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过年

来许家拜年的众亲眷故旧,打从一进门就晓得许家八成又变了天,依着规矩拜了年,回家里又能跟人嚼半个多月的舌头,许家二太太病了,据说是中风,口歪眼斜的,之前传说不孝不守妇道的许二奶奶实在是个孝顺的,鞍前马后地服侍着唐氏,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帮人都是接受过许二奶奶重礼的,背地里都说许二奶奶是个贤良的,实在不似外面传言的一般,又有明眼人说了,许家庭院深深的,守寡的媳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面的生意都是下人在打理的,想要不守妇道可也要有机缘,可见传言不实,许家争产争得厉害,八成是有人有意抹黑。

出来管家的许六奶奶迎来送往,亲切温和,虽说随夫在京里为官三载,却把大明府这边的亲眷故旧都记得清清楚楚,连几年前见过一面的小童子,都晓得要问可进了学。

她这般处事大方随和,也得了不少的夸赞,人人都说胜过许四奶奶许多,不愧是大家子出来的。

也有人暗自嘀咕,若是许六爷满孝起复了,许六奶奶依旧要随夫上任的,这许家二房还能有谁掌家?

还有耳目灵敏的,听说了许国定临老临老,有了个老来子,一个得宠的妾室肚子已经很大了,就有人猜测许二太太是因为这个打翻了陈年的老醋坛子,她这些年把许国定看得多紧啊,除了庶长子之外,就没有一个庶出的子女生出来。

这些话都没影响到许家,许家现在都因为唐氏的病,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这老太太掌权的时候实在太能做了,连妯娌、侄子、侄子媳妇都有些看不惯她,别的不说,对守寡的庶子媳妇如此刻薄,说出去就有损许家宅心仁厚的大家威仪。

到了正月初三,大明府知府于靖龙于大人送来的重礼到了许家,除了给许家长辈的,余下的指明了是给许二奶奶的,虽说东西不多,可是送得人是当地的父母官,形式远大于内容。

许樱瞧着众人陡变的脸色,暗地里冷笑,她对母亲是关心则乱,怕她万一受不住流言寻了短见,宁愿让母亲改嫁,自己回许家,后路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谁知道母亲听说了她“噩梦”里的事,竟坚韧了起来,硬生生挺过了难熬的将近一个月,忍到许国定病好,帮着她整垮了唐氏。

如今不用她提点,就知道要随身伺候唐氏,在亲友面前赚贤孝的名声。

由此可见,人的好与坏,到最后都是被逼出来的!

董氏默默咽最后一口苦药,就着女儿的手吃了块蜜饯,自己这几个月的日子简直不堪回首,人人都说她疯了,偏她是清醒的,越闹越没人信她,越安静旁人越说她犯病,说什么都是做,做什么都不对。

就是现在,大夫说她是癔症,仔细吃药就成了,众人看她的眼色也带着躲闪,除了两个女儿,竟无人敢接近她。

“姓唐的,你害得我好苦。”董氏咬牙切齿地说道,她被关了这么久,早想清楚了,她这次得了“失心疯”绝对跟婆婆唐氏有关联。

“娘,大夫说你这病不能生气,还是要放宽心。”许榴劝道。

“我被害成这样,没去寻短见就够宽心的了,说什么积善人家,我瞧着是虎狼之家。”董氏说道,“女儿啊,你表哥有没有信来?你说没说我的情形?”

“表哥他…”许榴低下了头,“信是有的,只是谈及学业,未曾问过母亲。”董氏失心疯的事,不光是许家藏着瞒着,董家更要藏着瞒着,怕误了自家儿女的亲事。

“你表哥是个好的,就是你那未来的婆婆,不是个好货。”董氏哼了一声,她如今说话举止,不似贵妇,倒似是乡野村妇一般,“你对你表哥一片痴情娘知道,只是你要记着,莫把婆婆当做娘,大面上过得去就成了,你瞧我对你祖母如何?你六婶对你祖母如何?婆婆就是那捂不热的石头,越对她好,日后越伤心,这些话不是亲娘没人告诉你,你要记在心里。”

许榴愣了一下,董氏今天说得话,与她平素受得教养不同,平素先生说得都是要温良孝顺,对婆婆恭敬,娘却说莫要把婆婆当成亲娘。

“你订了亲,我倒放心了,就是桔丫头。”董氏摸了摸许桔的头发,“你还没个着落呢。”

“娘,我不要什么着落,我就愿意跟着娘。”许桔将头枕在董氏的膝头。

“听说杨氏又风光了?”董氏说道。

“娘,二伯娘挺好的,你莫要再与她斗了。”

“我算看清楚了,你们祖父是个偏心的,咱们娘三个的心眼加起来也不如许樱一个多,她不来害咱们就阿弥陀佛了。”董氏病这么一场,倒病聪明了,婆婆唐氏是怎么倒的?自己是怎么能有大夫瞧病的,她都看得清清楚楚,自己怕是也被许樱算计上了,“你们躲着樱丫头点,莫要被她算计了。”

许榴有些疑惑,“娘,你这次病得蹊跷,最好不是找大夫看看,还是她提点我的呢。”

“她让你跟你祖父闹你就跟你祖父闹,下一回她叫你跳悬崖你跳不跳?你这次是被她当了枪使了。”

“我不管她拿没拿我当枪使,能救出娘就成。”许榴说道,许樱鼓动她出头的事统共就两件,一是跟表哥的亲事,二是替娘瞧病,这两件事许榴都得了利,她从心里往外不觉得许樱是母亲说的恶人。

许桔想了想,“姐姐说得是!”

董氏一人给了她们一个响头,“你们俩个笨丫头!”

到了正月初七那天,许忠回来了,跟着他回来的还有几十辆车的粮食,如今粮价已经比年前翻了整整一番,他这车粮食一进城,就被好几家粮行的人盯上了,追在车队后面问价,许忠谁家也没答应,只是虚应着,说要回去问东家。

众人都知道隆昌顺是许二奶奶的产业,都暗自赞叹许二奶奶实在是会做生意,粮价起了就有人家想到了地广人稀盛产粮食的辽东府,可最早有动作的展家,也不过派人刚走了不到一个月,下手晚些的,更有过了年才派人出去收粮的,哪家也不如隆昌顺下手早。

许忠把粮食安顿了,头一件事就是去许家拜年,他冬天去辽东,除了粮食,还收回来不少皮货、山参,正好孝敬主家。

许樱隔着屏风见了许忠,瞧见了这些东西,只留了几样上好的预备着送人,余下的除了赏了许忠两块上等的猞利皮让他做衣裳,都让他送到商行去了,如今虽说过了年,已经没人做大毛、小毛的衣裳了,可商行自有存皮草的地方,到了秋天又能卖个好价钱,至于老山参,到什么时候都是值钱的。

“粮食运回来多少?”

“回姑娘的话,粮食运回来一万五千石,还有两万石正月初三起运,如今正在路上,小的托了威武镖局护镖,辽东商行的鞠管事亲自押送,保管无事。

许樱点了点头,“如今大明府的粮价已经涨了一倍,到了青黄不接时,怕是涨得还要更厉害些,你先找相熟的粮行,卖出五千石,余下的全存到库里,剩下的粮食一到,也直接存库里。”

“姑娘为何要先卖五千石?”

“咱们手里总要留些钱周转,再说了跟着你一起押送粮食的,虽说是伙计,也跟着忙活了一场,大冬天的遭了不少的罪,卖了粮食,好给赏钱,还有威武镖局的镖银,不卖粮食怎么成。”

“可卖一千石也尽够了…。”许忠是最了解许樱的家底的。

“不要太贪,粮食换了银子,才是真的。”许樱笑道。

许忠也不再争辩,经过收粮的这事儿,他现在对许樱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到了辽东,不到半个月就听说了关内忽然一场霜降,冬麦死了大半的信儿,赶紧的依从许樱的吩咐收粮食,等他把周边的粮食收得七七八八了,展家的人也到了,展家大管事直说他不讲义气,看出今年粮价要大涨也不肯透个风,他跟展大管事说了实话,展大管事连连赞叹,许四姑娘实在是有胆实魄力。

展家的人也来收粮,自然是大手笔,辽东的粮价也涨了起来,他若不是下手早,怕是根本收不到三万五千石粮食,许樱捎信说家里有些变故,让他押着一部分粮食速归,腊月里挑夫和车夫都难雇,可存粮的地方实在有限,他花了大价钱雇了人,腊月二十的时候跟着他往山东走,后续的粮食让鞠管事过了年再运。

到了大明府的地界,听见路人讲许家的事,许忠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四奶奶的手段实在是毒辣,二太太心也太狠,若非他打听到了许二太太得了中风,掌家的是许六奶奶,他怕是要躲两日暗地里跟许樱联络,再图谋后事,四姑娘经历过的这些事,他一个大男人想想都后怕。

“如此也好,姑娘在许家要保重才是,若是二爷在…”许忠想到许昭业,差点流下男儿泪,孤儿寡母受欺凌啊,若是二爷在,谁敢这么编排二奶奶,欺负四姑娘,“小的听说四姑娘刚回许家,大腊月天的,柴房里连根草棍都没有…他们怎么这么欺负人。”

“都过去了,不提了。”许樱叹了口气,“你走了这许久,百合姐也提心吊胆得很,你先回家看看吧。”许忠这样的下人,说起来倒比许家的那些个“亲人”让她相信。

许樱送走了许忠,叫人撤了屏风,拿了上好的灰鼠皮、紫貂皮、老山参,亲自去许国定的上房去孝敬他老人家,“这是从辽东回来的下人收来的,我瞧着不错,就给祖父留下了。”

许国定是识货的,翻看了一下,都是好的,“嗯,你这丫头会做生意,这些个东西还是辽东的最好。”

“这里还有一千两银子,这次孙女不懂事,给亲朋的礼送重了,让祖父为难了。”

许国定也没跟许樱客气,接过了银票,“这银子我替你收着,你如今有钱了,不忘亲朋是好事,大河涨水小河满,钱赚来就是花的,不要吝啬让人瞧不起。”

“祖父教导得是。”

“唉,我这些儿子孙子孙女,说起来只有你最似我,偏你是个女孩,你若是个男儿,我还愁什么。”

许樱笑笑,不说话。

“你六叔起复的事,你怎么看?”

“如今国家正是用人之计,我六叔出了孝自会大展宏图。”许樱想了想,“朝政上的事孙女不懂,可若是给吏部送礼缺银子,孙女必定倾囊而出。”说实话,给六叔许昭龄多少银子,许樱都甘心,更不用说六叔有势力,日后隆昌顺的生意也好做。

“你有这话就成,许家哪就穷到要你这个姑娘家出银子给叔叔博前程。”许国定听许樱这么说,果然很满意。

许樱与娇姨娘互使了眼色,祖孙俩个谈完了,果然是娇姨娘送许樱出来,许樱借着拜别娇姨娘,塞到娇姨娘手里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这次的事,娇姨娘出力堪多,她年轻,许国定年老,所求的无非是银子。

“妾日后仰仗姑娘的地方极多,姑娘不必事事这般客气。”

“我这是替我小叔叔攒银子呢。”许樱笑道,娇姨娘一听话不再推辞,收下了银票。

一墙之隔的正院,传来摔碗的声音,娇姨娘叹了口气,“唉,太太这病最怕生气,可妾瞧太太这性子,怕是病难好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许樱叹道,两人相视,却笑了出来。

75旧事

过年的时候众人不觉得,等到了开春,大明府一个月半滴雨都没下,积富人家如许家都有些着急了,冬麦本来就被霜打过一次,春天又没雨水,绝收是定局,就算现在翻地种别的东西,可没有雨水再多种子种下去也是白搭。

粮价开始打着滚的往上涨,光站在街口听行情,都是早晨开市一个价,晚上收市又是一个价。

就算是展家、林家这样的大户,从辽东收了粮回来,都是一点一点的往外卖,没人肯大宗的卖出粮食,让粮价掉下来,更不用说家有余粮的大地主们了,都捂仓惜售,就是这样,大明府的粮食也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许忠来找许樱,想要再去一次辽东府收粮,许家门禁森严他进不去,就让百合拿了几样新做的鞋袜进府探望东家。

百合到许樱的院子时,正巧和许四奶奶江氏走了个脸对脸,江氏上下打量百合,见百合穿着雪青的里衣,杨妃色对襟褙子,雪青孺裙,头梳圆髻,戴了根通体莹绿的瓒子,手腕子上戴着一对成色不错的玉镯,右手戴了两个金戒指,若非知道她是杨氏身边的大丫头出身,说是哪个富足人家的奶奶也是有人信的。

“哟,刘忠家的来了,许久没见这是去哪儿发财了。”

百合笑了笑,“给五奶奶请安,奴婢一个妇道人家,能发什么财,只是家里孩子太小,老人又生了病,这才请辞在家里呆着。”

“你别瞒我了,谁不知道许大掌柜如今发了大财,手缝里漏出的银子都够平常人家吃一年的了,我刚才还和樱丫头说呢,她五叔整日在家中闲坐,没什么正经事情干,让他跟着许大掌柜学做生意,一年不用多赚能往家拿千把两银子,我就知足了。”

一年拿千把两银子?五奶奶真的好大的口子,百合低头笑笑,“这是好事啊,我们当家的昨个儿还跟我说事情多得忙不过来呢,只要四姑娘应下了,五爷不嫌弃商行里的事辛苦,我们巴不得多个人来帮忙呢。”

江氏暗骂百合圆滑,许樱是那么容易松口的吗?她刚去许樱那里探口风,得的是东家不管掌柜的事,是商行的规矩,如今到百合这里,又成了东家同意万事皆成,一个比一个滑溜,他们现在使的铺子可是她的陪嫁铺子,若非许五不争气,她也不至于卖嫁妆,只能眼看着别人发财。

她正想要再跟百合套几句辞,麦穗从屋里出来了,“给五奶奶请安。”她施了个福礼,又去拉百合的手,“百合姐您可来了,姑娘等急了。”

百合福了一福,“我家姑娘急着找奴婢有事,不陪五奶奶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江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百合被麦穗拉走。

百合进屋,见许樱正在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奴婢给姑娘请安。”

“快起来。”许樱扶起了她,“许久不见,百合姐发福了。”

“倒是姑娘清减了。”百合说道,“奴婢在外面听着府里的事,都替姑娘和奶奶担心,偏偏姑娘有话在先,不许奴婢来看姑娘。”

“若非百合姐和钱掌柜在外面依计行事,此事我拿能办得般圆满。”许樱笑道,“不知百合姐这次进府有何事?”

“还不是许忠…”百合说道,“他见如今粮价涨得快,姑娘又命他一钱粮食都不要往外卖,他想着再去一次辽东,多收些粮食回来。”

“此事不妥。”许樱说道,“如今不光是大明府旱,整个山东、山西、直隶,哪个地方不旱?辽东府粮食再多,也是杯水车薪,咱们如今再去,一是辽东府粮价怕是不比咱们这里贱多少,二是如今粮价太高,百姓难已糊口,路上若遇险情,怕要得不偿失。”

“还是姑娘想得周全,奴婢这就回去跟他说。”

“你若是不来,我也要捎信给你,你告诉许忠哥,让他比市价低两成售粮,只卖散户,一人限购两斗,每日售到两千石既止。”

“这…”如今的粮价已经是在辽东府收购时的五倍不止,就算是比市价低两成售粮,也是赚的,可终究是少赚钱了吧,许樱这般行事又是为何。

“上天有好生之德,咱们少赚些个,旁人家许就少饿死个人,银子是赚不完的,我要替我娘赚个贤名出来。”

百合也知道杨氏的委屈,听许樱这么说也就明白了,“只是若是比市价低两成,就算是只限两斗,怕也要有许多人抢…若是出了事可怎么办?”

“这就要请咱们的父母官于大人出面了。”现在于大人还有用,没到让他还债的时候。

“还是姑娘想得周全。”百合得了准信儿,起身告了辞。

于靖龙本也在为粮价发愁,粮价再高下去,恐生民变,他三百里加急的折子进了京,如石沉大海一般,京里早有传言,皇上病重,怕是一时不能理政,许多事都耽误了,就在这个时候隆昌顺的大掌柜许忠求见,说了个他求之不得的好消息。

“好,好,好…”于靖龙连说了三个好字。

“我家东家说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少赚些个,百姓家里许就能少死个人,只是为防有人哄抢,想请大人出面。”

“许二奶奶果然是菩萨心肠的贤良人,你自回去,明日一早本官就派官差去隆昌顺,若是因此能平抑了粮价,本官自当向朝廷上书,为许二奶奶请封。”

“于大人果然爱民如子!”于靖龙愁了许久的事,一夜之间就有了解方,自是喜不自胜,亲自将许忠送出官衙,又修书给展家、林家、地方豪强,请他们效仿许家节义,心道若是大明府甚至是山东的旱灾能由此解了,他升官的日子就在眼前。

隆昌顺要比市价低两成卖粮,这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的飞了出去,头天晚上就有到隆昌顺门口排队等着买粮的,天一亮官府的三班衙役刚到,隆昌顺就开了门,上等的白花花的稻米、玉米、小米等定价均比市价低,虽是限购两斗,依旧是不到午时就被一抢而空,众人听说明天还要卖,这才散去。

如此过了三天,林家、展家的米行也开始减价两成卖粮,小户散户和乡下的豪强怕粮价真的低了,也不再惜售,纷纷卖粮,等到四月里,京里皇上的病好,江南塞北的粮食纷纷运到,一场绵绵细雨缓缓降下,于靖龙又亲自下田领着农户种田,大明府经此一劫,竟无人逃荒,于靖龙自是得了表彰,许二奶奶杨氏,也得了五品的诰命,诰封节义夫人。

自此再无人敢说杨氏不守妇道之言,大明府众人只赞杨氏仁慈大义。

展老太太半闭着眼睛,身边的丫鬟吹着水烟袋的烟捻,小心地替她点燃,“你们说这次去辽东收粮,在大明府平价卖粮之事,全是许四姑娘一个小丫头一人的主张?”

“正是,小的与许忠颇有些交情,此事他断不会骗小的。”垂首肃立的展家商行的荀大掌柜说道。

“哼哼…邹氏这个没福的,竟白白放走了这样好的媳妇。”

“七老爷也是这样的心思,这些日子背后也没少感叹。”

“他感叹有什么用,是个怕媳妇的。”展老太太道,“行了,你下去吧。”她打发了荀掌柜走,这才起身转回到了内室,内室里坐着的妇人,见她到了,立刻站起了身,扶着她在榻上坐了,“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

“这样的姑娘,若是能嫁给咱们致仁,何愁展家四房不兴,我那可怜的孙儿,被外人传说是个傻的,又岂知他只是不说话罢了,心智又哪里比旁人差了?若非如此,让我聘娶致信不要的姑娘给致仁,我还觉得委屈了他呢。”

“可若是许家的姑娘真似传闻中一般,怕是难娶。”

“要说难,也不难。”婆媳两个正说着,外面又进来一个年轻的妇人,正是嫁到展家的苗盈盈,“给老太太请安。”

“我道是谁给老四媳妇出的主意,原来是你。”展老太太说道,苗盈盈嫁到展家,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人待见她,她一介孤女,又在姑姑家里住了多年未曾嫁成表哥这才嫁给了展家最没出息的展九做继弦,虽说该有的尊荣都给她了,旁地是丁点没有,苗盈盈却是个有心劲儿的,劝着展九务庶务不说,对上恭敬长辈,对下待前妻留下的女儿跟亲生的一般,这才入了展老太太的眼。

“媳妇出嫁之前在许家寄人篱下,许家的事还是知道些个的,九爷前阵子救了一对逃荒的夫妻,我瞧着那个做妻子的面熟,暗地里套了话却原来是许二爷原来的姨娘,姓张名唤栀子的,媳妇嫁人之前,听说了她被许二奶奶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了,跟她一起逃荒的却不是她之前嫁的那人,媳妇旁敲侧击之下,终于问出了天大的秘密,原来与她一起逃荒的人姓万,本是许二爷在辽东时的长随,两人早在辽东便勾搭成奸,当日许二老爷落水,万长随也随着跳了下去,没寻到许二爷,自己也险些送命,受了伤在渔村将养,等到养好了伤却发现主家已经扶棺离了辽东府,家人尽数散了,他也只得在辽东府留了下来,后来辗转听说许二爷留下一个通房有了孕生了子,被抬做了姨娘,细一打听,竟是他当年的相好栀子,他凑足了路费往大明府去,本想问过明白,却不想正遇上栀子嫁人,他跟着又到了山西,栀子嫁得那人虽有钱,人却长得丑,也无什么情趣,娶她无非是为了照应儿女,长随找到了栀子两人一拍即合,栀子也说出许家二房的那个遗腹子原是万姓长随的骨肉,万姓长随在水里受了伤,不能生育,自然想要找亲子,两个人趁客商不在,卷了财物私奔,谁知路上遇上了劫匪,失了财物不说,还险些丧命,幸好被九爷给救了回来。”

展老太太听得张口结舌,“原来竟有这样的事。”

“许二奶奶如今在许家的风光,一是依仗有个伶俐的女儿,二是因为有了能顶门立户的儿子,若是此事被揭穿,她就算是节义夫人又能如何?”苗盈盈最是知道许家人的嘴脸,如今许二奶奶已经是让人垂涎欲滴的肥肉,只要给许家人一个由头,许家人就会全部扑上去咬。

“此事若成,你当记首功!”展老太太听到这里展颜而笑。

76软硬兼施

嫁到展家做九太太的苗姑娘回来探望姑母了,这件事一阵风似地传遍了整个许家,有人赞苗姑娘穿得是多么富丽,头上戴得赤金头面足有七八两重,脖子上戴的珍珠项琏最小的珠子也有小姆指大,身上穿的披风是灰鼠皮的,两只手一只手戴着一副金镯子一只手戴着一副玉镯子,有见过世面的下人说,若非是商人家的媳妇有些首饰戴不得,否则她这一身要比京里的诰命夫人还要贵重,展家不愧是大商人,这么看来展七爷拿来供养九姑娘的那些个衣裳首饰,真的是九牛一毛一般。

许是因为苗姑娘带得一车的礼品实在是贵重,苗氏在许家众人面前又一次风光了起来,披着侄女孝敬的缂丝百寿黑貂披风,戴着侄女教敬的金刚钻戒指,四处显摆,浑然忘了自己不守信义,另聘旁人的前情。

苗盈盈不光记得给姑姑送礼,许家上下人人有份,往日寄人篱下的孤女,如今彻底翻了身。

第二日刚用过午膳,她就带着两个捧着六七个礼盒的丫鬟,往杨氏和许樱所居的小院而去了。

见到许樱就亲亲热热的拉着手不放,连许樱给她施礼都不肯受,见到杨氏更是飘飘下拜,“给二嫂子请安,二嫂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杨氏自来心软,赶紧扶住了她,“当日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既然樱丫头把你的事告诉了我,我就不能眼睁睁看你落难,再说了这也是为了维护许家的名声。”

苗盈盈拿着帕子抹了几下眼泪,“当日妹妹年纪小,不知感激,未曾重谢嫂子跟樱丫头,实在是我的不是。”她一招手,两个丫鬟把礼盒放了下来,“这点东西不值什么,略表心意。”

丫鬟把礼盒掀开,一盒是一对百年人参、一盒是各种海鲜干货、一盒是成匹的料子,余下的也都是值钱但不特别值钱的东西。

杨氏母女也不是眼皮子浅的,知道这些东西贵重也没有贵重到不敢收的地步,许樱心道苗盈盈在展家也算长了见识,知道见什么人该送什么礼,三太太苗氏那样的,别管什么体不体面、雅不雅致,只管真金白银好皮货的砸,母亲与自己这样不缺钱的,就要不失礼。

“你如今过得好,我也放心了。”杨氏笑道,“麦芽、麦穗,把东西收到库里去。”

苗盈盈又坐下来喝了茶,没口子地夸着杨氏,“我在莱阳就听说了,许二奶奶高义,平价卖粮解了百姓灭厄,被加封五品节义夫人,别说是旁人,就是我这个远亲也觉得面上有光。”

“这都是圣上体恤百姓,于大人明镜高悬的缘故,我无非是尽本份罢了。”杨氏笑道,许樱做别的事可以夸,经商上的事杨氏不想夸,一个闺阁女流于商上有建树,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嫂子这话说得轻巧,可这世上尽本份三个字是顶顶难的。”苗盈盈叹道,她转头去看许樱,“四姑娘真的是越出落越标致了,我未嫁时她还是个孩子样,如今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你快别夸她了,整日不知打扮,给她做了衣裳买了首饰也不知穿戴。”

“这是您家风好,四姑娘守礼的缘故。”说起来许家老太太已经快过周年了,许樱一个曾孙女,孝期已过,不用打扮得那般素淡,可许樱还是穿着雪青的衣裳,戴着银首饰,“如今标致守礼的姑娘,不知哪家有福份聘娶了去。”

“已经跟我娘家大哥家的长子下了小定,等过了孝期就下大定。”杨氏说道。

“哦,可是做过一任县令的杨大人家的公子?那可真是天作之合。”苗盈盈抚掌笑道,“对了,原先二嫂屋子里的张姨娘可是嫁到了山西?”

“正是。”张姨娘嫁人的时候,苗盈盈还没离开许家呢。

“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三月里我家九爷出去收帐,正好遇上了一对被劫匪给劫了的小夫妻,九爷心善,见那对夫妻都受了些伤,就将他们带回了展家,我听说了此事过去探望,见那落难的女子,竟与张姨娘长得极像,细问之下,那女子却说不是,我与张姨娘只有匆匆几面之缘,怕是我认错了吧,如今听你说她嫁到了山西,果然是我认错了。”

许樱听着她说这些的语气,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有杨氏还笑眯眯地听着,“这世上的人就有长得相似的,更何况你与张姨娘也不熟,认错也是平常。”

“许是这样吧,我听那夫君的口音也不像是山西人,倒有些辽东腔。”

“那就更不是了。”许樱接道。

“是啊,可巧这世上竟有长得如此像的人,若非我这次带得东西多,真想把她也带来,让你们瞧瞧。”

“表姑将这对夫妻留在家中了?”

“是啊,这两夫妻家里遭了灾,细软也被劫匪劫走了,又感念九爷的恩德,留在展家做了杂工。”

“原来如此,这也是恩德一件。”杨氏说道,苗盈盈却向许樱眨了眨眼。

“说起来您屋里的张姨娘也是好命之人,做过姨娘又生过孩子,还嫁出去做了正头的娘子,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事,我跟我的陪嫁丫鬟都说过,别总惦着攀高枝,与人做妾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若是好好的,我寻个展家的管事、掌柜的让她们嫁了,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您说得是正理。”杨氏说道,“我原对张姨娘和已经嫁了的百合都是一个心思,怎料她们各有机缘,如今过得都好,也算是全了主仆一场的情义。”

苗盈盈端起茶杯喝茶,腰上原来只是一闪而过的荷包露了出来,许樱立时就是一惊,那荷包…“表姑的荷包好精致。”许樱指着那荷包说道。

“哦,这是我的丫鬟绣的,尚能拿得出手罢了。”苗盈盈笑笑,“我在嫂子这里叨扰了许久,大太太约了我打叶子牌,就不久留了。”

“既是有约,就该早早的去才是。”杨氏也没有多留苗盈盈,她带着许樱,一直把苗盈盈走出院外,苗盈盈刚要出院子,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这荷包侄女若是喜欢,就拿着玩吧。”她从腰上解下来许樱赞过的绣并蒂白蓝百合花的荷包,放到许樱手上。

“那侄女就生受了。”许樱摸摸那荷包,里面是纸之类的东西。

杨氏一日里倒要去唐氏那里探看三、五次,见苗盈盈走了,换了衣裳就往正院去了,许樱回了自己的屋子,打开那荷包,里面是一封信。

信的字迹笨拙眼熟,是栀子的字…白蓝百合荷包本是栀子临出嫁时送给百合的礼物,当时许樱也在场,因花样特别一直记着,如今一看这荷包再一看这字,心里立刻就明白了。

再瞧瞧信上写的内容,心里凉了半截,此信约么是栀子坦白她所生养的儿子并不是许昭业的,而是万长随的,万长随找到了她,两人再续前缘,原本她为了儿子的前程死都不肯说出真相,怎奈万长随哄了她私奔后软硬兼施各种威逼,她这才说出了实情,如今万长随已经知道了,定要去许家要儿子,她万般阻拦不得,只得请展九太太捎信给许樱。

若是这信是栀子找人送的,许樱心里还能有些底,无非是求财罢了,若想要人,她也有法子应对,可苗盈盈…原先的苗盈盈顶天是对许家有怨,就算是自己救了她也消除不了这怨,可如今的苗盈盈,让许樱觉得有些看不透。

许樱把信翻过来看,背面写着一行字:“请来客院一叙。”这字不是栀子写得了,是极陌生的笔体,字写得也不算好,但很秀气,应该是苗盈盈的字。

许樱换了衣裳,只带着麦穗往三房的客院而去,原本应该在陪着大太太打叶子牌的苗盈盈果然在,桌上摆了果品香茶,却不见随侍的丫鬟婆子,显然是在等她。

许樱把披风交给了麦穗,让她在外面等着,“给姑姑请安。”

“起来吧,来这里坐。”苗盈盈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

“谢姑姑。”许樱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姑姑代为传递的信侄女收到了,不知姑姑如此大费周折,所为何事?”

“喜事。”

“哦?”

“展家四房长子嫡孙展致仁,生得相貌堂堂家称人值,欲求娶许家四姑娘。”

许樱啪地一声,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展家四房长子嫡孙展致仁,不是因目堵母亲和随众全数被土匪屠尽,又身陷匪窟数日,被吓傻了吗?苗姑姑…你不要欺人太甚!”

“外人只知道他傻了,却不知展家四房的产业,倒有一半是他的,只差一个善经营能守住财的媳妇倒为照管,更不用说他不是真傻,只是不说话罢了,心智并未受损,只要你嫁过去,就是展家四房的掌家娘子,坐拥百万家资。”

“我若是希罕百万家资的人,也不会平价卖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