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杨老先生眼里生于锦绣之乡,富贵之家以至不肯上进的典范,因此对家境过好的学生,颇有些偏见。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许樱摇了摇头,她见杨氏提起连俊青表情平静,再次确定母亲对他并没有旁的心思,“百合姐呢?”

“许忠回来了,我让她去看看可缺少了些什么,他不能住在内院,除了替咱们采买些东西又无旁地事干,我想着不如放他自由,可许忠就是不肯走,你六婶出了主意,把他荐给了老爷,他现在正在帮老爷做事呢。”

百合…许忠…许樱忽然灵光一现,“许忠还未成婚吧…”

“你个傻孩子,他等了你百合姐两年了,本来当初说好要让他们成婚的,谁知道遇上你父亲的事,耽误了。”

而上一世他们刚回来没多久,许忠就被赶走了,并不像这一世一般,阴差阳错被留了下来,许樱惦记着百合当初几次送吃食的恩义,也怕这一世又出了什么事,让百合落到太太手里,被随便配了人,有心立时就成全了她跟许忠,“太太,如今我爹也两周年了,他们本是仆人,不必似咱们一般守三年的孝,不如让他们早早成婚吧。”

“我也是这个意思,许忠如今在老爷跟前已经是有头脸的管事了呢,若不让他们早成婚,百合怕是要恨我一辈子了。”杨氏说道,“我还以为你不放心我,生怕我被谁吃了,非要让百合看着我,不肯她嫁人呢。”

许樱笑了笑,她做得确实明显了一些,“五婶还来吗?”

“自从你六婶跟咱们常来常往起来,她来得就少了,就算是来了也不好意思胡乱拿东西,如今她也难,前日还跟我说有间嫁妆铺子租不出去白放着,想要出手呢。”

“哦?”杨氏不知道江氏这铺子的底细,许樱是知道的,她在江氏

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的时候,曾经几次听见江氏跟五叔吵架,每次吵架不管缘由如何,都会说道——“当初你赌输了钱还跟人家打架,把人打伤了,人家要告官,我连嫁妆铺子都给卖了,替你平事,我那铺面在大明府繁华地,一年的租金也有上百两,因卖得急,竟只买了八百两银子,全填了你败出来的无底洞了,如今你又嫌我手紧…你有没有良心!”

“唉,你五婶实在是个可怜的…”

“她那铺子确实是好的,只是咱们不能买,咱们若是买了,她早晚还有话要说,不如你捎个信给外祖母,让她把咱们的银子给小舅舅,让小舅舅替咱们买下来,对外只说你只是居中牵了个线,日后就算她觉得卖便宜了,后悔想跟咱们找后帐,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多的鬼主意,这都是跟谁学的啊。”杨氏叹道。

“所谓时势造英雄,人都是逼出来的。”许樱说道,只不过有人软弱如菟丝花,失了依仗被逼迫得过了就送了性命,有人却性如松柏,没了依靠的大树,自己受着雨露风霜,反而长成参天大树。

“好,你既如此有主意,就依你。”杨氏一听许樱是被逼出来的,就又想起了许昭业,若是他在…樱丫头一个小女孩,怎么会如此琢磨算计,只不过…“你五婶的铺子位置好不好,能不能赚钱,还得看你小舅舅和你小舅妈怎么说,你一个孩子没出过门,只因听说有人急出手店铺就觉得是便宜,万一真是租不出去才卖的呢。”

“娘,你只管让小舅舅去问。”许樱说道。

许樱是五、六天之后去唐氏那里请安,才碰巧遇见那个董家表哥的,本来她以为能勾得许榴念念不忘的,必然是个风流公子,却没想到是个穿着石青织锦斜襟棉褂,拿了竹青布巾子束发,国字脸,浓眉毛,颇方正普通的少年。

见到女孩子没有什么话不说,竟红了脸,低着头脸不敢多看,这位董家表哥,竟是如此羞涩正直的。

“表哥,四妹妹是我二伯父的女儿,并不是外人,你不必害羞。”许榴知道自家表哥的性子,小声安慰道,“四妹妹,这是我表哥,大名叫董鹏飞。

“表…表妹…”

“表哥好。”许樱大大方方地说道,能时常写信给自家表妹,还不忘在信里夹花笺的表哥,是个结巴?

“表哥不是结巴,他就是害羞。”许榴笑道,在董鹏飞面前,她眉目间顾盼飞扬,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满是少女的羞涩。

“哦。”

唐氏笑吟吟地瞅着他们说话,对董鹏飞似也印象极

好的样子,“鹏飞你远道来求学,怎能住在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茂松山上,不如就在家里住下吧。”

“谢亲家太太的好意,山长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山上读书虽说苦些也是修身。”

“说得好。”许国定人未到声先到了,他头戴黑貂皮帽,身穿赫石色织岁寒三友缂丝出风毛貉皮袍,一副富贵闲人的样子,真难得一大早他会在唐氏这里出现,想来董鹏飞就是在等他的,他的身后还跟着许昭文和他的独子许元凯。

董鹏飞和许家姐妹站了起来,给许国定和许昭文请安,许元凯又给唐氏和自家母亲与六婶请了安。

许国定见到董鹏飞在这里很高兴,“前几日你来,我刚巧不在家,如今总算是见到了,元凯啊,来见见你表哥,你表哥学问好得很,你要是能学到他一两成,也不枉你老子娘白疼你一场。”看许国定的态度,他很喜欢董鹏飞,难怪唐氏对董鹏飞很客气了,许国定出门访友的事许樱是知道的,可为什么先让许忠回来呢?其中又有什么事发生吗?许樱极不喜欢有什么大事她不知道…

“表哥好。”许元凯向董鹏飞施了个礼。

“表弟何必如此客气。”董鹏飞虚扶了他一下,两人是亲表兄弟,关系却不怎么亲近。

许樱不知道许元凯的心结,许元凯资质平平,读书不是不努力,就是脑子不够用,可偏有董鹏飞这个会读书又用功的表哥比着,自幼耳朵里听母亲夸表哥都快听出茧子来了,与董鹏飞关系自然是平平。

“老爷来得真巧,刚才我正说到要让鹏飞住在家里,可这孩子偏不住。”

“鹏飞想得好,长于妇人之手,能有什么好的?元凯也好,元铮、元辉也好,满了十岁全都移到外院去,除了奶妈子一个丫鬟都不许带,许家是书香门第,要以读书为要。”许国定说道。

“是,老爷想得好。”

许国定眼睛四下看看,“怎么二奶奶不来跟你请安?”

唐氏愣了愣,“她身子不好,又不爱出门…”

“老二都要过两周年了,她总在院子里窝着像什么话?每日出来请安,说话,帮着四奶奶、六奶奶管管家,也是好的。”

“是,我明个儿就让她来。”

“老二两周年祭就快到了,虽说是小祭可也不能简薄了。”

“我正要跟老爷商量呢,家里还有老太太在,他又是年轻夭亡的,以我的想头不如去庙里办三十六天的道场就是了。”

“去庙里办也对,三十六天不成,最少要七七四十九天。”

“就听您的,办四十九天道

场。”

“嗯,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前头还有事,走了。”

许国定似乎来就两年事,一是见见董鹏飞,顺便激励一下孙子,二是许昭业的周年祭,两件事办完了,抬屁股就走了,还带着了连带董鹏飞在内的男丁们,唐氏送走了他,也没了别的心思,就让孙女们也散了。

许樱则还在想着许国定让许忠先回来,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调部门了,从原来的闲科室到了忙科室,不知道会被分配什么工作…忐忑中。

抄捡

许樱回了自己的屋子,悄悄的吩咐麦穗往杨氏那里去一趟,一是要跟她说许国定今天说了,要让杨氏每日给唐氏请安,不要总拘在院子里;二是让杨氏问问百合,许忠提前回来是为了什么;三是让百合或者麦芽、常嫂子打听一下五爷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她在这边听见什么人说许五爷许昭焘打伤了人,惹上官司了。

麦穗为人稳重,记事情记得牢,许樱又让她复述了一遍要问的事,派她出去了。

麦穗刚走,瑞春就往屋里张望,她只看见许樱在屋里关着门跟麦穗说什么事,说得是什么没听清楚,见麦穗走了,就想去看看麦穗往哪儿去了。

“瑞春姐,你上次给我寻的花样子好看,只是配色不好配,你来帮我参详,参详。”许樱叫住了她,瑞春踌躇了一下,还是进了屋。

许樱缠了瑞春许久,一直到麦穗的影子在门前一闪,这才放瑞春走了,瑞春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暗想这次的事不能让太太知道,太太若是知道了麦穗跟许樱在屋里说了些什么,又被许樱派出去了,而她什么也没打听出来,一顿板子都是轻的。

“呀,都到这个时候了,瑞春姐你该去取饭食了。”

“是。”瑞春垂头丧气地离了屋。

麦穗见她走了,这才进来了,“四姑娘,您真料事如神。”

“你怎么长进得这么快,竟会说料事如神了?”许樱笑道。

“姑娘您可别取笑我,这话是我听村口说书先生说的。”麦穗红着脸讨饶,“百合姐已经暗地里问过许忠哥了,听许忠哥说老爷新梳拢了一个十五岁的清倌人,真在情热之中,嫌他们碍事才把他们都打发回来的,许忠哥说老爷的心腹长随连升没跟着回来,下人们中间传老爷把那个清倌人给赎出来了,在外面置了外室,连升是去办事这儿了;五爷打伤人的事只有三房的几个心腹的下人知道,偏巧五奶奶跟咱们常来常往的,她贴身的丫鬟叫珠玉的,最爱吃东西,跟常嫂子熟得很,常嫂听说五奶奶要急卖店铺,就跟珠玉套话了,姑娘耳目还真灵敏,果然是五爷打伤了人,只因咱们家是做官的,县太爷才没深究,只是居中调和,事主也是个常年惹事的混混,被五爷打断了腿怕是要残疾了,家里人只说让他五爷赔一千两银子出来。”

许樱闭目想了想,难怪她一直隐隐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原来坑害了祖父的那个狐狸精来了,上一世这些事她都是听人说的,许国定原先身子不错,谁知在外面办事的时候置了一个妓馆出来的外室,那女子水性杨花,背着许国定在外面偷人,有次被许国定给逮住了,谁知她偷的那人是衙门

里的皂隶,最是凶蛮不过,因许国定未跟外室说清楚自己的底细,那皂隶不知道许国定是官身,将许国定往死里打了一顿,搜干净了他身上的银子又扒光了他的衣裳扔了出去,许国定又是憋气又是伤,自那以后身子骨就越来越差了,一日不如一日,唐氏一手遮了天,原先还有些顾及,自许国定病重,就毫无顾及了,许国定重病之后不到一个月,娘就没了,自己就被丢到了三房,老太太去世,许家分家时,许国定大约是回光返照,最后一次撑起掌家人的架子,让唐氏把自己接回来,自那以后就病得糊里糊涂了。

许国定确实不修私德,可是对她们母女不差,是她们母女在许家唯一的依靠,许樱知道了前情,自是不能让许国定这棵参天大树就这样倒了。

她是个不到十岁的孙女,自然不能跑去劝祖父,要是去找唐氏,唐氏信不信她在两可之间,可是不知就理的祖父肯定觉得自己这个孙女出卖了他…

许樱思来想去,决定去一趟寄梅院。

许樱去寄梅院时梅氏正在收拾行李,唐氏终于松了口让梅氏进京,梅氏进京之前已经进了信儿,许昭龄把春娟收用了,但还是写信盼着她早日进京。

许昭龄收用春娟本在梅氏的意料之中,许昭龄能跟春娟止乎于礼这么久,已经够对得起她了,他们这样的人家没有不纳妾的,不是春娟就是别人,至少春娟是她可以拿捏的。

想归这么想,梅氏心里还是酸涩得不行,她不怨许昭龄,也不怨春娟,她就怨唐氏,这个见不得人家好的老太婆!

梅氏见许樱来了,勉强撑起一个笑脸,“四丫头来了,快进来,我刚翻出一些我未嫁时的衣裳首饰,想要给你呢。”

“我做了双小鞋子给元铮弟弟,只是不知道大小如何。”许樱红着脸拿出一双软底童鞋。

梅氏拿在手里比了比,“正正好好的,你这丫头心思怎么这么灵巧啊,猜着做竟把鞋做得这么好。”

“六婶您夸错了,这鞋可不是我猜着做的,是我让麦穗过来跟元铮弟弟的奶娘要了鞋子的尺寸,又放了些许做的。”

“那这心思也够灵巧的了。”梅氏说道。

“六婶您这是要上京?”

“太太已经准了。”

“六婶,我娘听说了一件事,却不知道该跟谁说,就跟我念叨了,我私下琢磨着得告诉太太,可我跟我娘…却是说不得的。”

“什么事?”梅氏看许樱的脸色,知道这事儿小不了,拉着许樱进了里屋,把里里外外收拾东西的丫鬟、婆子全打发出去。

许樱一五一

十的把许国定在外面置外室的事情说了,“这事儿原我一个孩子不该知道,可我娘素来没什么主意,知道了也不晓得要怎么办,以我的心思不能瞒着太太…”

梅氏听说了这事儿,心里可是乐开了花,她早想给唐氏添些堵了,赎买娼妓做外室…唐氏怕要闹得天翻地覆,跟许国定把撕破的脸再撕破一回…可是她马上就要上京了,唐氏这人心狠脸酸的要是因为这事儿反倒怪起她这个报信儿的…可怎么办?

她虽不怕得罪唐氏,可在这当口…

“六婶是不是怕太太因为这事儿气病了,六婶要留在大宅这边侍疾,进不得京啊。”许樱小声问道。

许樱说得这个怕唐氏气病听着是孩子话,却是说中了梅氏的心病,“唉,为尊者讳也是孝道。”

“可这是大事…唉…可惜四婶不在这儿,四婶素来跟老太太交好,若是四婶的话,定能找个恰当的时机说出来。”

梅氏眼前一亮,许樱这丫头,心眼就是多…

话说梅氏打点了行装上京,董氏和梅氏是亲妯娌,虽互相别着苗头,有些心结,大面上可是相当过得去的,自然是帮着安置行李、车马、下人等等,又上车跟梅氏惜别了一番。

梅氏拉着董氏的手,如此这般语重心长地说了一通,“此事原不该我这个媳妇管的,我本想烂在肚子里跟谁都不说,可婆婆年龄大了,公公这事儿终有瞒不住的一天,四嫂你可要心里有数啊。”

董氏心里面乐开了花,这样好的报信儿讨好唐氏的机会,梅氏竟然不把握,果然是聪明脸孔笨肚肠,当下满口答应了。

可这边送了梅氏走,转身就到唐氏那里告了密,“听说那小妖精年方十五,皮滑肉嫩,老爷喜欢得不行,花了八百两银子不说,还买了宅子安置…”

唐氏哪是个能容得下这些的,差人问了许国定在不在家,一听说许国定在外书房,并未出门,就派人悄悄的把连升给绑到了内院,一通威吓,连升知道唐氏的手段,可也不敢得罪许国定,唐氏开导了他十几板子,连升这才招出那外室的居所,唐氏带着七八个年轻力壮的家丁、十几个凶悍的婆子,浩浩荡荡地往外宅杀去——

许国定发现连升不见了,听说是被唐氏叫去了,就知道事情不对,赶紧也套了车往外宅而去,刚一进巷子口就见围满了人,对着那外宅指指点点的。

许国定扔了马鞭子,黑着脸往那宅子里面冲,正瞧见两个力壮的婆子一左一右的按着如花似玉的外室,唐氏拿了簪子往她脸上戳!

“不要脸的骚蹄子!让你嘴

硬!我让你嘴硬!”

“我真不知道谁是许二老爷啊!啊!啊!饶命!饶命!”那外室没口子的喊着饶命。

“住手!”许国定大喝了一声,唐氏住了手,那外室转过身,看见许国定,立刻跟看见救星似的,大力挣扎了起来“老爷!老爷!您救救奴!”

“你这泼妇!在这儿闹什么!”

“我闹什么!老爷您又来此做什么?”唐氏喘着粗气反问。

“我来此做什么不关你的事!”许国定面上慢慢有了赫色,他年龄已经不小,孙子、孙女一群,年轻时虽偶尔逢场作戏,却未曾赎买过人,只是这次遇上的香怜实在是美貌多情,曲意承欢之余,不停地跟他哭诉只想做良家,不想在妓馆过那一双玉枕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日子。

他年老寂寞,就生出想要把她安置在外面时常赏玩的心思,可他毕竟年老,外宅离许家村又远,已经赎买了一个多月,却只来了四五回罢了。

唐氏若是私下里偷偷把这事儿给压下去了,许国定顶天了跟她关起门来吵两句嘴,可唐氏竟弄出这么大的阵势,外面看热闹的人足有几十年,许家是当地望族,不认识许家的人也认识许家的车马,此时就有不少人在外面议论纷纷指指点点,许国定深觉丢了脸面,对老妻也从羞愧变成了厌恶。

“不关我的事?许国定!我为你生儿育女,苦熬了几十年,如今孙子、孙女都有了,你嫌我老了,入不了你的眼,我让你养年轻的姨娘,给你买美婢,可你竟连妓馆里出来的贱货都往回买!你还要不要脸!”唐氏得话说得又急又大声,门外的议论声更大了,许国定的脸涨得通红,“你们都是死人吗?快关了门!”

家丁把门关上了,许国定快走了两步,扬手就给了唐氏一个耳光!“你还要不要脸!”

“你不要脸!你个老不修!你太不要脸了!”唐氏被打了这一下,几十年的怨气通通涌上心头,又哭又嚎地推搡许国定,两人扭打在一起。

婆子家丁愣了一下,刘嬷嬷大喝了一声,“你们都是死人吗?快分开老爷和太太!”

家丁拉许国定,婆子拉唐氏,没人在意那外室抹了抹眼泪慢慢往外挪,那外室年方十五,却是自小在妓馆中长大的,见多识广,她自己又有短处在,知道这事儿不管许国定夫妻怎么打闹,最后她一定倒霉,还是先跑了吧。

她刚挪到墙角,马上就要挪到通了后角门的巷子,忽然屋里搜捡的人喊了一声,“这里有男人的裤子!不是老爷的尺寸!”

作者有话要说:许国定不是什么好人,以丈夫的标准他挺渣的,可是以父亲、公公和爷爷的标准他却是合格的,他是标准的封建旧式男人。

恶妇

许家一向以书香门第,名门望族自居,与山东各大豪强望族联络有亲,京里的勋贵比不上,在大明府地面上也是跺一脚四城乱颤的家族,偏这世上的事,都是有多大名声,现多大的眼。

许国定临老入花丛,包养了个十五岁的清倌人,二太太唐氏打翻陈年老醋坛子,酸彻大明府,带了人抄捡了外宅,闹得满城风雨,本来这事儿就够大明府的人议论一两个月了,谁知抄捡还有收获,竟搜出了明显比许国定的裤子长三寸的大红裤子和一双官靴,许国定当着外室的面只说自己是大地主,去看那外室的时候都是做平常富贵人家的打扮,从没穿过官靴,大红裤子更是二十几年没穿过了,如今竟从那外室的床底下搜捡到这两样东西,许国定头上的绿云绿透半个大明府了。

这下子许国定可是彻底没了脸,当场就被一口啖堵到,厥了过去,唐氏初时看着快意,见许国定脸憋得通红,也吓得不轻,幸好跟着许国定的许忠见机得快,口 对口把许国定嘴里的啖吸了出去,这才保住了许国定的命。

许国定的命保住了,可羞愧的宁可自己当场死了才好,唐氏命人拿住了香怜,先扇了几十个耳光,再问奸夫是谁,香怜熬刑不过说出奸夫是大明府府衙里的差役,因知道她的底细,知她出身妓户,被人赎买之后养在外面,主家只是寻常大地主,便欺上门来,以势欺人逼*奸了她,谁知竟食髓知味,隔三差五的就要来一趟。

许国定在旁边听了,不但不怜惜哭得可怜的外室,反而更是生气,“我赎你出来,做得何等隐秘,连老鸨都不知你现时住在哪里,他又如何知你底细?想必是你之前就与他有□,被赎买之后又使人捎信给了他,这才勾搭成奸!来人!拿我的名帖去给大明府知府常大人,就说他手下的衙役□我的妾室,谁知我的妾室节烈,事发之后竟吊死了,让他给我个说法。”

香怜一听这话抖如筛糠一般,知道自己断断活不了了,“老爷!老爷!奴确确实实是被逼*奸的啊!”至于那皂隶年轻力壮比年老体衰的许国定“能干”许多,她一开始要死要活,后来与那人勾搭成奸一节就略过去了,“老爷!老爷!奴当时羞愤欲死,只是怕老爷您知道奴脏了身子不要奴了,奴才才忍辱含羞苟活至今啊!老爷!看在奴伺候了您一场的份上求您饶了奴!奴日后给您当牛做马,绝不敢有二心啊!老爷!”

唐氏见许国定脸色阴晴不定,怕他被香怜说动,连忙喊了一声,“来人,把这贱人的嘴堵了,关到柴房去!!”

“老…唔…”香怜被堵了嘴,知道自己被关到柴房再难有活路,使出

吃奶的力气死命挣扎,两个婆子竟有些按不住她。

“你们还不快过去帮忙把她捆了!”许国定恨声道。

几个站在边上的家丁也围了过去,帮着按住了香怜把她捆了起来,香怜的衣裳穿得薄连翻撒泼打滚,露出白嫩的肩膀,几个家丁都是年轻的,忍不住掐摸了两下,许国定也只装做没看见。

唐氏知道这是许国定彻底厌弃了这小狐狸精,看得这个解气啊,谁知她满面的得色碍了许国定的眼,“你个不贤德的恶妇!我还没跟你算帐呢,你竟得意起来了!不知道你唐家是怎么教养女儿的,几十年都不知长进!竟连家丑外扬都不知道,如今这事儿闹将开来,别人不说,老六在京城如何自处!”

“若是老六在京里不知如何自处,也是因为有你这个老不修的亲爹!”唐氏见许国定不知羞耻竟倒打一筢,忍不住抢白道。

“你这恶妇!我休了你!”

“你个老不修!孙子都满地跑了你竟要休了我!我今天拼着自己不活了,也不让你活着祸害儿女!!”唐氏全然顾不得体面,像是乡野村妇一样的向许国定冲了过去。

两个加起来年龄超过百岁的老人家差点又扭打在一起,婆子、家丁又是一通的拉架,幸亏许家大老爷许国峰得了信儿,带着大爷许昭良和四爷许昭文说了信儿赶来了,又是劝又是哄的,这才让这对老冤家分开了,又让许昭文套了两辆车,把许国定和唐氏送回许家村。

许国峰见车马走了,又驱散了看戏的人群,这才瞅着这外宅叹了口气,这回许家的脸可算是丢尽了,没准儿对两个在京里作官的小辈的前程都要有妨碍,心里面怨许国定临老入花丛,也怨唐氏不识大体。

可不管怎么样,这事儿既然已经出了,总要了结了,“许忠啊,你们老爷预备这事儿怎么了结?”

许忠拿了许国定的名帖,在旁边踌躇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走,见许国峰这样问就过来回了话,“回大老爷,我们老爷说让小的拿了他的名帖到府衙里去,跟常大人说是衙役□妾室,小妾难堪羞辱上吊了…小的觉得有些不妥,就没去…”

“嗯,你做得对,这事儿闹得这么大,看见的人这么多,谁都知道那个贱人活得活蹦乱跳的,怎么能说她上吊了呢?万一被参了个打杀妾室的罪名,咱们这样的人家虽不怕,却终究不好。”

“那大老爷您的意思是…”

“你依旧拿着你家老爷的名帖去府衙,只说在外面买来的外室与府衙皂隶勾搭成奸,本来只想将那外室赶了出去,谁知抄捡东西的时候发现了砒霜,逼问之下那妾室招了

,竟是伙同那皂隶要谋害亲夫,本想把那妾室送到府衙,谁知看守的人一时走神没看住,竟让那妾室投了井。”

“是。”许忠记住了许国峰编的另一套说辞,拿了名帖走了,“投井”之事他不想沾手,如今他只觉得许家这水太深,若非二爷与他有恩,他又与百合有婚约,他早想法子赎买自身,一走了之了。

大明府的常大人自是知道许家的底细的,所谓官官相护,许昭龄的座师也是常大人的恩师,听说了这事儿就叫人把那皂隶锁拿了,谁知那皂隶早就听说了信儿,卷了细软跑了。

大明府发了海捕公文,抓了许久都没抓到,后来听说是落了草,他这一走不要紧,家里遭了秧,老婆带着儿女回了娘家,留下家里的老人无人奉养流落街头,那皂隶为人残酷,人缘极差,两个老人讨饭都没人给,后来双双饿死了。

许家也因此结了个死仇。

此是后话按下不表,却说许家丢了这么大的脸,自有御史一本奏到御前,本朝官员禁止嫖*娼,许国定的进士功名被革了,连带着许昭通和许昭龄都遭了申斥,只是众人都知道,子不言父过,许昭通还是侄子,这两人实在无辜得很,除了在同僚那里得了几句难听的话,并无人责怪他们。

这事儿闹得这么大,老太太把唐氏叫去狠狠责骂了一顿,也是骂唐氏不贤良,唐家不会教养女儿,“二太太真是好大的威风,竟如穆桂英一般带着兵马冲锋陷阵去了!唐家真真会教养女儿!我呸!”骂到最后老太太竟忍不住啐了她一口。

“老太太…”唐氏刚想替自己辩解几句,就被大太太孟氏给拦住了。

“老太太,您千万别生气,弟妹她知错了,想是她一时气糊涂了…”

“糊涂?我看她明白得很…男人都跟馋嘴猫似的,哪个不偷腥?怎么偏咱们家一出事就闹得满城风雨,还不是因为她不贤良,她若是明事理的,知道了信儿半夜里去悄悄锁拿了那贱人,提着脚远远的卖了,老二若是有半个不字,我去啐他!可她偏偏闹将开来了!可怜我两个大孙子,十年寒窗好不容易得了功名,竟险些毁在这个恶妇的手上!”

唐氏到这个时候才慢慢醒过味儿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羞愧不已。

“我原想你是个精的,又怜惜你年轻的时候受过妾室的闲气,这才纵了你几分,没想到你越老越没成算,家里闹贼的事我还没跟你算帐呢,你竟又闹出这么一宗来,本来我们许家断断容不下你这个大菩萨了,可我偏又可怜我那孙子和重孙子,从今天起你不必出门了,在屋里好好的闭门思过!那几个姑娘也不用

你养着了,没得教坏了我许家好好的姑娘!”

唐氏被斥责这么一大通,又羞又愧又气,险些昏倒,老太太见她那样子都生气,挥挥手让下人把她扶走。

许樱欢欢喜喜的归置着东西,本来她只是想让唐氏栽个大跟头,谁想唐氏真真是个十足的蠢材,把事情闹得这般大,竟被老太太给禁足了,听说老太太竟说了要不是看在儿女的面上就要休了她的话,在许家彻底失了体面,连带的孙女都不让她养了。

老太太见唐氏如此,觉得杨氏软弱和董氏刁钻,怕许家的姑娘们被教歪了,指了几处离松鹤院极近大院子,取名清贞院,分隔着若干小院分配给孙女们,要出身亚圣孟家旁支族亲的大太太帮着教养。

许樱见不能回到母亲身边,觉得有些难受,可如今唐氏失了势,许国定这杆大旗失了颜面整日蜗居在外书房,许家二房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出奇的老实,内宅里再无人敢兴风作浪,自己又在老太太和大太太身边,母亲手里又有钱,又有百合、常嫂子这样又忠又有心计的,自己只需让麦穗多跑两趟,没事儿寻机回去照看一番也就行了,这淡淡的难受,也就慢慢的散了。

老太太分给重孙女们的院子不似唐氏一般分着远近亲疏,只是依着她们的齿序排了,许梅最年长,得了离老太太最近的院子,名唤凌寒院;本来下一个院子该是许榴的,偏偏董氏说要让许榴照看着妹妹许桔,第二个院子就给了许樱,许樱懒得想名字,见小院原有一棵极盛的紫荆,就取了紫荆二字做了院名;许榴则是取了女论语里的忻然二字做了院名;许桔最小,读得书也少,本来也想以花木为名,见许樱已经用了,不想跟许樱一般,接序了姐姐的院名,将自己的院名取名宜然院。

几个姑娘有了院名,日后写信、作诗等等,通通不叫大名了,只以院名互称,许樱看着倒比原来简单轻率得名字好听多了。

 

35来客

许是难得的舒心日子过得快,日子转眼就到了五月,这一日天气晴好,风清云淡,因姑娘们都挪了地方,上课的地方也挪到了联接松鹤院与清贞院的跨院,方便老太太、大太太随时检示,因是女孩子念书的地方,收拾得精巧雅致,院子里遍植的丁香树正是花期,阵阵幽香随着暖风吹进屋里,吹得女孩子们心思萌动。

除了许樱坐在自己的角落里八风不动地写大字之外,连最年长沉稳的许梅都有点坐不住。

罗先生拿了一本棋谱似得看得入了迷,练字的姑娘们开始动起了歪心思。

许榴匆匆在纸上写了些什么,扔到许桔的桌上,许桔回了几句,又往许梅的桌上扔,谁知劲道不够,掉到了许樱的脚下,许樱懒得理这些小女孩的把戏,只做不知道,继续写自己的大字。

“紫荆!紫荆!”许桔压低了声音不停地叫她,见许樱还是像听不见一样,拿了一张宣纸,团了团打到许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