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樱安慰他,“不管怎么样,总要把他这些年做了些什么查清楚,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

两个人正在小声说着话,忽然外面有人拍门,守在外屋的麦穗过去刚开了门,就见来人直冲了进来,隔着帘子喊道,“十爷!送九爷回山东的船被砸沉了,九爷被一伙水匪给劫走了!”

连成璧忽地坐了起来,“你说什么?”他知道连成珏在背地里做了许多的手脚,使了很多的手段,他跟江湖黑道上的人有牵连这事儿却是头一遭听说,若早知道他在黑道上有人脉,他又怎会只让连家的货船捎带他走。

回来报信的是龙睛,他是连成璧派着押送连九的,他喘了许久的气,“送九爷回山东的船刚驶离码头没多远,船舱里就进了水,船老大使人去淘水,小的怕九爷趁乱跑了,就一直没动,后来听船老大喊是有人在船下凿船,又听见有人喊水匪来了,船老大喊让大家把货给推到水里,免得船翻得太早,又让会水的泅水,不会水的抱木板,说要弃船,小的怕九爷淹死在船里,替他解了绳子,谁知他推开小的就跳到水里了,小的亲自瞧见他被穿着黑水靠的水鬼劫到了小船上。”

连成璧眉头皱得死紧,“你是说刚一驶离码头就遇上水匪了?”

“是。”

“通州码头乃是漕运重镇,素来有漕兵和水军把守,哪有水匪会在离码头那么近的地方下手劫货的,看来那伙人是专门救他的。”连成璧深悔自己想事太浅,他若是真投了匪,连家受得牵连怕是更大。

许樱隔着帘子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明白大约劫走连成珏的是管仲明,这两人相识的竟比她想得要早得多,不过以连成珏的心性,他岂会真的堕入黑道?怕是还有别的图谋,他既然连船驶离通州都等不了,非要在通州码头逃走,八成在京里有顶顶要紧的东西,不管怎么样,他从连家的货船逃走就是他自己要脱离连家了,“成璧,九哥既落了水,总要派人捞上一捞。”

连成璧一愣,继而点了点头,“龙睛,你速带着得力的伙计回通州,我明个在衙门里请了假就过去,总要捞一捞九哥。”连成珏不管是打得什么主意,是要重聚势力以图东山再起,还是真得自暴自弃要破釜沉舟入黑道,连家总要摘干净才是,他既然“落了水”她就让他再起不来。

连俊杰看完了信,又将信交还给了连俊青,“孩子到底是大了。”他叹了口气,再没说别的,连俊青点了点头,虽说他是叔叔,连成珏、连成璧都是他的侄儿,可非要在两个人中挑一个,他怎么样也要挑连成璧,且不说他是连家盼了几代的探花郎,就因为他是许樱的丈夫,也他也必定会倾尽全力相帮,更不用说连成珏这几件事都办得太过份了。

他之前带着江姑娘上京,可以推说成是被嫡母所逼,可是除了嫡母还有亲生父亲、亲生祖父、祖母可以告诉,连成珏虽说书读得不像连成璧那么多,人情世故却不可谓不懂,带江姑娘上京是什么后果,他岂会真得全然不知?

更不用说他上京之后,将江姑娘带到了莲花胡同连宅,一转身就没了人影儿,若非成璧夫妻见机得快,将江姑娘送出连宅,怕是这会子成璧已然丢官罢职被投进大牢了。

他和程奉先的事更是让连家众人火冒三丈,断袖之癖古来有之,可他却是卖身结交权贵,把连家的面子往地上使劲儿踩,更勾结奸夫想要挟程家以令连家,实实是阴险毒辣。

要依着他们兄弟的意思,就应该审问清楚他收买了多少连家的掌柜,又暗地里存了多少家私,问明白之后将他赶出家门,却没想到老太太是个心软的,非要把他弄回家里成亲,拘束在连家不许他出门,他们两兄弟拗不过老太太,只得点头应了,也想着他回家之后严加管束于他,却没想到他直接自码头勾结水匪跳船跑了。

成璧在信里说已然到了通州码头,正大张旗鼓地雇了十几条船数百民夫打捞连家落水的九爷,若是七日内捞不到,就要回山东报丧了。

“要不要告诉老太太实情…”

“成璧将信写到你我这里,就是不想让老太太知道实情,让她断了念想也好。”连俊青说道。

连俊杰叹了口气,他心里爱重杜氏,连带着宠爱嫡子连成璧,对连成珏的那点情份,随着他做得那些事,早就被磨得差不多了,如今他既然不要连家,那就让他‘走’吧,“江家的婚事——”

“让老太太与江家商量去吧。”连俊青拿了火折子将信点燃,连成珏还活着的事,连家只需要四个人知道就行了。

京郊张家庄

张家庄自然是会有一个张大户,这所谓的张大户自然住着张家庄最好的宅子,只是这几日张大户家里只有张大户一人出入,再不见旁人,遇上了邻人一言不发低头疾走似是没瞧见一般,全不似往日最喜吹牛攀谈,邻人自是觉得诧异,可若想去张家探听一二,却不得其门而入,一直到七日之后,张大户推开了自家的门,满大街的跑,“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啊!!!”

邻人进了张家大敞得门,这才瞧见张大户七岁的小儿子浑身是血死在堂屋,张大户的老婆搂着另一个浑身是血的二儿子痛哭失声。

众邻人喊来了大夫,又找来了保长,细问已经半疯的张大户才知道,原来是一个断了腿的乞丐借着讨饭敲开了他家的门,伙同着藏在暗处的两个同党劫持了他的小儿子,说好了不伤人,只是借住几日,若是张大户叫嚷出去,就杀了他全家,谁知到了第三日,那悍匪中整日蒙着脸的人和那个断了腿的人起了争执,断了腿的人让他随着他上山造反,蒙着脸的人说要取了东西去江南,以图东山再起。

两个人争着争着吵了起来,蒙着脸的人面巾掉了,正巧被他家小儿子瞧见,断了腿的人就拿起刀一刀结果了他苦命的小儿,这三个人伤了人命,转身欲走,他二儿子血气方刚自然不肯,上去与他们争执,也被砍伤,他们走脱之后,张大户这才跑出来求救。

张家庄的人忙成了一团,有去道口追悍匪的,也有帮着张大户查看家中财物的,却不知不远处的山头上站着的白面书生,正是那个蒙面人。

管仲明拍了拍他的肩,“你欲去江南便去吧,只是世上已无连成珏,连家早敲锣打鼓地说连成珏落水身亡了。”

连成珏点了点头,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他虽说心狠手辣,却从未曾亲手杀伤过什么人,也未曾那么近的看见一个孩子被杀死,那一步踏出去就真的回不了头了吧…连家…他冷冷一笑,他只有十八岁,以后的路还长得很,五年不成就十年,十年不成就二十年,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拿回属于他自己的东西的。

144许忠进京

金秋时节正好行路,往京城的官道上车来人往,热闹非常,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夹杂在车流中,不疾不徐地走着,车里偶尔传来两声婴啼,却也不十分刺耳,有时车里会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出来递上一袋烟与车夫聊上一会儿天,待车里的妇人叫他,又自会回到车里,显是极普通的殷实人家一家四口带着一个老妈子上京。

百合捂着鼻子摇了摇头,“你这一身的旱烟味儿实在是呛得很,仔细呛着了孩子。”她怀里抱着的婴儿听母亲这么说,好似听懂了一般,瞪大了眼睛瞧着父亲,另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则是扑到父亲和母亲之间,学着母亲说道,“呛着孩子。”

许忠笑嘻嘻的搂过大儿子,“啊,老大会跟娘一伙欺负爹了呢!忘了央个我买花生糖的时候了,呛没呛着啊,呛没呛着啊。”大儿子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争不脱,回头瞧着母亲,“娘!

百合笑眯眯地伸手打了一下许忠的后背,“别勒着孩子。”

许忠佯装吃疼地放开了儿子,“哎哟哟,要打坏了啊。”

百合瞪了他一眼,懒得再跟他玩闹,“这次姑娘让咱们上京,虽说不是做大掌柜的,却也是委以重任,你可千万警醒着些…”

许忠搂着长子点了点头,“这些事你丈夫心里还是有数的。”本来他应该在詹总掌柜手下鞍前马后的学几年本事,谁知京里的姚大掌柜翻了船,拨出了萝卜带出了泥,京里折了好几个小掌柜和管事,又听说要提前盘帐,不知要折多少个掌柜在里面,詹总掌柜手下的人就不够派了,挑来选去的想到了他,他原是隆昌顺的大掌柜,早年就曾独挡一面,在詹总掌柜跟前做了管事一样是兢兢业业,吩咐让他做的事,事无巨细都办得体面,詹总掌柜又想起十太太在京里总要有个支近的人,索性卖了十太太一个人情,把他派到了京里做连家烟行的掌柜。

原说是让他随着往京里送货的车队同行,却因交接的时候出了些细故耽搁了一天,索性与老婆孩子一同坐马车往京里去了。

“别的不说,就你这一身的烟味儿,孩子们倒是不怕的,熏到了姑娘可怎么办?”

“我这次是做烟行的掌柜,若是不知道这旱烟、水烟、南烟、北烟都是怎么会事可怎么成?卖货的总不能不如买货的懂行吧,待我懂了行,自然就戒了。”许忠笑道。

“偏你总是有理的。”百合瞪了他一眼。

许忠嘿嘿笑着没理她,从怀里摸着来一块糖纸包着的桂花糖,许大立刻跳了起来,“我要!我要!我要糖!”

许忠偏拿着糖逗他,瞧见他要碰到了,就将拿糖的手抬高,逗得许大叫个不停,百合瞧着他们父子玩闹,只得无奈的笑笑,这两夫妻一个是自幼颠沛流离,一个是家贫无着卖人为奴,说起家里人都是一肚子的苦水,如今结成了夫妻,也有了自己的小家,面对儿女总比旁得人家还要宠爱三分,许忠更是从不顾什么抱孙不抱子之类的规矩,只要在家就与儿子玩成一团,更轻易不许百合喝斥打骂,人都说严父慈母,这一家子是慈父严母。

这一家三口趁着天黑城门关之前进了城,直奔莲花胡同连宅,到连宅时刚过晚膳时分。

许樱听说他们来了自是高兴,早早就在离莲花不远的地方赁了个小宅子给他们一家人居住,又让厨房整治了一桌的酒菜,也不管什么主仆之分与连成璧一起替他们夫妻接风。

许忠和百合都是懂规矩的,虽说是主人有请不敢辞,却也不敢与主人并坐,再三请连成璧夫妻上坐,他们俩个这才在下首搭了个边坐了。

“许忠哥原是跟着我爹的,百合姐是跟着我娘的,因怕我到连家失了臂膀这才做了陪房,自是与旁人不同,何必如此拘束。”

许忠站起来施了一礼道,“姑娘高看我们夫妻一眼,我们夫妻自是心里有数,正因如此才礼不可废。”

连成璧道,“既是如此,就这般坐着吧,我们夫妻已然用过晚膳今晚你们是主客,我们陪着喝酒就是了。”他虽说素来有目中无人的名声,可对自己瞧得起的人一直是“随和”的,许忠的为人处事,百合的灵巧忠义,一直颇得他的敬重,他对这两夫妻印象不差,自然也乐得坐陪。

这两夫妻是看着许樱长大的,尤其是许忠,先前并未见过连成璧,如今一见自家姑爷并不似外人所说的一般目下无尘,为人刻薄,不懂礼数,在席间对自家的姑娘也颇爱重,对自己夫妻也和气,原本悬着的心自然放下了大半。

酒过三巡之后,丫鬟过来掌了灯,许樱吩咐撤下酒菜,四个人这才坐在一处说话,“许忠哥来之前,可曾到许家村见过我娘?她身子何好?”

“老太爷相中了一块地皮,已经起了宅子,小的临行前特意拐到许家村看过一次,已然在打家俱了,说话间八成已经举家搬了过去,老太爷吩咐改了称呼,他自己除了管着几个少爷读书再不管事,四老爷这些年身子就不好,竟连租子都不能收了,如今二太太是一个人管着诺大的家业,里里外外的哪边都少不了她,幸亏有常嫂子夫妻帮衬,元辉少爷也是个晓事的,收租时查帐问话利落得很。”

许樱听到这里颇有些惊讶,母亲在她眼里一直是美人灯,摸不得碰不得的,却没想到竟能撑起家业来,不管家里的事管得好,连外面的事也管了,连元辉也长大了,能帮着做事了,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人啊真不是谁离了谁就不能活了,仔细想想她小时候在辽东,父亲在衙门里事多,母亲还不一个人左右支应,连官场交际的事都做得极好,是她总记着梦里母亲软弱任人欺凌的样子,竟忘了母亲利落的时候。

“元辉学业如何了?”

“元辉少爷据说学业平平,不及元安和元庆少爷,可却懂事得很,也肯用功,二太太说不求他考个状元及第,能中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就成了。”

许樱点了点头,元辉本来学业上就差些,可却是个颇懂事的,他通晓事理就成,她也就放心了。

连成璧问起生意上的事,“这次你过来可是顶烟行吴掌柜的缺?”

“正是。”许忠欠了欠身答道,“听说吴掌柜顶了姚大掌柜的缺,因此出了缺,詹大掌柜的手下的人多数被派去各地查帐了,实在无人可派,就想到了小的。”

“詹大掌柜我是知道的,若非你是个可用的,他必定不会派你来。”连成璧道,“只是京里的烟行比不得旁得地方,旁的地方上等的烟丝也就是那几个主顾,京里是越贵东西走得越好,又都是些讲究的,有丁点的错处都能给你挑出来,若是牌子砸了,一个月之内就没人上你的门了。”

“这个小的听詹大掌柜说了,不瞒东家说,小的这一路上很是抽了些上等的烟丝,心里也有了些计较,小的琢磨着京里人买烟丝不吝惜银子,怕是买烟具也是同样,小的这一路上瞧着有钱的大爷们用的烟具也是平平,想着不妨在这上下些工夫,找些上好的玉料送到江南去制些烟嘴,再找上等的木料做烟杆,装烟丝的盒子也可用些镀金镀银的。”

连成璧听到这里笑了,“你想得好,我虽不会做生意,却也耳濡目染这些年,多少懂些,你这话是个行家才说得出的,吴大掌柜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他若是为难你,你只管来我这里告状就是了。”

许忠也笑了,“有东家这话小的就放心了。”

许樱和百合相视一笑,见他们相处的不差,也就放心了,许樱也怕连成璧说些不好听的话,可细想想他也不是诚心见着谁都要斗嘴的,只不过那些个人不是瞧不起他商贾出身,就是嫉妒他少有才名,他又不是受人欺负也要陪笑脸的性子,因此才落得个刻薄的名声。

四个人相谈甚欢,到了一更天这才送许忠夫妻到客房暂住,许樱拉着百合的手道,“宅子我给你们赁好了,家俱、摆设都是现成的,明日你把细软抱过去,收拾就能住了,这边宅子里的厨子、粗使的婆子都是现成的,你们若是乐意自己雇人就自己雇,不乐意雇人就——”

“我们也是姑娘的陪房,哪能再支使奴才,奴婢把奶妈子带来了,回头似在山东时一般,雇对手脚利落些的夫妻干些粗活就是了。”百合笑道。

“这样也好。”许樱见连成璧和许忠在前面说话,又拉着百合问道,“刚才在席上一直没功夫问你,连家如今如何了?那个江姑娘怎样了?”

“连家自是都好的,只是听说大太太病了,不能在城里呆着,要到乡下静养,谁也没瞧见是怎么走的,就知道人不见了,二太太快临盆了,说话间八成已然生了,只是不知道男女,至于江姑娘,她跟九爷刚订了亲,九爷就落了水,自是哭得不行了,哭着闹着要出家,连家给了好多的安置银子,又说聘礼不要了,待她再嫁陪嫁连家出,江家寻了一户老实的耕读人家,听说已经在谈亲事了。”

所谓耕读人家,八成就是全家只有一个人读书的乡下穷人家,江琳琅是县令之女,虽说有过不好的名声又订过亲,嫁到这样的人家也是成的,她陪嫁又多,想必能过得不差,许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只是怕江姑娘要恨自己命苦吧,若是如此,八成就没有什么好日子可过了。

“五妹呢?”

“五姑娘已然嫁到了展家,听说展家那位傻少爷,倒也不是十分的傻,就是不说话,也不许人靠近,洞房之夜从洞房里逃出去了,躲回自己未成亲时的小院住了,五姑娘是个刚性的,回门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回来的,听说过得倒还好,跟着展四太太学本事,颇有些进益,展四太太也知道自家孙子的情形,也不逼着五姑娘圆房,听说已经说好了,实在不成就从别房过继孩子。”

许樱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所谓傻子,就怕四六不懂出口骂人出手伤人的,那日子可就难过了,这样躲着人的,也算是——许樱怎么样也想不出福气二字来,许桔这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许忠进京来啦!

145雪中送炭

连成璧本是年少得志的,十六岁就中探花入翰林,又是山东豪富人家出身,他长得又比旁人好些,自然是极引人侧目,在翰林院里头一天,光是为了看他长什么样过来转一圈的就不少,幸亏有许昭龄从中斡旋,又指点他什么人可教什么人要敬而远之,连成璧也是个聪慧的,日子久了,大家也瞧出来他不过是个孩子,虽说学问好些人却简单得很,厚道些的指点他几句,那些个不厚道的也就被许昭龄挡了,翰林院要说伤人无非就是嘴上伤人,连成璧在这样的事上是个不吃亏的,众人倒觉得他直白有趣,又瞧出他是有真材实学的,虽说也有跟他不对付的,大体在翰林院混了个脸熟人缘不算差。

要说他最碍人眼的倒不是他嘴不好,翰林院以文会友,文人嘴上偶尔说几句酸话都是寻常,而是他那个在连家养出来的大富之家的作派,上午不小心把墨撒到身上了,一转身又换了身新官服出来,今科的榜眼梁文初与他坐对桌,颇觉讶异问他怎么有衣裳换,连成璧淡淡道,“在衙门里做事总有撒到茶水墨渍的时候,因此让长随带了套替换。”这也不算是十分奇异,奇异的是第二日梁文初想起来他那套官服,说了句,“墨撒在身上不好洗,前门大街吴家巷有个叫张婶的最会洗了。”

连成璧谢过了之后道,“我还当那衣裳洗不掉了呢,已然让他们扔了,若是下次再沾上墨点子,就去找那个张婶就是了。”

梁文初听他这么说,低头不说话了,一套上等的官服少说也要值几十两的银子,连成璧说是扔了的时候,却跟扔了张废纸差不多,梁文初也不是穷人家的孩子,乃是江南梁家子弟,在族里并非大富,也是小康人家,也不过只有两套官服罢了,一套平常的日常穿,另一套上等的留待有事时再穿。

连成璧瞧着他的样子,知道自己大富的作派八成是引人侧目了,可他就是连家商行的少东家,若是装穷怕是更让人侧目吧。

于是也低着也不说话,梁文初这人性子厚道,为人也热心,过了一会儿道,“为兄痴长你几年,咱们又是同科,情谊应比旁人厚些,有些话若是不说倒是我不厚道,你这直来直往的性子应该改一改了,比如那官服,就算是真扔了,你也不该明告诉了我,说一句多谢惦记就够了,今个儿只有你我在此自是无事,若是那好事之人,到处传你奢靡,又要费一翻的口舌。”

若是依着连成璧之前的性子,就算是心里觉得这话是对的,怕也要顶撞梁文初两句,他被许樱劝导得脾气收敛了许多,知道梁文初是好心,点了点头,“多谢梁兄指点。”

梁文初见他受教,立时就笑了,“我知道你还年轻,我若是早成亲几年,儿子八成比你小不了几岁,有时候瞧着你文章学问上自是好的,可行事作派还是个孩子,难免多嘴几句,你别嫌我烦就好。”

连成璧笑笑,“梁兄是难得的赤诚君子,小弟感激还来不及呢。”

梁文初一抬头,瞧见他笑得如春花初绽一般,就算是不好男色心也快速的跳了两下,赶紧的转过了头,念了几句□,空即是色,咳了两声道,“连家是大富之家,可翰林院里颇有几个寒门子弟,比如柳学士,不止他出身贫寒,岳家也要指望他来接济,这些日子偏偏小儿子又病了,整日愁容满面的,你在他千万勿要张扬。”

“他小儿子生得什么病?”

“据说是疟疾。”

“我在家时曾听人说,京里的洋传教士手里有神药名唤金鸡纳霜,专治此病,他为何不去求来?”

“此药是法兰西千里而来,宫里倒留下了一大半,余下的都给教徒用了,旁人想要得此药,手捧千金怕也买不到,更何况他还没有千金。”梁文初说到这里眼前一亮,“你家是从商的,莫非有些门路?”

连成璧微微摇头,“就是有门路此时怕也不知道,要回去问问,你且不要张扬出去,若是我求不到药,你先张扬了出去,岂非让柳大人空欢喜一场?”

连成璧回家之后,将此事和许樱提了,许樱皱了皱眉,“金鸡纳霜我也听过,就算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想要淘涣些也颇为不易,不过倒有一人若在京里,你去寻他,怕是能找到此药。”

“谁?”

“武景行。”

武景行此时正在京里,却不在勇毅伯府住,他带着锦衣卫剿了管仲明的水寨,自有人将此事告诉了勇毅伯,勇毅伯怕他年少气盛再牵扯进什么事里,捎了信让他回了京,又因家里实在不宜住,就找了个缺儿把他安置在了宫里做侍卫,武景行则以侍卫侍卫要三班导,不便归家为名,在外面赁了个院子住,武家又派了一个长随,一个老妈子,一个厨子侍奉着他,倒也自在。

连成璧没怎么着意的打听就知道了武景行的住处,只是不知他是否在家,亲自上门敲了他的门,正巧武景行昨天连值了两班,此刻正在家睡觉。

武景行听说了他成了亲在翰林院作官的事,只是他在道观里长大,自是养成了凡事随缘的性子,连成璧没来找他,他也没去找连成璧,想着哪天碰上了就是有缘,这天连成璧果然来了。

武景行换了见客的衣裳,刚进堂屋就见连成璧斯斯文文的在喝茶,武家虽说是伯府,武景行却不是太讲究的人,茶叶只求能入口解渴便成,因此备得茶不算好,连成璧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早知道连兄要来,我自是多置办些好茶叶了,没得让这劣茶污了连兄。”武景行说话也是个口没遮拦的,若是不知道他为人的,怕还以为他和连成璧有些过节呢。

“是我不告而来了。”连成璧笑道,“好久不见武兄,听说武兄已经是三等侍卫了。”武将就是如此,更不用说公侯之家的子弟了,一开始就是三等侍卫也是寻常,比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不知少费了多少工夫。

“不过是蒙了祖宗的恩萌罢了。”武景行坐到连成璧的对面,“前阵子听说京里风言风语的传那些个不着边际的话,本想去府上瞧瞧,偏巧太后要出宫礼佛,走不开,侍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事情已经平息了,就没再去找你。”

“应该我来拜见武兄才是,只是不知道你回京了。”

“别说你不知道,连我都不知道我竟要回京。”武景行这话说得就有点话里有话了,连成璧也知道武景行的为难之处,也没继续问,武景行话风一转道,“今日你既来了,我定要请你好好的喝一顿酒才成,咱们带人剿管家水寨的事,现在想想还极痛快,只可惜让姓管的逃了。”

“我出了一千两黄金悬赏他的人头,早晚有天会有人来拿这笔银子。”

“难怪他要在张家庄普通百姓家里躲着,却原来是人头太值银子,哪里都不敢呆的缘故。”

“如今他穷途末路,难免穷凶极恶。”连成璧也听说了张家庄的案子,张家庄张大户家出了血案,自是由通县的捕快带了画师让张家人给那悍匪画像,画像刚画完,捕头就哎呀了一声,不要说连家出了黄金千两悬赏管仲明项上人头,锦衣卫通缉江洋大盗的海捕文书头一份就是此人,捕头整天看着画像,想着自己若是能捉到此人必要升官发财,却没想到竟让他在眼皮底下溜了,只得上报了锦衣卫衙门,锦衣卫这才知道管仲明竟一直在京城佐近,也自是有人将此事告知了连成璧。

只是他还未曾把管仲明跟连成珏想到一处,“我原以为他应在山高路远之处,却没想到竟在京郊。”

“这就是大隐隐于市了,他图的就是一个想不到。”武景行做了小半年的侍卫,也是颇有些见识了。

连成璧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说来惭愧小弟此来是有事要求武兄了。”

“你我本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交情,何谈一个求字,你只管说就是了。”

“翰林院有位柳学士,本是小弟的上官,他家的幼子得了疟疾,急需金鸡纳霜,偏又不知要往何处求,小弟便想起武兄了。”

武景行皱了皱眉,“金鸡纳霜我手上没有,我家老爷子前些年剿苗疆的时候倒是存了些,只是不知道药性是否还在,我回家去跟他要就是了,若是能要来,明天一大早就送到府上去。”

“既是如此便多谢了。”

武景行又留了他吃饭,两个人宾主尽欢,临近宵禁了,连成璧才赶回了莲花胡同,第二日一大早,武景行果然派了长随送来了金鸡纳霜,又附上了如何使用的单子。

“武兄果然是信人。”

许樱见他如此高兴道,“你预备如何将此药送给柳学士?”

“自是带到衙门…”

“咱们且不说你带到衙门,柳学士又要送回家,一来一往要耽搁了孩子的病,翰林院的人见你替柳学士讨药,必定会有各样的心思,反而不好,莫不如你现在就出门,悄悄的到柳学士家里,把这药送过去,就说是听说他家幼子病了,特意从旧交那里讨来此药,他必定会将药收下,此事自然是你知他知梁大人知了,省得闹得沸沸扬扬。”

连成璧想了想,许樱说得自是对的,他笑了笑道,“娘子你比我还要小一些,这人情世故,怎会比我还要明了许多?

许樱笑笑,“这些自是我娘慢慢教的。”她看着是比连成璧小,内里早就“人老成精”了,岂会连这点小事都不懂。

连成璧心里有了这桩事,连早饭都没吃就离了莲花胡同,柳大人家里离连家不算远,不过隔了三个胡同罢了,宅子要小上许多,只是寻常的两进宅子,龙睛上前叫了门,递上了连成璧的名帖,柳大人一头雾水的让人开了门,迎了出来。

“下官给柳大人请安。”

柳大人见连成璧穿得是官服,想是在去衙门的路上临时过来的,“原来是连大人,你可是有要事要说?”

连成璧等他的时候已经将小院看得清楚了,翰林院是清水衙门,柳大人又是清寒子弟,小院子收拾得虽干净,看摆设却也多是寻常摆设,往来的仆役也就是两、三个的样子,再看柳大人穿得也极朴素,更觉得梁文初和许樱提醒他提醒得对了,“下官听说柳大人的幼子病了,恰好识得一位旧识,因家中是武将存着一些先帝爷赏的金鸡纳霜,因并无十足的把握为怕柳大人失望并未提及此事,如今讨到了药,一刻也不敢耽搁的将药送来了。”连成璧从袖子里拿出了用锦盒装着的金鸡纳霜。

柳大人本来以为幼子已然没救了,早就悄悄的备了棺材寿衣,嘴上说着儿女缘份本是寻常事,还是连着几夜的睡不着觉,也曾托人去求药,不是遍寻不着,就是要拿上百两现银去换,如今见了金鸡纳霜自是眼前一亮,匆匆说了句多谢,就拿着药去给孩子用,待给孩子用过药回来时却见连成璧已然走了。

柳大人悄悄承了连成璧这么大的人情,自是感激不尽,又见连成璧行事作派一如往常,更是觉得他虽说年轻,却是个虚怀若谷的,对他的印象极好,日后自是替他说了许多的好话,连成璧在翰林院,这才算是真正站住了脚。

146张大掌柜

许樱拿了山东老家写来的信稍发了一会儿呆,这一世许多事都变了,可也有许多事是没变的,比如连俊青的头一个孩子生下来没站住,还没睁开眼就没了,他临近四十才有第一个孩子,竟然是这般的结果,怎能不让许樱唏嘘不已。

写是连俊青亲自写的,虽说尽量轻描淡写了,说得无非是儿女缘份未到之类的话,可也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深深的失望来,许樱叹了口气,将信纸折了折放回信封里,想要等连成璧回来拿给他看。

麦穗替她已经半空的茶杯添了些茶,冬天京里有钱人家暖阁里烧得多是地龙,暖和是暖和了,可也干得很,许樱从早晨起来已经喝了有大半壶的茶了,摸摸脸也是发干,麦穗见她脸色不好,也约么猜出信里的内容不好,“姑娘,老家可是有什么事?”

许樱叹了口气,“二叔家的小弟还没睁开眼就夭折了。”

麦穗听完也是叹了一声,“二老太爷的命也够苦的。”

“儿女是缘份,该来的总会来的。”许樱瞧了瞧条案上的西洋座钟,“老爷还没回来?”

“刚才老爷派龙睛传信儿,说是梁大人家里的小妾生了个儿子,今天满月,老爷去喝满月酒了。”

许樱想起来这件事了,“我原盘算着应该是这两天满月,礼都备好了,竟然浑忘了。”

“奴婢听龙睛说,老爷也忘了这件事,在衙门里听说了,这才想起来,让龙睛去咱们家金楼取了个金锁片,今日喝满月酒的时候送过去了。”

许樱点了点头,她预备的也无非是金锁之类的东西,梁家的事也一样乱得很,梁文初今年也有三十出头了,却是二十四岁才成了亲,媳妇比他小了整十岁,老夫少妻娇养得很,素来说一不二,本来他们夫妻已有了两子一女,夫妻感情也不差,可偏偏他媳妇嫌京里苦寒干臊,梁家在京里又无产业,怕是要赁小房居住,日子难捱,推说家中二老需人服侍,派了个小妾随着梁文初上了京,自己在家里呆着,那个妾室虽说姿色平平,却是个乖巧温柔的,一来二去的梁文初倒不惦记在老家的媳妇了,对那小妾极好,如今又生了子,怕是梁家早晚会有风波。

这些事却不是许樱这个外人能管的了,她只管预备好了礼就是了,这边她与麦穗说着些闲话,那边守在门外的丝兰通传道,“太太,廖嬷嬷来了。”

许樱听说是她来了,赶紧起身相迎,却见廖嬷嬷脸上带着几分为难的笑进了屋,“老奴给太太请安。”

“廖嬷嬷你何必多礼,翠菊看坐上茶。”

廖嬷嬷谢了坐,打量着这间暖阁,因是新布置的,桌帘摆设自然都是全新的,却透着股子雅致来,心里暗暗感叹十太太到底是官家出身,这行事作派颇有当初自家姑娘的款。

“这大冷的天儿,廖嬷嬷您怎么亲自来了?”廖嬷嬷虽说是回来做事了,大半的工夫都是养在家里,没有大事不出门。

“如今才是初冬,哪里说得上是冷。”廖嬷嬷笑道,“只是这京里天冷得时间比山东要长,又干得很,太太您头一年在京里过冬要小心身子。”

“廖嬷嬷您说得是,往年山东哪有十月底就飘雪的,我瞧着这雪粒子也比咱们山东大。”

“那是自然了。”廖嬷嬷笑道,“老奴今番倒也不是无事,只是有桩为难的事想寻太太帮着拿个主意。”

“您有何事只管说就是了。”

“我家那个混帐魔星,原得了主子的恩典给了他平民的出身,让他读书考功名,偏生不是个读书的种子,小的时候老奴打得动他,倒还能坐一会板凳读一会儿书,如今人大了,老奴也打不动他了,说他更是左耳听右耳冒,老奴昨个儿问了私塾的先生,先生也说能考个童生已是造化了,又说我们夫妻赚钱不易,让我们趁着他还小,替他想想将来。”

许樱听她说了一半就听明白了,廖嬷嬷的儿子比连成璧大了半岁,只吃了廖嬷嬷不到半岁的奶,就认了家里养的奶羊做“奶娘”,由廖嬷嬷的婆婆看着,老太太心疼孙子不在娘跟前,对他颇为溺爱,待廖嬷嬷回了家,那孩子已然被宠成了顽皮的性子,这些年虽说他们夫妻严加管束,在学业上却是不成了,这些许樱早就打听了出来,也曾暗暗的替廖嬷嬷想过那孩子的出路,却没想到廖嬷嬷今个儿到底是找她来了,“嬷嬷您的意思是——”

“老奴倒没想着他能建功立业,只想着…求太太开恩,让他能在商行里帮上点子忙,那怕是做个小伙计,也好过整日闲晃,日后也好成家立业。”廖嬷嬷也是轻易不肯低头求人的性子,如今为了独子却也不得不低头求人,自然是尴尬极了。

“奶兄本是自家人,替他寻个出路本是我们夫妻份内之事,何谈一个求字,奶兄也是读了多年的书的,怎能从伙计做起?嬷嬷您先回去,后个儿成璧沐休,我把张大掌柜找来,问问他可有合适奶兄的缺儿。”

“有太太您的话,老奴就放心了。”廖嬷嬷起身福了一福,许樱赶紧的扶住她,命姚荣家的送客,又命人预备车马送廖嬷嬷回家。

自从姚大掌柜落了马,原本京城连家烟行张诚张大掌柜就得了大掌柜的差事,他原就听说自家的十太太是个有聚财之能的,也听说过她一力经营隆昌顺的事,原想着十太太必会来找他指点一番京里的生意,却没想到十老爷和十太太只是在他履职那日,送了十桌得意楼的酒菜,再没过问过京里的事,就连十太太的陪房许忠,也是老老实实的经营着烟行,丝毫未有僭越之心,连家别处的买卖概不过问,就算是莲花胡同要用东西,也是每次必记帐,月底结清,这倒让张大掌柜颇摸不着头脑了。

这次莲花胡同有请,请得还是他们夫妻同去,他心里暗暗觉着这是十太太要过问生意上的事了,在家里将帐本看了又看,又预备好了一套应答的说辞,暗自盼着自己头上不要顶着个太上皇才好,这才换了衣裳携着妻子准时准点儿到了莲花胡同。

连家本是商家,张大掌柜也是颇有些年纪的,又有十老爷在,十太太既没拉屏风,也没拉帘子,只是分了宾主落坐,一番寒暄之后十老爷就不说话了,话都让十太太给说了,说得都是面上的话,“本来就应该请张大掌柜和张太太过来吃顿饭,只是张大掌柜新履了职,想必事多,我们也不好打扰。”

张太太也是个见过世面的,欠了欠身道,“太太您言重了,应是我们夫妻早该来拜望东家才是。”

“我们是在京里做官的,打从打祖爷那辈起,就定了做官的不能经商的铁律,虽说连家商行姓连,我们夫妻也无非是因长辈慈爱,享些银钱供养罢了,东家二字是万不敢当。”许樱笑道。

说话听音儿,张大掌柜自是明白了十太太这是明着跟他说不会管京里连家生意经营上的事,心略放下了一些,却又不知道十太太这回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了。

连成璧咳了一声,“我饿了,传饭吧。”

许樱略扬高了声音,“传饭。”

连家长辈宠着连成璧,自然不会在饭食上让他“吃苦”,他们夫妻来京里就带了两个连家累世养着的大厨,做得一手地道得鲁菜,今个连成璧夫妻在家里请客,自然好好表现了一番,整治了十几个极地道的鲁菜,其中又以海鲜为尊,张大掌柜自是见惯了场面不以为意,张太太暗中算计一番,这些个菜单说用料也值个几十两的银子,若是在酒楼二三百两也不为怪,她一路上又瞧着莲花胡同的宅子虽说小巧,但却处处见精致,更不用说十太太身上的衣裳首饰了,不过这也是寻常,别的不说,光是京里的生意一个月的流水少说也有几千两,连家的生意遍天下,指缝里抠出来的银子,也够寻常人家享用一年了,又瞧着这对夫妻年轻,心里就盘算开了。

“这京里干燥,太太您脸上擦得什么?瞧着还是这般水灵。”

许樱笑笑,“我擦得是从山东带来的香膏,倒没觉得有多滋润,只是不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