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起来是寻常的话,细品起来却别有深意了,连成璧佯装受了惊吓,“杨大您这是何意?下官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您可莫要吓…”

“下官绝无惊吓连大之意,京里虽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却也不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世外桃源…”

这就有点近乎于明着要胁了,看来锦衣卫也是确认了连家左近杀的就是管仲明,为了防真有哪个江湖把花红舀走了,明着打锦衣卫的脸,不惜派上门来要胁…

180 天性一

连成珏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杯,目光阴冷地似要把茶杯里的茶水全部冻住,半个时辰前他接到的信早就已经化为灰烬,被忽然吹得屋内的风吹得四散。

他以为管仲明早就死了,毕竟皇上的表彰早就传遍了天下,九门提督、锦衣卫、大理寺皆有功劳,头一功便是抓获悍匪管仲明一伙,管仲明于二月十三京城菜市口伏法。

没想到的是,那死却能传信给他,他认得信上的字迹,管仲明读书不多,那一手什么体也不是,连端正也称不上的字,绝非寻常能模仿的,外也不会一开始便称他为外甥。

他是十一岁时遇见得管仲明,对那个自称是自己舅舅的男并无什么好感,却也无什么恶感,毕竟他当时连家受尽压制,举目四望那些所谓的亲,真正意的永远都不是他,多个“舅舅”疼爱自己也是好的,只是这个舅舅行踪实诡密,不止不让他告诉家中长辈他的存,甚至两见面都是舅舅捎信进学堂,他偷偷溜出去与舅舅见面。

舅舅看起来衣着光鲜,出手大方,对自己这个外甥也极为关心,直到他有次对舅舅的行踪好奇,悄悄地跟着他走到一处隐秘地所,见舅舅和几个江湖说话,一言不合之下,舅舅只是眨眼之间,便取了先前还击掌寒暄的一个江湖的性命…

自那以后,舅舅再不隐瞒自己悍匪管仲明的身份,连成珏对舅舅也永远存着畏惧,连成珏不是什么正君子,他可以雇凶杀,也可以为了一笔生意烧掉几十户平民百姓的房子,谋害挡自己路的…一样无所谓,但他不是那种会脏了自己手的,能花银子让别动手的事,干嘛要自己动手?而且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跟管仲明是一路,他归根结底是商,杀他虽不介意,却也只是万不得已才会动手,可管仲明…他亲眼见过他只因一时心情不好,便杀取乐。

这样的一个,偏偏是自己甩不掉的血亲,更是自己夺回属于自己的连家产业的底牌,只是这张牌,自己离开连家之后,越来越累赘了,他离开舅舅一个来了江南,便是为了慢慢的与他断开关系,舅舅被捕入狱,更是让他彻底放心,却没想到好日子没过多久,舅舅竟阴魂不散…

他晓得自己这个舅舅的为,他可不比连俊杰,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打发走,更不能让穆家的知晓自己有一个江洋大盗舅舅,自己成亲前后“不依靠”穆家,早出晚归学做生意,懂经营会与为善的种种作为,正让穆家的放下防心,穆老爷昨日甚至说了要半分利贷给他本钱,让他将生意做大,不要像现这般小打小闹整日忙碌。

他到了江南盐商圈子才知晓,自己原先只盯着连家,实是坐井观天,盐商富甲天下,山东连家虽富,江南盐商堆里却只能占个中等,穆家的家资岂是连家能比的?可惜的是穆家老爷和几兄弟都是极强的,自己虽能借势,却不能吞掉穆家,便是如此,他江南十年生聚十年经营,一口吞掉山东连家还是吞得下的。

偏偏…

他盯着桌上最后的那一点点灰烬,这个时候他的好舅舅来了…穆家能怜惜他是连家弃子,却不能容忍他与江洋大盗有半丝瓜葛…他眼前的金光大道竟又要成为镜花水月…

穆九自嫂嫂那里回来,一路上嘴角的笑纹就没有消过,她原先以商家女之身,嫁到官家,虽说陪嫁十余万两银子,却被婆家百般的瞧不起,不光是妯娌挤兑婆婆摆脸色,便是自己的夫君也说自己是“十全九美”,唯差出身二字。

守寡之后更是因婆家是官,娘家是商,受尽了欺负却无处诉苦,便是现如今,她那个“婆家”还扣着她十万两的嫁妆未曾返还呢。

那时谁想到自己凄凄惶惶离了婆家,半路上就遇上了良了呢…

连成珏模样英俊知情知趣不说,还是个有骨气有本事的,不要穆家相助,被连家寻到之后也不肯回连家,一心想要自己闯出一片天下,让穆家和连家对他另眼相看。

这样的品,不止是父亲兄长,便是几个嫂嫂也是极为佩服的,自己刚才大嫂那里,便是听了一车的好话,大嫂还让她劝一劝成珏,成了穆家的女婿便是一家,何必为了所谓的骨气只是一个小打小闹做些生意,赚得银子还不够穆家一年红利的零头,便是不肯为穆家效命,似是昨日父亲说的,以半分利借穆家的银子,将生意做大总是成的。

穆家做生意周转,借外面的银子,最差也是一分利,这半分利,显是父亲为了怕成珏不肯借这笔钱这才定出来的利息,简直跟白借仿佛。

穆九姑娘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定要劝成珏答应借这笔银子。

谁想到她刚迈过门槛,就见连成珏坐窗前发呆,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

“相公…”

连成珏听见她回来了,先是一愣,然后转身绽开一朵笑,“大嫂的头疼病可好些了?”

“好些了。”穆九也跟着笑道,看见他笑只觉得心里满满的都是欢喜,她见连成珏眼底有淡淡地郁色不由得又有些担心,“可是有什么事让相公发愁?”

连成珏摇了摇头,“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底下的做事太笨,不知变通罢了,等会儿出去和几个吃顿饭便无事了。”

穆九并没有深问,她是商家之女,自是知道男外经商的那些不足与家道的事,只是点了点头道,“相公早去早回。”

“掌灯前定会回来…”连成珏说完又静了一会儿道,“若是回不来,也不必等,自行睡了吧。”他的目光穆九微微凸走的肚子上流连了一会儿道。

“好。”

苏州城外关帝庙

连成珏站庙前观望许久,却不见管仲明的影,就他以为自己记错了地方,或者是管仲明不敢露面之时,忽然不知什么东西打到了他的小腿,他微皱了眉头转过身一看,却是一个年过半百,须发灰白的枯瘦肓道,道手上拿着摇铃,摇铃下又挂着一个竖幅的幌子,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字。

“这位公子,可是等?”

连成珏听他一张嘴便是胶东口音,先是一愣,“是…”

“请卜一卦吧。”

难不成此是替管仲明传话的?“不知仙长卦摊何?”关帝庙前摆摊算命的成山成海,一个挨着一个…这样的瞎道别的地方许是显眼,此处显然极不起眼。

“就那里。”肓道指了指树荫下一个孤零零的卦摊,那卦摊的桌椅板凳都是极破旧的,但还算干净。

连成珏跟着他到了卦摊前,坐了下来。

“请问公子可是XX年XX月XX日所生?”肓道张嘴便将连成珏的生辰八字说了出来。

“呃?”

“许久不见,竟连都认不出来了,怕是以为早死了吧。”

这个年过半百枯瘦异常的肓道士竟然是管仲明?管仲明虽不是胖子,却也是极强壮的中年,须发更是…他刚想要细问,却见管仲明拿着算盘煞有介事地算了起来。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知是谁将的行踪漏给了锦衣卫,再加上连家的花红…现追杀的极多…”

“那…”听到了追杀他的极多,连成珏忍不住心中一喜…脸上又马上换成了凝重之色,“他们可知的关系?”

“他们若是知道,此时又哪还有命?”知道他们俩个关系的多数都死了,再有就是连成璧约么能猜出来,可连成璧不止不是个傻子还是个极聪明的,疯了才会说出自己家诈死的庶子与江洋大盗有干系,便是这样,这关帝庙只能暂居,当初他以为拿了银子就能早到江南,却没想到一路上却遇上了几拨的追杀,虽说那些不是被他杀了便是被他给躲了过去,他也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关帝庙藏了许久,才找到这个关帝庙前摆摊多年,但因性情古怪素来不与旁来往的肓道,杀了他之后扮成他的模样藏了起来,想到这里他暗自冷笑,若非他这么久以来躲避追杀,少吃少喝,怕也不会瘦成现这模样…

“那舅舅…”

“听说成了穆家的姑爷?”

“正是。”

“穆家本是江南豪商,家丁护院无数,趁着旁还不知此时的身份更不知的干系,将带进穆家暂避,待风声过后…自会离开,不会给添乱。”

不会给他添乱?他是穆家的姑爷不假,可带回来一个断了一条腿的枯瘦老头算是怎么回事?若是那些追杀他的江湖知道了…“那些江湖为何追杀?听说已经被捉…伏…”

“被抓到的不是,只是的几个心腹兄弟,锦衣卫为了领功,硬将蒋三指认成了,偏连成璧不知为何知道了还活着,将花红涨到了一千五百两黄金…他倒真是舍得,待风声过了,定要他一家的性命…”

现是要一家的性命…连成珏低下了头…眼里掠过一抹杀机…

181 天性二

管仲明用那双伪装成瞎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连成珏,自己的这个外甥是条毒蛇,当初他为了是否和这个血缘亲相认,暗自查看了他不下二十次,初时他以为这孩子自小长锦绣堆里,被荣华富贵迷住了眼,为了自保不惜给小自己两岁的嫡出弟弟做奴才,全无管家的心计,更不似他一般杀伐绝断,刚想要放弃他时,却瞧见了他背着时,瞧着嫡出弟弟那怨毒的眼神,以及旁转身看他时,他刹那间变得自然的笑。

有这般的心计,这才不愧是他的外甥,因此他才会寻机与他相认,这些年这个外甥也没让他失望过,只除了他不肯轻沾血腥,一心只想着连家的产业,这也不能怪外甥,他一生杀越货,到头来不过是被黑白两道通缉的下场,外甥这条路却是真正的杀放火金腰带…

连成珏太像他了…实是太像了,连他自己都没瞧出来他们甥舅两有多像,比如此时他嘴角带着笑,眼角却没有一丝笑纹,眼神看起来是久别重逢的惊喜,脚却摆出想要随时逃掉的样子,管仲明久走江湖,什么没见过,连成珏刚一坐下来,他便察觉了…

“程家对不起,占尽了的便宜却弃之不顾,这才想要劫了珍宝斋,替讨回公道,因此才失风折损了最后的心腹,欠的。”管仲明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是有得选,他定会当场格杀了连成珏,偏偏他没得选,这两日已经有几拨来过关帝庙探听他的下落了,若非他扮得实是好,八成早就…

连成珏暗自握紧了拳头,却也只得绽开了一朵笑,“舅舅您只要不嫌烦,那里自是您想呆多久,便呆多久…”

许樱抿了一口颜色浑浊的药汤子,安胎药说不上是顶苦的,偏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怪味儿,滑腻中带着点儿甜,甜里又透着苦,再加上枯枝败草的味道,混嘴里竟比纯粹的苦还让难忍,连成璧坐一旁看着她皱着眉头喝药,似是觉得药难喝得很,可还是咬了咬贝齿像是下了什么狠心一样,吸了一口气,自丫鬟手里拿过药,猛地一口灌进去,再拿蜂蜜水冲淡了嘴里的药味…那模样透着十足的孩子气,与她平素里佯装出来的大模样全不相同。

“大夫每次来都说这一胎极稳当,偏又每次都让喝这苦药汤子,好似是不写药方,便白来了一趟一般。”

“娘子果然神机妙算,那神医定是这般想的。”连成璧笑道,他身翰林院,每日里除了公文琐事,便是听同僚说各地风情,其中有一个恰好家里世代为医的,便说了这许多为医的关窍,听起来颇长见识。

许樱瞪了他一眼,“今日老爷您过午便回了家,可是衙门里无事?”

“末时正梁兄的幼子周岁,一品楼设宴款待同僚,衙门里又没有什么不能推的事,索性过午便都回家换衣裳了。”连成璧弹了弹自己的衣袖,翰林院只有皇上忙的时候才忙,如今皇上还没有亲政,刘首辅自有亲信,虽说翰林院的事也不少,但绝称不上是忙,现他身翰林院才想明白,所谓清贵,头一宗就是清闲。

许樱看了眼座钟,“老爷既是无事,等会儿牙子进府送丫鬟,您不妨与一同挑一挑。”

“谁说无事?”连成璧挑了挑眉,“还有一本书没看完呢。”

许樱知道他是既不想书房里呆着,又不想跟她一同料理琐事,只是想她左近磨蹭,便也不拆穿他,“既是如此,您屋里看书就是了,挑完就回来。”

“外面来得,虽说是牙子带来的,也难保身上带着些虱子跳骚,离远些。”

“晓得了。”

老总管找来的牙子是个四十多岁微微有些发福,长得像白面团似的妇,青衣白裙瞧着利索得很,一张嘴也是极利落的样子,“奴家姓吴,您叫吴婶便行了,原就常京中大宅门里走动,原也听说了探花娘子您是个随和大度的,偏无缘相见,今日见了,旁倒漏说了您貌美如花呢。”

许樱抿嘴笑了笑,懒得与牙子多言,“不知这次吴婶您了几个孩子供挑选?”

“您家里想要买伺候,奴家自然不敢带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过来碍您的眼,挑来捡去的带了十个供您挑。”

十个…若是十个顶好的,也尽够了,许樱也知道京里买奴婢的规矩,大户家甚少从外面买,多半先可着自家的家生子,家生子不够了这才买外来的,便是如此,像是吴婶这样常大宅门里走动的牙子,手里常年都备着好货,挑来捡去好一半坏一半的买,比如这次来连家,他们是头一回打交道,吴婶说带来的都是顶好的怕是说瞎话,可有一两个壮门面的倒是真的。

许樱点了点头,拿外袍盖了肚子,侧坐到了廊下,吴婶拍了拍手,刚才躲月亮门后面的十个女孩子走了进来。

许樱山东也是买过丫鬟的,多半是家贫无着这才卖女,便是牙子也不是那些个有钱给孩子们换新衣裳的,都是瘦骨伶仃脸色泛黄,身上的衣裳补丁摞着补丁,脚上有些连鞋都没有,可这京里的丫鬟不一样,头发不管是黑还是黄,都梳得油光崭亮,留着整整齐齐的齐刘海,身上穿着一式一样的蓝布白边衣裳,瘦倒是都挺瘦的,可脸上至少有些血色,脚上的鞋也是一式一样的黑色素面鞋,长得也都还算整齐,没有什么丑得看不下去眼的。

“翠菊。”许樱使了个眼色,翠菊到了这十个孩子近前,“伸出手来让瞧瞧。”

十个女孩都伸出了手,果然是虽然都不算是多鲜嫩的手,但指甲缝里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翠菊又瞧她们的袜子,也都是崭新的白袜,再瞧瞧头发,也都是没有什么跳骚之类的,干净头发。

“都多大了?”

女孩都报上了年龄,最小的十岁,最大的十二岁…吴婶又一旁解释,“奴家听说您是急等着要手,没敢把年龄小的给您带来。”

许樱点了点头,已经相中了两三个不错的,就她刚要说挑选哪个时,忽听门外一阵的喧哗,她使了个眼色,丝兰出了院门去瞧瞧情形,过了一会儿丝兰有些为难地回来了,“禀太太,麦穗姐拎着点子土产,想要见太太,被门房给拦住了,她便硬闯,门房见她大着肚子不敢下死力拉她,这才让她闯进了二门里…”

麦穗有孕了?要来见她?许樱目光闪了闪,“既是她来了,何必硬拦着,也惦记着她呢,不知她嫁之后情形如何,丝兰啊,让她稍安勿噪,把她带到后座房等着,待办完了事再找她说话。”

“是。”

许樱原想着快些打发了牙子,听见麦穗来了,倒有了一个一个慢慢问这些女孩子的耐心,一个一个的将她们叫了出来,问了年龄、家乡、父母、兄弟姐妹、因何卖身。

其实这些个女孩子都是被□过的,这些主家爱问的事儿,多半也都有类似的回答,家乡多半是京郊农家,只有一个是来京里投亲不着,盘缠用尽,典卖女儿凑路费的,父母多半是农,也有做买卖赔光了银子的小商贩,家里有女儿的自是卖女儿留儿子,这些小姑娘也是泰半如此,许樱挑了四个口齿伶俐长样清秀家里情形普通的,余下的让丝兰一给了她们一块点心,便让吴婶带她们走了,谈价钱那是赵管家和冯嬷嬷的事。

今年不是灾年,这个整齐的丫鬟,要值十贯钱,若是灾年,一贯钱能买四个。

麦穗透过打开的窗看着外面的情形,她和这些女孩子相似也不似,她是杨家佃户的女儿,七岁之前没穿过完整的裤子,十岁时才有了自己的第一双不露脚趾的鞋…那是娘为了让她能被主家选上连夜做的,许是因为那双鞋做得实是好,她才被选上了,她走的那天娘搂着她哭了两声,就被爹给一巴掌打到一边去了,是啊,主家是替姑奶奶选丫鬟,是去大宅子过好日子的,哭什么…

后来她怎么就忘了自己怎么从泥地里摸爬滚打混成样的呢?怎么就觉得初次见面像是神仙一样的姑娘,会任由自己摆布呢?怎么会把自己折腾成现的模样呢?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紧紧巴巴完全盖不住肚子的旧衣裳和自己磨出了老茧的手,昨晚被丈夫硬生生扭得快要断了的手腕上指痕清晰可辩…廖家…没一个好!

公公整日喝得醉熏熏的,好酒买不起,做菜的浊酒也是能喝的,婆婆整日不是唉声叹气,便是挑拨他们夫妻打架,丈夫更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日除了游逛就是赌钱,里里外外的事全靠她一操持,就是这样廖家的一样瞧不起她丫鬟出身,昨日她不过顶了两句嘴,说他们也是奴才,就被丈夫一顿好打,完全不顾她怀着五个月的身孕。

婆婆冷笑着外面瞧了一会儿,这才进屋装起了好,让她带着礼物进城,去求求太太,找份体面的活计,临走时那个姓廖得说得明白,若是太太不应,她也不用回来了,她这才硬着头皮上了京…

182 进退两难

“廖家…过得可好?”许樱问出这句话时,麦穗眼里的泪珠止不住地滚了下来,心里藏着的火却慢慢地越烧越旺,好不好…她又怎么会好?就算是她痴心妄想老爷,甚至做出了种种勾引老爷的事,可她从没有害过姑娘,便是到如今也未曾将姑娘的秘密泄露给旁知晓…可姑娘竟对她赶尽杀绝…将她一手推进火炕,现她宁可姑娘冷酷无情些,也不要这样气息平稳声音温和地问她过得可好。

“好。”麦穗低下头,小声地说道。

“好…就放心了。”恨她?许樱心里一阵冷笑,是啊,麦穗是该恨她…这不怕蠢不怕傻不怕笨就怕不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十贯钱四个丫鬟,自此之后四个生死荣辱全凭她,那四个孩子现记得自己幼时的穷困,被转卖时的忐忑,年深日久…未见得会记得…麦穗不是忘了吗?她再狠,也不过是将麦穗打回了原形罢了,如果麦穗这次诚心悔改,她也不会放着麦穗不管的,她若真留下了麦穗,让她府里帮忙,廖家又能拿麦穗如何?“大老远来了,本该留用饭的,偏今个儿事多,等会儿还要出去一趟…待会儿让丝兰领着用饭,然后再派车送回家。”

麦穗听到送她回去,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太太!”她跪了下来,“太太,您千万不能送回去,那廖家的不是!不是啊!太太!”

粗劣如同砂纸一样的手刚一放到许樱的手上,许樱就向后缩了一下,“怎么成了这样?”

“姑娘!姑娘!什么也没说啊姑娘!”心里恨又怎么样?恨过了一样要拿苦水浇熄,麦穗跪地磕头,“姑娘!姑娘!什么也没对外说,姑娘!求姑娘看忠心耿耿地份上…您就算不想管,好歹看孩儿的面上,姑娘!”

她这么大声叫嚷着什么也没说,跟大声把那些许家的秘密、许樱的秘密说出去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乡下的时候她又能跟谁说?跟廖家的说?廖家的又能去对谁说?许樱盯着她的肚子,摸摸自己只是略有些圆润的肚腹,“没什么不可对外言的,若想说便说吧。”

她的声音淡淡的,传到麦穗耳朵里像是一盆冷水一样,姑娘生气时不吓,真吓的时候便是这般声音淡淡的,眼睛里像是一块冰一样,四爷、四奶奶、老太太唐氏甚至是栀子…她怎么忘了呢,姑娘苦口婆心的劝自己不要再有非份之想的时候她怎么只记得好姑娘,把那个姑娘给忘了呢?“姑娘…”麦穗抬头看着许樱…“姑娘!奴婢罪该万死啊姑娘!姑娘…”

“来,请个大夫给廖俊生家的看看。”许樱认得那眼神,心如死灰一样的眼神,不知怎地心里揪了一下,难道她的良心随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长回来了?她伸手摸了摸跪坐地上的麦穗的头发。

抬起头,却看见不知站窗外多久的连成璧。

“一直觉得比强。”连成璧枕许樱的大腿上,小声地说道。

“呃?”

“自从认得了,便心里想着,若是异地而处,会如何…怕是会不及吧。”

“若天生的好命,何必脏了自己的手。”许樱用手指梳着连成璧的头发,若非两世为,她又岂能有那般狠辣的手段。

“梨香死了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原来活到现,竟只因连成珏的一念之差…”连成璧、连城璧…连家价值连城的宝玉,竟然是靠着旁才活到如今的,他虽知道连成珏的狼子野心,竟只顾自己任性、发脾气、使性子…丝毫不知该如何反击…

“他未让梨香动手,才未能查觉梨香的异动…再说…便是知道连成珏已死,梨香也不过是想要肚里孩儿的命罢了,一分一毫也未曾伤过…未对她起疑心…实因她从未想害…”

连成璧摇了摇头,他本就是自许高洁的性子,可这些事却逼得他慢慢入世,若非许樱,怕是他更仓惶无依吧…他伸手摸了摸许樱的肚子,他的孩儿里面长大,若是他还低头只顾自己,怎对得起妻儿?“要去苏州。”

“呃?”大齐律…京官无旨不得出京…

“武兄弟奉了皇命要去苏州采办丝绸,听说能多带一个文官…”按理不管怎么样都不应该带一个翰林院的编修去苏州,可武景行现是正经的一等侍卫大齐朝驸马爷,皇上的宠臣,他说多带一个翰林院的编修,只要理由编得像样点,还是成的。

“去苏州又能如何?”

“管仲明是连成珏的舅舅这件事不能泄露,连成珏连活着的事也不能外泄,这两是连家的心腹大患,必定要除了才能心安。”连成珏的性子没有比他更清楚了,他既然躲到了苏州,又娶了穆家女,打得八成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主意,若不趁他羽翼未丰时除了他,待他羽翼丰满连家也好,他也好,想要除了他怕是都要费一番的功夫,甚至有可能原气大伤,他现不是当初那个无牵无挂的探花郎了,他有一大家子要顾,若不斩草除根,怕是连觉都睡不稳。

苏州大盐商穆家所住的地方叫嘉秭园,占地约十二亩,是穆家刚发迹时,买了败落的前明王府旧花园改建而成,虽说那些逾制之物早就被拆得一干二净,可山水地势更改不多,尤其是约么有一亩之巨的梅园,梅园嘉秭园的最外边,与园中只有一道窄门相通,如此行制据说是因为早年间常贵来此赏梅,梅园曾被送给过苏州府,后来又还给了穆家,梅园的梅花苏州都是顶尖的,更不用说那连京中权贵都趋之若鹜的梅子酒了…便是这梅园对穆家的如此要紧,也没有意梅园看园子的老头换了,原先的那本就喜酒,有一日喝多了酒跌倒荷花池里,再没爬出来,现如今的那个是姑爷荐上来的,据说是原来看盐田的,是个极妥当的,管家也未曾多问,便让那进了府。

据说些沉默寡言亦不多话,一整日里有时甚至不和说一句话,不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梅园里向来少有迹,这样的性子反而是极好的,也没去管他,只是每日有个给他送饭罢了。

后来他又说送去的饭冷得快,要了一套锅灶,自己生火煮饭,连送饭的都省了,只需每旬送去米面油盐便成了。

没知道的是——穆家的成龙快婿去梅园去得比送米面的,还要稍勤些,“舅舅,这些酒肉是特意自烟雨楼买回来的,点心是如意坊的,够您吃一阵子的了…”

管仲明斜眼看他,“是刀口舔过血的,龙肝凤胆吃过,糠咽菜也吃过,不会为口腹之欲便离开梅园的。”

“外甥只是想要孝敬您罢了。”

“不必。”他摇了摇头,将那些吃食推开了。

“舅舅您若是不信,大可以这里陪您吃。”

“不必。”

“既是如此,便不打扰了…舅舅您这里慢慢养伤吧…”连成珏走出了一小段路又走了回来,“再过一个月穆家和的运盐船就要去辽东了,可以安排随船同去,再随相熟的私盐贩子趁着河水封冻过江去…后金虽苦寒,听说也是极好过活的…凭舅舅的一身本事…”

“若想去,何必等着来安排?”

“舅舅若是想出洋,也可以…”

“哪儿也不去,就这儿呆着。”

“可这终究不是久留之地,万一有知道了的瓜葛…”

“知道关系的只有连成璧,他还顾着自己的前程,怎会说出之间的关系。”

连成珏见他坚决已极不敢深劝,怕自己这个舅舅翻了脸,这梅园就当场杀了他,只得缓步离开了。

待走到一条岔路时,他未曾往出园的方向而行,而是转了个大弯,一个极远的地方爬上了一块假山石,拿出怀里的西洋千里眼瞧向管仲明的所。

只见他撇着嘴将他拿来的酒肉点心翻了个遍,想了想用小刀每样吃食上都切了一小块,包一块油纸包里起身走了,又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拎着两个笼子走了出来,笼子里装得竟都是活蹦乱跳养得极肥硕的老鼠,他将油纸包里的吃食扔进了鼠笼,又将酒也倒了进去,坐一旁看着老鼠们,过了约么一盏茶的工夫,见老鼠们都活得好好的,这才拿刀切了酒肉吃了下去。

连成珏看到此处不由得后背冷汗直冒,舅舅竟然防他至此,他若是真酒肉里加了些什么…怕是此时他已然没命了,那老鼠如此肥硕,想必是舅舅连那些个下仆送来的米面油等等都试过了,自己想要下毒怕是难上加难,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狠狠地捶了一下假山。

这些日子他夜不能寐噩梦连连,都只为了管仲明这颗大灾星,若是不除了他,这大灾星早晚要害了他!可论武功他手无缚鸡之力,论手段他也远不及管仲明,现下他又对他起了防心,他又能如何?难不成真要向官府或江湖强梁告发?不成…到时候怕是连自己都要牵连进去…他只觉得进退维谷心焦不已,恨不得立时来道雷劈死了管仲明一了百了。

183 伏法

连成璧翻看完最后一页书册,将书慢慢地合上,阳春三月下江南尚能称得上是风雅,秋天时来江南,便有些受罪了。

白日里粘粘乎乎地热,整个像是被放到蒸笼里了一般,晚上时依旧是热得粘粘乎乎,无论洗几次澡都没办法去掉那种热得心焦之感,到了二更天以后,才稍有些凉意。

武景行站他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龙睛过去开了门,“武驸马…”

“连兄可是歇着了?”

“家老爷还没睡…”

“可是武兄来了,快请进。”武景行是个武,本来就是极爱动的,比他这个文还受不了这几日的天气,这次他能来江南,全凭着武景行三寸不烂之舌,跟皇上和刘首辅说什么他本是行武出身,又自幼长道观,怕是不懂丝绸好坏,更看不出各种花样门道,他家则是累世经商,见过的好东西成千上万,又是个读书,想必晓得其中门道,要让他跟着去掌一掌眼,皇上正是崇拜英雄的年纪,对像是侠士一样的武景行言听计从,自然是答应了,刘首辅虽觉得带着他一个翰林院编修去江南挑选丝绸有些奇怪,却也只觉得是武景行年轻想要带友出去见识一番,加上对连成璧印象极好,也未曾犹豫便答应了。

武景行进屋之后,先是坐下了,过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有一事想与连兄说…”

“说吧。”

“锦衣卫的杨晏知道这次替圣上采办丝绸是们一起来的,他…想要见。”

连成璧一愣,慢慢又释怀了,他这次出京本来就不是什么机密的事,锦衣卫又盯因赏金的事一直盯着他,杨晏要见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明日头一件事就是去见他。”

武景行的脸上又露出了为难之色,“他现就楼下。”

杨晏背靠着墙坐客栈的角落里,奇异的是此时虽早已经过了饭时,客栈楼下的饭厅里,仍然各个角落都坐满了,只是这些多数不看杨晏,杨晏身边的几个盯着这些的眼神又有些不对。

就此时从楼上走下来一个穿着月白潞绸直缀,头戴四方平安巾的俊美青年,青年面上的神色似有些倦倦的,走到楼梯口,凤目一扫便瞧见了坐角落里的杨晏和分坐各处的连家所雇的江湖好手,这些江湖虽说或为了连家的财势或为了江湖义气见到身为锦衣卫的杨晏都没避走,可眼睛里都透着几分的畏惧,自古官匪不能两立,这帮就算是号称走白道的,多少都做过些以武犯禁的事,看见杨晏自然是极不舒服,杨晏左近还有几个眼生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脚下穿得都是官靴,身上带的兵器都是绣春刀,想来也是锦衣卫的无误。

杨晏瞧见他来了,站起了身,“连大。”

“杨大。”连成璧一边拱手,一边微微一笑,原本微颦的剑眉舒展了开来,就算杨晏阅无数,见到连成璧时也难免感叹连家这块连城宝玉,实是价值连城,就是这般的站那里,依旧光彩夺目,便是那些个对他有几分敌意的江湖,多数也忍不住屏神静气,连带着举止也斯文了不少,连成璧笑了笑,“请杨大上楼说话。”

杨晏瞧瞧楼下这许多的,点了点头,“打扰了。”

杨晏第一次见连成璧的时候就记得十分清楚,他当时为了一桩案子正大明府公干,听说勇毅侯和连家的公子来求见,觉得两个年轻的孩子正经八百的来求锦衣卫颇为有趣,这才站旁边听了,连成璧一进屋他就呼吸一窒,只觉得此等少年不应是间之物,美貌而不女气,言行举止虽有些青涩,可也透着股子少年的纯真。

多年未见,他一听说连家与管仲明案颇有些干系,便主动请缨将这块无敢接的烫手山芋要到了手里,听了他的“指点”来了江南,却是掘地三尺也找不着管仲明的下落,听说了他也来了苏州,杨晏是真心希望连成璧与此事的牵扯不深,可是就他掌握的情形,怕是…

“连成珏是谁?”杨晏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连成璧愣了一下。

“庶兄。”

“管仲明与他有何干系?”

连成璧自从杨晏约他他家见面的那一日,就查过杨晏,此锦衣卫里算是迅速窜红,盖因办事利落脑子灵活,几桩大案子都办得漂亮,无论是民间还是官方评价都是极高的,唯有出身差些,升到指挥使的位置是许多意料之外的事,虽说本朝指挥使是四品,上面还有总指挥使,可也算是皇上重臣了,据说是因为替刘首辅办了几件事,都办得极妥贴,朝中的把他默认为刘首辅的死党兼打手。

这也是为什么连成璧始终对他很客气,他对连成璧也很尊敬的原因,连成璧不管怎么说,都算是山东一系的,与刘首辅是一派,不过既然都说此精明办事周全,他查到了连成珏和管仲明…也连成璧的意料之外。

“此事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连成璧说完坐了下来,“原只觉得奇怪,为何管仲明要留京城,还藏家附近,原以为是因为妻姐之事出了银子悬赏他的头大大地得罪了他,可身边的一个丫鬟…”连成璧加加减减把梨香的事说了,“梨香包藏着祸心,可她断无与管仲明勾连的可能,一直到家有个老嬷嬷,无意中说庶兄连成珏早逝的母亲…是姓管的,她因是丫鬟出身,入府就改了名字,知道她本姓的极少…因此早无想到…”

“连成珏没死?苏州?”依着大齐的律令,连家子弟与悍匪有勾连,就算是连家交了赎罪的银子,连成璧的前程也要大大地受影响,削去功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连成璧隐瞒此事也不算错,关于连成珏没死的事和连成珏的生母姓管的事都是他山东的线查到的,连成璧年纪小,此事知道的晚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