了,小心着凉……”

陆文龙没有伸手,衣服掉在地上。隐藏的少年,在暗处,亲眼看到自己的妈妈如何被人狠狠地推出来。

如推一个破抹布。

他本是不安的,自从秦大王出现后,他就非常非常不安,经常密切关注着父母的动静,小小的心里非常害怕——自己才刚拥有的新家,这两三年,是一个完整的家,父亲的骄纵,母亲的温和。他和小虎头一样,强烈地热爱着这个家,生怕它解体。

早在母亲开始追逐鲁提辖,早在小虎头被抓的时候,他就开始不安了。加上母亲在军营这么长的时间,许多日子和飞将军的相处。他其实是明白的,母亲和其他男人绝不会这样,就算是昔日在金军的度假营帐,和四太子都绝不会这样。除了极少数的时刻,母亲对四太子从来没有过什么好脸色。两个人如隔着一座山一般。

可是,母亲对飞将军。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言说这样的感觉——母亲对飞将军的那种态度,那是非常温柔的,体贴的,甚至……他都觉得是对秦大王,对自己的阿爹不公平的。

他早已视秦大王为父亲,那是真正的父亲一般的感情,越是孩子,越是知道谁对自己好,谁不好。

也越是孩子,就越是喜欢维护自己的亲人,不管对错。

他早就隐隐地愤怒了——可是,却一直隐忍,不敢说。就算飞将军再是大英雄,他也愤怒——愤怒他会破坏自己的家庭,会破坏到自己的阿爹。

所以,他对飞将军,一直是尊敬有余,但从不觉得亲切。

无论飞将军怎么对他,他都觉得有着很陌生的距离——更何况,飞将军本来就是一个淡漠的人。他和秦大王不一样,从不和孩子们亲近,尽管大公无私,但是,陆文龙却觉得他高不可攀。

孩子们喜欢的是秦大王这种,无限的宠爱,无限的放纵,又能一起玩笑,一起玩耍,毫无架子,却又英雄的父亲。

这样的父亲,他甚至觉得比四太子还好。

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妙。

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想要维护自己的阿爹。

但是,这个夜晚,却不是他自己来的,是有人要自己来的。

可是,一来就看到这样的情景——飞将军,他竟然将自己的妈妈赶出来——半夜三更的,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赶出来,赶在雨夜里。

一个孩子目睹这样的情况,真是情何以堪?

一个半大的孩子,看到自己的母亲受到其他男人的“****”——因为,他现在的年龄,根本无法理解事情的真相,只觉得愤怒,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自己敬重的,亲爱的妈妈,竟然被人“****”!

自己的妈妈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仿佛自己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紧紧地捏着拳头,恨不得一拳挥过去,狠狠地揍飞将军一顿。

花溶身子一踉跄,脚无意识地践踏在刚刚坠地的衣服上面,脑子里一片空白,连二人在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文龙,你妈妈……”

“你不要说了……”陆文龙狠狠地盯着他,一脸的愤怒,又失望,仿佛这个人,根本不是自己素日所尊敬的飞将军。

“文龙,带你妈妈回去……”

“你凭什么这样待我妈妈?我妈妈哪一点不好?”

“文龙,马上带她回去!”

“飞将军,这也是你的命令?”少年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在黑夜里,低声怒吼,“你知道我妈妈为了找你,吃了多少苦?她从临安跑到金国,为了给你报仇,杀王君华,杀秦桧,杀赵德基……九死一生,她只是为了找你!她只是想找到你。她这样做,有什么错?”

飞将军往后一退,没有做声。

“她是找你……她以为你是岳阿爹……所以她才待你好,可是,你凭什么打她?”

“我没有打她!我怎么可能打她???”

“我看到的,我亲眼看到你推她出来……她本来身子就不好,你说你不是岳阿爹就算了,跟她说清楚了不就好了?你那么凶狠干什么?你推她干什么?”

飞将军但觉口干舌燥,一生,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面对一个孩子,更加说不清楚。

跟她没法解释,跟一个孩子,更加无法争辩。

“她只是认错了人,她以为你是她要找的人……就算她认错了,你告诉她一声不就行了?她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为什么一直拖着不告诉她?那么多人,她不找,为什么非要找你不可?我就不相信,你说清楚了,我妈妈还缠着你,我妈妈不是那样的人……”

有些时候,孩子比大人更加明白。

“我知道,你利用她!你利用我妈妈帮你出主意……那个时候,她帮你出谋划策,帮你打了胜仗,所以,你对她客客气气,还故意送些好吃的好穿的笼络她。现在,你不需要她了,你就翻脸了……如果不是这样,有那么多时间,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不给她说清楚?”

章节目录 第706章 命令

妈妈来军营已经好些日子了。连一场大战的时间都过去了。难道他没有时间说出真相?为什么?骗鬼么?

孩子一直都在愤怒,愤怒母亲为什么会留恋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身边不肯离去——尤其,阿爹已经来了,还发生这样的事情。

真是不可忍受的羞耻。

可是,他无法跟自己的母亲说这些话,只能对这个罪魁祸首发泄——

飞将军竟然怔在原地,无言以对。

是啊,她来了很久很久了,久得自己都习惯了。可是,又仿佛昨日才来,不不不,仿佛是今天刚刚到。

他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她真相?为什么一直不肯让她死心?或许,是故意这样拖拖拉拉的?

但凡人心,总有软弱的时候,谁又真的是百毒不侵?

他移开目光,竟然不敢面对陆文龙咄咄逼人的质问。这些,无论是花溶,还是秦大王,甚至他自己,都不敢挑明的问题。反而是一个孩子挑明了。

陆文龙的眼里掉下泪来,“妈妈,她以为我们不知道,其实,我们都知道……她一直找你,就是因为,她以为你是岳阿爹……她在金国的时候,常常给我讲岳阿爹的故事,天天讲,岳阿爹的大小事迹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以前,我也以为是的,因为,我亲眼看到你给小虎头盖被子,你给他烤兔子,你待小虎头比待我还好……还有那天,我阿爹来的那天,王奎和刘武叔叔争论岳氏兵法,说你比岳阿爹厉害,说我们用的我妈妈记录下来的岳氏兵法太娘们气息……所以,我都以为你是岳阿爹了……其实,你根本不是,不是……”

飞将军的声音逐渐严厉起来:“文龙,马上带她回去,她这样更会生病……这是命令!”

“命令!命令!你有什么了不起?”他狠狠地捏着拳头,“要不是妈妈以为你是岳阿爹,我们才不管你是谁呢!你竟敢这样侮辱我妈妈!就算你救了小虎头的命,我阿爹也帮过你的忙,帮你出生入死,算是还你了!我叫我妈妈走,我妈妈永远也不会理睬你了……骗子!你这个骗子!”

“文龙……”

他根本不听,抱起母亲就走。

这时,花溶已经昏迷了过去,完全不知道两个人争吵了些什么。

连天的雨幕慢慢地大了起来,无边的丝雨,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陆文龙走得飞快,走得几步,才想起来,一把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在母亲头顶就跑。

飞将军呆在原地,站得跟一截木桩似的。

心里是麻木的,既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委屈。

可是,为什么此时,偏偏还会伤心?

许久许久。

一声叹息,是从背后的阴影里传来的。一个人站在黑夜里,眼睛那么明亮。别说喝下去了一坛黄酒,就算是喝下了十坛八坛,他也不会轻易醉倒的。

飞将军蓦然抬头,眼神锐利。

“飞将军,其实,你何苦如此?告诉她真相不就行了?”

飞将军淡淡的:“秦大王,我很抱歉。尊夫人认错了人。”

“对,她是认错了人。她这个人,眼力向来就不太好。还请飞将军原谅一二。可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那么凌厉,“飞将军,既然她认错了人,你何苦还要煞费苦心,叫文龙带她走?”

“人非草木,岂能万事齐全?尊夫人巾帼英雄,只是认错人而已,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我没放在心上。倒是你,飞将军,如果你没放在心上,你这么长时间,何苦作茧自缚?”

“!!!”

“岳鹏举!!难道你承认自己是岳鹏举,就那么艰难?”

飞将军的声音冷得如铁:“岳鹏举早已死了!尊夫人头脑不清楚,难道你秦大王也不清楚?”

秦大王冷笑一声:“岳鹏举,你这个小兔崽子,当我是三岁小孩?你能骗得了花溶,还能骗得了我?花溶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要是你是张三李四,你以为她会多看你半眼?她怎么可能认错人?她跟你那么久,你就是化成灰,她也认得。文龙说得没错,她不过是想要一个真相,不希望明明那个人就站在自己身边,却不肯相认。她有什么错?而你这个小兔崽子,明明没死,又一直装神弄鬼干什么?莫非是你想当皇帝?你放心,别说你想当皇帝,就算你想当阎罗王,老子也不会干涉你……”

“秦大王,你口口声声认定我是岳鹏举。好,我问你,那你是希望岳鹏举死了,还是希望他活着?”

秦大王一怔。

“要是岳鹏举真没死,你怎么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秦大王你是亲口说的,尊夫人便是岳鹏举的遗孀。如果岳鹏举没死,你是不是肯心甘情愿地把你的妻子儿子,拱手还回去?”

“!!!!!”

“实不相瞒,尊夫人寻上门来,已经好几次指认我是岳鹏举。所以,我对岳鹏举此人也来了兴趣,这些日子,仔细研究过他的过往,包括他的临安之死。秦桧是何许人?他亲自监督,岳鹏举岂能死里逃生?秦大王,你也算好汉了,竟然能在那样的危险里,救出尊夫人。这天下,除了你,只怕再也没有任何人做得到了。你这一生,倾尽全力,救了尊夫人,照顾小虎头,陆文龙……江湖传言,你是唯一一个不纳妾的大佬,英雄好汉到这个地步,就连我都尊你一句痴情种。就算是岳鹏举在世,他就能比你做得更好?他就能理直气壮地来索回他的妻儿?要知道,那是人,就算曾经是他的妻儿,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你,不是他的管家。你出生入死救护他的妻儿,难道只是为了做一个保管员的角色?难道尊夫人也只当你是一个保管员?如果尊夫人竟然离去了,你甘心么?你会甘心?”

秦大王如挨了重重的一棒,竟然一言半句都答不上来。

“尊夫人又该如何取舍?我在太行山的时候就听过,尊夫人为了营救你,一夜白头。难道,她对你就没有半分夫妻之情?几个女人会为了男人白头?她对你的心意,毋庸置疑。她之所以苦苦追寻岳鹏举的下落,只是因为不死心而已。如果岳鹏举真的没死,她会如何取舍?难道她见了岳鹏举,就一脚将你踢开?这对一个女人来说,何其残酷?”

“!!!!”

这是心里的一个结,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自己这些日子,哪一天不是在焦虑着这个问题?否则,怎会一回到岛上,得知她出走,马上就急吼吼的寻来?千里万里,那种几乎要杀人的愤怒,几曾松懈过?甚至今晚,明明知道她灌醉自己的用意——那种悲痛,不言而喻的愤怒和伤心,都是清清楚楚的。

陆文龙尚且如此愤怒,何况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半夜三更,去寻别的男人,连鞋子都忘了穿,偷偷摸摸。当时,真是连杀死飞将军的心都有了。

飞将军竟然笑起来,轻描淡写的:“秦大王,你看。这不过是认错了人而已,是不是?岳鹏举是谁,就那么重要?若以一个已死之人来搅乱了许多人的生活,岂不是非常不明智?他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人不该是好好活着?尊夫人情痴堪怜,可是,她的确是认错人了。在下昔日之所以待她特别客气,只因为敬重她的为人。这也或许给她造成了一种错觉,加深了她的误会。以后,在下会注意分寸,如果在下有对她任何的不敬,还请大王原谅,在此,向大王赔罪。”

秦大王低着头,呼吸声那么沉重。雨飘落在他的脖子里,竟然不觉得寒冷。不止花溶,就连他都迷惑了。飞将军,他是迷一样的人,谜一样的出现,谜一样的,离去?

“只等这一场决战之后,我就会再纳几房妾室。到时,还请大王赏脸,痛饮一杯。”

秦大王强笑一声:“恭喜,恭喜。”

飞将军的语气轻松自如:“大王何必羡慕我?依照大王的条件,要什么女人会没有?所以,在下才特别感慨,天下如秦大王者,实属罕见……”

“唉,我这一生,就好这一口,也实在无法了。”

飞将军哈哈大笑。

仿佛之前,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有侍卫巡逻经过,远远地看一眼又走了,只以为二人是在这里聊天谈笑。只想,为什么在雨里谈笑呢?

二人客气地告辞。各自往相反的方向。

直到秦大王的背影完全消失了,飞将军才进了屋子。他也是一身冰冷,被雨水淋湿了,沾在身上。他的屋子里没有生火。从冰天雪地的西域走来,从飞沙走石的大漠里出来,南方的这个初冬,根本算不得什么。可是,这一次,却觉得冷,无比的冷,一种微薄的火热,从心里彻底被抽走了。整个身心,都变成了一块冰冷的铁石。

他随意脱掉了外衣,扔在一边,合身躺在冰冷的地上。唯有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和大地,是如何地融为一体。

无酒无欢,就连那一夜醉酒的温情也不见了。就连她在身边发出的那种淡淡的呼吸,温暖的握手,统统不见了。而且,今生今世也不会有了。如钢铁一般的眼珠子里,竟然涌出泪水,狠狠地倒下去,连翻一下身都觉得那么艰难。

陆文龙说“那么多时间,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不是?你跟她说清楚了,她不就走了吗?你又不是岳阿爹,我妈妈才不会理你,一辈子也不会理你了……”

那么多的时间都没有告诉,现在,自己说得很清楚了么?

断送一生憔悴,只需几个黄昏。

他迷迷糊糊地,但觉一阵无法负荷的压抑和喘息,仿佛马上就要击破心口,猛烈地跳动出来。

外面,天就要亮了。

章节目录 第707章 多谢

秦大王回去的时候,其实天已经微明。只因为麻乎乎的,根本看不清楚,所以还以为是暗夜。

他进门的时候,只有陆文龙守在床前,一见了他,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阿爹,妈妈她……妈妈她……”

他神色十分温和,拍拍儿子的肩头:“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妈妈她……阿爹,妈妈她是来看我,淋了雨,生病了……”

秦大王凝视着他通红的脸,语无伦次的声音。这是他第一次撒谎。以前,他从没听过陆文龙撒谎。可是,这一次,撒谎仅仅只是为了维护母亲——这孩子,是发自内心地热爱自己的妈妈。

他略觉欣慰,就更是和颜悦色:“我知道,文龙,我都知道。有我照顾你妈妈,你放心回去休息吧。”

陆文龙迟疑一下,才站起来。

“傻小子,回去休息吧。你还要随刘武出征,别耽误了。这一次,该你们大显身手了……”

陆文龙却摇头,嗫嗫地:“阿爹,其实我不想在飞将军这里打仗了……”

“为什么?”

“我想回海上。”他忽然鼓足了勇气,“阿爹,我们回去吧。就算是打赵德基,以前我们在海上也可以海战啊?也可以痛快淋漓地跟赵德基拼个你死我活啊?为什么非要投靠飞将军呢?我根本不想投靠他。我们回去,回长林岛,我喜欢我们的大海船,喜欢跟陆地战争不一样的场面。不是说赵德基可能从海上逃窜么?我们何不在海上拦截他?……还有,我很想念小虎头……我们回去吧……”

秦大王鼻子一热,自己这一生,再是辛辛苦苦,再是风尘仆仆,至少,还有两个孩子的真挚的情意。虽非亲生,远胜亲生。这种浓烈的父子之情,他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抱了儿子一下:“文龙,等你妈妈醒来,我们就走。只要她答应回去,我们马上就走。”

陆文龙这才露出欢颜,高兴地出去了。

这一日,花溶一直在沉沉熟睡。身上的湿衣服已经换了,从冰天雪地里出来,置身于温暖的床上,秦大王还专门生了火盆,整个屋子里,洋溢出一股温暖的气息。疲倦了,太疲倦了,在荒漠里走了太久,从一个希望,追逐到另一个希望。如今,希望全部破灭了,她反而心安理得了。她睡得很死,就连秦大王想叫她起来吃点东西也喊不醒。有好几次,秦大王觉得不妙,伸手探她的鼻息,发现鼻息温暖,而且没有发烧转热的迹象,才略略放心。直到傍晚,她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屋里是空的,黑洞洞的,看不见任何东西。仿佛一个人,又回到了荒野之地。好一会儿,眼睛才发现角落里的火盆,温暖的,旺旺的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