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老爷!女儿也是为了奸人所骗,这才做了糊涂事,您饶了她吧!”

江琳琅哭道,“爹,女儿也想要三尺白绫了断了残生,可女儿去了自己干净,还要留父母兄弟姐妹在世上受苦,如今女儿身在尼庵,您二老只要一口咬定了连家的说辞,把那自作主张上京的捕快重责三十大板革了差事,说女儿只是偷上尼庵想要削发,过个一年半载,事此定能平息。”

江县令指着女儿手抖得不成样子,“我江万里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货啊!你有一番说辞,旁人自然也能拿舌头压死你,你一个闺中的女孩家,为了什么说要削发为尼啊?你这样的名声,还有谁会要你?”

“连家已然说了,这一路之上是连九护送女儿,事到如今连家总要给女儿一个交待,要将女儿许配给连九。”

江县令听到这里再不说话,连成珏他是知道的,无论人品样貌都是一等的,此事虽说江琳琅淫奔无德之罪,也有赵氏引诱纵容之责,连家出面把江琳琅娶回自家,自可以消流言于无形,若说江琳琅真的是为了连成璧千里淫奔,连家断没有让兄弟娶与弟弟有牵扯的女子的道理。

江太太听到这里也是转悲为喜,“你说得可是真的?”

“女儿是连家的人送到莲庵的,那个去送信的香客也是连家安排的,自然是真的。”

“老爷…”江太太看向江县令,江县令背过身去,“唯今之计自是只有听从连家的安排了,若嫁不成连成珏,你就立时与我去死!”

姚大掌柜是个四十几岁精明能干的壮年男子,人长得也是相貌堂堂,此刻却显得有些狼狈,他不停地抹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垂首站在莲花胡同京城人称连探花府的集墨斋外,连成璧却是瞧也不瞧他,只是低头写着请罪的折子,江琳琅的事闹得如此之大,他原一直不说话,可既已然有人写折子递到了御前,他总要写折子替自己辩解一番,却不能叫辩解,只能说是请罪。

他在折子上先说了江琳琅本是赵氏义女这桩事,又说自己一直埋首读书虽知有江琳琅其人,但因男女大防并未曾得见,亦不知江琳琅所谓倾心于他是所谓何事,所谓江家女为他从山东追到京城一事,他更不知情,如今风言风语颇多,他觉得女子名声第一要紧,不曾与外人分说过此事,只想自等水落石出之时,却没想到流言竟越传越离奇古怪,他这才不得不出言自辩,更要自领失察之罪。

落下最后一笔之后,连成璧合上了折子,揉了揉眼睛,“让姚无才滚进来。”姚大掌柜名叫姚茂材,所谓的姚无才是连成璧责骂他的说法。

姚大掌柜已然在大太阳底下站了一个多时辰,听见连成璧要见他,自是擦了擦额头上得汗,低头进了集墨斋。

“小的给少东家请安。”

连成璧冷冷一笑,“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少东家,我当你眼里只有我九哥呢。”

姚大掌柜听他这般说,流出来的热汗一下子变成了冷汗,他原先就猜想必是不会有什么好事,事到临头了,却也受惊不浅,人人都知道连家长房这一辈有一嫡一庶两位年龄相仿的少东家,嫡出的自然是被捧上了天,也是个有出息的,只是他们这些个掌柜私下里议论,若是十爷读书做官走了仕途,自是不会再走商贾之道,连家这产业八成是要落到九爷的手里,再加上九爷性子好人也精明,就有三、五个掌柜慢慢的被拉拢了过去,可他却不在此列。

想他姚茂材乃是连家商行在京城的大掌柜,一个月的流水留那些个小掌柜在旁的地方赚一年的,自然不会轻易被什么人收买了过去,却没想到春闱之时连成珏陪着连成璧赴京,带着人将他堵在了外室的卧房里,又扔出他假帐私吞银两的铁证,这才将他挟制住了。

再加上他听从连成珏的吩咐做得几件事都似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又有贴心外室劝解着,自也安心,却没想到今日被连十爷给叫到了莲花胡同,一张口就掀了他的老底。

“小的只是吩从吩咐,再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连成壁挑了挑眉,“那你在金鱼胡同的宅子又是怎么来的?那个千娇百媚的外室又是如何跟得你?听说你那宅子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你那外室穿金戴银呼奴唤婢,竟要比京里老宅的老太太还要威风,我虽说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却不是个傻子。”

姚茂材听到此处已经两股战战,几乎要站不稳,“这银子都是…”

“我年轻,不知一个大掌柜年奉几何分红多少,已然写信回山东问过家中长辈,你自等候他们处置你就是了,滚吧。”

姚掌柜立时站立不稳跪了下来,双手撑地磕头如捣蒜,“十爷!十爷您大人有大量,您饶了小的吧!”掌柜也是连家登记上册的世仆出身,为奴的贪主家的银两,千里流放已然是轻的了,就算是被衙门里的乱棍打死也是天经地义,若是此事被山东的老东家和东家知道了,他真的是罪该万死了。

“饶了你?”连成璧冷笑道,“你因何要求我,只管求连九就是了。”

“小的…小的知道连九在哪儿!”

内务府程家的先祖原是太祖的马弁,跟着太祖也算出生入死,只是无有什么将帅之才,唯有忠心一片,太祖登基之后,程家的先祖就是内务府首任的大总管,如今过了几代,大总管一职落到了另一个太祖心腹之后茅家的手里,程家得了个副总管的差事,却是风光依旧。

虽说全家人还住在当年太祖赐下的前门外程家胡同的两进旧宅子,可外宅、花园等至少有十几处,每一处都修得极精致,比如在海淀的泓溪园,就是各中翘楚,据说这园子是跟太宗的清漪园一起建的,用得都是清漪园的尾料,修得美伦美奂,极尽精美之能事,这个园子现在程家大爷程奉先住着呢。

龙睛戴着大斗笠,守在泓溪园的外面,他想了几个法子想要混进去瞧一瞧连九到底在不在,可是终究没去成,只得亲自守住了正门,又让十几个得力的伙计守在后门和两个侧门,到了午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行到了他跟前,车帘子掀开,露出姚荣家的清秀的脸出来,她使了个眼色,龙睛过去伸手接过姚荣家的递给他的吃的和水,“还没出来?”

“没有。”龙睛摇了摇头,如今他们虽知道了连成珏在哪儿,可却不敢闯泓溪园,只能守着。

“太太说不要急,慢慢守着,总有他出来的一天,连九不是那种会困居的性子。”

“嗯。”龙睛点了点头,叨着饼回到了原来蹲守的树下,正这个时候一辆马车出了泓溪园,在后面跟着的随从里有那个貌不惊人的孩子,可不正是紫薯!

紫薯既然出来了,连成珏想必会在车里,龙睛直接跳上了马车,姚荣家的拍了拍车门,车夫打了个呼哨,马车跟了过去。

龙睛以为连成珏会往偏辟的地方走,却没想到越走人和车越多,竟是进了城,又往内城走,一直走到了程家胡同,他没敢跟着进去,悄悄跳下了马车在巷子口看着,连成珏竟和程奉先一道下了马车,从侧门进了程府!

龙睛虽说年轻,可也听说过爷们玩弄小倌的事,这种事毕竟上不得台面,虽说达官贵人之间玩这个的颇多,也没有登堂入室的道理?程副总管这又是在玩什么?连成珏又是在耍什么手段?

龙睛心里疑惑,打定了主意要等,姚荣家的在马车里陪着他等了半个多时辰还不见连成珏出来,便回去向连成璧和许樱禀告了,龙睛一个人等到了掌灯时分,一直到蝶尾来换他的班都没有看见连成珏出来,既然连成珏是从前门进去的,程家这样的人家断没有让他从后门出去的道理,蝶尾让他回去睡一觉,梳洗一番,自己守着,到了第二日天亮,依旧没见连成珏的人影,难道连成珏竟从程家飞了不成?

140釜底抽薪一

蝶尾站在墙角搓搓手,虽然彼时还算是夏天,晚上却已经有点冷了,守了一宿被露水打透了衣裳,凉风一吹还真有点冷,他呆了一晚上,真的是又冷又饿,伸长了脖子往胡同里面看,却只见程家守门的小厮开了门,又有打杂的出来扫干净门前的街道,泼了净水,一派寻常的样子。

龙睛见他站在巷子口往里面瞧,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蝶尾吓得差点跳起来,转身瞪了他一眼,“人吓人吓死人。”

“别贫了,昨晚有谁出入吗?”

“自然是没人。”蝶尾接过来龙睛递过来的热包子,三两口就吃掉一个,“老爷怎么说?”

“老爷让咱们回去,说要另想法子。”

“那怎么能成?总要探听一二。”蝶尾又往巷子里瞧,龙睛拍了拍他的肩,指了指拉柴薪的推车…

连成璧亲自递给蝶尾一杯水,“程家的人真是这么说的?”

蝶尾用袖子擦了擦嘴,“小的用银子买送了送柴的大叔,他让小的跟着车进去,只说小的是他侄子,帮他搬柴的,小的见还有成车的鸡鸭鱼肉海鲜野味往内厨房拉,就问了一句,府上有什么喜事,程家的人说是姑爷上门了。那拉柴的大叔好似是经年往来的,就问了是哪位姑娘,那人就说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老姑娘,昨个儿来相看的,老太太一瞧就喜欢已然准了婚事,夫家是山东连家。”

连成璧沉默了一会儿,连成珏这招用得狠,家中长辈让他娶江姑娘的事,因他一直没露面,他可推说不知情,程家的人问他可曾订亲,他自可以答未订亲,这边程家允了,他再写信回山东禀告家中长辈,连家若是不准就算是亲事不成,也是大大的得罪了程家。

要知道这程家树大根深势力极大,尤其程奉先乃是太后的心腹,若是惹怒了程家,连家…

许樱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程奉先能为了与他长久把侄女许给他,手段实实地下作。”

“偏这下作的手段,是上不得台面的。”至此他才明白为什么家里一直让他读书出仕,有钱无势实实是寸步难行,处处受人欺负,比如这件事,连家当然可以将此事掀出来,把连成珏赶出家门,可程奉先却是不疼不痒,本朝这样男子之间的事多了,尤其是上位者与下位者之间的事,传扬出去上位者只不过是风流韵事,连家却免不了卖子求荣的名声,更不用说程奉先因此若恼了连家,连家怕是要伤筋动骨。

许樱轻轻揉着他的肩膀,“这一两日你让人看着程家,为妻的倒和六婶拜访了几家亲朋故旧,探听到一桩事。”

“什么事?”

“程家老太太信佛信得最诚,每逢初一、十五必上宝相寺烧香,程家大太太茅氏和程六姑娘每次必定随侍。”

连成璧抬头看她,“你是说…”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许樱没说的是连成珏机关算尽却没算出来自己是个重生的,早就知道他要娶程家女,连成璧找京里姚大掌柜麻烦的时候,她早已经把程家查了个底掉了,要知道在京里,从来没有谁家真的是家里风雨不透,半点风声都不露,连家根基虽浅,许家、陆家、梅家根基可绝称不上是浅,她着意打听之下,自然查到了程家不少的事,比如程老太太信佛,程老太太最溺爱的是幼子程奉林,最喜欢的孙女是程六姑娘,程奉先的妻子茅氏是太后跟前的大宫女出身,他能得太后的赏识多半靠妻子周旋,是以虽说在外面风流异常男女不拘,回到家里却是个二十四孝夫君。

更不用说她上一世对连成珏的外室,对旁地事知道得少,对程六姑娘知道的可是极多,那是个清高的才女性子,嫁为商人妇本有些委屈,因连成珏会哄人夫妻还算合美,对她这个外室是不假辞色,可本性却不算是坏,三十岁的时候不知为了什么跟连成珏大吵了一架,避入庵堂再不现身。

如今想想,想必是知道了连成珏和自己伯父见不得人的关系…说起来当时她还疑惑,为何他们夫妻反目,程家却依旧处处给连成珏撑腰,伯父程奉先还带他如亲子一般,自己能后来反击连成珏成功,是因为太后薨了,程奉先亡了,程家势微,再也无力也不想替连成珏撑腰的缘故。

这一世她可不想和连成璧一起被连成珏压制算计半辈子,等着程奉先死了再反击,只有釜底抽薪这一条路可选。

“这个月十五,老爷您可愿与我一起去宝相寺烧香?”

“就依夫人。”连成璧捏了一下她的鼻子。

茅氏半闭着眼睛,养了许久的神,身边的丫鬟婆子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只屏息宁神眼观鼻、鼻问口、口问心,只待她张口,茅氏睁开了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药。”捧着托盘的丫鬟端了盛在汝窑盅里的丸药过来,当着茅氏的面掰开了,揉成十二粒小药丸,搬在船形瓷碟里,又有丫鬟拿了盛了十二杯无根水的茶杯等在一旁,茅氏拿了小药丸,吃一粒药丸,喝一杯水,如此重复十二次,才算把药吃完,其间不说话也不抬眼看人,好似这世上再没有比吃药更要紧的事了。

待她吃完了药,又闭目养了一会儿神,这才开口说话,“你们说是谁要求见?”

“禀太太,是连探花的娘子许氏。”

“许氏…”茅氏想了想,“可是山东许家的?”

“正是。”

“如今山东人惹不起,咱们家又要和连家结亲,你盯着老太太那里,待她与方丈参完了惮速来报我知道就是了。”

“是。”

茅氏也是个奇女子,茅家本就是太祖身边的心腹仆从出身,只是茅家一直起起落落不如程家,偏到了三代以前出了个舍命救主的祖宗,茅家就此发迹,内务府世家由程、王、林三家独大,又加进去了一个茅,茅家为了显忠心,更将自己这一代的独养女儿送进了宫做了宫女子,就是这个茅氏,茅氏十三岁进宫,二十三岁出宫,一直在如今的太后当初的皇后身边伺候,兢兢业业恪尽职守,颇得太后喜欢,许嫁给了程奉先以后,一样时常进宫请安,虽说在外面是夫人,在太后跟前端水倒茶甚至洗脚端尿都毫无怨言,自是极得太后的宠爱。

她也知道程奉先不是个老实的,在外面花头颇多,但她只认定了一宗,不要放到她跟前碍眼,万事好说,程家老宅只有她这一个正室,别说有名份的姨娘,通房丫鬟都没有,程奉先又知道自己能有今天,靠的是妻子,自然对她也是百依百顺,她这日子过得是极顺心的。

至于程六姑娘的婚事,她倒觉得老太太把她嫁入商贾之家没什么大不了的,程家毕竟是内务府人家,真正的世宦文官当面对内务府敬让三分,暗地里却瞧不起得很,内务府的人稍一碰到政务,文官们立时就要炸窝,弹赅的折子雪片似地往皇上跟前送,早些年闹到文官撞柱明志皇上不得不让步,重责内务府的事也不是没出过。

程家的男子娶妻倒是容易,女儿却难嫁,除了同是内务府出身的几家,只有几家低阶武将或是新贵人家可嫁,老太太又不忍程六姑娘受委屈,挑来捡去的如今程六姑娘已然十八了还未有人家,依着她看嫁到连家正好,连家是经商的,要仰仗内务府颇多,自是要将程六姑娘当成菩萨供,至于连成珏…她瞧着样貌性情是好的,只是有股子说不出的不对劲,不对劲儿就不对劲儿吧,程奉先在外面也不是老实的,丈夫,一丈以内才是夫。

她正这么想着,就见外面的仆妇引进来一个颇水灵的少妇进来,只见这少妇头梳圆髻,侧戴点翠凤钗,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却透着股别样的风韵,果然是个难得的美人儿,难怪嫁了传说中美冠京师的连探花。

“连许氏给程夫人请安。”

“起来吧。”程夫人笑道,“听说你们夫妻也来礼佛?”

“正是。”许樱笑道,“我听说这宝相寺灵验,便出了门,谁知到了山门却见四门紧闭不待客,说有贵客到,听闻是程家在此,特前来相求…”

“佛寺本是众人布施所建,理应迎四方香客,只是我家老太太身子不好怕受惊吓,这才求了主持暂闭山门,既是你们夫妻来了,便一同拜佛又如何?”

“如此便多谢了。”

“连十奶奶何必如此多礼,说起来程连两家就快要结亲了呢。”

“结亲?”许樱疑惑道。

“你竟不知情?昨日我家老爷带了连九爷回府给我家老太太相看,欲要把我那侄女许给他…”

“竟有此事?”许樱眉头微皱道,“不怕程夫人笑话,我们已然找我家九哥找了半个多月了…竟不知是在程家…”

141釜底抽薪二

茅氏一愣,她以为连九与程家结亲,连家是知道的,毕竟连家娶程家女是高攀了,六姑娘虽说是庶出的,可却是从小长在老太太身边,连她这个伯母看在老太太面上都要敬让三分,免得惹老太太不高兴,程六姑娘本来也没什么可指摘的,模样虽是中人之姿,可性情外柔内刚,守礼恭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这个伯母也觉得谁娶了她就是有福气的,听说了连九,也是觉得可配罢了,却没想到连家竟全不知情。

她又想到许樱一直叫连九九哥…连九也是庶出,可不管怎么样长幼有序,连家竟是先给连十娶了妻,连九还未定亲——

原来她没多想的事,如今不得不多想一想了,想到这里她笑道,“正是在程家,我家老爷与他一见如故,颇喜他的人品才学,想到自家有个老大未嫁的侄女,这才把他带回了家,让我家老太太相看,许是他还未与家里人说此事。”

许樱眉头皱得更紧了,“请问夫人,他可是回了家,还是仍旧在程府?不瞒夫人说,家里有些事想当面问他而且…”她瞧了一眼茅氏施了一礼,“家里已经替他定下了婚事,只因找不见他才…”

茅氏眉头也皱了起来,“连十太太,您别说了,咱们相见就是有缘,只是我家老太太正在参禅怕不能受打扰,您还是改日再来礼佛吧。”

许樱深施了一礼,“如此我就不扰扰了。”

茅氏点了点头,“来人,送连十太太。”

送走了许樱,茅氏心里却像炸开了锅一般,连九身上竟有这么多的事,老爷不知道吗?以她对老爷的了解,老爷必是知道的,他这人生性多疑,若非对连成珏知之甚详,是不会把他带回家的,可若是这样,老爷这般做事又是为何?连家已经替连九安排了婚事,论家世肯定是不及自家的六姑娘,连九莫非是为了躲婚事?连家最近发生的事她也有所耳闻,莫非还有内情?自家老爷肯这么帮他…茅氏的脸色立刻变脸了。

送许樱的是茅氏的心腹嬷嬷本姓黄,黄嬷嬷送走了许樱回来,凑到茅氏的耳边说,“老奴见着连探花站在马车外等着连十太太,两个人在马车边说了些什么,连探花大声说了句‘他竟如此不知廉耻’,连十太太捂了他的嘴,又回头看看老奴,老奴只佯装无事,看着她上了马车走了。”黄嬷嬷沉吟了一下,“太太,老爷不会是犯了老毛病了吧…”程奉先男女不拘的事,在程家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事,年轻的时候为了这事儿被程老太爷打过不止一次,程奉先于女色上重欲不重情,男色上却是时有动情…想那连成珏长得实在是不差…

“他总不至于如此…过份…”将自己的侄女嫁给自己的姘头?茅氏想想就觉得恶心。

“太太,事关姑娘终身和程家的名声,查一查总是——”在外面搞男人是一回事,把自己的侄女嫁给自己搞的男人是另外一回事,“若是被太后知道了…”

“此事交托给你了,务必查清楚。”茅氏环视左右,她身边得人她清楚,都是忠心耿耿的,可也保不齐,“今个儿的事若是走漏了一星半点的风声让老爷知道了,我也不问是谁说的,你们这些人通通发卖一个不留!”

“是。”

连成璧靠在马车上,斜眼瞧着许樱挑眉一笑,眼神里透着七八分的戏谑,“太太好胆识,我当你去求见程老太太,却不想是茅氏,那茅氏乃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出身,跟在皇后身边整整十年宫里的秘辛不知道见了多少,却得了个全身而退,茅程两家能有今日,多一半是她的功劳,你竟找上了她…”

“程老太太必定护子,程六姑娘还是个未嫁女,茅氏在太后身边多年,自是什么都经过见过,我透一点风给她,她自然晓得厉害,我说得又都是实情,有何可怕的?”这世上最要命的就是那些个说了一半的“实情”,许樱明面上什么都没说,可也什么都说了,茅氏真是像外人传得那般厉害,怕是已经猜出了一半真相,她没说的那些,茅氏自也会查出来。

马车缓缓驶下山路,迎面却来了个骑着驴子的人往山上走,许樱隔着帘子瞧见了一只木脚,心里立刻缩了一下,掀了车窗帘向外看,却是个六十多岁颇眼生的老翁,连成璧见她脸都吓白了,搂着她问道,“你怎么了?”

“我以为瞧见了认识的人。”

“你久在深闺,哪会认识什么外人。”

许樱按了按额头,“不瞒你说,我前几天做了个梦,梦见一个脸上有疤一只脚是木脚,年龄四十多岁的人在前面走,我那苦命的姐姐许榴一身嫁衣浑身是血跟在他的身后,看见了我似是想要对我说些什么,瞧见那人时又一脸的恨意,可她偏说不出什么,我只瞧着她的口型,好像是说管…”

连成璧原本是笑着听她说话,听到这里时表情凝重了起来,“你这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害你三姐的人可不就是姓管的。”

“我总觉着是三姐托梦是为示警,那姓管的至今还未落网,我想一想就…”

连成璧叹了一口气,“官府原来抓他得风声还算紧,如今怕也是放松了…”他想一想许榴的苦命,摸了摸许樱的头发,“你也别太难受,连家别的没有就是银子最多,所谓财帛动人心,江湖上多得是亡命之徒,咱们就是用银子砸也要把他砸出来。”

许樱点了点头,“好。”

连成珏自不能在程家住太久,离了程家又住到了程奉先替他安排的小宅子里,他也算是放下了心中大石,提笔写信回家,大意是在京里偶然与程奉先相识,得他的邀约去程家小住,恰得了程老太太的赏识,欲将程家六女许配与他,他不敢擅专,特修书回家请长辈允准。

他最是知道连家长辈的,他们虽最偏疼连成璧,踩着他连成珏,可也不会放过跟程家成为亲家的机会,更不用说他在写里说了是程家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连家若是一口回绝,怕是给脸不要脸,程奉先搞出些事端来也算是师出有名,连成珏冷笑,也该让自小在蜜罐里泡大的连成璧知道那些个长辈都是何等的势利了,连成璧虽说是他们放在心尖子上疼的,可若他连成珏给连家带来内务府的关系,甚至是成为皇商的未来,连家也不会拒绝他。

他写完了信一抬头,看见了镜子里面的自己,因在私宅中小住,只穿了件莹白的潞绸圆领直缀,松松的系了丝绦,头发半披,更显得眉目俊秀弱不胜衣,他摸摸自己的脸,无论男女,长着一张好看的脸总是占便宜的,女人、银子、血亲没有一样不可以利用,自己的身子更是如此,只要能得到连家,堂堂正正的做连家家主,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一个个都跪倒在他的脚下,就没什么代价是他不能付的。

他正瞧着自己发呆,紫薯端着铜盆掀了帘子进了门,瞧见他在照镜子,不由得红了脸,低下头放下洗脚水,“九爷,请您洗脚。”

连成珏斜眼瞧了瞧他,“你瞧不起爷?”

紫薯咽了咽口水,“小的不敢。”

“那你为何不敢正眼瞧我?”他用穿了暖鞋的脚踢了紫薯一脚,他的这些事,紫薯全都瞧在眼里,可紫薯一不赞他,二不暗地里鄙视他,只是有的时候会用他看着就浑身难受的眼神瞧着他。

紫薯被踢得坐倒在地上,抬起头看他,只觉得自家的九爷一会儿是贵公子,一会儿又像是妖媚的狐精,这个时候又似凶神恶煞一般,好似答错了,立时就会要他的命一样,“小的…小的只是觉着…以爷的人品才貌,离了连家未必不能出人头地,何必…”何必机关算尽,竟连自己的身子也搭上去了,爷不喜欢那姓程的,也不喜欢那个姓白的,与他们幽会过后总会泡好久的澡,用过的被褥衣裳也会全都扔了,为何又要如此…

连成珏盯着他瞧了许久,久到紫薯以为自己这次说错了话,怕是要丢掉性命,却没想到连成珏笑了,“哈哈哈哈哈…这些年…只有你瞧见了我是什么人,也只有你说了这话…哈哈哈哈哈…”连成珏仰天狂笑,最后竟笑出泪来,他擦干净眼角的泪,“连家是我的,我凭什么不要?我凭什么拱手让人?只凭他是从所谓原配嫡妻肠子里爬出来的?这些年他除了读书之外还什么了?偏要我鞍前马后的伺候他?他说话得罪了人,却偏要我去四处陪小心?亲戚们人人背后说他任性狂妄目中无人,远不及我,当面一个个却都把他捧上了天…”他眼睛忽然眨了一下,好像听见了些什么,话风一转,“他打伤了人,偏要我去抵罪,我受了十记杖责,竟无一人问我伤得如何,如今连江家那个千里淫奔的□都要我替他娶了,好圆了他清白的名声,你当我想离开连家就能离开吗?他们不吃我吃干抹净拿我的骨头渣子去喂连十,是不会放我走的。”

紫薯听得目瞪口呆,刚想说些什么,就见程奉先掀开帘子进了门,搂住不停发抖的连成珏,吻着他的发顶,久久不愿放手…

142釜底抽薪三

程奉先在小宅子里享着温香软玉高床软枕,只觉得古人说得什么**苦短日高起之类的诗文都是有感而发,在小宅子住了一夜之后,又让人传信回家说自己衙门里有事,晚膳不回家用了,竟搂着连成珏在小宅子里窝了一整天,只愿天黑得更晚一些,让他不必早早回家面对自家的活规矩雌老虎。

可他却不知自他一踏就这小宅子,就有人将他的行踪报给了原配茅氏,茅氏又悄悄地把程奉先的心腹长随二丑给拘了来,让黄嬷嬷拿出十分的本事拷问,二丑虽说是忠心的,可也经不住黄嬷嬷从宫里传出来的手段,扛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扛不住了,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

黄嬷嬷小声禀告了茅氏,“太太,您猜得没错,那连九果然与老爷有些瓜葛,连九离了程家,就被他安置在了西桥九条的小宅子里,老爷不在家时,一直是在他那里住的,就算是今个儿晚上他说衙门里有事,也是在他那里留宿…”

就算是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从旁人嘴里知道了实情,茅氏还是气得几乎要把一口的银牙咬碎,“程奉先!”

“太太,您熄怒啊…太太…”

“我怎么嫁了他这样一个不只廉耻的东西!”茅氏当初在皇后身边自小宫女做起,一直熬到了大掌事宫女,什么事没见过?什么人没遇上过,只是心里打定了主意要出宫嫁人,做个堂堂正正的掌家夫人,免得天生矮人一头受欺负,当初在一起的姐妹,除了一两个苦命早丧的之外,都被皇后安排着嫁了人,留在宫里的如今有还做了太昭仪的,说起来风光,年少守寡又是何等的凄凉?

偏她出了宫,想要嫁与人做正室倒是不难,可依着她的年龄多半是继弦,进了门就做继母,挑来选去的选到了因年少时荒唐名声不好误了婚事的程奉先,年近而立却是正室虚悬,他又被人说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嘴巴又甜又会做事,她一咬牙一跺脚,嫁了。

这些年的日子过得也确实是舒心,她知道程奉先不老实,可若是不搞到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就装没那么回子事,反正外人眼里风光体面都是她的,程家也只有她生的一儿一女写在程承先的名下,外面到底有没有外室子,她是一概只做不知情的。

谁知程奉先冷不防竟给了她这么一闷棍,打得她措手不及,让她痛彻心肺,“程奉先…”

黄嬷嬷自然是知道自家太太的心事的,依着太太的人品,若非是出宫时年龄大了,心气儿又高,不肯做人后母,怎会嫁给年少时就有荒唐名声的程奉先,索性成婚后程奉先是个识趣的,人人都说他浪子回头金不换,自家太太捡了个宝,却没想到夫妻相合十年,竟又遇上了这样的事,“太太您还是要熄了怒气,先想一想怎么整治那个姓连的男狐狸精才是,总不成真让他成了六姑爷,日日在您跟前碍眼。”

茅氏冷冷一笑,“我不知道便罢了,如今我知道了,岂能让他称心如意?你且把西桥九条的门牌写给莲花胡同的连探花府上的人,让连家去接人,就说老爷原不知道连家竟已经替连九相看好了媳妇,一时莽撞了,如今既然已然知道了,婚事作罢就是了。”

“是。”

连九如此做为,必定是身为庶长子不甘心屈居于嫡出弟弟之下,这才出了勾搭程奉先,娶程家女,让程家让他撑腰的计策,连十身为嫡子,既看出了他的计谋,又岂能容他?这才有了连十太太在庙里与她“偶遇”之事。

连九落到了连十手里,必定没有什么好下场。

至于程奉先,真是老虎不发威他当她是病猫,她这些年装着温良恭俭让,倒让程奉先失了恭敬,罢了,她本来也不盼着夫君给自己增光添彩,他既是个得势便逞狂一遇美色就糊涂,为了讨好情人连自家侄女都能卖的无情无义之人,就不妨拘着他、养着他,让他乖乖的呆在家里就是了,内务府副总管就不要做了,让这样的人替太后做事,她头一个不放心。

可程老太太必要安抚,程二爷是个聪明晓事理的,程二太太也素来与她交好,程家非要占一个副总管的位置,就将这个位置交给程二爷就是了。

茅氏心里虽气,却也是在宫中经过风雨的,如今的太后当初虽为元后,却是个无子少宠的,她跟在太后身边什么阵仗没见过,早就化解了怒气,想了解方,至于程奉先这个人她是万万不信了,如今他不过得了权柄几年,就敢为了讨好情人出卖侄女,若过了几年他羽翼丰满自己挟制不住他了,八成是要连她这个原配都要被“卖”了,心里虽可惜副总管之位,还是下定了决心。

“黄嬷嬷,替我换衣裳,我要去见老太太,再叫人传信到茅家,就说我晚膳之后要回去一趟。”

“是。”黄嬷嬷知道,自家太太已经有了应对之法,至于程奉先,就让他先不知死活的美着吧。

连成珏二更天时送走了程奉先,叫了水替自己梳洗了,却总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事,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他究竟算错了哪里呢?京里的姚大掌柜是他的人,莲花胡同那里他也自有眼线,这些天一直颇为平静,连成璧貌似依旧被江家的事缠着,听说虽说山东传来消息就是江家的姑娘找着了,是那姑娘跟家里堵气带着丫鬟去了离外公家不远的尼庵要落发出家,被尼庵的人哄住了戴发修行,因那尼庵平素里就庙门紧闭少有人来,江姑娘并不知外面为了找她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待她被香客发现,报了官,才知道自己竟惹下了大祸,江县令也重罚了人云亦云听风就是雨,为了找江姑娘上了京城将事情闹大的捕快,可风言风雨却没停,好好的官家姑娘是怎么堵气跑去要出家的呢?

又有要把矛头指向了年少得志样貌俊美的连成璧,连成璧在朝堂之上替自己几番辩解不说,还上了折子陈情,索性连小皇上和刘首辅,肖将军在内的众人都觉得他实在是无辜,更不用说山东仕人同气连枝,官官相护,早就有人言以连成璧的人品样貌,不用勾引人就有那轻浮的女子追随,他又怎知哪个不知名的女子对他有什么样的心思?要是桩桩件件全算在他头上,他岂不是太委屈了?

连成珏想到这里冷笑了一下,连成璧的样貌他未晓事之前也觉得是好看的,真晓了事又觉得他是个木美人了,整日端着架子,唯恐旁人对他有什么别的心思,无情无趣得很,喜欢他的都是些棒槌,真玩家哪有瞧得上他的。

比如程奉先,就是先见着了连成璧,引着他说了两句话,连成璧冷眼一扫,转身就走,怕是都没看清楚程奉先是谁,偏他瞧见了程奉先穿得鞋子,又听见了旁人叫他程爷,猜出他的身份,趁着连成璧转身疾走,回眸一笑,立时让程奉先失了魂魄。

他知道自己是兵行险招,可若非如些,他怕真是要被连成璧压制一辈子,再无出头之日,至于离了连家,他小得时候想过,长大后是一星半点都没想过,且不说连家的银钱几世积累,虽说藏着富,可露出来的那些也够旁人白手起家挣几辈子的了,就说那些个所谓的亲人,他若是不做连家家主,如何能得他们仰视?不争馒头,他也要争这一口气。

他心里这么想着,在新换的被褥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直到樵楼鼓打了四更,这才累极而眠,待到天亮时,他忽觉一阵心惊,睁开了眼睛,只见自己床边的凳子上坐着的,正是——

“九哥,好久不见。”连成璧一身白衣腰扎大红嵌宝的腰带,头发整齐地束在网巾中,微微一笑,露出雪白如玉的整齐牙齿,在阳光下恍若嫡仙一般。

“是你?”连成珏坐了起来,闭了闭眼,心知自己的那些事连成璧都知道了,他素来自许聪明,却也不得不承认连成璧也是极聪明的,唯一不如自己的就是不通人情世故,不知收买人心,连成璧既然敢坐在他的床边,必然是——“程奉先被拘在家里了。”

“听说是病了,不能理事,已经由他的兄弟程奉魁接了副总管的差事了。”

“好,好,好…这招釜底抽薪用得好。”连成珏挑了挑眉,“你知道姚大总管是我的人了?”

“知道了。”连成璧道,“他藏得自然是极深的,面上与你也素无往来,可却露出了一处破绽。”

“什么破绽?”

连成璧盯着他的眼睛笑了,“九哥还没想到吗?”

连成珏想了想也笑了,“女人。”他这件事,算来算去竟都是坏在女人手里了,他替姚大掌柜挑的女人是极狐媚懂情趣的,也知道不招灾惹事,却忘了姚大掌柜的发妻,他在外面有了人,发妻又岂会不知?他自认将程奉先掌握在鼓掌之间,却忘了他畏妻如虎,一旦被家里察觉,在他跟前呼风唤雨的程奉先,屁也不是——

143连成珏“死”

连成璧回家时,许樱已经睡着了,背朝着外面,整个人在被里缩成一团,连成璧让过来伺候的丫鬟退下,自己脱了衣服上了床,轻手轻脚地盖上被子,许樱翻了个身,倚在他的身侧,身边多了一个人让她浑身一激灵,睁开眼看见连成璧,这才回过神来,“你回来了。”

“作梦了?”

许樱摇了摇头,就算是作梦她也不记得梦见什么了,只记得累得很,前世的今生的许多事纠缠成了一团,“连成珏呢?”

“我一直把他送上了回乡的船,自有老太爷的心腹押着他回山东。”连成璧伸了个懒腰,他坐了整整一天的马车,除了路上打尖就没下过车。

“老太爷和老太太的意思还是养着他?”

“总不能把他逐出家门,他那性子若是无人管束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祸来,连家已经跟江家订好了亲事,他回家就替他和江姑娘成亲,老太太说就让他们夫妻在老宅的西跨院住着,养着他们,不许他们俩个出门。”

许樱心里虽觉得不对劲儿,还是点了头,连家的人终究还是护短,连成珏再怎么狠毒也是连家的人,他做的事又都没有造成什么后果,自然是养着他了,再说真要把连成珏这么赶出家门,许樱也一样不放心。

“我已经写信给了二叔,让他一定要查出连成珏到底收买了几个掌柜,也让他把连成珏原来住的院子翻过来搜一遍,看看能找着什么。”

许樱又点头,连成珏那性子,他自己住的院子必然会有些东西,但不会多,狡兔三窟,他外面肯定藏了救命的钱,唉…连成珏这人,那怕死在许樱面前,许樱也要拿刀子割下他的头才能让自己信了他是真死了,如今看起来是他们夫妻大获全胜,实际是只赢了一局。

连成璧叹了口气,“唉…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可不这样就真要把连成珏杀了以绝后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