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因为心里的嫉妒吗?嫉妒她给他生了个孩子。原本他也会有个孩子,如果没有当年的意外,那个孩子现在该十一岁了。

十一岁……

居然已经十一年了,他和她认识,也整整十二年了。可是这十二年里,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却不多,印象中她总是在等他……

现在是不是换他等她了?等下辈子……

下辈子?

等?

心脏突然毫无预警地钻疼起来,像是被人狠狠捏住,惊地喘不过气来。

蓝子汐……

三十岁的楚尔睿,突然开始学会心疼了。

占地面积极广的玩具反斗城,楚熙洛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冲向自己喜欢的玩具区。楚尔睿如巡视天下的君主一般不快不慢地跟着,任由儿子将随行的保姆玩得团团转。

楚尔睿的目光被芭比货架前金发的小女孩吸引。纵使对孩子的服装没有任何研究,但他还是能一眼就看出小女孩身上的行头绝对不比白白差,慢慢走近,依稀可以闻到熟悉的香味——那是白白出生起就开始用的Burberry的“婴儿的触摸”香水。

顺着小女孩的目光,楚尔睿也看向货架上一只造型华丽的芭比娃娃。

“你觉得好看吗?”小女孩丝毫没有怕生,率先开口问身边的陌生人。

“嗯……”楚尔睿也煞有其事地观察起来,最后只能皱皱鼻子。“很……繁琐。”

“我也不喜欢。”小女孩也皱皱鼻子。

“那你看什么。”楚尔睿来了兴致。

“我只是想看看这东西为什么这么受欢迎。”小女孩人小鬼大得双手抱胸。

“那你得出结论了?”兴致盎然。

“得出来了。”

“我有这个荣幸知道吗?”

“因为很多人买。”

“嗯?”楚尔睿一时无法理解,但待他想通小女孩的答案之后,不由得笑出声来。因为很多人买,导致更多人跟风购买,人云亦云,所以受很欢迎。可爱的小姑娘,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只以自己的目光审视,审视后得出的答案颇有唯我独尊的小霸气,着实可爱。

“NINA!你这么小冤家,奶奶才一转身你就不见了。”美丽贵妇声音焦急,但宠爱之情溢于言表。

NINA欢快地转身钻进祖母的怀抱,讨好地亲亲她的脸颊。“Joanna,我找到送给弟弟的礼物了。”

“芭比?”Joanna一脸“你确定”的表情。

“当然!”NINA重重地点头。“家里有我一个喜欢小汽车就够了,弟弟还是喜欢芭比好了,不然papa买的那么多芭比都没人要,会伤心的。”

“你个小机灵!”Joanna宠溺地点点NINA 的鼻子。视线上移,看到楚尔睿后神色微微一僵。“NINA,我们出来很久了,得回去了,跟叔叔再见。”

“再见,叔叔。”NINA朝尔睿挥挥手,甜甜地笑着。

尔睿也下意识地伸出手与NINA道别。

NINA啊……

人离开了很久,楚尔睿一直站在原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一直保持着微笑,一直……

三十五岁的楚尔睿,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脸上也能出现这样柔软的笑容。

香槟华服,灯火辉煌的会场音乐靡靡。

楚尔睿穷极无聊地站在宴会的一角,花白的双鬓更添王者霸气。

这是诸氏的百年庆,身为世交的他不得不出席。只是这“世交”二字如今还剩多少,呵,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是不是上前攀谈的生意人都被他不咸不淡的态度逼退。已经下班了,他不想把烦人的公事再带到这样的场合里面来。

不远处诸子皇如花蝴蝶一般周旋在众宾客中,他牵着一名金发碧眼的美人儿。楚尔睿对这个女孩子并不陌生,她是新窜起的超级名模NINA,据说拥有良好的家世背景,只是他不知道诸子皇现在喜欢这样的调调,一直以为这些年他私生活检点,而这小女孩还不满二十岁吧好像。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个女孩有些面熟。

不知道那个NINA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诸子皇居然不顾场合地朗声大笑起来。

回头看见他站在角落,诸子皇领着名模向他款款走来。

楚尔睿眉毛一挑,诸子皇主动与他寒暄?真是奇了,这些年,三大家族的新当家不和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NINA,打招呼。”诸子皇示意。

“您好,楚先生。”NINA脸上扬着平静而疏离的微笑,淡淡地开口。

“鬼精灵。”诸子皇宠溺地皱起了眉头。

“舅舅……”她嘟嘴撒娇。

舅舅……站在原地的楚尔睿觉得自己有被雷劈中的感觉。多少年了,第一次听到跟她有关的消息——是他刻意回避,也是亚瑟保护得太好。而这个叫诸子皇舅舅的女孩子,是她的……女儿……

是她和亚瑟的女儿?是吧,父女是这样的相似。楚尔睿心里突然涩涩的,即使这些年心思沉淀了许多,但此刻翻江倒海的醋意还是几乎要将他灭顶。

诸子皇别有深意地看了盯着NINA发呆的楚尔睿一眼。“下个月就满18岁了,怎么还像个小孩似的撒娇。”

“不是小孩吗?舅舅虽然老的越来越有味道,但对您来说我永远是小孩。如果不是有我承欢膝下,你这个孤寡老人不是要寂寞死了。”NINA反唇向讥,微翘的嘴唇依稀有子汐的影子。

“你母亲……她好吗?”甚至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楚尔睿已经开了口。

NINA惊讶地看着楚尔睿,随即仰天长叹。“天哪,我mama到底惹了多少风流烂账啊。”

“不许这么说你妈咪。”诸子皇皱眉轻斥。

“不是吗?难为席大帅哥这个一个极品,他为了mama终身不娶的原因全世界都知道,舅舅你……”NINA 贼笑。“我盼一个舅妈盼了多少年了。”

诸子皇笑而不语,转头认真地看着楚尔睿。

“她很好,很幸福。”话锋一转。“不是在烦恼被席氏标下来那个工程吗?找她啊。”他指指NINA。“想要通过元哲寻求合作基本是没可能的,你可以找她,她是席氏的大股东。”

NINA耸耸肩。舅舅摆明了是诓人家,她的股份得她到了二十岁之后才能动用,在她二十岁之前这些财产都是有mama代为保管。不过,席大叔说她是他的女儿,她会信他才怪,试问两个黄种人怎么生得出她这个杂毛,现在见到这个人,她算是明白了。

可是她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或许是这十七年来papa给她的爱太满太满了,满到她无暇去想她的亲生父亲,满到即使见到了亲身父亲她也没有那种澎湃的心绪——她有亲人,很多很多亲人,很爱很爱她的亲人。

想到亲人,她那可爱可亲可恶的不孝papa,又丢下她和弟弟妹妹逃家了,当然是带着mama的,估计现在正在某个无人小岛恶心呢。而他们这群孤儿,不想去打扰爷爷奶奶,只好跑来投靠舅舅,顺便大敲一次竹杠。

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血缘亲人,NINA暗暗猜测起了舅舅这么做的目的——只有八九是他的坏心肠在作祟。

“NINA,你席大帅哥来了,你过去跟他打个招呼。”诸子皇借机支开NINA。

NINA无所谓地的努努嘴识相离开。“再见,楚先生。”

这么聪明的楚尔睿……

诸子皇一脸玩味地盯着楚尔睿“精彩”的脸。先是莫名其妙,然后是迷茫,再是似懂非懂,再是惊讶,最后是难以置信。

“她……”楚尔睿深吸一口气以平复情绪。可是无论他表面怎么镇静,但天知道他几乎整个人都要颤抖起来了。

“NINA,很可爱对不对?”诸子皇顺着楚尔睿的目光看向此刻与席元哲有说有笑的NINA。他总是觉得,子汐对这个男人太多仁慈了,也许也有点小吃味,因为子汐曾经是那么爱他,爱到替他斩断了所有的后顾之忧——当然他也知道那有可能也是恨,恨到不想再跟这个男人有任何瓜葛。总之他觉得楚尔睿的日子过的太舒服了,关于NINA的秘密,他原本决定等到她二十岁的时候再偷偷泄露给楚尔睿的,可是刚才看到他看NINA时专注的目光,恶作剧的因子再也抑制不住了。也成吧,一个秘密守了十七年也够了,十七年才让一个男人知道自己女儿的存在,这种冲击的效果也达到了。

“为什么……”沉默了许久,楚尔睿问。

“天知道。”诸子皇耸耸肩。

“你一直都知道?”

“生下来才知道的。”

“元哲呢?”

“一直都知道吧,呵……”

“你们……”

“睿,是不是很难受?你女儿叫你‘楚先生’。你看,我是她舅舅,她与我亲近,元哲与她非亲非故,她俏皮地叫他大帅哥,而你,是她亲生爸爸。”煽风点火。

“她在哪?”楚尔睿握紧双手。

“找她干什么?问她这么做的原因?睿,别傻了,知道为什么现在哲还能见到NINA吗?因为这十七年来,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过。哲为她做了很多,而你没……”落井下石。

“她在哪儿?”他再问。

“她现在很好,不要再去打扰她了。对她来说,你是她曾经最爱的人,也是最不堪的回忆。”伤口撒盐。

楚尔睿深深地看着诸子皇,毫无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一丝幸灾乐祸。谁说诸子皇一改曾经的风流浪荡,这个人根本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楚尔睿转身,离开。

你是她曾经最爱的人,也是最不堪的回忆。

回程的车上,他一直在回想诸子皇说的话。然后他也突然想起自己很多很多年前偷偷假设过的一个如果。如果当年在美国的时候,他向她求婚,那现在……

NINA,他们的NINA……

曾经一直她以为是席元哲的孩子,没想到,她居然是子汐为他生的孩子。

他和子汐的孩子……突来的认知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回暖沸腾了起来。

他的,女儿……

子汐,我们的女儿,NINA……

后悔吗?

或许从来再来一次以他的个性还是会走上相同的路,可是,紧缩的心脏又代表了什么?

终于明白爸爸曾经说的一句话:人要得到,就必须舍得,这世上有时候不能两全其美,可如果说有一天悔恨,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和你妈妈在一起我觉得很幸福,至少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后悔。

爸爸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脸满足。彼时他还小,不懂,后来懂了也不屑一顾。现在悟了,才知道其中真谛。

涩涩地咀嚼着“悔恨”这个词语,他全身的力气像是被全部抽干一般,

子汐以前爱看小说,常常念叨在嘴边的是张爱玲写的一句话:生于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可是张爱玲还说: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致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他此刻突然希望自己对子汐的感情也是如此,因为得不到,所以倍感美好,于是心里愈加悔恨。

可是他很清楚地知道,不是那样的……

子汐,蓝子汐……

他们之间认识了整整二十八年。二十八年,已经足够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尘埃落定了。蓝子汐这个女人,再也不会爱他了,这辈子她再也不可能再属于他,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单手捂着眼睛,他低声笑起,车厢中回荡着他低沉的笑声。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笑什么,也许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断从指缝中滑落的眼泪是为了什么。

回到家,气势磅礴的楚家大宅灯火辉煌,可是他却突然觉得窒息。

里头不是传出楚熙洛大笑的声音,听到车声,他急急忙忙跑出来。“爸,我跟你说,这次国际钢琴赛邀请我去参赛!”

楚尔睿试图让自己微笑。

“爸……”得不到父亲的回应,楚熙洛高昂的情绪也回温了不少。

“熙,过来。”他朝儿子招招手。

楚熙洛靠近父亲,意外发现父亲红红的双眼。一直以来,爸爸在他心目中就像钢铁人一样,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可能打倒他。“爸……”

“小时候不是一直吵着要妹妹嘛……”楚尔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后,要跟爸爸一起好好照顾她……”

虽然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楚熙洛还是听清楚了父亲说什么。

“现在别问我。”楚尔睿疲惫地迈开步子。“让我休息一下……我很累……很累……”

楚熙洛望着父亲伟岸的背影,突然模糊地了解了他的悲苦与萧瑟。

只是,妹妹……

有人说耶鲁大学最美的应该是五月时节,彼时的耶鲁春色满园,百花盛开。常春藤的名校中,耶鲁有着最让人着迷校园美景。

可是子汐却觉得,耶鲁最美的季节在秋季。青葱的大树、金黄的树顶——绝美的层次搭配。满地落叶,耶鲁大学的秋天,高雅而恬淡。

信步走在悠长的校道上,子汐笑着暗叹。这是她第二次认真看这个校园,第一次是她离开那天,第二次就是今天,时隔二十年后故地重游。

来到这里才有岁月催人老的错觉。二十年了啊,离开这里时她才二十出头。

在一般人眼里她依旧是个美人儿,褪去了所有的青涩,如今的她从容而淡薄,平静地享受人生给予的所有恩赐。

是的,如果必须定义她现在的生活,她只能用恩赐来表达。爱她入骨的丈夫、十五岁的大女儿、十岁的儿子、八岁的小女儿,还有,深爱着她的亲人们。

不知道为何会心血来潮跑来耶鲁大学,亚瑟有必须要开的董事会,而她不想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办公室或者酒店房间。这一次来,心境完全不一样。她一直相信一个人的心情会影响看事物的感觉,可是她不知道这条定理在她身上这么明显。

如今看来,耶鲁大学的一切在她眼里是那么那么美好,而从这里学到的东西也足够她享用一生了——嫁给亚瑟以后,她一直低调地从事各种各样的慈善事业与相关课题。亚瑟没有让她在婚后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贵妇,他投其所好,为她悉心安排一切。

美术馆、英国艺术中心、Ingalls滑冰场、Ezra Stiles学院、Morse学院、艺术系大楼、建筑系大楼,她不知疲倦地想徒步走过耶鲁大学的每一个角落。

走在HighStreet上,她哑然失笑。眼前是一座希腊神庙式风格的小楼,几扇狭长的小窗终年紧闭。这是耶鲁大学学生的最有权力的机构,有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名字:骷髅会。有人说骷髅会有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名字,可是大家心里的清楚,真正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是它的会员,在耶鲁三百多年的历史里,经历了177年风雨的骷髅会一直保持特立独行的精英风格,从骷髅会小楼里一共走出了3位美国总统、2位最高法院大法官,还有无数美国议员以及内阁高官。可以说从美国白宫、国会、内阁各部、最高法院以至于中央情报局,骷髅会的成员几乎无所不在。

子汐细细地端详这座小楼。这,是通往权力顶端的密道。

走累了,她走向路边的草地,随地靠着大树坐下。天气好的日子里,草皮上不乏挣脱所有束缚裸晒的人。

拢了拢披在肩上的披肩,她微笑地抬头。透过金绿相错的树叶缝隙,她看到了碧空如洗的天空。

她是那样感恩生活,随时可以停下来看一看天空,听一听风声,闻一闻青草地香气。

人总是贪心的,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以后,她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是怎么活下来的。是啊,贪心吧,都活下来了,为什么还要在幸福的时候埋怨过去?

呵……她果然是被亚瑟和女儿儿子们宠坏了。

转头,眼中慢慢升腾起雾气。

不远处的校道上,一名高贵不凡的中年男子,牵着一头染成熊猫状的松狮慢跑着。

NINA和他越来越像了呢……

他老了一些,不,确切地说是完全成熟了,他依旧丰神俊朗。

他的嘴角,还是以那种弧度抿紧着,性感而冷硬。

他的手指还是那样干净修长,在黑皮牵引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有力。

他还是穿着那样风格的便服,一如曾经她为他添置的。

他还是喜欢这个款式的棒球帽,曾经她也有好多顶。

他的眼角一定有了细细的纹路,不过她知道那一定不止无损他的英俊,反而更添他的味道。

他的六块腹肌一定还保持地很完美,年逾不惑,但他绝不会认老。

他应该很幸福吧,他的妻子、他的儿子。

宝姑娘说……

旁边的别墅定期有人打扫。

他每年会固定来这里几次,每次住上一个多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