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樱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倒也听出了这三对夫妻的性情,虽说是官家出身的,但因为家败了,在市井里滚了好几圈了,偏又还放不下架子,就成了如今这不上不下的模样,她心里叹了口气,怪道婆婆早死,从她留下的东西来看,那是个清高孤傲的,偏为了家族嫁到了商家,虽说丈夫是个好的,偏偏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在家里,生了三胎都没站住,婆婆张罗着纳通房,好不容易生了儿子,早前郁结于心的那些个病,也全都找来了,这才早早的就去了。

她听了会儿觉得听够了,使了个眼色,轻咳了一声,姚荣家的挑了帘子,“太太来了。”

杜家的人都住了声,一个个正襟危坐,瞧着一个俏生生的小媳妇莲步轻移进了屋,许樱本就生得白,模样冷艳逼人,头梳圆髻,戴了累金侧凤钗,因是新婚穿了件大红织金八宝花纹的对襟长袄,露出一截雪白的月华裙,脚踩着大红的绣鞋,鞋上缀着五颗梅花型的珍珠,这一身端是富贵逼人得很,她偏又进屋就带着恭敬,“外甥媳妇给大舅舅、大舅妈、二舅舅、二舅妈、三舅舅、三舅妈请安。”

这六个人眼睛盯着许樱自上那些个值钱的物件,别的不说光那赤金嵌明珠的手镯,就是当年杜家姑奶奶的遗物,据说是连俊杰拿了四两黄金,十六颗南海明珠,请京里珍宝斋的当家师傅打制的,光是人工费又花了四两黄金,如今落到了许家姑娘的手里,杜家的人颇有些“肉疼”。

“起来吧。”杜大爷咳了一咳,虚扶了一下,许樱站了起来,姚荣家的搬了把椅子,许樱侧坐着,这是真心拿杜家的人当连成璧的外家恭敬着。

杜大爷又咳了一声,“成璧呢?你们来京里,怎么没往家里来?偏把许家的亲戚走了个遍?”京城里的蛐蛐都能传几句闲话,连成璧夫妻昨天串了一天门子的事,自然是早就有传到了杜家耳里。

“这原是我年轻,遇事思量得少的缘故。”

“怕不是思量得少吧,是没把我们这几个穷舅爷放在眼里。”杜二爷翻了翻白眼。

“二舅舅您怪罪得是,原是我们小辈人的不是。”依着许樱的意思,真应该三家舅爷家都走遍了,无非是送上些礼品的事,杜家不管怎么样也是连成璧的舅家,如今是他们夫妻失礼于人前,如今她也只得陪笑脸。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许樱这样带着笑往边上一坐,一个劲儿的认是自己不对,倒让这六个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杜三爷咳了咳,“我们几个倒无所谓,支近的亲人,嫡亲的舅舅,哪有怪外甥的,只是不知你进了门,可曾给我那苦命的妹妹上过香?”

“自是上过的。”许樱说道。

“如此便好。”

问过了这句,一时间场面上就有些冷,六个人预备着一肚子的话,为得就是来找茬,可偏被许樱四两拨千金给避了过去,原先预备的话竟一句都没用上,杜大太太站了起来,“这原是我头一回来,竟不知道这宅子内里是什么样的,外甥媳妇你可愿着我们去瞧一瞧?”

“舅舅和舅妈来了,瞧瞧我们住的宅子如何,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大舅舅、大舅妈、二舅舅、二舅妈、三舅舅、三舅妈,外甥媳妇在外面引路,你们只管来看,我本年轻,这宅子是下人们布置的,若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几位长辈替我们小辈掌掌眼。”

这六个人许久没被人如此的恭敬了,自然有些飘飘然,一个个都拿着架子,站了起来,许樱在前面引着路,带着这六个人,把二进的宅子看了个遍,中午又备了上等的席面请他们吃喝一顿,走时又拿走不少礼品,又定了下次连成璧沐休时要登门拜访谢罪,这才将这六个原本想要闹些事的杜家人,恭恭敬敬的送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的体面人家败了下去,其中的种种不足为外人道。

132人情事故

连成璧刚进门就听见杜家的人来访的事,原本带着的三分醉意立刻就醒了,今日他头一日进翰林院做事,虽说因他有探花的功名,各个都能免多瞧了他几眼,却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到了晚上许樱的六叔出面请了几个同僚吃酒,众人在席间说得都是朝廷跟文章上的事,虽说有一两个人看他不太顺眼,但是有六叔调和着,倒也一时宾主尽欢,他们原觉得他持才傲物,又是商贾出身与翰林院清贵的风范不符,可瞧着他的学问是极扎实的,人虽有些傲气可也不是油盐不进瞧不起人,说话做事并无暴发户的习气,对他都改观了不少,连成璧也不是真的孤介到一进翰林就想着和谁都不交往,这些人多数也是读书人,虽说都有这样那样的脾气,终究和行商人家行事不同,他倒没想找什么知心良朋,至少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由此他也更感激替他引路的许昭龄,许昭龄说起来年龄也不算是多大,在一帮子年龄老大的翰林当中算是年轻的,于他却是长辈,几次提点都让他得益颇深,等回了自己家里,却没想到自己家的亲戚在许樱面前给自己丢脸了,难免有些惴惴,待回到正房时,瞧见许樱正对镜梳妆,细白的手拿着象牙梳梳过乌黑如瀑的长发,瞧见他时微微一笑,“老爷回来了。”

“嗯。”他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梳子,替她梳法,“怎么这么快又洗头?”

“京里风大,在外面一天总觉得头上落了许多的灰尘。”许樱瞧着镜子中的自己和只露出大半身子的连成璧,少年的手拂过她的黑发,忽然间一阵的恍惚,其实她是配不上他的吧…那么心底无私一片洁白无瑕的少年…

“今天杜家的人来了?”

许樱听他这么说笑了,转过身夺过他手上的梳子,“你这么说我倒要问问你了,京里有三位舅爷在,你当初为何不带我去拜访,如今倒让舅爷上门,反显得我失礼。”

连成璧被她说得一愣,杜家的人再差也是他的舅家,他品性本就孤高,恨不得一身白衣上面一丁点的灰都没有,可这杜家却是弹不掉抹不去的,自是不想见,他素来任性,不想见就不见了,却没想到许樱数落的就是这个,而不是杜家的人有多难缠。

“这个…”

“虽说如今杜家穷了,要靠着连家的接济过活,可是娘亲舅大,他们是你的亲娘舅,你娘过世的又早,舅舅是断断不能不敬的,退一万步说,你初到京城为官,人人都知你与杜家的关系,你若是失礼于人前,人不会说杜家人难缠,只会说你不孝。”

连成璧对人□故不是不懂,只是不爱守着那些个人□故过活,可偏又不得不入世,许樱说的他自然想到过,可想到了却没走心,说到底还是小孩心性,他能智计百出与盗匪相斗,可要说与人为善,他是真不懂,在家时是觉得那些人都是别有目的,索性除了祖父母和父亲、二叔,跟谁都不好,与谁都不深交,出门念书也是人人都与连成珏好,他不会似连成珏一般长袖善舞,索性就又谁都不理,偏连家的长辈都纵惯着他,也就是连俊青能说他两句,如今考上了探花要出来做官了,遇事自然欠考虑。

“他们…”他不喜杜家归根结底不是心疼钱,是心疼自己的生母,为了这些个亲人到死时都不得安宁,操碎了心。

“他们归根结底是你舅舅。”许樱整了整他的衣裳,要说亲人伤人,她受得岂不是更多?可杨氏教她的道理她是记得的,总归不能太过失礼,把别人的错处变成了自己没家教,让父母蒙羞,杜家的人无非是花了连家的钱养着,再加上嘴不好而已,比起许家的那些人简直是一群绵羊。

连成璧不说话了,这些道理杜氏活着的时候,舅舅们来了,他不乐意去见时,杜氏也和他说过,“我沐休的时候带你去拜访就是了。”反正杜家人什么样许樱也知道了,见就见罢。

连成珏站在客栈的二楼看向楼下,到底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贩夫走卒之间相撞也互有礼遇,来往众人都带着股子从容,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清茶,关上窗面对躺在床上赤着上身看书的男子一笑,“大人今日倒不急着走?”

“你若不急,我便不急。”男子约有四十左右岁的样子,身量高壮留着短髯,长相颇端正,只是他此刻一笑,带着三分的撒娇,若是认识他的人,怕要吓死。

“我来便是要来看你,怎会着急。”连成珏微微一笑,原本他是一张纯善的脸,此刻竟带上了三分的魔性。

那人坐了起来,拉住连成珏的手,“你若是不急,为何不住到我在京郊的园子里?反而栖身客栈?”

连成珏抽回了手,“瓜田李下啊大人,再说我身边还带着一位娇客。”

那人的脸冷了下来,“我倒要问问你了,那位娇客到底是谁?”

“那位娇客本是远山县江大人的千金,我嫡母的干女儿,也是我的义妹,我们自然是清清白白的兄妹关系。”

“兄妹?”他挑了挑眉,“我倒不知道这干亲也能称兄妹。”

“人家还看不上我呢,大人您尽可以放心…”他伸手玩弄着男人的发尾,“只是你如今就这般捻酸吃醋,我若是成了婚你待如何?”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自该是成婚的,只是不要摆到我跟前来就是了。”男子的嘴上这么说,话里却带着怨。

“我祖母的意思是让我入豪富人家做赘婿,此事若是成了,你我怕也是要少牵扯了。”连成珏推开了他,“反正你也不止我一个。”

“你又只我一个吗?”

连成珏冷笑坐到床边,玩弄着男子落在床上的腰带,那腰带是八块白玉所雕,暗刻着狮首纹,中间以环相连,环环相丝纹丝不乱,“说这话是不是有点太没意思了?”

“我早说过了,你自连家出来,凭你的本事和我的相助,一样可做成一番大事。”

“连家的都是我的,我的东西我干嘛要放手?”连成珏挑了挑眉,随手扯下了自己固发的白玉簪,一头的长发散落于肩。

“你既不想放手,难道真听凭老太太安排婚事?”男子本是朝中显贵,虽说品级不高却手握重权,又是太后的心腹,这世上美貌的男子虽多,他过手过的却也如同过江之鲫,偏连成珏如同泥鳅一般滑不留手,却莫名的带着魔性,让他怎么样也放不了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有何法子。”

“要说法子…”那人凑近他的耳畔,“你若对我好,我自对你好…这法子是人想出来的…”

江琳琅单手支肘倚在窗边,心里转了七八个主意,却没有一个能落到实处,她回了远山县去找干娘,干娘却把她交到了连成珏手里,虽说又派了个婆子陪着她,一路上连成珏也是君子得很,遇上生人也只说是护送自家的妹子上京,一路上殷勤陪伴,衣食住行关怀备至,为什么这般体贴的人,却不是连成璧呢?

她虽说一股子痴心上了京,可又近乡情怯起来,如今她已然离了家,再没有了退路,连成璧若还是那般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子,她也只有三尺白绫上了吊这一条路。

金环端着一碗拿白瓷莲花碗盛着的银耳莲子羹进了屋,瞧见她一会儿痴痴的出神,一会儿愁云满面,知道她是在想心事,“姑娘,您还是吃点东西吧,总不能无精打采地去见十爷。”

江琳琅点了点头,拿起调羹舀起半勺汤羹慢慢的吃了,“九哥可曾用膳?”

“九爷出去见朋友了,自是在外面吃了。”连九包了客栈的一整个跨院,往来的人都是他的心腹,赵氏派来的婆子王婆子,也是个嘴甜的,她跟金环一起给江琳琅编了个极美的梦,“你这般痴心,十爷也不是铁石心肠,定会为你的痴心所动,再说了还有太太,所谓长辈赐不敢辞就是这个道理,太太已然写了信让九爷交给他,你姨娘的名份自然是定了的,至于十奶奶…老太太让她跟来无非是因为她尚未有孕,若是有孕生了子,自然还是回山东老宅守家的,以姑娘你的人品才貌,还怕不能让十爷对您动心?”

江琳琅点了点头,喝碗了一整碗的汤羹,见王婆子进了屋,身后还跟了两个眼生的婆子,两人一人手里捧着两个高高的包袱。

“王嬷嬷…这是…”

“这是九爷替您张罗的衣裳,说您这一路上行路衣裳都不光鲜了,重新置办了些衣裳给您。”

江琳琅身上穿的衣裳就是连成珏在路上替她买的,这样的衣裳共有七套之多,料子都是极精美的,连知府夫人刘夫人所穿的衣裳料子也不过如此,她还没有穿过几次,却没想到…“不了,我的衣裳尽够穿了。”

“姑娘,您是尊贵人,这几件衣裳不值什么,您只管试试看,若是不合适,老奴叫她们拿去改。”

江琳琅听王婆子这么一说,又想起远远瞧见的许樱身上的衣裳,又觉得自己不穿好点,岂能与她争宠,只得羞答答的应了,金环赶紧拿了衣裳让她试穿。

“这件是绉绸的夏衫,此时穿最合宜,姑娘您先试这件。”金环拿了件绣了七色花鸟纹的绉绸夏衫出来,江琳琅摸着柔软冰凉好似流水一般的绸缎,半眯起了眼睛,好一似繁华美梦就在眼前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都猜出来这中年人是谁了吗?

133杜家琐事

杜家的人原居是西九胡同,因家败各自分散了,杜大住灯笼胡同,杜二住集市胡同,杜三住繁华里,连成璧趁着沐休带着许樱挨家的拜访了,也每家都送了礼物,这三家的礼物倒不难置办,无非是衣料、点心、水果罢了,都是许樱备下的,三家一样薄厚,绝不对让这三家挑眼,杜大话多了些,无非是端着长辈的架子对连成璧一通的数落,“我妹子命苦去得早,留下你失了教养,虽说有祖父母在堂,确是娇惯了些,于人□故不通,如今我是你舅舅,你失了礼我自不会计较,更不会四处去宣扬坏你的名声,可若是得罪了那些个势力的小人呢?朝堂之上不比普通百姓相交,那帮人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一个个阴险毒辣得很,你如今年少得志,连家根基又薄,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你倒掉,你若还是那一副被惯坏的小孩子脾气,怕是早晚要坏事,幸亏你媳妇是个晓事理的,不愧是山东许家之女,你日后要时刻谨言慎行,勿要再做不敬长辈的失礼之事。”

说真的,杜大爷的这些话还真是大实话,只是实话归实话,没有这么当着人的面说的,尤其是连成璧,打心里往外不尊重他,听他说这些话真是句句刺耳,条条锥心,若非许樱一直暗地里对他使着眼色,怕是要当场发作起来,待杜大爷好不容易住了口喝杯茶准备再接再励时,连成璧终于忍不住想要张口反唇相讥,谁料想许樱比他反应到底快了一步,笑吟吟地张了口,“舅舅您说得是,我们夫妻年轻,经过的事儿少,在京里除了您三位舅爷,也只有我六叔是长辈,您说得话我六叔也说过,在京里若无您们这些长辈提点,真的是寸步难行。”

这段话说得杜大爷那是受用极了,“嗯,还是外甥媳妇你懂道理啊。”

杜大太太瞧着连成璧的脸色那是越来越不对,又瞧了瞧底下许樱莲足轻移踩住了连成璧的脚,心道自家还要靠着连家的年金养活,若是因一时嘴快得罪了连成璧简直是得不偿失,也笑吟吟地把话拉了回来,“你口中的六叔可是翰林院编修许昭龄许大人?”

“正是。”

“我半年多以前在见过许大人夫妻,确实是一对极和善的夫妻。”杜大太太终究比杜大爷有心计,几句话就把话题给叉开了,“只是当时不知是亲戚,竟错过了。”

“如今不是知道了吗?”许樱笑了笑,“听说舅舅家还有大姐姐在家?大嫂子和小侄子可好?几位表弟可好?”杜惠苹跟连成璧同龄,但生日比他大一个月。

提起这事儿,杜大爷刚才得意的脸色尽敛,他虽说纨绔了些,可也赶上过好时候,也知要教导儿女读书,偏偏他的长男二十岁上没了,留下了孤儿寡母,女儿也因为家里的事,高不成低不就,许樱这么一说,他脸上就有了难色。

“你大嫂子年轻,家里又有年轻未娶小叔实在不宜守寡,年前已经改嫁了,留下了你表侄跟着我们夫妻过活,你大姐姐…”她原想着把女儿嫁给连成璧,没想到没成,等到再找一是年龄大了,二是高不成低不就了。

“咱们都是自家亲人,大姐姐若是在家,何妨请来一见?”

杜大爷夫妻互视一眼,杜大太太道,“请大姑娘过来,就说是山东的表弟和表弟媳妇来了,请她来见一见。”

杜惠苹原是知道连成璧来了的,也知道自己的父母登门到人家家里闹了一场,没想到没闹成,反被弟妹四两拨千金给哄了回来,原以为所谓沐休时来拜见是托辞,就算是来了怕也是送了礼就会借口有事匆匆的走了,却没想到过了两盏茶的功夫,竟有人来找自己,说是要表弟和表弟媳妇要见一见她。

她匆匆换了见客的衣裳,随着丫鬟到了前厅,就见自己的父母端坐在正堂,下面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妻,男的俊俏风流女的冷艳动人,衣饰光鲜中又透着贵气,当是自己有出息又富贵的表弟夫妻无疑,低头瞧了瞧自己,这身见客的衣裳还是去年做的,虽说没穿过几次,但无论是料子还是样子都死板得很,腕子上的镯子还是银镀金的,实在登不上台面…

她本也是熟读了诗书的,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进了屋,“女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连成璧和许樱见她来了,都站了起来,连成璧的脚也总算是自由了,他知道许樱是为了他好,他若是在舅舅家里吵闹起来,怕又是一场风波,后来放题转过来了,他也慢慢消了气,这个时候看见站在门外的女子,忽然一愣。

只见门外的少女穿着月白绫裙,藕荷色的褙子,脚穿藕荷色的绣鞋,衣边裙角绣得都是缠枝百合,头梳倭堕髻,侧戴一朵小凤钗,腰细如柳弱不胜衣,柳眉凤眼,极为美貌。

连成璧当然不是惊艳,而是这个女子生得与他的生母太过相似了,只是她眉梢眼角并无娘活着的时候那抹不去的轻愁罢了。

许樱瞧着这女子也惊讶,平心而论杜大爷长得不差,只是发了富整个人像是发了酵的面团一般,看不出美丑,可这姑娘的眉眼跟连成璧肖似的地方不少。

两人愣了一下之后,都施了平辈礼,“给表姐请安。”

“表弟和表弟媳一路辛苦了。”杜惠苹说起话来就不像杜氏了,杜氏声音软脆,她的声音则是带着疏离清脆,连成璧像是一下子醒了一样,再没看她。

杜大太太自是早就瞧出了两人的肖似处,也是微微一笑,“你们表姐弟不止生日接近,长得也像,你年龄小怕不记得了,你两岁时我带着你表姐去连家省亲,你娘曾给你们俩个穿了一样的衣裳去见你家老太太,连老太太都一时分辩不出。”

“这些事情,舅妈不说,我们这些作小辈的哪能知道。”许樱笑道,杜惠苹来了,与他们夫妻也见过了,自然是谈唠了一番家常,连成璧就借口还有两家要拜访走了,许樱却把杜惠苹记到了心里,她上一世对杜家的事知道的少,只依稀听连成珏讲过连成璧好似跟表姐还是表妹有过一番的纠缠,是这人?可瞧着他们如今相见的样子不像。连成珏那人满嘴的话十句有两句是真的就不错,许是在胡说也说不定。

他们俩人又拜访了剩下的两位舅舅家,因许樱在车上哄劝过连成璧,好歹让他听了话,不管听旁人说什么都不要当面让人下不来台,在另两家那里不管听到了什么话,总有许樱四两拨千金,笑吟吟地叉过去,总算那两家也走完了,两人面带疲色的坐上了马车,踏上了归程。

连成璧这一路上,几次脸都气得煞白,几次想要发作都被许樱给拦住了,到了车里揉着脚嘟着嘴瞧着许樱,“我说了听你的,你为何又要踩我的脚?”其实他有的时候就是一时之气,若是那一时一刻过去了,细想想当时发作怪没意思的,后面也就忍了,若那一时一刻若没人拦着他,他是什么话都说得出的。

“连大老爷的脚可是被我踩疼了?我替你揉揉。”许樱瞧着他的表情也忍俊不禁,怪道人说长得好看的人吃香呢,连成璧如今这姿态若是傻大黑粗的大老爷们做起来未免不伦不类,他做起来却好看极了,许樱忍不住去脱他的鞋,替他揉脚。

连成璧倒也不客气,脱了鞋袜让许樱替他揉脚,其实许樱踩他踩得不重,只是让他记得之前说得话罢了。

“那些人啊,都是些心空眼大的,可也没有多坏,他们也不敢过份,一个个的都指着连家的钱养活着呢,你也不必个个都瞧不起,你那几个表弟也不全都是提不起来的,学业上不成,总有有些别的本事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不用说旁人,比如你大表哥,如果你娘还在,有她照应着,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因学业过重调养不当没了,你娘去了,虽说钱一分没少给他们,可有你娘在和没你娘在,终究不同。”

连成璧走了这一圈,心里也有些反思,虽说二舅舅和三舅舅喊着穷,可也不算是穷,廖嬷嬷也说过他们俩都各自有一份营生做,虽不能与豪富人家比,也是小康之家,大舅舅虽说没别的营生,可子女是好的,他不应该不管不问,对他们避而远之,至于那些人贪财又爱充大辈的嘴脸,他在远山县连家那些不发达的族人脸上,见得还少吗?

“日后呢,亲戚来往自有我,你只管在衙门里好好做事就是了,杜家的几个舅舅比起许家的那些人,已然跟圣人一般了,若是遇上了他们,他们说什么你都笑眯眯的听着,几句话又伤不着人,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想一想,你若是当场让舅舅下不来台,被人说你不通人情世故,六亲不认,是谁高兴开心?你只管当他们是唱曲儿的,左耳听右耳冒就是了。”许樱揉着他的脚,温言软语的劝着他。

连成璧瞧着她笑吟吟劝着自己的样子,想起了自己因言闯祸得罪人了,反而让连成珏人缘日好,人人都说他好,说自己孤傲,无论在学堂还是在远山县亲族那里都是人人向着连成珏,心里面已然有几分明白,自己往日任性,实际是上了连成珏的当了,是啊,被人说是不通人情世故,六亲不认,高兴开心的只能是连成珏,这些道理他多少懂些,但也没人像是许樱这样温言软语的劝着他,他点了点头,往日他只是他自己,如今他有妻子,日后还会有儿女,总不能依旧任性下去。

两人乘着马车到了莲花胡同,却是一进连宅的门就听说,“老爷,九老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怎么想到了恪亲王?他这个时候还年轻着呢。

134金蝉脱壳

连成珏还是那一副老样子,衣着朴素嘴角总挂着笑,连丫鬟上茶来,都会接过来略一点头,连成璧瞧着他,也硬生生扯出来一个笑,瞧见连成珏略有些惊讶的表情,心中不由得暗暗的冷笑,“兄长此番进京倒是快得很,我们夫妻一路上游山玩水,也才到不过几日罢了,让兄长见笑了。”

“我是奉了太太的命出京,若是知道能赶上你们,我就快马加鞭了,进了京才晓得你们才不过到了几日罢了。”实情是他是与连成璧同一天进得京,只不过一个是上午,一个是下午罢了。

“太太?”连成璧挑了挑眉,“太太有何事让你上京啊?”

连成珏瞧着连成璧笑了笑,“说起来此事也与你有些瓜葛。”

“我?”

“太太的干女儿,江县令家的琳琅姑娘,你可还记得?”

“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个人。”他岂止是记得,江琳琅在连家二门堵他的事,他一清二楚,若没有许樱派人去接他,他怕是会当面骂江琳琅没羞没臊。

“她对你可不是依稀记得而是…”连成珏的脸上带出来了几分暖昧,“倾慕已极。”

“那又如何?”

“此事还是应该把弟妹请来一起相商为好…”

“此事又与她有何干系?”

“你还是把她请来得好。”

“此事兄长若觉得不便张口,自可以不说,请樱丫头来与不来都一样,我们夫妻素无什么隐瞒。”

“既是都一样,还是要请她来。”

就在两人缠夹不清的时候,躲在后堂听着的许樱咳了一声,“兄长您远道而来,可要用饭?”她一边说一坐后面走了出来,一副闲话家常的样子。

连成珏瞧见她便笑了,“都是自家人,一菜一饭足矣,弟妹您不用张罗。”

“这京里是我们夫妻两个顶门立户过日子,怎能兄长来了不招待饭食,传到山东去岂不要人人说我们夫妻那些个不懂礼的?”

“既是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连成珏知道这个弟妹并不好惹,听许樱这么说也只有生受了,难怪连成璧婚后竟然长进了,居然知道要去拜访舅家,听说三家都是宾主尽欢,翰林院的人也说连成璧虽说持才傲物,倒也不是不可交的,他这才匆匆而来,上一把猛药。

许樱在下首落了坐,轻弹了一下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刚才听兄长说到了江姑娘?是哪一位江姑娘?”

“弟妹嫁过来的时日尚短,怪道不知情,这江姑娘本是远山县令之女,因与太太投缘被收为了义女,与连家常来常往,与我们兄弟也有过几面之缘…”

“既是太太的义女,兄长又提起她做甚呢?”

“说起来话长,这位江姑娘是个痴心人,素来对十弟有些个痴想,本来你们已然成婚,江家姑娘身为官家女儿自是不能与人为妾,我以为此事就算揭过,谁知那一日太太将我找了去,说江姑娘自外祖家逃了出来,一心想要往京里来追你们,若是不依宁愿一头碰死…”

许樱的脸立时就沉了下来,“虽说小辈不该说长辈的不是,可太太此事做得不对,江姑娘既有了糊涂的心思,太太就应该先好言劝说着,再找她家里人把她带回去,找兄长过去又所谓何事?”

连成珏一笑,“不瞒弟妹说,我也是如此想的,谁料太太言道让我送江姑娘上京,见一见十弟,让十弟当面回绝了她,也好让她死心,好好回家嫁人。”

许樱忽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太太真是好糊涂!她一个未嫁女子怎好千里迢迢来见有妇之夫?她若是回去了,又怎好嫁人?”

“太太言道江姑娘是个倔性的,若是送回家,怕要偷偷寻了短见,她也是…”

“寻短见便寻短见,这般不明事理不守妇道的女子,寻了短见倒也干净。”连成璧一拍桌子道。

“十弟…我已经把她带来了,你且看在太太的面子上…”

“太太?”连成璧冷笑,“你让太太自己来与我分说吧!”他对着连成珏拱拱手,“兄长好走不送!”

连成璧这次的雷厉风行倒让许樱颇快意,心里面却隐隐觉得不对,连成珏比连成璧肚子里的蛔虫还要了解连成璧三分,怎会这般上了门,又这般轻易的就走了?

“蝶尾,你追上去看看。”连成璧显然也跟许樱一样的心思。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蝶尾跑了进来,“老爷,太太,九爷走了之后,留下了两个异常清俊的小厮!”

江琳琅换回了女子的衣裳,暗自有些后悔不该听了金环的挑唆,换了小厮的衣裳躲在连成珏的随从里进连宅,又避开旁人的耳目躲起来,如今被发现了真身,恭恭敬敬的请到了客房,晾了起来,“金环,你要害死我了。”

金环道,“姑娘,奴婢这是在帮您啊。”

“你这怎么能说是帮我?”

“您想想看啊,九爷是庶兄,十爷素来对他不喜,也不曾拿他当过长兄看,太太又只有一句口信罢了,岂能采信?您难道还要在客栈等下去吗?不如这般混了进来,与十爷自有一番的道理。”

“有何道理…”

金环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您是堂堂七品命官之女,我不信十爷不怕。”

江琳琅张大了嘴瞧着她,她这个时候才是十分的后悔,听了金环的挑唆做下许多的糊涂事,她要得又哪里是怕呢?可现下她已势成骑虎,若不听金环的怕也真的只有剪了头发做姑子一途了…

“禀老爷太太,九爷和他的随从来咱们家之前已经退了在客栈包的房子,如今不知所踪。”龙睛的话让连成璧与许樱对视苦笑了一下。

连成珏在外人面前自是对连成璧言听计从,还有几分惧意,如今他既知佯装出来的憨厚骗不了连成璧也骗不了许樱,京里又没有连家别的长辈,自然不怕原型毕露,连金蝉脱壳之计都能想出来,最妙的是因他素日为人极好,有忠厚的名声,连成璧就算一状告到山东连家,怕是他轻轻辩解之句,就能脱身,更不用说山东连家距此千里之遥,是远得不能再远的远水,可江琳琅却是近火。

“我去赶她走。”

“谁都能赶她,你不能。”许樱摇了摇头,“到时她撕了衣裳喊你非礼她,你当如何辩驳?”

“我又不会一个人去…”

“那她若是寻短见呢?”许樱又问,“若是连成珏想毁了你,只需要让江琳琅在这宅子里自尽,他到处宣扬你拐带朝廷命官之女私奔,结果始乱终弃,害得她自寻了短见,你待如何?”

连成璧瞪着许樱,就算是智计百出,听见许樱这般说,也没了解法,“那你又待如何?难不成留下她?”

“你若是留下她,那怕一个时辰,被旁人知道了,你拐带朝廷命官之女的罪名就算是做实了,江县令丢了女儿,岂有不查问的道理,怕是远山县的捕快已经到了京城了。”

“留也不行,送走也不成…”连成璧脑子转了一转,瞧了眼许樱,见她竟不是十分着急,“你又有什么法子?”

许樱瞧了瞧他,她自然是有法子的,她上一世之所以能对付连成珏,就是因为她在连成珏身边多年,早学会了他的狠毒,此事要解,无非是要看做事够不够狠罢了,“老爷,九哥走时,真的有落下两个清俊的小厮吗?”

连成璧本是极聪明的人,经她的一句话立时醒转过来,“是啊,他素来轻车简从,来时是一人带着一个随从紫薯,走时也是带着一个随从紫薯。”

江琳琅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只觉得四周都黑洞洞的,看不出一丝的光亮,在自己旁边还躺着一个人,她半眯了眼瞧见是金环,可要再动却没了力气,不知从哪里传来车马的声音,一队人马匆匆与自己所在的马车擦肩而过,她是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

许樱镇定地在鸳鸯戏水枕套上绣了一针,替她端茶的麦穗抖若筛糠一般,端在手里的茶杯叮当做响,许樱瞧了她一眼,“姚荣家的,你是已然成了婚的人,比这帮丫头经过得事多,你去看看外面五城兵马司的衙役和远山县的捕快,可否找到了江姑娘?”连成珏的手段玩得果然高妙,他们前脚刚把江琳琅藏在运菜车里出了连府,后脚五城兵马司的人和远山县的衙役就到了,他们夫妻见机不够快或是稍有犹豫,怕就要被他栽赃成功了。

这里是京里,比不得远山县山高皇帝远,稍有动静明日早朝御史怕就是要上奏折弹赅了,拐带朝廷命官之女,何等重的罪名,连成璧又何止革去功名丢官罢职那么简单,白存义一案无非是要显得他厚道,江琳琅案则是背后真正的杀招。

连成珏此计不可谓不毒!

她心里面后怕至极,可绣花的手纹丝不乱,镇定如常,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一丝的不稳,麦穗心里怕得紧,可瞧着许樱的样子,心里又不得不佩服自家的姑娘有大将之风。

姚荣家的自外面进来,“姑娘,衙役们已经把府里翻遍了,连井里都下去人看了,连江姑娘的影子都没瞧见,正在怨怪远山县的捕快大惊小怪,害得他们搜了探花郎的府坻呢。”

“你去传我的话,说义妹被恶人拐带诳骗了,我们这些人也是着急的,连家悬赏一千两银子,找远山县令之女江琳琅。”

“是。”

135进退之间

京城呢,说小绝称不上是小,可要说大绝称不上是多大,普通百姓家里出再稀奇古怪的事也未必能出胡同口,若是刘首辅的夫人出去交际,多戴了一朵珠花,不出一个时辰,全城的人都知道刘首辅的夫人喜欢某某家的珠花,样子别致极了,这样的小事都人人知晓,更不用说某大人的生日宴,某某大人到了,某某大人没到,某某大人礼到人没到,谁跟谁交好谁跟谁交恶,谁跟谁因为某件事交了恶,谁家又跟谁家结成了亲戚,莫怪外官每年都要派人上京,抄一份京里的邸报,免得离京太久,不知京中气象。

五城兵马司搜了新科探花的府邸,又隐隐牵扯着一个县令家的姑娘,这样的消息自是跟长了翅膀一样的四处乱飞,到了第二日,就已经是说什么的都有了,还有好事的人编排出了一整段的故事,什么县令之女倾慕探花,怎奈使君有妇,县令夫妻将女儿禁于阁楼,江姑娘听说探花离家赴任,带着丫鬟千里投奔,结果不知所踪,远山县的捕快千里迢迢追来,找了五城兵马司,搜检探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