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就是骗女儿的提议啊,他“哦”了一声,点头道:“听你调遣。”还挺有幽默感的,哼哼。

随遇而安,安心住下,虽然军中起居和府里甚有不同,晚上守卫站岗,灯火通明,早上集体操练,喊声震天,睡得踏实变成奢望。吃食粗糙,几天还好,连续吃上半月,简直难以下咽,有时宁愿饿着。说起来将军衣食住行都应与兵卒不同,可伟大的李将军,他展现人格魅力,吃喝与士兵平等。

据说这叫手段,和赏罚分明一样的御人之术,他的世界,我不懂,我只享受我的。

“爹真的答应陪我们郊游?”女儿的眼睛比星星还亮。

“是啊,他说你来他很高兴,要感谢你。”我肚里苦笑,这感谢,好贵:“你可以随便提要求哦。”

然后我就听到哇地一声,轻易而悠长,再看女儿,整个人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吧,这就是没见过世面的表现,好事落到头上,反而不知如何接住——被砸晕了。

半晌,才听她喳喳叫:“哎呀呀,好意外啊,好无措啊娘!”

我也好意外好无措啊,无措了十年,甚至,喊叫一声的权利也没有,默默承受。呵,难得高兴,不想这些:“明天出发哦,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思考那个要求,机会有限,失不再来。”

“我明白!”她握紧小拳头,神情不是不干练的。

捂嘴笑,忍不住提醒:“记住要淡定。”

“明白!”小丫头淡定了没一会儿,小脸绷不住,哧地笑了,而且是仰天狂笑:“我就说爹不是真的对我冷淡嘛,哈哈,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我震撼了,终于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可以误会成什么样子。

你误会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说是郊游,不过是骑马四周走走,而四周也并无独特的景致,塞外永恒不变的枯燥的山峦,凛冽的寒风以及秋日衰草,但是女儿兴致极高,连带着我也不大不小地期待了一下。毕竟是一家三口外出,有史以来第一次,注定要载入史册的。

这样一想,倒有些惆怅,也许,离开之后,我偶尔会回忆起明天的片段,嫁给一个男人,十年之中唯一一次并肩走在广阔的空地上,也许有风,也许没有,那样并肩行走,任何夫妻轻而易举便能做到的事,我却因此而莫名心痛。怎么像没活够似的呢?以往忆起那十年空白,觉得可惜,如今细想,只觉可怕。

“咦?”女儿从被子里伸出小头。

“咦?”我回过身望着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心里打鼓,我眨眼扮无辜:“没有哇。”

“还瞒着我?哼!”她撇嘴:“爹是不是也答应你一个要求?你这么晚都不睡,是不是也在琢磨?!”

孩子为什么可以这么可爱?刚才明明那样绝望,转眼间,上头又生出新的嫩芽来,风霜不侵。真好,有孩子真好,从前眼皮也不愿抬的事儿,因为一个小东西而重新注入新鲜气息,真正做起来,也觉有滋有味,时间不再变得难挨,有时甚至不够用。而单单是这样的未知与好奇,已令人慵懒的生命变得勤劳,对于时间充裕的人来说,是最好的消遣。

不知这消遣在李钲那里,是不是逼不得已的负担?他会保持多久的耐心,或者说,会履行多久的承诺?明天,让我们拭目以待。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留言的诸位~~~~~

第4章

朦朦胧胧觉得天亮了,翻身叫醒小丫头,一摸却摸了个空。

“太阳晒屁股啦,还赖床。”她抢我的台词,还冲我做鬼脸。

我看着她,呦,太阳从西边出来,居然有史以来第一次在我前头起床,呦呦,居然穿戴整齐,小辫子梳得一丝不乱:“唉,你什么时候学会自己梳头的?”

她耸耸肩:“其实我会很多东西啊,只不过你很喜欢替我做的样子,我也不好夺人之美。”

顶着一头乱发,我哀怨地倒床,哀怨地将脸埋在枕下——难道说奉献的结果必定是多余吗?小丫头不知吃了什么古怪的东西,一夜之间长大了,前几天还一副不能没有我的可怜样子,一不留神,小可怜变成了小大人,我这个大人,摇身一变成了老可怜。

是因为那个叫作父亲的人吗?一时想不出李钲和孩子的成长有什么关系,但是直觉悄悄告诉我,有的。

一出帐子,头顶的大太阳一下子晃进眼睛,真真万道金光。

“爹还有个优点。”小毓挥手示意不远处的高头大马,笑得花见花开,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就是守时!”蹦蹦跳跳地奔爹而去。

自从破爹闪亮登场,我总是属于被遗忘或遗弃那一类,正自神伤,只听李钲高声道:“是骑马,还是步行?”

征求我的意见?那就别怪我狠心了,虽然知道你骑术绝佳,但又怎能给你一个在我面前炫耀的机会:“一家人慢慢地走,亲近些。”

“是了,我忘了你不会骑马。”他挂着淡笑下马,也不知是无心之言,还是有意讥笑。

“才不是,娘可会骑马了。”小毓回过头,脆生生道:“娘,我会照顾自己,不会跌下去。我一点也不怕呢——”

这丫头,明明怕得跟什么似的,从前教她骑马,还没走近便吓得大哭不止,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别提多恐慌。今天为何突然转性?算了,且由她去。点头同意,她欢呼一声,就要往爹的大黑马上爬,李钲伸手拉她上去,父女俩一前一后,这下亲密接触了。哈哼,原来小丫头安的这个心。

接过属于我的棕马,翻身上去:“走吧,往西的土丘后边有片野菊,开得不错,且离营地不太远,有什么情况可以及时赶回。”

他回头看我一眼,神色微诧。我问:“怎么了?”他摇头,然后居然没有最初自顾自式的一马当先,而是等我策马上前,这才并驾齐驱,目光时不时落在我身上,相比于曾经的视若无睹,已算十分怪异。

有什么不对劲吗?没发现,正常得甚至有些寡味,除了并排的大黑马似乎不怎么安分,总找机会凑近我的棕马,嗅嗅蹭蹭,标准小流氓做派。有其人必有其马,看来李大将军平时肯定骑着爱驹做过不少风流事,其龌龊行为直接影响了动物的纯洁性。

“笑什么?”

我侧首,唔?我笑了?忙收敛笑容。

“没想到你会骑马,从前怎么不告诉我呢。”他目视前方,大概是嫌太过安静,没话找话。

从前?有机会说吗,就算有,也得您有兴趣听。这话题找的,真没水准。抬抬眼皮,没理他。

路有些坑洼,小毓握紧老爹的衣摆,身心紧张却仍然不改调皮:“娘还会射箭呢,射得可准啦,还有马球…咦,你们现在可以比赛呀,看看谁的马快!”

我笑:“丫头,可不带这么偏袒的,你爹那是千里马,这哪里是比赛,分明是龟兔赛跑。”

李钲闻言,居然也难得开一次玩笑:“有人嫉妒了,小毓,谁让你魅力如此之大,不够两人分。”

“啊,我好为难。”丫头聪明地顺着我们的话说下去,配合表情,很严肃很认真眼中全是俏皮的戏谑。

三人在马上大笑,笑声被风传得很远。

不久便看见那片散乱却活泼的黄,肆意开放,有些像迎春,蓬蓬勃勃,颜色却更深。自迎春花之后,百花争艳,迎春是朝霞,野菊便是夕阳了,无限美好,只是黄昏。

即使黄昏,依旧散发顽强生命力,是不是该以此为鉴?虽然那最好的十年无声消逝,之后的岁月便更不能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你以为自己完了?你怎么知道自己完了?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知道,为什么一定认为黄昏之后没有朝阳?

“昨天你说的话我想过,这样随随便便地走,对你…不公平。”看着忙着采花的女儿,李钲来到我身边,低声道。

“我要公平,就不会一个人在李府生活这么多年。你觉得我在意公平?或者是,你在意?”后者居多,可能是我的步子退得太大,难免显得他逼人太甚,谁喜欢被人指责无情?虽然无情二字用在他身上,实实在在轻了。

他沉默片刻:“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不过是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难道你会为我考虑?天方夜谭。想想不是不凄楚,当初他但凡为我考虑哪怕一点儿,也不会一年不归,年年不归,春来了又去,月圆了又缺,如此反复,生生把人的心盼得冷了,掉落在地的瓷器般彻底粉碎。他有所爱,成亲非他本意,他无辜,他可怜,他是人,唯独我不是人,没有感情没有爱恨,不需要温暖与幸福,体贴呵护包容,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毫无疑问,他确是这么想的,只有这样想,才会这样做。

“你或许不在意,人言可畏,李家却不得不在意。”他顿了顿,道:“而且,你怎么生活?一个女子,到底与男子不同。”

我不动气,呵,他说他的名誉重要,我一点儿也不动气。他就是这样的呀,一直以来,莫不是如此冷心冷面,旁人死活与他无关。我早已习惯,再说,当朝丞相的脸面,似乎的确比寻常百姓贵重些,所以省下心情思考后一句:“哦?有什么不同?”

“你不明白?孤身一人,形单影孤,老来谁照顾左右?晚景凄凉一词,你不是没听过。话说回来,我无意夸炫耀军夫人的位子怎么好,只是没了这个位子,你就不想想将来的境地吗?”

笑了两声,觉得不过瘾,于是我接着笑:“李将军,难道现在,我不是孤身一人?难道从前,我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照顾左右?”都说已经习惯了,是苦是甜,是喜是悲,从来都是一个人,久而久之忘却什么叫做相伴相依相守。没吃过的好东西,总是念念不忘想拿起来放嘴里,没有相依相守,今后恢复自由身,找个人相守便是了,难不成他认为我会为他守节?凭什么?多少年了,心里存了一股火,不怪我发作,只怪他不知死活加以撩拨,我冷笑:“另外,你们李家的祠堂,对我来说和乱葬岗子没有区别。”

他当即怒斥:“你这叫什么话?!”

“我的怨气太大,是不是?无论你说什么,都被我曲解,是不是?不好意思,我大概这辈子就是这样,不想说,你可以选择不说。今天高兴,不适合说这些,别板着脸,女儿冲我们笑呢。”我给小毓一个真心微笑,示意她:“再采一些,回去用针穿起来,做成菊花项链。”

孩子又被我支走了,等她回来,我想我的情绪能够平复,不露马脚。

北风吹来,不淡定的心恢复淡定,才发现不对——方才还真当他担心面子呢,纵观此人性情,立即否定。其实一直以来,横在他与那女人间的最大问题是该女的出身,一介民女,不可高攀官宦世家,我在,她没有机会,我走,她仍是没有机会。出身这东西,一旦坐实永世不得翻身。那么最好笑的情形就出现了,李钲为了追求真爱休了我,却无法娶真爱进门,为了弥补正室的空白,他还得再娶一个不爱的女人!

为什么一股喜悦之情油然而生?这是幸灾乐祸么?娶来娶去,折腾半辈子,两个相爱之人还是不能名正言顺在一起,作孽啊作孽。虽然同情,可我也爱莫能助,谁让我累了呢,苍白婚姻中苦苦支撑,就算是匹老马,被鞭子抽了十年,也有资格休息。李钲心目中的我,应该是花瓶与老马的结合体吧,因为我为他做了十年的空花瓶,所以今后的若干个十年,我都该如老马般温顺忠诚,继续老老实实端放在正室的神坛上。

挥一挥衣袖,留下一堆烂摊子,想想就兴奋。

“你在笑?”冷冷的声音突然从身旁钻出来,李钲一脸被惹毛了的愤然。

哪有…我下意识板住脸,心说笑你怎么了,就算踹你,那也是你该受的。

他叹了口气,淡淡的,情绪像是已经平复,又是那般心不在焉不愿与我多说一句话的样子:“今天的确不适合详谈,怪我,时机选得太糟。”

“那就回吧,出来够久了,军中有女人,本是大忌,虽然都是你们李家军,没人说什么,到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待会儿你先骑快马回去,别等我们,我们慢慢晃悠着,也不急。”看出他去意已生,我也懒得不成人之美,黑马就在身侧,依然和棕马调情,我递缰绳给他,阻了这段孽缘:“去吧,待会儿我跟小毓说。”

他接过,刚要上马,顿了顿,忽而回头注视我:“你平时都这么安排人吗?”

“有什么不对吗?”我脱口而出。

他笑了笑,一跃而上,打马走时撂下一句:“没什么。”转眼背影已变得越来越小。

什么意思?我做错了什么?因为被我安排而心中不爽?对了,出发的时候,他还没说去哪儿,我便旁若无人地指点了一下,当时他就用怪异的神色左瞧一下,右瞄一眼,是嫌我无故支配他了么?这可真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过来,身边又有个弱小的孩子,不事事自己拿主意,怎么活得下去?遇事没个迅速决断,早连哭的地方都没有了。

凡事过犹不及,也许事事亲力亲为,真养出了专制霸道的性子。

一个纯纯少女,就这样变成了邪恶的老巫婆。

赔我纯真!!

第5章

“爹走了?”女儿欢欢喜喜回来,发现李钲消失,小脸顿时皱起来:“走…了?”

当然不能说是言谈过激,被我气走的,只好很严肃很正经:“前方急报,爹回去处理,临走让我替他说声抱歉,向他可爱的小女儿。”

小孩子委实好哄,马上破涕为笑:“爹有真涵养。哎呀!我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一件事呀!”

“什么一件事…”

她咬着小小的嘴唇,急得直跳:“爹答应我的一件事呀。”

瞧我这记性,小毓高兴得昏了头,忘记说,我怎么也忘了,这还大清早刚告诉我的呢:“没事,回去让他使银枪给你看,不卖力罚他不准吃饭。”凭空想象某人街头卖艺的猴儿一般在女儿面前表演枪法的情景,几欲笑出内伤。我会阻止?会干预?非也。圣人教育我们,许诺孩子的事儿,无论大小,一定要做到,瞧瞧古人,杀猪都可以,李钲自然也须言而有信,认认真真地满足女儿观看父亲习武的愿望。

所以说母女连心,很有道理啊,当我苦苦思索如何令某人大大出丑的时候,女儿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虽然,她的动机是那样地单纯与真诚。世上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恐怕就是此之伤痛,彼之喜感,你的心都要碎了,别人却忍笑忍到抽。

回去一看,情形和我们出去时不大一样,再一观察,似乎要拔营。

首先想到的就是小丫头的心愿恐怕短时间内完成不了,看这阵势,李钲有一阵好忙。可他并没有告诉我呀,难道拔营这件事,他不该告诉我吗?又一想,人家凭什么要告诉我,我是什么人,告不告诉我对这件事有影响吗?再说,这正是他的风格,哪怕天塌地陷,前一秒钟他都不会对你有任何暗示,然后灾难降临,玩完。

果然是拔营了,久经战阵的军队没用多久就把自己收拾好,轻装回程。不是抗击突厥么?不是说突厥也在莫河以北,择机而动么?仗不打了?种种疑问,没有人给我答案,作为一个完全多余的累赘,唯有默不作声,接受安排。

没想到会赶上急行军,也没想到回去的道路不通,这下可好,两件莫测之事撞到一块儿,哑巴吃黄连。来时的马车自然是没有了,回防这种事要的就是速度,所以为了不拖他们的后腿,或者不被远远落下,只好快马一匹,随军昼夜兼程赶回老巢。如此匆匆,有意压制不安,外表尽力一丝不露,内心实在觉得狼狈。

白天还好,仗着平素爱活动,身体向来比别人经得起颠簸,可是长行军这玩意注定不是我这种长处深宅的小儿科受得住的,天一黑直犯困,有几次腿没夹紧,险些从马上摔下,我摔下去不要紧,女儿掉下去可完了,保不齐马蹄意外踩踏,所以一下下掐自己大腿,痛得啰嗦,总算驱走困倦。

“要不要我抱一会儿?”李钲调转马头,奔我这儿来。

“你抱着,被人见了像什么。”意志不是没有松动,毕竟是个半大孩子,对男人来说不过是一件兵刃的重量,在女人那里可就是半条命,何况天一黑小东西就掌不住睡着,胳膊因为两个时辰的苦苦支撑,已经酸麻得不像自己的,刚想点头,一想李钲抱孩子的可行性,还是强打精神,摇头道:“我支持得住,你走罢。”

他看我一眼,没再坚持:“需要的时候叫我。”打马前行,略停一停,暗夜中回头,隔得那样近,轮廓却极其模糊,只听一个声音低沉地道:“别那么使劲掐,会紫的。”

废话,我不知道会紫吗,不但知道,还知道再过几日,皮肤下面会冒出密密麻麻的细小血点,足足一个月才会消失,问题是我不掐行吗?呃,似乎也行,那就是把孩子交给他,或者他的手下,可我不放心,不亲力亲为的事怎么也没法放心。

眼见他走远,又有些后悔,逞强啊,真是一项十分令人左右为难的活动,忽而生出一种叫住他的冲动,出声唤住,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却变成了:“为什么突然要走?”

“阿穆德病危。”依旧是低低的声音,留下这一句,人便消失在夜色中。

原来如此,可汗都病危了,突厥人短期内又怎会继续觊觎中原肥沃的土地,且忙着内斗呢,尚未发生的兵祸得以平息。据说那老可汗自从五年前那一仗输给李钲,气得当场吐血,这些年身体一直不怎么硬朗,如今病重,估计离升天不远矣,这样一来,中原又获安康。

咦,他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一个微小的声音提醒自己:不是你问的吗?可我问归问,他没必要答啊。回想方才,那样随口一问,他又那样随口一答,大概也许,仿佛好像,是被雷劈了吧。是的,我们都有被雷劈的时候,一不小心,一不留神,泄露一个天大的秘密。

这算不算很危险?如此机密的军情,被我知道…

怀里软软的东西动了一下,继而一脸茫然地睁开眼睛,四顾这奇怪的世界,好一会儿才弄清这一切:“哦,原来还在走。”

“是啊,你只睡了两个时辰而已。”疲惫中,唯有她的小脸给人继续下去的勇气与希望,为她把披风裹紧,一丝寒风也不要露进去才好。

“我睡着了?”小丫头哎呀了一声,瞅着我:“你很累吧?对不起。”

“没事,我老了你抱我就好啦。”

小毓嘻嘻笑:“你有爹抱,轮不到我。”

爹哪有你靠得住,唉,等你长大,须得把这十年种种一五一十地告诉你,谎言永远脆弱。真相总有揭露的一天,只是现在的你,不足以承受。

终于熬到休息,虽然只有半个时辰,全军休整,我和我可怜的女儿却已经无比满足,望着青蓝的天空,难以想象居然这样一直走一直走,走了三天三夜。

“还有多久…”小丫头在惨叫,她的屁股据说已经坐扁,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

我给她万能答案:“快了,就快到了。”事实上我们才走了一半。哼唧几声,丫头靠在我的膝头睡着。我也想打个盹,突觉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李钲拎着头盔,负手站在后边,见我盯着他,笑了笑坐在我身侧:“你似乎经常哄她,她大了,让她承受一些真相,结果也许并非你想象中的坏。”

“你这样说,是因为你不在乎。”别人说这些,我或许觉得有理,也乐于参考,唯独他,没有资格。

果然不说话了,也许每次这样呛他,使他失去了发火的力气,只是伸个懒腰:“累坏了吧?这次不巧,你们一来就吃够了苦。”

眼望别处,我道:“还好。”

“腿没事儿吧。”

“还好。”

“没想到你能撑这么久,就连会骑马,我也没有想到。”他问:“你平时爱练这些?”

少女时代的玩意儿了,当时觉得马上步下,拉弓射箭特别帅气,故而生了点儿叶公好龙的兴趣,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后来嫁进李府,丈夫没有,时间却是多得多,跟府上的教习随便学了几手,十年坚持不懈,没想到真有用上的时候:“这有什么,真刀真枪,没的出丑。”

“比她好多了,至少没一路泣不成声,要死要活。”

她?算了,当做什么也没听见,做人,何苦给自己找气受。

“对不起。”李钲像是突然意识到失言,舌头有些打结:“我,我不是有意。”

气氛有些尴尬,好吧,让我大方一次:“即使阿穆德病危,这样急于回城也不大好罢?他们比我们急,两军对阵,我们一动,反倒给他们以静制动的机会。”

他一愣,过一会儿,微微苦笑:“这世上除了我的令箭,还有一样东西能够调动我的军队,那便是圣旨。”

“他懂什么,千里之外,熟悉这里的情形吗?”想也没想,一不小心我就犯圣了。看来被雷劈也会传染。

“对,他是白痴,这样下去宋国迟早毁在他手上。”说完,他起身,愤愤地走了。

怎么办,我又知道了一个不该知道的秘密…越来越危险了。

第6章

休息完毕,依旧上路,仿佛要把后半辈子的路一齐走掉,而疲惫和未知一样都是无限漫长的。

这天行到中午,突然停止前进。

以为是中途休整,马上等了半天,也没看见令官告知可以下马的手势,走也不是,停也不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越等越心慌,不由得浮想联翩,是不是…出事了?能出什么事?偏偏一丁点儿动静没有。

“夫人这边请。”一个声音不疾不徐地道。

回身,见是李钲的副官马峻,这年轻人,一向不离李钲左右,好好的找我作甚:“有事儿吗?”

年轻人黑瘦的脸上满是从容:“将军请您帐中说话。”

他会请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看了看小毓,又看了看马骏,只见他从容的脸上闪过一丝急切,道:“带着小姐也行,请快些随末将来。”

总不会是李钲的裤子破了,急需我去缝补吧?除了这个,那个男人实在没有需要我的可能。

满腹疑虑,进了军帐便恍然大悟,药味苦涩,弥漫整座营帐,不远处的裘皮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病人,这个人对我来说很陌生,却也熟悉,这个人是李钲。

病得有些不像他了,那样神气活现伤害别人,让人以为他这辈子都是神采奕奕的,春风得意马蹄疾,如今却是气息奄奄病榻卧。我得意吗?万分得意,从此坚信坏人终有坏报,只是时间问题。

然后才是后顾之忧,大将军身染重病,虽然消息捂得严实,会不会免不了影响大军的行进?没等前前后后思索一边,女儿已经扑过去,伏在父亲胸口嘤嘤哭泣。

“什么时候的事儿。”转身看向马骏。

“前天。”

前几日他的确有些咳嗽,一开始谁也没在意,他自己也不在意,后来越发严重,却始终一副强打精神的样子,原以为他真是铁打的,混几日自然撑过去,也没劝他找军医诊视。那么大个人,还轮得到我操心?没想到这么大个人,东征西讨,水深火热的,该病的时候还是会病。人啊,总有掉链子的时候,无论没掉之前是否神勇。

不禁笑道:“突厥王病,他也病,心有灵犀嗳,不愧是老对手。”

马骏突然用诧异的眼神注视我。

算了,如此薄情,对我又什么好处,含笑拍了拍小伙子的肩:“开个玩笑,轻松一下,愁眉苦脸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好了,这里交给我,照顾病人,还是女人比较在行。这些天辛苦你,里里外外照顾周全。”

“卑职不敢。”马骏走进,压低声音:“保险起见,将军重病一事,万不可泄露出去,还请夫人莫要离开此处,您和小姐有什么需要,传唤卑职一声便是。”

合情合理,虽然内心不喜与某人同处一室,大局为重,自然不可任性,自然,也不好怪马骏——老大病成这样,总是不见起色,不求助我这名义上的夫人,求助谁呢?作为一个只知骑马打仗的大小伙,搞定一个病人实在比杀一票敌军还难啊。

果然说起老大的病,大小伙一脸难言的痛苦:“军医请过,药也吃过,丝毫不见好转,若在城中,各种药材齐全倒也好办,只是行军途中…夫人有何良策,不妨直言,卑职定当竭力协助。”

“外边的事,你去摆平,大军不能一直停滞,要停总得有个理由。至于这里,我还拿不定主意,今晚如果高烧不退,非常时期,再用非常办法。”说着,一手揽过女儿,小脸蛋上亲一下,湿湿的,男人病了我不心疼,女儿难过,我可是实实在在揪心啊:“好啦好啦,爹一定会好起来,大英雄嘛,什么都打不倒他。”

马骏应了一声,自去料理,我和女儿留下,望着双目紧闭的一家之主,各怀心思。

按我的心思,别说床前照料,就连碰他一下也是恶心,像什么?死老鼠。活着的老鼠让人惊恐,死了的老鼠不可怕,却连瞧上一眼心里也起千百个疙瘩,几天吃不下饭。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曾经我是愿意同他过一辈子的呀,人只会想着和她喜欢的人过一辈子。掀开盖头,望向他的第一眼,便喜欢他…由爱变恨,其实很简单。

他病成这样,我就会原谅他么?

其实这些年,我到底视他如陌路,还是恨之入骨?有时自己也不太清楚。总之这次来,是错了,我以为我会豁达,即使不豁达,也会玩豁达,没想到是被豁达玩。

“爹的头上都是汗,擦擦啦。”女儿眼巴巴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