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好想你呀。”女儿先发制人,蹦到近前便眼睛弯弯,声音甜甜,做捧心状。

婆婆硬如铁板的脸纹丝不动,本就干瘦,因为拉长,更显得竹竿也似,惯常身穿藏色的她越发像极黑山老怪(女儿的形容)。本来虽对孙女亲密不到哪去,到底是一个活泼可爱小辈,老人家曾经也还给她三分薄面,这次怒到极处,硬是不为所动。

孩子都替我打头阵了,我又怎能退缩,鼓起勇气,朗声道:“是我的主意,您尽管怪我好了,如何处置绝无怨言。”

谢知润适时地配合我,满脸堆笑:“老夫人安好?李兄阵前平安无恙,拖我带话请您放心。要说这个嫂子,真是不让您省心啊,居然冒着危险自己跑去见夫君,招呼都不打一声太不应该了!您消气…”

一声冷哼,声音不大却把话未说完的谢知润和一心求死的我一并推入寒潭,真够寒冷的,我这婆婆当之无愧的千年雪山上的冰柱子,硬到能砸死人:“如何处置,丢的都是我李家的人,你是算准我不会处置。”

“怎么敢呢。”我要死不活地低眉顺目。

我的退让太过黏糊,让人对追究也失去兴趣,不才这么多年我就是这么和老人家相处的,虽然冷淡却也平安无事。婆婆果然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淡淡地注视:“再怎么思念,修书一封也就是了,冒死出塞,八千里路云和月,值吗?”

早些年不习惯这种交流方式,只好不交流,这几年多少习以为常,追得上婆婆大人的步伐,我幽怨:“唉,思念啊,太过思念。”

“这么思念?”

“是啊,呵,快活不下去了。”

她难得笑了笑,摇头:“编理由,至少得用点心思。”

我是顺着您的意思往下说的啊,这都有错…好吧,鹿怎能对狮子说你错了呢,那就是我错了:“他在那儿挺好的,和十年前一样,没什么改变。”

“我当他死了。”婆婆利落地挥手:“不离开苏荭萦,我没这个儿子;离开,他就是我儿子。”

如果您知道苏姑娘不但没离开反而意图入住京城,又会是什么感想?不想也罢,谁想听狮吼。我暗中推了推女儿,她会意,再次上前,经过先前的预热,消气这盘菜已经基本熟了:“奶奶,你是不是还在生我们的气呀?我们可想你啦,可想可想啦,给你带了好多礼物哦,娘一路上都在祈祷你的原谅。”说着扑上去,抱腿蹭。

不怪奶奶立场不坚定,只怪小孙女太过可爱无敌。奶奶不生气了,抚摸孙女发顶,喃喃道:“瘦了,一看就知道吃了不少苦。”

女儿这方面有天赋,马上拣其精要,沿途所见有趣的危险的壮观的统统竹筒倒豆,已经历过一次的我们起初并不觉得如何精彩,听她一说,倒有些回味无穷。

轻松解决,我偷看谢知润,他满脸躲过一劫的侥幸,眼角眉梢又开始飞扬了。

婆婆留他用饭,他一抱拳,告辞也,两家极熟,谁也不跟谁客气。

外人走了,疲乏的女儿洗漱休息,我本要走,料想老人家不会轻易放我走,等手边的茶凉也等她开口,须臾,只听她好整以暇,或者说成竹在胸地叹道:“无功而返,是不是?”

“心里有我,十年前不会一走了之。心里没我,十年后追过去,注定没有结果。我过去也不是为了他,不然…”不然何必等十年,新婚之时,产子之后,不是没有把握闹得鸡犬不宁。我是正妻。

“我知道。”她点头,同是女人的了然:“十年前就该打断他的腿。”

你信么?傻子也不信,充其量说说而已矣,倒是听着舒坦。想了想,苦笑:“人像是长大一些,说很后悔,对不起高堂妻儿,望能赎罪。”

婆婆眼睛一亮,这光华当真不是盖的,晃得人眼晕,身子也探出前来:“你怎么说。”

不稀罕呗,反正怎么恶损怎么来,气到吐血更好,免得雷公亲自出马天打雷劈这混蛋,当然,婆婆终究是婆婆,混蛋也终究是她儿子,有些话永远不能当面说:“心都凉了,不是一句两句便能焐热。顺其自然吧,如果他真的有心弥补。”

“…只好如此。”失望的神色,老人家自己倒乏了,没说什么便回去休息:“晚上摆宴,记得给老爷和族中人赔罪,私自远行,虽然去会丈夫,往重了说到底有失妇德。”

点头如捣蒜,我一个劲儿答应。

我的婆婆,脾气古怪,又添暴躁,发作起来六亲不认,顺着她的意思走,有时挺够意思。私自出走是大罪过,不用深想便知我走后族人反应,家法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如今归来平静至此,自然是她有意相护。这就是我的婆婆,自私却没到令人反感的程度,袒护儿子同时多多少少同情儿媳,希望儿子回心转意又忽略儿媳心中不甘,自然的,她的立场,不太会主动体会十年活寡生活,即使她知道,心中还是向着儿子。哪有母亲不向着自己孩子的?

我的婆婆,而你并不知道,你的儿子注定妻离子散。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会抓紧更新滴~~

第21章

回家以后的事儿说起来就那么两样,严格来说只有一样,后一样是完完全全的衍生——当天的晚宴李家礼貌性邀请谢知润,而谢知润一扫疲惫偏偏来了,多喝两杯多少有些豪气干云,夸了我两句,不外乎就是如何贤惠秀外慧中等语,我听着没觉得什么,关系那么哥俩好的,偏巧婆婆脸色微变,谢某人未曾留意,继续夸,觉得不过瘾,当场宣布当小毓的干爹,整个过程和李钲仿佛没有半文钱关系。

事后觉悟,有夫之妇和未婚男子过多接触,倘若我是外人也觉不妥,我和谢某人熟识归熟识,其中经历旁人不会得知,所以就该照顾他们的情绪,人前为他们而活才是。混迹于世,疏忽这些,实属弱智。观察婆婆,竟失忆般不曾追究,便以为她心胸开阔早已忘怀,加上活寡生活的无聊,自然而然地和这位孩儿干爹走得近些。

掩耳盗铃,但凡和谢知润相处的日子,都这么掩耳盗铃地度过,老来追忆,不是不笑到骨头散架。

掩耳盗铃也得有个限度,叮叮当当吵得众人瞩目,就不大好了。数月之后,风言风语不胫而走,我,一个丈夫常年在外耐不住刻骨寂寞的深闺少妇;谢知润,一个声名狼藉到处留情的风流阔少,很猥琐很苟且很目无大众地有了某种不可言喻只可意会的非正常关系。

“我们干了什么?”谢罪润把玩折扇,摇头晃脑:“带小毓去庙里求平安符,带你去波斯铺子买香料,还有什么?清明祭祖路边巧遇,一起吃了路边摊上的青团儿…好在都是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若是天色稍晚,你我此刻只怕成了名垂千古的奸夫淫妇。好险。”

“你想给我说一段吗?”

他眨眼:“所以我说,咱们是一出戏。”

没正形,指望从他那儿获得一本正经,只怕比傻子中状元还难。闲言碎语我是一向都烦的,此番绝无好气:“今后别来往了,成全好事者的口舌。”

说真的,本就没什么来往,这话好答又不好答,难为谢大官人,居然为此罕有地正经一下:“是我的错,抱歉。你想绝交,我便马上离开。”

“…不用说的这么惨吧。”绝交二字刺痛我,也不大不小地娱乐了我,这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真变态呀:“至于吗,不该严肃的时候那么严肃,故意的吧?”

“被你拆穿了。”他依旧努力憋笑,脸都憋红了。

思考一番,我为我的结论颇有感触:“其实呢,我们之间真的没什么,比纸还白,想画都画不上去,别人指指点点,别样目光这么一闹,反倒激得我想破罐破摔,就弄假成真一回给他们看看!”

他侧目,打量一会儿笑道:“传说中的天生反骨?”

反骨个屁,没胆做,还没胆说啊?也就是说说…

这下可好,唯一的娱乐也毁灭殆尽,谢知润此番离去,再也没有登门,我的唯一的阳光最终被乌云吞噬,日复一日,不是寡妇的寡妇,光荣地成为活死人指日可待。

一个人若时常叹气,是不是表示终于认命?

“第十次。”小毓提我数着,手托腮做花朵状:“才早上而已,已经十次啦。振作一点哒,娘。”

连回应也懒于做出,我不死不活地“呼”一声。

“给你看我做的桃酥——”小毓蹦跳着出去,目标厨房:“我会做点心喽,你看过一定会开心的!等着啊——”

正好饿了,我舔了舔嘴唇,但愿她的作品可以下咽。

门又响了一下,人在里屋便没听出脚步声并非属于女儿,头也不回地道:“这么快?先放下,快看看我的头发是不是缠在耳坠子上了,头一扭就痛得很。”

事实上那只手触到我,我便发现不是女儿,猛地回头,足令我惊异。

他不说话,伸手捏住我耳垂,轻手轻脚地在颈后捣鼓一会儿,抬起头道:“缠得紧,剪开罢。”

风尘仆仆,神色疲乏,却是罕有的温和,不声不响突然出现,第一件事便是替我摆弄耳坠,仿佛千里迢迢,只为回来做这琐事。我愣在那里,瞪视无言。

“剪子呢?”他轻声问。

我垂下眼帘,看着他满是灰尘的手:“何不用战刀。”

他真的拔出刺目寒刀,刀尖微挑,几根发丝应手而断。

一来是为他突然回来,招呼不打,几乎到了鬼鬼祟祟的地步,二来不过说说而已,谁想到真会以刀断发,不知是当真不拘小节,还是存心吓我,想说的话涌至嘴边,又没出口。

“不问我为何回来?或是有意不问,等我自己说出来。”他一面生疏地将惹事的耳坠摘下,一面缓缓道:“是啊,总得有原因,冠冕堂皇的原因,休战多日,多方整顿,朝廷招我近期回京,去他的冠冕堂皇,就是母亲书信相告,命我快些回来,晚了,就来不及了。”

这下不得不问:“什么来不及。”

“人,人来不及,眨眼功夫,李夫人便不是李夫人,而改姓谢了。”李钲不紧不慢地举起双手,一副大难临头之态:“母亲的原话,绝非我之杜撰。原话也告诉你,我之诚意你该不会怀疑了罢。”

火冒三丈,火冒三丈,若不是窗子开着,恐落人眼中,这会儿简直要拍案而起,大吼一声放屁。

我那婆婆…唉,真是不知如何形容才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功力炉火纯青,老人家,又不能当真和她计较,心急火燎地把儿子招回来,只为无中生有的谣传诽谤,倒是一点儿不考虑李夫人到底愿不愿意继续做李夫人。我冷笑:“你又何时把我当做夫人呢?”

“忍忍就过去了。”他答非所问,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端着点心回来的女儿不失时机地出现在了门边,这一幕虽然没让她失手摔了盘子,也足够她瞪目结舌:“——呜哇,世界真奇妙,爹回来了!”然后自觉地回自己屋,临走丢下桃酥一盘:“早知道做藕粉糕了,正宗的藕断丝连耶。”

被指桑骂槐的我们呆立当场,瞬间脸红…

脸红好一会儿,才有勇气继续作战,转身关了窗子,阴测测地发问:“敢问李大将军,你既有胆量十年不回家,为何今日却无胆量违逆母亲?”

“你的事,我无权干涉,你的自由,我也无权插上一手,但是…”他坐下,又站起,目不转睛地注视我,一字字地:“谢知润不适合你,他不是真心爱你!”

嘎?

“他自命风流,到处留情,十年一觉扬州梦,一个浪子!怎可交付后半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跳进火坑!”

哈哈。

“这十年我负了你,今后,便要对你负责。你说你找什么样的不好,偏偏喜欢一个注定负心的人…找不到你同我说,我帮你找,总之姓谢的不行!”

唔。

“你,你什么态度,严肃点好吗,笑?你居然在笑?别玩了,引火烧身!你,你再这样放任自己,休书我可不给你了!”怒火喷射,眼睛烧红。

待他喘气之机,我好整以暇地总结:“所以,你认为谣言确有其事,相信我和谢知润已经做了苟且之事,辱没你李家门风。”

“我是为你好,何必扯到门风上去。”

“嗯,为我好…你刚才说,要为我挑个夫婿?”我起身,郑重其事地打量他:“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

他愣了愣,许久回过味来,恍惚地:“我说过这话?”

说过是说过,不过我知道,定是一时口快,总不至于真的为自己老婆找个汉子来,虽然是早已丢弃的年老色衰的原配,不过你说了,我且拿来戳戳你,不痛,当挠痒痒也好呀:“啧,说话算话,我等你回音。”

让你拿休书要挟我,哼哼,我最讨厌被人拿休书要挟了!

第22章

“这个,这个,从长计议。”癞皮狗果然开始打太极,悻悻地挠了挠头:“眼下,还是解决最重要的问题…”

什么?

还用问吗?明知故问的我顿时明白,不,其实看他冒着贼光的眼睛,已经无须琢磨了。

我吃香蕉你吃皮,你睡地铺我睡床,你的妈妈你来骗,天塌地陷我不担心。哦呵,李将军与李夫人自然晚间共居一室,李将军愿意搭台,李夫人懒得一起唱戏,哼哼几声当做配合咯。

早上我起来,才猛然记起今天要做的事儿,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差点就忘掉。”一把眼刀甩过去,意思是都怪你。

李钲弯腰卷地铺,一股脑塞进柜子,不忘回过头来给我一个巨无辜的表情。当然了,的确与他无关,这厮还没强大到影响我记忆的程度,可是他在这里…谁让他在这里呢?没来由的使人厌恶,我恶声:“做事敷衍了事,你就不会把铺盖叠好再放进去?!还要我再整一遍!”

无辜转为可怜,这厮含羞带怨地把被子抱出来,规规矩矩地侍弄。

受气小媳妇似的,我在心里嘀咕,一面起身下床。心里急躁,木梳扯断几根头发,却是痛到心里去,不由得看某人越发不顺眼:“弄不好就放着,越弄越糟!”

他简直换了个人似,全无往日脾气,微微一笑便将蹂躏成一团的被子推在一边,侧首打量我:“真像。”

绝不是什么好的比喻,我面无表情:“像骂街恶妇是吧。”

“真像我老婆。”他笑得居心叵测:“我是说,像全天下的老婆。妻子骂丈夫时都是一个样子,神气活现的老母鸡一般…”

望天,还不如恶妇。

本以为熬过一晚便能摆脱他,谁知道现实远非如此,当得知我今日要去卫府时,他无比自然地起身道:“打点好了吗?还需要什么?”

我莫名其妙地告诉他,我昨天已打点妥当,那边也打了招呼,本待一早过去,谁知与他废话至今,还没动身。

“那现在便走罢,让那边久等了不好。”他拿起我的手,放到自己的臂弯里去,夹着。

开什么玩笑,脑子坏了吗?我抽,没抽动,反把手腕弄痛,恼羞成怒:“关你什么事,我回家关你什么事,凑什么热闹。离我远点儿不好吗,给我个清静不好吗,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更不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的嘴动了动,听不清在说什么。我继续抽,他继续夹。

“别抽了,痛。”

“就不。”

“肿了…”他看着我的腕子。

“这叫力量的体现。”我卯足了劲,咬牙硬忍,其实很痛。

骤地,他的脸红了,很像熟透的桃子,我不解地望着他,片刻,我的脸也红了。可是我的真的不是故意的,看我也不像呐,多么优雅贤淑,蕙质兰心的一代良家妇女,要说儿童不宜也是他——是他,就是他,下流胚子。

周遭仿佛一下子凝固起来,不管是渐升的朝阳,还是清新的风,都被这光天化日下的有伤风化震惊了。半晌,我轻松抽回红肿的手,只听他道:“不是要一味跟着你,而是母亲。你也知道,他可以写信招我回来,这次你回家,她能不要求我一同前往?”我不甘心地回道:“那也不见得。”他笑:“那你去试。”结果可想而知,还是不必费这一回事儿罢,我认命。

我们步出李府,不约而同想象着李老夫人满意的神色,心情正如这天,不阴不晴,时阴时晴。

隔着半条街,也不用坐马车,就这么走着,颇有些闲适,李钲忽而问:“你今天心情不大好,因为回家?”

“因为你。”我老实不客气地伸手戳他肋骨,如果不是在大街上,直接指着他的鼻子也不是没可能,老债主有这权利。

“真有那么糟?”

看来他是一清二楚,我苦笑:“你躲我十年,我也躲他们十年。我是你的衣服,花钱买了又不喜欢,不得不压在最底下的衣服,他们也是我的旧衣裳,有机会脱下来永远锁在柜子钥匙也扔掉那种。”

他默然片刻,如老友般握住我的手,语气同样安抚贴烫:“我来,你的心情会好些么?”

“背着人穿不喜欢的衣裳,和穿着不喜欢的衣裳向人展示,你会喜欢哪一种?”我白他一眼,此行装瞎子吧,装聋子吧,装白痴更是求之不得。

看样子他是意识到自己的碍眼与碍事,直到进门,一直尽责地闭嘴。

我爹在家,二娘也在家,但何时出来相见,说不太准。趁着下人通报和两位磨蹭的工夫,看我娘足够了,也是此行目的。李钲头一次来丈人家,摸不清状况,还一本正经地端坐厅堂品茶呢,我没对人说这厮身份,狗眼看人低是我家一贯风格,看来也没人特意招呼他。我拉他走,他莫名其妙地被扯着,比从前有进步,没瞎问也没抗议。

后堂,后院,后院的后廊,熟悉的小院丝毫未变,还是一年前的静谧样子,连落在屋檐上的麻雀都比别处要少——里里外外透着冷清,注定被忽视,结局是遗忘。

“住在这种地方,不会觉得太…静了?”正常人显然有些受不了,比与世隔绝还与世隔绝让人发狂。

“不知道,我十岁以后都住这里,习惯了也觉不出来。”这里的人,疯狂过,抑郁过,凄凉过心酸过,最后静下来。静下来的人,以后怕是永远不会觉得焦躁。我在这里住了七年,七年后嫁进李家,用一颗习惯无边无际寂静的心面对那块巴掌大的寂静,自然游刃有余。我有经验,寂寞难不倒我。踏进院门,踩上落叶,寂静仿佛再次发出清脆的呻吟,我发现下人的懒惰,屋外如此,屋内想必整洁不到哪儿去。

李钲皱了皱眉:“这不像闺房,倒想牢房。”

“没办法,她需要照料,虽然那时很小,需要别人照料的地方更多。多做一点总是好的,告诉自己尽了力,好过日后害怕回忆。”我侧首,看定他:“要不要进去?看过不会有好心情,你可以在外头等,我会快些出来。”

他温和而坦诚:“你希望我怎样,我便怎样。”

最终还是让他同我一起进去,也许是…怕吧,害怕独自面对不愿面对的往事,多出一个人在身侧的感觉,有时也会把人宠坏。

屋内昏暗,比想象中好的是并不凌乱,不知是下人刚收拾过,还是近来母亲病情好转,居然还有幽幽甜香,茉莉花的味道,来自衣柜里的香饼子——她年轻时最爱的花香。乍喜之下,我几乎冲进卧室:“娘,你好了?”

坐在窗前紫檀木椅上的清瘦妇人回过头来,朝我微笑,那样清新。是的清新,雨后茉莉的无可比拟的清新,她年轻时的明丽比现在耀眼十倍。

“记得我是谁吗?”我抑制住狂喜,小心翼翼地蹲下,双手搭上她的肩。

“小毓。”身患疯病多年的母亲清晰地吐出我的名字,患病七年,七年以来,第一次。

泪水夺眶而出,眼前顿时模糊,我瘫坐在她膝下,如同丧失知觉,不断地笑与哭。

知道我母亲有病,却不知我如此失控,李钲像是一时分辨不清到底患病的是谁,呆若木鸡了一会儿,拉我,没拉起来,被我挥舞着手臂挡开,又求助似的看向抚摸我发顶的母亲,眼巴巴望着。

“岳母大人,晚生李钲——”李钲的自我介绍尚未做完,忽然顿住。我也觉得不对劲,上方的母亲不再轻柔的抚摸,而是狠狠揪我头发,真的是揪,一下一下毫不留情,抓稻草似的,我惨叫,这种情形倒很是熟悉,那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从前唯恐躲闪不及,今天主动送上脑袋。

很快我就脱离了母亲的魔爪,甭管我怎么脱离的,一件事做久了总会得心应手。李钲笨手笨脚地帮我,头一次面见岳母便遇上这种事,他实在手足无措。

巨大的失落把我砸扁了,也砸出我的怒吼:“都怪你!!没事跑来做什么,母亲本来好好的,看见你又犯病了!”

“我…”真无辜,今天恐怕是他有生以来度过的最无辜的一天,看起来他恨不得找根面条吊死:“我没有…不是我…我也不知道…”

“突然看见外人受刺激啦!不明白吗,本来都好啦,你也看见的,她很正常,她认得我,也知道自己是谁,病终于好啦!”我也知道我在自欺欺人,疯了七年的人,怎会说好就好,即使刚才那样的清醒,也是万中无一的短暂的错位,就像正常人也偶尔错乱一次一样,瞬间的假象。可打回原形那样快,我还没喜悦,就要悲伤了:“娘,认得我吗?”

我娘瞪大眼睛,恢复了以往病态的亢奋,却是面容诡诞,嘿嘿笑着。

李钲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吓的。

“我们出去住好不好?”照样是这几句,自从有了积蓄,只要回家,我永远是这样问:“找个风景好的地方住一住好不好?远离那些不是陌生人的陌生人好不好?换个地方,换种心情,你会痊愈,一定会。”

答案永远是带着哭音的诡笑,加上那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一本正经:“诚哥会找不到。”

“我告诉他,他去找你,一样的啦。”

“骗我。”母亲混沌着的心偏是不该洞悉的地方洞悉着人心。

我苦笑,任凭苦涩流遍每一寸麻木的味蕾。

好在已经不会觉得苦了。

真好。

第23章

顶着满头疼痛走出屋子,心中阴郁如同将雨。又走几步,勉力支撑下终于迈不开步子。

“谢知润认识一位大夫,擅长治愈这种病症,只是长年避世,轻易不肯出山行医,让他试着请一请?”李钲两手扶着我的肩,温言道。

家中不算大富大贵,也算丰衣足食,大夫自是请过的,效果那便无须说了,刚想拒绝,又觉得好歹一片心意,提出来即是诚心,不好拒绝:“多谢。”又想起之前这厮的别扭样子:“你不是反感他?”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病人要紧,不管这么多。”

我点头,回厅堂去。

父亲大人已经来了,想必反过来还得等小辈,脸色不大好,一转身看见李钲,那张端着架子的脸突然变成受宠若惊的瞬间真是经典死了,我忍笑,拼命掐着李钲的胳膊才不致失态。李钲以为我害怕,不住轻拍我的后背,上前和我爹寒暄。

显然,两个貌合神离的男人的交际无聊到家,我沦落成为旁观者,直到用完午饭,去客房歇息。

“疼?”斜睨半举胳膊表情受伤的李钲,这次不用忍笑了。

他卷起袖子,五点淤青分布其上,可爱死了。我大笑,笑到倒在床上,一扫满心乌云。

“真的这么开心?”他啼笑皆非:“也不知谁说,我总是把自己快乐建立别人痛苦之上。吾道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