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盼着人犯快些到,他问清圣上和连成璧所托之事,立时离了这里。

约么过了一柱香的时辰,总算听到了门外镣铐声响,只见一个两个锦衣卫在前面引路,两个狱卒一边架着一个披头散发,眼睛红肿五官异位,脸上身上没一块好肉的人犯进了隆恩阁。

“这些个悍匪都是老油条,不管怎么审问都闭口不言,呆会儿他若是有得罪之处,您只管大喊一声,我们就在门外守着。”锦衣卫说罢一挥手,那两个衙卒将那人扔到了地上,将他脖子上的铁链锁到了墙边的铁环上。

那人犯低着头不说话,武景行前后左右的瞧着他,心里虽明知这些悍匪落到天牢必定会被严刑拷打,见到被打成这样的人,还是颇为心惊,怪道人说宁死勿要进天牢,进了天牢不管你是皇亲贵胄还是江湖强梁,皆不是人…

“管仲明,你还认得我吗?”

那人本以为是锦衣卫又来人审问,头都不想抬,听他这般说抬头看了他一眼,“是你。”接下来就再不说话了,任凭武景行怎么问都不发一言,武景行连问了一个时辰,都一无所获,只得走了。

他心里想着回去要怎么跟皇上说,过了三四条街之后人渐多了起来,他因想得入神,迎面和一人撞到了一处。

那人瞧他衣着光鲜脚踩官靴又带着兵器,十分害怕,连连称官爷饶命,武景行瞧那人是个老者,一身旧衣,脸上带着泥污,一条裤腿在原本该是小腿的位置打了个结,露出一条木脚来,被吓得浑身发抖,实在是可怜,随手从荷包里拿出一串铜钱扔给他,“受惊了,回去买壶酒喝。”说罢转身就走了,并未看见那人在他转过身后怨毒的眼神。

他想了想,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到了莲花胡同讲此 “怪道人说人进了天牢便不是人了,那管仲明虽说杀人越货害人无数,到了天牢里被整治得如同血葫芦一般,一样让人瞧着心惊,那重枷足有二十斤重,锁得人抬不得头,铁链洞穿琵琶骨废了一身的功夫,脚上的镣铐只有一尺的富余,又挂着两个十斤重的铅球,人犯别说是逃,就算是走都走不动,只能由狱卒牵着…”

许樱原躲在屏风后听着,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出了声,“武侍卫您是说那人脚上戴着重镣?”

“是啊,纯铁灌注的重镣还拖着十几斤重的铅球,别说是走,就是挪都得别人搀着挪。”

“我听人说管仲明有一条腿是坏的…”

“那我倒瞧不出来,他两条腿都迈不动。”

“不,是说他有一条腿是木腿。”

武景行听到这里愣了一下,“嫂夫人,您是从何处听闻此事?”他猛然间想起自己路上跟有一条木腿的人擦撞了一下,可管仲明不过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撞自己的人瞧着已经有六十多了,许是碰巧吧。

“我久在深闺,八成是听哪个人随口说的…”许樱愣了一下道,“他原在张家庄出没过,你不妨去问一问张家庄的人。”

“不瞒嫂夫人说,我如今在皇城值守,今日来都是奉皇命去天牢提审人犯,怕是十五之前都不得出京了。”

武景行虽说心里面因许樱的话隐隐觉得不对,要知道无论是嫁人前还是嫁人后,许樱从来不会信口雌黄,她若是说管仲明有一条腿是木腿,那就定然如此…可今日他瞧着那人虽说两条腿已经不能挪动,但是双脚俱在…细思起锦衣卫众人说得话,这些悍匪落网之后无论如何用刑都是不招,就连姓名都未曾亲口说过,难道这几个人里被认定是管仲明的人其实不是?可如今皇上正在高兴,各大衙门都在等着受表彰领赏,自己红口白牙无凭无据说那人不是管仲明,怕是会狠狠得罪一群人…

他想到这里又歇了跟皇上提及此事的心思,回宫之后皇上召他问及此事,他也将编好的故事讲给小皇帝听,“那些悍匪入了天牢,经过锦衣卫众人的一番审问,已然伏法,臣奉皇命去问话,他们虽闭口不言,但也面露羞愧之色,臣听锦衣卫众人言道,山东一带的苦主,听说管姓悍匪在京里落网,都多放了几挂的鞭炮,感激皇上仁德,替他们除此恶人,伸冤报仇。”

小皇帝一听他的这一番说辞果然很高兴,又见他谈吐风雅举止稳重,也不似那些老臣一般老气横秋,总在他跟前摆半个长辈的架子,对他颇为喜欢,当即传口谕,“三等侍卫武景行为人机智忠心恭忠体国,着升人一品侍卫,近身侍卫朕。”

他本来年纪小,传这一句话的旨意乱七八糟,可是小归小,天子一诺自然是一诺千金,武景行愣了一下,单膝跪地施礼,“臣谢主隆恩!”

消息传到刘首辅和肖侯爷那里,两位顾命大臣都没有别的话讲,一是在珍宝斋一案,武景行的功劳是抹不掉的;二是勇毅伯无嫡子,只有这么一个庶出的儿子,千顷田一根苗,如今瞧着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自然是能扶持就扶持;三是皇上已然下了旨,就算他还没有亲政,这样只是升任一个人做近卫,并非涉及国家大事,没有皇上头一天下旨,顾命大臣就说不成的。

有这三条理由,武景行升任一等侍卫的明昭,在腊月二十八各衙门封笔之前,连同着表彰锦衣卫衙门、九门提督、京兆尹的明昭一起发了下去,众人都各有封赏,可若论实惠,自然是武景行的官升两级,又成为天子近卫最为实惠。

武景行欣喜之余,心里却还是放不下管仲明一事,趁着朝会悄悄地将父亲勇毅伯叫到一边,将许樱的话跟勇毅伯说了,勇毅伯却道,“张家庄的案子早就被定成是管仲明一伙人犯下的血案,锦衣卫早就问过张大户十余次,若是管仲明真是有一条腿是木腿,锦衣卫自是早就知情,他们如今不说,却将那人认成是主犯,你此时揭穿此事,怕是极为不妥。”

“可是…”

“你放心,锦衣卫也怕管仲明在外面犯下什么案子,将他们牵连进去,自会私下严加查访,那管仲明经过此事,怕也是要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了,你如今刚升任了一等护卫,要细思如何为国尽忠卫戍圣上才是。”武景行升任一等侍卫,又入了天子青眼,这世上怕是没人比勇毅伯更高兴的了,自家妻子不冷不热态度暖昧不明、公主咄咄逼人,连二弟都态度暖昧,自己想要庶子承爵仅有五成不到的把握,如今儿子得了圣上青眼,这五成把握自然是涨到了八成,连带公主都收敛了许多,怎能不让他高兴。

武景行听着父亲的话,心里也知父亲说得是实情,只得感叹官场纷繁复杂,万事暖昧不明,自己身在局中,抽身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真假难辩,是人心难测。

159娘亲舅大一

腊月二十八这一日京城的百姓晨起推开门,便瞧见自家的院子、房顶、树梢、院子里、灯笼上、都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天空中飘飘飒飒刮着细如盐面的雪花,昨日刚粘好的春联也被雪沾湿了,有些被大风吹得有一半飘了起来,只有一半顽强地粘在门楣上,只得拿出昨日剩下的浆糊,一个一个重新沾过。

许樱因知晓管仲明漏网而郁结的心思,因外面的瑞雪略好转了些,山不转人转,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总有一日她能替许榴报了这血海深仇。

连成璧自衙门里回来,见她推开窗站在窗边瞧着外面的雪景发呆,嘴角上挂着笑,不由得坏笑了一下,将自己冻得冰凉的手一下子贴到她的脸上,“呀!”许樱吓了一跳,转身瞪了他一眼,“好凉!”

“夫人都腊月里开窗了,怎能嫌为夫的手凉。”连成璧笑嘻嘻地说道,略踮起了脚,越过许樱的身子,将窗户关上了。

“探花郎,您的对子还没写呢。”许樱笑道,“您若是不写,为妻的就谴人去街市上卖了。”

“自我十岁起,连家就没买过对联,若非我懒得写,连外面商铺的对联都不用旁人动手。”连成璧板着脸道,“来人,拿裁好的撒金红纸来,老爷我要写对联。”

许樱见他如此,不由得笑了起来,“再将我收着的红梅贺春的墨拿出来,我亲自替老爷研磨。”

丫鬟们齐声应了,没过多大一会儿就拿来了文房四宝,也拿来了早就裁好预备写春联的大红撒金纸,许樱亲自替连成璧研磨,连成璧想了想,因是春联也不需什么咏志表情,他看了眼门外的大雪,写了“东风迎新岁瑞雪兆丰年”偏想不起横批要用哪一个了。

许樱瞧他有些着急,接过他手中的笔,写了天遂人意四个字,虽说有些不工整,合着今年一个冬天未下雪,偏腊月二十八下了一场大雪的情境,颇有些趣味。

他接下来又写了十几个福字,让丫鬟们拿出去交给男仆们去贴,他与许樱少年夫妻独立门户在京里过年,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到了下午的时候许昭龄派人来传口信,说是因年前事多,他乞休的折子并未批复,山东的老太太身子已然是不行了,他们夫妻决定提前回山东,因走得仓促未曾当面辞行云去。

唐氏…快死了?许樱从心里往外想笑,可是到了嘴边却只觉得苦,这样的一个祖母,整整两世对她除了伤还是伤,与其说是亲人,不如说是仇人,她费尽心机才将她扳倒,眼看着她从威风八面到了后来众叛亲离威风扫地,有唐氏在,就似是有人在她心里扎上一根刺,每每得意忘形这根刺总会疼起来,疼得她忆起上一世种种苦楚不堪,如今这根刺死了,就要被拨出来了,她只觉得心里发空。

连成璧知道她与唐氏的心结,他这样自幼失母在祖父母跟前长大的,虽说是被泡在蜜罐里的,也晓得不是旁人说是亲人就是亲人,有些亲人不如仇人,唐氏阴损毒辣几次想要害许樱母女,虽被一一化解了,想起来却也是凶险万分,连他这个旁观的都替许樱一个小女孩捏一把冷汗。

“你刚才写得横批不好,拿出去怕要被人耻笑,不如再写一个吧。”连成璧故作泰然状。

“就这般拿出去贴,世人都晓得这是探花郎的府邸,要笑也是笑探花郎文笔不通。”许樱侧头娇笑道。

“怎能说是我文笔不通?你那字写得秀气圆润但凡认得字的,都能瞧出是出自妇人手笔。”

“妇人手笔又如何了?”两人半真半假地吵了一会儿,唐氏的事被这么一打岔倒显得不那么要紧了。

大年初二许樱就打点了礼物同连成璧一起往杜家三位舅舅家里去送礼拜年,大舅舅杜德年听说了连成璧将杜家老三杜家俊荐给了山东的杨老先生,颇有些不高兴,当初他的长子也是杜家的长子嫡孙杜家成一样是个读书的种子,偏偏身子骨弱些,生生地被熬死了,也未曾见好外甥连成璧帮一帮,怎么二弟的次子,大排行行三的杜家俊就有这样的运气,明明资质平平,竟得遇了明师?

因此见到连成璧夫妻来了也不甚热络,颇说了些酸话,杜家大太太却与他不是一般的心肠,她心里惦记的还是自己的女儿惠萍,连使了几个眼色给杜德年,让他多跟外甥说几句好话不成,便借口前厅乱得很,将许樱叫到了自己的房里说话。

“前日我听人说,亲家老太太有些不好了?许亲家回了山东?”

“祖母大人原就有中风的毛病,听说又重了些已然瘫在床上了,虽说有我母亲衣不解带的伺候,也不见好,我六叔和六婶怕见不到她最后一面,没等朝廷的批复下来,在孟掌院面前陈了请,年都未过就离了京,我也是日夜悬心,盼着山东来信,又怕山东来信。”许家那些恩怨,许家人自己知道就好,外人知道了徒曾笑谈。

“唉…”杜大太太摇了摇头,“若是中风之症,我可是知道厉害的,我娘家伯娘就是中风去的,一开始是嘴歪眼斜,后来便是半边身子不能动,到最后就是瘫在床上,屎尿便溺全不由己,我们这些个做晚辈的瞧着也是心疼,后来她去了,我大伯父说去了便去了吧,她这是受罪受到头了…”她说到这里见许樱脸色未变,知道是说到了她的心里,这才放心,“唉,这就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别瞧你大舅舅脸色不好,他那是有心事,你大姐姐又大了一年,已然十八了…还是高不成低不就,你大舅舅心里不喜,又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发火,这才…”

许樱听她这么说,心里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大表姐惠苹年龄实在是大了些,除非苦命连赶上几个孝期,这个时候还未定亲的女子实是少见,她又想起连成璧瞧见惠萍时的眼神,这个大表姐和自己的嫡亲婆婆长得太像了,若是没有个好归宿,怕是成璧也是不安心的,“我们夫妻年纪轻,见识少,在京里认得的人也不多,大舅母若是不嫌弃山东山高路远,我倒可以让成璧写信回去问一问,还有哪个亲朋故旧家里有年长未婚的,总能找着个才貌双全的来配表姐。”

“你既有这话,我就放心了。”早几年她都不嫌弃山东山高路远,更何况是现在,只是有一宗,“不瞒你说,你舅母我自从嫁到杜家,就未曾过过一天好日子,唯愿惠萍能找一个家资殷实为人正派的,是不是初婚我都不挑,那怕年长些呢,知道疼人会赚银子便成。”

许樱一愣,她说得是要找年长未婚的,却没想到杜大舅母连丧偶继弦的都不挑,只盼着找个有钱的,看来真是被杜大舅伤得狠了,不想大表姐也走她的老路,“有您的话,我自是会在信里写明此事,只是这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要说殷实富贵一世,外甥媳妇我实是不敢说,还是要表姐自己高兴才成。”

“这个我晓得。”杜大舅母笑道,她摸着许樱的手,“她跟着我们吃苦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家里没米下锅了,你大舅舅得着钱的头一件事依旧是去赌、去玩,玩够了才知道回家,后来我的嫁妆花完了,我也狠下了心,顾不得什么叫抛头露面,去连家的大掌柜跟前搁下了话,年金必先要给我,否则我就带着孩子去山东姑奶奶坟前哭去,他们这才改将银子给了我,家里的日子才好过了些,自你大表哥去后,你大舅舅总算醒了些,虽说也断不了玩,好歹不会债主盈门,寅吃卯粮了,惠萍虽说是大小姐,一样没少吃苦,到了如今也不过是过年才有件新衣裳,我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求能不为银钱发愁。”她自是略去了想要将杜惠萍嫁给连成璧一节。

“您的心思,我懂。”至于背后有没有替自家再找个金主靠山的意思,许樱不愿想,许家大舅夫妻拢共只有两儿一女,长子长女都比连成璧大,长子过世之后,唯一的儿子就是如今不过十一岁的幼子,现在瞧着还算老实,只是不爱说话,不知日后如何,杜惠萍长得不差,性情也柔中带刚,无论嫁谁都要帮衬娘家,只不过嫁给殷实人家,能帮得多些罢了。

两夫妻未在杜大舅家里用饭,借着还有两家要走,呆一会儿便告辞了,杜大舅母打点了几样回礼,又依例送了他们夫妻红封,虽说两个红封里只各包了成色不甚好的一两银子,与两夫妻送去的礼物全不相衬,可也并不算寒酸。

连成璧在马车里听许樱讲杜大舅母想让他们夫妻帮着杜惠萍寻一个家境殷实些的婆家,甚至都不拘是否初婚,也有些感叹,“惠萍表姐生生被大舅和大舅母耽搁了,我虽与她只见过一次,却也瞧出她是个有傲骨的,若真是嫁人做了继弦,怕她会不甘心。”

“是以还是得在未曾成婚的世家子弟里寻…”

“也不拘是世家子,有心读书家境殷实的平民子弟,许是还能省些心,世家虽说外表光鲜,内里腌脏事也不一桩两桩。”

“就依你,只是我祖母怕是说话间已然没了,我娘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管这样的喜事,连家又有哪位长辈可托?”

“也不用找旁人,我那祖母就是个喜欢保媒的,虽说如今年龄大了,轻易不出去走动了,可还是耳目灵通得很,我亲笔写封信让她相帮就是了。”

许樱摇头叹气,“咱们俩个,一个求外祖父,一个求祖母,为了杜家倒是费尽心机。”

连成璧也是连连苦笑,“咱们帮了二舅,又要帮大舅,到了三舅舅家里,还不知道有什么事等着咱们呢,这舅舅多了也是难啊。”

160齐家

阳春三月春乍暖还寒时候,原本灰蒙蒙的莲花胡同连宅,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有了绿意,先是墙角悄悄长出了顽皮的小草,接着柳树抽出了细嫩的新枝,晨起时穿着夹衣还微微有些发冷,却也早已经不用火盆,许樱从床上下来,几乎是在一推窗之间,就瞧见了一院子的春天。

想起去年此时自己犹在山东许家村,门窗紧闭地备嫁,就连院子里的迎春花开了,还是麦穗特意来告诉她,她才晓得的。

她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低头瞧见梳妆台上压着的一封信,这封信是昨晚送来的,因连成璧闹着她要洗头,她瞧了瞧信皮儿,就将信随手压在了粉盒下。

她将信拿出来,坐到贵妃榻上慢慢看,却在看见前三行的时候,轻轻叹了口气,将信放下咬着食指发了会儿呆,又继续看了下去。

信是母亲杨氏写来的,说得无非是老太太置丧的那些个事,山东望族最讲生荣死哀的排场,唐氏病的时候一个个都似是躲瘟神似地躲着,病故了之后娘家也好,许家本族也好,远近亲戚全都来了,口口声声都说唐氏有功于许家,名下光是朝廷的诰命就有两道,必要厚葬才是。

许家二房若是原先的许家二房也就罢了,偏自家的古董铺子典了出去,收租子的那点银子再加上别的收益才免强盖了起来,可是房子不能只是四面墙,母亲杨氏实在瞧不下去眼了,勉强从隆昌顺勉强挤出了一千两,大伯祖父也挤出了一千两银子,交给了祖父这才让一家人还算体面的搬了家,杨氏虽当家,当得却是穷家,若无有常家夫妻私下里周旋怕是更是捉襟见肘,就是这样四叔还是时不时的要找些茬,虽说都被祖父骂了回去,日子也不太平,这样的情形又要厚葬唐氏,实在是千难万难。

幸亏六叔及时回来,以六品官的身份挡住了那些个亲戚,又与祖父商量,动用了唐氏仅剩的一点妆奁又找几个亲戚借了银子,这才把唐氏的丧事简而又简地办完了。

前面说得都是烦心事,后面又说到元辉的功课稍有起色,这封信就是元辉写的,周正至极,六叔说以他的资质虽说考个进士不易,到二、三十岁时考个秀才也是成的。

许樱瞧着微微松了口气,唐氏的丧事办完,许家在元辉弟弟长成前再没有什么大事,田产、铺面、隆昌顺都是现成的,自然能慢慢的重新兴旺起来,只是六叔再次起复,怕要麻烦,可那也是快三年之后的事了。

她想到了这里,心里略微高兴了些,如今虽是早春,天还是有些凉,开窗吹了会儿风有些冷,许樱起身关了窗。

麦穗本来在外面听着里屋的动静,刚听见些细碎的声音,本以为姑娘起来了,刚想挑帘子进去,却又安静了,又听见了开窗的声音,这才晓得姑娘是真起来了,这才进了屋,

“姑娘,您醒了怎么不叫奴婢一声。”

许樱瞧了她一眼,麦穗一年越来越会打扮了,虽说还是丫鬟的衣裳,可也知道腰要收窄,领口袖口绣花要精致,首饰虽少却也要画龙点睛了,比如今早这身雪青比甲配白绫夹衣,看似普通,可领口袖口和腰带上绣得嫩黄迎春花,却显出了十分的俏皮,更不用说她鬓边戴着的那一朵新鲜的三色堇了。

“我晨起贪看风景,因而忘了叫人。”许樱说道,“这三色堇是何时开的?”

麦穗摸了摸自己的鬓边,“这花是过年的时候花匠刘送的,奴婢一直养在屋里,也未见得如何伺候,就开花了,奴婢晨起梳妆的时候瞧这花开得好,因而折了一朵插戴着玩。”

“有道是人比花娇,麦穗如今也是漂亮的大姑娘了呢。”许樱笑道。

丝兰、绿萝这个时候也进了屋,两人听许樱这么说麦穗,不由得笑了起来,“姑娘既知麦穗姐人比花娇,就该替她寻个惜花人啊。”绿萝笑道。

“你这杀材!过年时听了几出戏,就不似你了!”麦穗拿东西欲打她,却被绿萝笑嘻嘻地给躲了过去。

许樱笑道,“绿萝说得是实情,你羞恼什么。”

她本是半开玩笑,麦穗比她还要大些,虽说得力的丫鬟二十岁嫁人的也不少见,可麦穗若有嫁人之意,她自会替她谋划,却没想到麦穗竟认真起来,正色道,“奴婢自从跟了姑娘就立了誓愿,生是姑娘的人,死是姑娘的鬼,嫁人之事是万万不敢想的。”

许樱愣了一下,转眼又笑了,“我娘曾说过姑娘不想嫁人是世上第一大谎,总之你放心,我定会替你寻个好归宿就是了。”

麦穗也愣住了,她原本想得是姑娘既是挑她做了陪嫁丫鬟,就必有让她做通房替自己固宠的心思,却没想到姑娘这个时候说得却是好归宿,脸上的笑略收了回去,带着三分的尴尬,“奴婢去给姑娘打水洗脸。”

许樱瞧着她急慌慌的背影叹了口气,麦穗的心思她何偿没看出来,若是连成璧喜欢麦穗,她也不会拦着,偏她瞧着连成璧的心思,竟似是对这些丫鬟一个都不想多瞧一眼,再想想他在连家那些年,跟前美貌得丫鬟一个未曾碰过,想必是天然的不喜小家子气的丫鬟。

以他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性子,他若是再瞧上谁,必定是个绝色,岂会喜欢这些个小丫鬟,她虽说一心想做贤妻,可也做不来硬把自己的丈夫往丫鬟床上推的事,更不用说会惹连成璧不快了。

麦穗如今想不通,再过一两年必定会想通的。

今日连成璧晨起走得早,许樱昨晚有些“累着”了,并未曾起床伺候他更衣,连成璧却是高高兴兴地出门而去,在衙门里也高兴了一个早上,一直到梁文初面色苍白地从上司侍读学士柳大人的屋里出来,坐到自己对面,唉声叹气。

“梁兄,你这是…”连成璧刚想细问,就见柳大人从自己的屋里出来,“连编修,你来一下。”

连成璧只好站起身,往柳大人的屋里去了,只见柳大人面前摆着的正是自己和梁文初前几日抄写的理藩院公文。

“这些是你写的?”

连成璧翻看了一下,“正是。”

“你把这些再抄一遍吧。”柳大人指了自己左边的一摞公文。

连成璧原也没当回事,随手翻了一下,脸色微变,“柳大人您这是…”他和梁文初坐对桌,两人是一起抄写的公文,互相之间都看过对方抄的东西,自然是认得这一半公文本是梁文初抄过的,梁文初馆阁体写得不错,这些抄抄写写的事又不要什么好文采,自己也是因上指下派不得不抄写的,柳大人让自己重抄一遍梁文初已经抄过的是什么意思…

“他抄得公文不能用,你再抄一次就是了。”

“是。”连成璧没敢再细问,只得带着疑惑向外走,柳大人却叫住了他。

“连大人,认真抄写,勿要遗漏犯错。”

“是。”连成璧自是晓得了,八成是梁文初抄错了字又有遗漏,被柳学士查觉了,挨了一顿训斥,想想这些日子梁文初确实有些魂不守舍,怕是有什么事分了他的心。

梁文初瞧见连成璧搬着公文回来了,也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世人都瞧咱们风光,又怎知咱们内里的这些个艰难。”

连成璧笑了笑,“不过是些抄抄写写的事,只当成是练字就好。”他馆阁体本就写得平平,确实是当成练字。

梁文初没说话,可脸色更不好了,“唉…”

“梁兄,你到底是为何忧心?”

“没什么,我夫人写信来了,要来京小住。”

“嫂夫人来京本是好事,你因何…”连成璧说到一半不说了,梁文初偏宠着跟他来京的妾室,又宠爱庶出幼子,听见嫡妻来了,自然要不高兴,更不用说那个文弱懂礼的“如夫人”定会在他跟前恐惧哭诉了,“梁兄,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夫妻团圆乃是天大的好事,切莫要因此烦忧了,若是传扬出去恐对梁兄前程有误。”

“我自是知道的,只是近乡情怯罢了。”

连成璧知道梁文初这是掩饰,毕竟为了妾室不想让妻子进京不是什么能说得出口的理由,可梁文初心里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连成璧还想劝劝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低头磨了墨,铺平了宣纸抄公文,抄到了第五页忽然醒悟了为什么梁文初会被骂得那么惨,柳大人竟连情面都不留,不肯让他自己重抄,第五页里是后金给本朝的国书,用得是后金的年号,依例应该改成大齐朝的年号,但是后金文字的不动。

梁文初若是将年号都写错了,难怪柳大人会气成这样,这种事若是柳大人没能发现,真送到了上面,若是有心人闹将起来,怕是大家的前程都要受连累,由此可见这“齐家”二字,实实地不能小觑,家若不宁男子必定心神不定,男子心神不定,必要出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又踩点更新了…汗死…真不能下什么保证了…这个月总算结束了…松了口气啊。

161夜话

连成璧一向觉得自己不通人情事故,忽然想通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颇有些得意,当天晚上就搂着许樱把自己的心得说了,“要我说梁兄是自找麻烦,嫂夫人不放心家中公婆幼子,不肯跟他离家赴任,他带妾室上京本是寻常,可也不该有了美妾就忘了娇妻,听说是因为他在京里闹腾得厉害了,以妾当妻乱了伦常,过年时同乡去拜会他,他居然让妾室出来招待人家的妻子,同乡气得厉害,这才写信到他老家告了一状,他父母立时便怒了,要让他妻子来京里替他管家,免得他把梁家的脸丢尽了,他心知妻子来了爱妾必然没有好果子吃,因而六神无主。”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既自己做不得后宅的主,就不要做那些个糊涂事,他的妾室不过是个婢女出身的,若不是被他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岂会惹下如此祸事,他整日忧烦又有何用?”

“所以说这些妻妻妾妾的事,实实是烦人得紧。”连成璧叹了一口气,“当日那个女人产后血崩没了,我娘还跟我爹生了好一阵子的气,偏我祖母不明就理,又生我娘的气,若非我娘怀了我,婆媳俩还要别扭一阵子。”

许樱摸摸他的脸颊,却觉得他鬓角有点扎扎的,“成璧你竟然长胡子了。”

连成璧也摸了摸,“咦…真得有胡子…”

“明天找人来修一修面吧。”

“听说修面能让胡子长得快些。”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早受够了所谓的少年才俊的名声了。

许樱闭着眼睛想了想他满脸胡子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你且别忙着留胡子,你脸皮嫩得很,若是留了胡子,反而不美可怎么成?”

“若是不美再刮下去呗,总之我定要做个美髯公。”

“为妻的等着瞧瞧连美髯公的风采,可比探花郎还要美三分。”许樱托了他的下巴细看,言语间带着三分的轻佻,好似调戏美女的恶少一般,看了一会儿啧啧叹道,“似这般美姿仪,怕是难及…”

连成璧晓得她是在调戏自己,不由得也生起了顽童之心,“连太太实实是轻佻,看我怎么修理你。”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得许樱的腋窝咯吱她,许樱最是怕痒,当下拼命躲了起来,“哈哈哈…哎呀呀…哈哈哈哈哈…饶了我吧…探花大人…哈哈哈…”

“你还调不调皮了?”

“不敢了,不敢了…”

两个人在里屋正闹腾得厉害,忽听外面传来一阵似是压抑许久的咳嗽…“咳咳咳…呃…咳咳咳咳…”

许樱推开还要缠过来的连成璧,整了整有些被弄乱的头发,“门外是谁的咳嗽?”

“咳咳…姑娘恕罪,奴婢…咳咳咳…”

许樱听着是麦穗的声音,起身整理了一下里衣,又拿外衣披上趿了寝鞋出了屋,借着月光瞧见麦穗半倚在守夜的短榻上不停地咳嗽,麦穗见她来了,脸微微有些发烧,“姑娘…奴婢实在忍不住这才咳…”

许樱将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的头发向耳后掖了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烫啊…你生病了怎么不与人换班还要守夜?”

“奴婢…原只是打了几个喷嚏,谁知到晚上竟然有些发热。”麦穗话里也带着鼻音,显是病得不轻。

许樱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摸索着找着火折子,将外屋的灯点了起来,这才瞧清了麦穗的脸色,见她两颊烧得通红,眼睛也有些发红,“这个时候怕是找不着大夫,我把姚荣家的叫起来,给你熬晚柴胡汤,你回屋捂着被好好的睡一觉,这几日只管安心养病就是了。”

“是奴婢不中用,不能替姑娘分忧,反而多添了许多的麻烦。”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

许樱这边点了灯,后罩房的丫鬟婆子都被惊动了,姚荣家的推开门撩帘进了屋,见许樱穿着里衣披着夹袄坐在床边跟麦穗说着话,麦穗拿帕子遮了嘴咳个不停,“麦穗妹妹可是病了?”

“像是得了风寒。”许樱说道。

姚荣家的过来摸了摸麦穗的额头,“是有些发烧,我白日里听见你打喷嚏不说,说话还有鼻音,便让你冲些板蓝根茶喝,你偏说没事,如今夜里发了病,打扰了姑娘和姑爷歇息,岂非罪过?”

“生病也不是麦穗故意的…”许樱见丝兰和绿萝、翠菊也来了,“丝兰、翠菊你们俩个扶着你们麦穗姐回去歇着,姚荣家的,劳烦你给她熬碗柴胡汤,麦穗你喝了药捂着被子发一发汗,明日再不好就来报我,我再差人去找大夫。”

“是。”

“绿萝,今晚上你守夜。”

“是。”

许樱把这些安排好了,觉得冷风吹在身上有些冷,掀了帘子回了屋,连成璧正坐在床上等着她,见她来了立刻把被子掀开让她进来,“怎么去了这么久?身上都冻透了。”

“麦穗病了。”许樱说道,不过是一帘之隔,连成璧无非是不喜欢她冻着了自己罢了。

“她病了自有大夫去瞧,请不来大夫也有别的丫鬟相帮,你不过是吩咐一声罢了,何必把自己冻成这样。”

“她与旁人不同,是自小与我一起的缘份,当初我跟我娘刚回到许家,虽说举目皆是亲人,却是虎狼当道,她也是与我们共过患难的。”

“你才说过梁兄做事不对,平白惯得小妾一身的正室毛病,你对麦穗这丫头,就是过于的好了。”

许樱觉得连成璧似是话里有话,“她不过是个丫鬟,到了年龄找个模样性情都不差的管事嫁出去就罢了,何来的过于好…”

连成璧皱了皱眉头,他自幼长得就好,自从过了十三岁连府内外没少有丫鬟起过勾搭他的心思,虽有些个明目张胆的,但多是暗送秋波的,麦穗趁着他一个人在屋里送茶送点心,嘘寒问暖也不是一两次了,因看在许樱的面子上,再加上她也没有什么失矩之处这才只是告诉她日后若是他一个人在屋里,不要随意进屋罢了,连成璧瞧着许樱对麦穗真似是另眼相看,想了想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许樱说得对,不过是早早打发出门子罢了,“我明日就让张大掌柜在京里给她找个合适的,嫁出去吧。”

连成璧这般说,许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虽说心里面不知是什么滋味,还是点了头,“好,只是要找个好的,不好的我可不依。”

“她是你身边第一个嫁出去的丫鬟,若是找了差的,岂不是要丢了你我的脸面?”

麦穗捂着被子缩在床上咳个不停,床边柜子上的药碗空了大半,剩下一点已然放凉了,丝兰推了推她,“麦穗姐,你把剩下的药吃了吧…”

“我不吃。”麦穗摇了摇头,“我这般让人瞧不上眼,站在屋里都嫌弃的,还不如死了的好。”

丝兰不晓得她在说什么,有些摸不着头脑,“麦穗姐,谁瞧不起你啊?你跟我说,我立时去禀告姑娘,罚他的月钱。”

丝兰是个实诚的姑娘,瞧不出眉眼高低,翠菊可不傻,不止是不傻眼光还毒得很,这些日子麦穗眼里就没别人,连姑娘怕都是要靠后,一心只盯着姑爷,若是瞄见姑爷一个人在屋里,准是喜得不行,又是描眉又是画鬓,将姑娘赏给她的香水喷一身,跑去姑爷那里献殷勤,今日姑爷当面告诉她说若是他一个人在屋里,不必她去伺候的时候,翠菊就在门外,听着心里痛快之余,也替姑娘感叹,姑娘待她们虽说都好,可是她们几个加起来也不及姑娘对麦穗一个人好,偏麦穗整日里打着为姑娘分忧的旗号想着攀高枝,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什么样,这府里没什么出挑的美人儿,可连家老宅美婢如云,姑爷又瞧得上她们谁?眼里独姑娘一个,麦穗以为自己是什么美天仙不成?“谁敢瞧不起咱们麦穗姑娘啊,是吧?”

麦穗一个丫鬟,平白的被称了姑娘,心里就是一惊,“我可不敢当姑娘两个字…”

“知道自己不敢当就好。”翠菊白了她一眼,“这世上的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把自己的那点脸面都丢光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