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鞠躬是正式延请,老许储鞠躬是感谢东家赏识,这里面无关年龄,是一种约定。

第二十九章 路

从许家里出来,虞景明站在隔壁卞家门口,卞家的大门是半开着的,从吱呀的缝里可以看到里面的天井。

石榴树下,老潢穿着一件灰麻短褂靠在一张躺椅上。

卞家老三显然刚下学回来,手里还抱着书本,这会儿笔挺的站在老潢面前:“老潢,以后我不跟你把抓鸟了,我要用心读书。”

“呵,你小子这会儿脑子开窍了啊,你呀,再天天燥着我去抓鸟,到老了呀就跟老潢我现在这般模样喽…”老潢一边挥着蒲扇,一边眯着眼说。

“读书有个什么用,咱大哥还举人呢…”卞维武踢着鞋子从屋里出来,手里扯着一条汗巾,正沿着脑门擦汗。

“怎么没用?我们老师说了,要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卞维新说着,便背负着双手,头抬的高高的背诵了起来:“…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一篇少年中国说被小维新背的气势纠纠。卞维武那里嗤着鼻声,这家伙自己读不进书,便觉书中全是腐气。

“大哥,你以前读书是为了什么?”卞维新瞪了他二哥一眼,就转过脸冲着一边正在摆碗筷的大哥问。

“快去洗手,准备吃饭。”卞维文拍拍手冲着几人挥手,然后才慢条斯理的说:“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先生教我们文人要立心,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等到我考中举人时,一干同窗聊天,说的却是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再后来呀,家里出事了,世道也变了,那时候大哥也没有别的什么心思了,每日里所思所想,就是如何把你们扶养长大,如何赚点钱,一个星期多吃几顿肉,再有盈余,就想着能起一栋宅子,好为咱三个说媳妇儿…”说到这里卞维文顿了一下,又道:“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是没有错的,但现在迷雾重重,首先得学如何为?这“如何为”三字有大道八百,旁门无数,所以,读书须求的是中正之道,唯中正便能不偏不倚,如此,你方能找到中华崛起之路。”

“呵,瞧着了吧,这人哪终归就一句话叫日度三餐,夜度一宿,再若有些资本了,那就来点酒,然后到四码路那边包个马车,叫上一个姑娘绕上那一圈,这才是人生乐事呀。”卞维武边直接忽视了他大哥后半部份话,只提溜着前半部份说事,说边还边陶醉着。

“你那叫醉生梦死…”卞维新气愤的说。

“嘿,你这小子还能的啊,教训起二哥来了,你小子还嫩着呢。”卞维武没好气的敲了卞老三一记,迈腿就朝外走。

“老二,吃午饭了,你这要去哪里?”卞维文问。

“不吃了,四马路那边的吕老三约了我。”卞维武道。

吕老三叫吕阿勇,是江海关公廨所的巡捕,带着一帮兄弟也混在四马路的街面上,卞维武最近在四马路那边到处跟人搭关系卖肥田粉,自然就落到了吕老三的眼里。

“他约你干什么?”卞维文拧着眉问。

“还干什么呀,不就是因为我卖肥田粉赚了点钱眼红了呸,要跟我盘道呢,那我就好好跟他盘盘。”卞维武呸了一声道。以前他在码头上时,就跟吕老三打过交道,不怕他。

“吕老三那边后面有帮会呢,你得小心点,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肥田粉的生意让你收手了,咱们老百姓,就好好稳稳过日子,翁掌柜的路数到底不清楚,肥田粉是洋货,也招人眼。”卞维文皱着眉道。

“我晓得的,大哥,你也别什么都这般畏首畏尾的,这年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还记得小时候听过的一首诗,杀一是为罪,屠万即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嘿嘿,就这理吧。”卞维武说着,便抬腿朝外走,没想一拉开门,就看到虞记大小姐举着手正准备敲门。

“哟,这可是稀客呀,大小姐你这是?”卞维武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虞大小姐,便咧着嘴问。

虞景明笑笑,她刚才站在外面,正听到屋里的话,晓得这位野心不小。当然,在大小海,野心这东西无所不在。

“我找卞先生。”虞景明微笑道。

“大哥,大小姐找你。”卞维武回头冲着武里喊,眼里有些好奇,不晓得这大小姐找自家大哥有什么事,不过他约的时间要到了,倒是不好留,便道:“那大小姐你聊,我有事出去了。”

“慢走。”虞景明点点头,卞维武便一摇一摆的走远了。

“大小姐?”卞维文显然也很意外虞景明会找他,走过来,一脸疑惑。

卞先生没有请虞景明进屋,家里都是男人,冒然请大小姐进屋怕是不太好,虞景明也没有提出屋里谈,于是一个门内一个门外的站着。

大门是敞开的,天井里,卞维新尤自嘟嘟喃喃:“大哥就是迂腐。”

“混小子,就你有理想?你以为你大哥这些年容易啊,别以为你大哥是越混越回去了,你大哥踏实着呢,你爹娘走的时候你才多大一点啊,还抱在手上,你大哥那又是当爹又当妈的,偏你二哥自小也是个不省心,给你大哥找了多少麻烦,养你们这么大要花多少心力?便是老簧我,糟老头子一个,落得一个零丁的结局也是报应,偏还承你大哥照顾,你大哥仁义着,这是小的方面。再往大了说,依你大哥的本事,这些年至于过的这么苦吗?在衙门里常常被人排挤,每夜里回来还接各种账目,帮人对账记账,行那商贾之利,在这永福门里,表面上大家敬你大哥是举人,可背地里谁不说你大哥窝囊呀,一个举人混成现在这样,可你大哥真要赚钱那太容易了,只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这是义之所在…知晓义之所在又如何不知国之义,只是这世道乱纷纷的,朝廷日薄西山,官员各打各的算盘,外面又有什么国会党,复兴社,革命党,还有洋务派等等,简直就是走马观花,再加上列强环伺…我瞅着呀,这朝廷只怕也不久远了,哟,我老潢也老哦,白山黑水那边估计也回不去了,指不定哪一天哪就给那坍塌的宫墙陪葬…啧啧…”

风送来老潢嘟嘟喃喃的声音,不是很清晰,隐隐约约的,象是在跟卞家老三说,又象是喃喃自语。

卞维文依然平和的默默无语。

虞景明只是微微失神,便又继续说话。

“我想请卞先生为我虞记之总账,不晓得卞先生可愿否?”抬起头,虞景明直言道,说完冲着卞维文揖了一礼。

卞维文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这位虞大小姐这么直接,连忙回一礼顿了一下道:“我衙门里还有差事,是一位长辈托的情,长者赐不敢辞,只怕这边有些不能胜任。”

“卞先生衙门的差事忙吗?”虞景明又问道。

“倒是不忙,每天就点个卯。”卞维文笑笑道,这永福门谁不晓得他在衙门里被排挤,倒也没什么可瞒的。

“那卞先生每日去衙门点个卯后得空了再来虞记便成,平日的流水账目有余翰他们,卞先生要统畴的是总账明细均衡以及税关的报账以及旬,月,年的账务报表,说起来也多是要跟衙门和海关之间打交道,卞先生有个衙门身份说不定更便利些。”虞景明是实话实说。

余翰也是虞记的会计,他妻子叫嘉佳,同住在永福门,就在戴娘子家隔壁,三十二号。

卞维文倒是一愣,鲜少有人把借用关系说的这么直接明白,但倒也不让人讨厌,他虽然不会借着账务来谋私,但借着一些身份的便利,在手序上面也确实能便利不少,这方面倒不用怎么忌讳,正常的人情世故他不会不懂,也不会清高到置之不理。

卞维文沉思着,只一会儿便拱手冲着虞景明一揖礼:“大小姐诚心相请,卞却之不恭,如此,今后就靠大小姐提携。”

维武最近挖空了心思赚钱,他也晓得,实在是他到了这年纪还没讨媳妇儿,维武总认为是他和三弟拖累了自己,于是便想多赚些钱,用钱砸也给自己砸出一房媳妇儿。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不过,维武这么努力,他没有不更努力的道理,是该存点钱了,维武那小子心野的很,现在便是自己的话也有些听不进去了,得给他找个媳妇收收心,有了牵挂这小子做事就不会太由着性子了。

“如此,今后虞记账务一块就拜托先生。”虞景明也还了一礼。

到得这时,虞景明才松了口气,虞记的架子就不会散了。

至于二叔二婶那边,眼下应该是会恨他的,但是二叔到底还是自治公所筹备委员会的议员,如今虞记和永福门在自己手上了,二叔到时也是需要自己支持的,而且自己这边还有王家支持,想来等二叔消了这阵子的气,她再跟二叔坐下来谈谈,两方关系或许能缓缓。

她于亲情虽没有什么太大的期盼,但到底也不希望相见两相厌。

第三十章 争执

虞景明从圆门洞回到前街,前街的人已散的三三两两,因着正是午时,圆门洞边老王头的茶档甚是冷清,没一个人,只空空的几张桌子,散散的几条长凳子,摆的并不甚整齐。

老王头这会儿正扒拉出一些碎煤块,拿着小锄头一一敲碎了,拌上水和匀,然后拿着一块破布包着拌好的煤渣子,将它捏成一个个小球,一个一个整齐的排在路边,午时的阳光直直的照下来,在小煤球的边上又投影了黑呼呼的一圈,以至于每一个煤球看着都好明又重叠了一个似的。

茶档隔壁,麻婶坐在门坎上,一手抱着家里两岁的小孙儿满儿,面前摆着一张小木椅,椅子上摆着一小碗饭,碗上面铺了一层鹅黄色的鸡蛋羹,麻婶子后上拿了一个木勺子,正舀着饭小口小口的喂着满儿。

翠婶这边将不甚整齐的椅子一一摆正,再跃过椅子,手里还拿着那抹布就依在墙边,先是伸长着脖子看了看斜对门的虞宅,那门关的死紧,里面一点响动也听不着。

“有没有吵起来?”翠婶缩回脖子,肩傍依着麻婶家的门框冲着麻婶问。

就在前不久,戴娘子扯着戴掌柜一脸气哼哼的进虞家,不用说为的就是戴掌柜被辞之事。

“就戴娘子那性子,今天戴掌柜被大小姐收拾了,她能不找二奶奶闹?你没看先前门是半开着的,没一会儿就嘣的一声关的死紧,还不就是吵起来二奶奶怕外人听到。”麻婶喂了满儿一口,哼声道,满永福门能看得过戴娘子的没几个。

“哼,闹也是白闹,这位大小姐那可不是由着二爷二奶奶的人,强着呢。”翠婶一脸看好戏的说。

“那可不…”麻婶点点头:“不过不强也不成啊,一个孤女,手上还握着永福门这样的财产,若不强,那还不让人剥皮拆骨了呀。”

“那倒是。”翠婶儿深以为然,之前大小姐跟荣大少那婚事可不就满是算计,也就大小姐有本事,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竟是直接将永福门握在了手里。

“大小姐好。”虞景明穿过圆门洞时,老王头正摆好煤球站起身来,便笑着打了个招呼。

“王伯好,中午该歇歇啦。”虞景明笑笑点头。

“歇了,这就歇了。”老王头笑呵呵的回道。

那边翠婶和麻婶听到声音,两人便分开了些,麻婶冲着虞景明笑了笑继续喂饭,翠婶儿也冲着虞景明说:“大小姐坐坐。”

“不了,翁姑奶奶等着我吃午饭呢。”虞景明也回道,都是邻里之间打招呼的客气话,随意说随意答,坐下更好,不坐下也不会在意的。

麻婶子和翠婶之前的闭聊自也落在她的耳里,她将戴掌柜交给二叔自己去处理本来就是给二婶留面子,全是没想到那戴娘子居然还找起二叔二婶的麻烦了…

虞景明思想间便已到了虞宅门口,正要拍门,门却从里面开了,月芬从屋里出来,见到虞景明,只脸上强笑一分便匆匆离开了,送她出来的是长青。

“长青,月芬来有什么事儿?”虞景明问长青,她奇怪了,不晓得月芬这时候来家里做什么?

“陶娘子是来找二爷的,二爷没见她。”长青道,只是言语之间却有些吞吞吐吐。

虞景明晓得长青的话有些不尽不实,但月芬即是找二叔的,她自不好太过问,也只是随意的点了点头进了屋。

客堂里一个人也没有,但客堂后面的屋里却传来一阵争吵声。

“大小姐回来了,翁姑奶奶饭菜已经摆好了。”红梅听到声音,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口迎着虞景明。

虞景明却冲着红梅略摆了摆手,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那后屋的争吵声就更大了。

“二奶奶,寿松在虞记可差不多有十年了,没有功劳那也有苦劳啊,现在你们说辞就辞,这没了天理了,不是我说一句话,二奶奶,这人不争馒头也得争口气呀,这回出头的事儿可不止我家寿松,还有莫守勤吧,凭什么那个莫守勤什么事也没有,还送他留洋,最后还把他老子请了出来。轮到寿松这边,就那么一句轻飘飘的二爷另有安置就打发了?这欺负人也没有这么欺负的吧!二奶奶,我话可放在这里,今儿个这事你若不给我一个满意的交待,我使不得要请戴家人出面讨个公道。”戴娘子这话说的毫不客气。

“哟,你这还怪我呢,你以为我被虞景明欺负了甘心,我也想为寿松做主,出一口恶气呢,可你们得争气啊,这十年来寿松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你们得到的还少吗?虞记总掌柜给寿松,法租界那边的分店是你家大郎戴政在管,二爷进了自治公所筹备委员会也把二郎戴谦提携了进去,这般重用,哪个不说戴家是虞记的二东家,就这样你们还不满足,还想法子捞钱,还跟外人通起来,做的是里倒外拐的事情,我还哪有脸面去找景明,这账本你们好好看看…”

又听得啪的一声,后屋里,虞二奶奶啪的一声把一本账册丢在戴寿松夫妻面前。这是虞景明交给二叔另外一本账本,是关于戴寿松这些年在虞记的所有账目首尾。

“有本事你去请戴家人出来,戴家人的脸面都叫你们丢尽了。”虞二奶奶恨恨的道。她之前在虞景明那里吃了一肚子的气,没想到转脸来,自家嫂子还给她脸色看,还拿戴家人来要挟她,她也是忍不下这口气的。

虞景明在楼梯口听到这些摇摇头,正准备上楼,却猛的听到戴娘子大声的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呀,二爷自个儿还把虞记的钱往外转呢,四马路后面的小公馆虞圆翠堤,那可是当初二爷建四马路分店时从虞记里分出的钱建的,如今里面养着一个女人呢,六七年了,都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了,四马路分店那边如今都是那个女人说了算,我们不多捞点,这钱指不定最后好了哪个狐媚子呢…”

这话戴娘子竟是说的理所当然,却让虞景明倒抽一口气。

就听得那房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是人跌倒撞了凳子,凳子被推动又撞了桌子,然后桌子上的茶壶茶砸下地的声音。

随后又听的啪的巴掌声,然后是戴寿松压低的吼叫:“你胡扯些什么?别在这胡搅蛮缠,给我回家去。”

“我哪里胡说了,那五岁的儿子跟二爷长的一个模子,想赖都赖不掉。”戴娘子还兀自不甘。然后就是虞二奶奶的尖叫声:“说,给我说清楚…”

只是屋里却一阵静默。天井边,几个下人听到响动都围了过来,边窃窃私语。

“手头上的事儿都做好了?”虞景明一挑眉,眼神便那么一扫,几个下人脖子不由一缩,似有一股子寒意。原先下人是没把这位才从宁波回上海的大小姐放在眼里的,只是如今二爷二奶奶连连在这位手上栽跟斗,一个个那心便也虚了起来,连忙低着头,各做各的活计,再也不敢探看半分。

杨妈这时带着还有小丫头小喜过来,先是有些为难的看了看那边屋子一眼,然后一咬呀冲着虞景明道:“大小姐,二爷和二奶奶早上就没怎么吃,如今,午时又过了,这中饭…”

那边屋里跟二爷二奶奶对上的是舅爷舅奶奶,又爆出这等隐私事情,做佣人的实在不是冒然进去。

虞景明顿了一下,拧着眉点点头:“那摆上吧。”

“唉。”杨妈点点头,招呼着小喜摆饭。

虞景明这边接过红梅手上的湿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天气着实是热了,擦完汗,将湿巾交给红梅,虞景明便走过去推开了门,里面还连门帘都放了下来,这天本就热,这门关着还放了帘子,屋里便不太透气,更显得闷,光线也并不亮堂。

眯着眼看着屋里,虞二奶奶坐倒在地上,一脸的汗水和眼泪,眼睛也是赤红的,散乱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样子十分的狼狈。二姑娘和三姑娘蹲在虞二奶奶身边,想扶虞二奶奶起来,只是虞二奶奶兀自不肯,眼眶赤红的瞪着坐在床边的虞二爷,虞二爷这时也是一脸铁青,正拿眼瞪着一边兀自呶动着嘴巴的戴娘子,一边戴掌柜脸色也不好。

虞景明这一进来众人的眼神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虞景明也未多看一眼,只是冲着戴掌柜道:“戴掌柜,我让你把账目准备好跟我交接你准备好了?有什么不满的跟我说,如今虞记我二叔二婶做不得主。”

虞景明这话一落,屋里几个的脸色就更复杂上几分。

戴娘子几乎是立刻就跳起脚来要说话,她嘴张开音还没出,虞景明就一个冷眼过去:“舅奶奶,有个事情我也要跟你说一下,我昨天看了永福门的账,你今年的房租还没有付,什么时候过来付一下吧。”

“我…”戴娘子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气的脸涨的通红,正要理直气壮的说她住了这些年都没有付过,一边戴寿松却是用劲一推戴娘子,连推带攘的扯着她出门,连出门便留下一句:“我这就去整理。”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虞位大小姐不是个会给人情面的,自家娘子今儿这一爆不但得罪了二爷,二奶奶那里也闹翻了,再加上二爷这事儿一爆估计一时半会儿没功夫管别的事情了,只得先这么着吧。

呵,这位大小姐哪是要算今天的房租,这怕是要借着由头算总账呢,先避避再说。

虞景明冷眼看着戴家夫妇离开,这才又冲着二姑娘道:“淑华,午饭已经摆上了,什么事吃过饭再说吧。”

说完这句虞景明转身就离开了。

这个时候,她二叔二婶见到她更不舒坦,她也不在这里碍人眼。

三姑娘依然是赤红着眼睛瞪着虞景明离开,倒是二姑娘虞淑华眼神之中有些沉思。

一般的情况下大姐犯不着这个时候进来惹白眼,她隐约之中觉得大姐突然进来倒好似为父母解围,还敲打了大舅和大舅奶奶。

第三十一章 情何以堪

二楼。

桌上,一碟小葱拌豆腐,一条清蒸黄尾,一沙锅莲藕排骨汤,再加上一盆凉拌黄瓜,一小碗椒盐花生米。

虞景明夹了一筷子鱼肉,鲜的让人胃口大开。

“红嘴,黄尾,是新安江的鱼吧?”虞景明问,她在宁波时也吃过。

“可不,新安江直通咱们苏州河,半夜开的船送到咱们上海,那鱼一上岸还活蹦乱跳着呢,没一会儿就全抢光。”翁姑奶奶说这话时脸上有点小得意,上海那些个小脚老太太可抢不过她。

红梅这边也细细说着上午的事情。

“工钱已经发到每个工人的手上了,莫老师傅出面,作坊里的师傅已经带着各自的徒弟开工了,从原料开始,莫老师傅过问每一道工序,我也把小姐写的那个提浆法交给了莫老师傅,莫老师傅兴奋的不得了,带着许开源立马动手试这个提浆法,莫守勤暂时也跟着莫老师傅打下手,莫老师傅说了,当年慈安太后最喜欢吃这个提浆月饼,只可惜慈安太后走后,因为忌讳,宫里就再也没做过这个提浆月饼,以至于最后这个提浆法失传了,没想到能在大小姐手里见到,莫老师傅说,这个提浆法运用到实物时还得试验几次,因为食料的不同提浆的火候也会有一点调整。”

“嗯。”虞景明咽下一块鱼肉点点头,这黄尾果然鲜嫩的很。

莫老师傅的激动虞景明并不奇怪,虽然提浆月饼其实满大街都是,但正统的宫廷提浆月饼却已经失传了,就象翻毛月饼,同样满大街都是,但正统的宫廷翻毛月饼也只有宫里的御膳房和京城的致美斋才有。

而宫廷的提浆月饼之所以会失传正是因为这个提浆法的失传。许多人以为提浆法仅仅是用来提取糖浆里的杂质,其实远远不止,好的提浆法不仅能提取糖浆里的杂质,更能增加月饼的韧性和浓香。

虞景明倒是没想到虞老夫人手上有这东西,她倒是听翁姑奶奶说过,家里祖上有从宫里放出来的宫女。

“另外,我让人去几家分店取账本,东门那边和法租界那边的分店都把账本交上来了,唯有四马路那边的邵掌柜说账目还没有整理好,说整理好再交。至于别的分店,离的有些远,估计得明后天才能收上来。”顿了一下红梅又道。

“嗯,法租界那边的掌柜是戴政吧?”虞景明停下筷子问。

“是的,大小姐打算换他?”红梅问。

戴政是戴寿松的长子,不过他自小是在宁波戴老太太身边长大,戴老太太过世后,戴寿松和戴娘子才把他接到身边,只那时已成人,跟戴寿松和戴娘子这对爹娘自没有戴谦和戴老三那么亲近,戴娘子便常常借由头骂戴政不孝,不过戴政处事颇为稳重,倒是个可用之人。

“那倒没必要,我听说法租界那边的店做的还可以。”虞景明道,又沉思了一下接着说:“至于四马路那边就暂时由他吧,虞园那边只怕麻烦着呢。”

四马路那处的分店在自己父亲手上时是没有的,是这几年在二叔的手上置办起来的,在这些年里倒算是虞记最红火的一个分店,是二叔的功劳另外虞园跟四马路分店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在当初卞维武送来的那本账册里都有脉络可寻,不过其实,当时虞景明的目标仅是拿回永福门,就算后来接手上虞记也是被二叔算计,形势所迫。

而古人攻城尚知围三缺一,她这边也不好把二叔逼到墙角去,更何况,四马路这分店牵扯着二叔的小公馆,虞景明查过,那处店面后面的园子是记在一个叫吕仙芝的名下,这个应该就是二叔小公馆里的女人。原先虞景明还奇怪,二叔怎么就会糊涂到把这么一份产业记在一个没名没份的名人身上,如今看来,竟是连孩子都五岁了。

可没想最终这小公馆的事情居然在戴娘子这里爆出来了,接下来她便静观其变。

“嗯,晓得了。”红梅点点头,眼前情形确实也只能观望了,虞二爷到底是长辈,这事体大小姐不好插手。

“倒是晓得二爷外面有小公馆,却是没想到居然已经有一个五岁的儿子?”翁姑奶奶也咋舌,难怪二奶奶跟天蹋下来似的,这事搁谁也受不了啊。

这也是现在虞家没有直系的长辈了,要不然凭着这个儿子,虞二奶奶以后的日子肯定过的不省心。

想到这里翁姑奶奶便想起当年的老夫人。

想当年虞老夫人进门两年没身子,虞老爷在外头就搭的女人怀孕了,当时虞太夫人还在世,这事被虞太夫人晓得了,太夫人巴巴的把人就领进了门,全不顾老夫人的颜面,结果那个女人自己作,都九月的天了,还非要吃冰镇酸梅汤,一气吃了两大碗,却生生把个孩子祸害掉了,这还不算,非赖是老夫人坏心害了她的孩子,太夫人竟是不分青红皂白罚了老夫人去跪伺堂,跪了整整一夜,结果谁也不曾想到老夫人竟已怀了一个月的身子了,竟是这般愣生生的跪掉了。至此,老夫人对老爷也算死心了,虞老爷也成了脱僵的野马,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的抬进门,整个虞家弄得乌烟瘴气,以至于最后虞家就只有虞永福和虞世安两个庶子和虞宝珠一个庶女。整个虞家就败落了,也算是虞永福还争气,只身来到上海拼下这若大的产业。

只可惜啊,永福却不是个有福的,早早就走了。

“可不是,那戴家也不是个东西,这事儿戴寿松那边显然早就知道了,却是一直不说,还是二奶奶娘家人呢。”红梅撇着嘴。戴家大舅可是靠着二奶奶才有今日的体面,却没想背过来反而坑了二奶奶。

长辈的私事虞景明就不想说什么了,戴家之所以也瞒着还不就是因为有利可图嘛。

也难怪这些年戴寿松在虞记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凭着这事儿,二叔也得顾忌着他一点。

只二奶奶却是情何以堪。

“楼下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红梅嘀咕着,依着虞二奶奶的脾气,这时该骂翻天,想当初大小姐退亲那天,虞二奶奶足足骂了半晚。

只她话音刚落,就听得“嘣…”的一声,楼下传来一阵巨响,然后是一阵杯盘砸地的声音:“吃,还吃什么吃,饿死算了,这日子没法过了…”之后就是虞二奶奶的嚎啕大哭。

“二爷,自治公所那边来人了,叫你赶紧去一趟。”长青的声音又道。

“我不想跟你吵,这事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我先去自治公所那边…”随后是虞二爷的声音。

透过阳台,虞景明看到二叔招呼着长青两人一起出门了。

这都是午时了,倒不晓得自治公所这个时候让二叔去有什么事情,是橡胶股票的事情又另有变故?

虞景明自不晓得,自治公所那边叫虞二爷去却是于早上虞记工人闹事有关。

橡胶公司东家卷款逃跑,上海许多公司和钱庄都栽在这坑里了,这是非常敏感的时期,谁晓得虞记工人闹事的事情会不会象星星之火一样最后遍及整个上海,这事情自然要问个情楚,及时控制。

第三十二章 二爷出事

下午,虞景明正准备去虞记时,王家二少奶奶冯绍英风风火火的一头撞了进来。

“你接手了虞记了?”冯绍英一进门,连茶水都没喝劈头就问。

在上海没有什么东西比消息传播的更快,又尤其是虞记这等内斗夺权大戏,上午的事情一过,只一个中午,虞记易主的消息已经在整个上海商界传的纷纷扬扬。甚至都引起上海道的重视了,随着革命党越闹越凶,各地的罢工也层出不穷,上海道当然生怕这事情跟革命党有关。好在虞景明飞快的平息了事件。

王大奶奶一听这事就差了冯绍英来打听。

虞景明便把上午的事情说了说。

“哼,你二叔也是鬼迷心窍,罢工这事儿能随便闹的?现在上海局势多敏感呀,各大钱庄不说,也有好多工厂资金陷在橡胶股票这坑里,人心惶惶,要是一个弄不好,被有心人利用,引起整个上海的罢工潮,那局势可就乱套,就中午的时候,李总董紧急招开了董事会,你二叔那边狠狠的被敲打了一顿。”冯绍英说。

虞景明这才晓得这前自治公所为什么来叫二叔,倒是没有想到,虞记的这点内斗竟是牵动了整个上海商界的神经。不过错有错着,默默无闻的虞家大小姐竟是以这种方式跃入了整个上海商界人士的视野。

不管怎么说,虞景明拿出永福门抵押,顶下虞记这事件也算为她初入商界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橡胶股票事件现在进展怎么样了?”虞景明拉着王家二嫂嫂坐下来问。

“说起影响那一时哪里平息得了,不过最大的难关也已经过去了,上海道蔡大人已经跟汇丰,加利,德华,道胜等各家银行谈妥共借款350万两银用来维持市面,各家钱庄门口的挤兑风潮终于渐渐平息。”冯绍英道,随后又有些感叹:“这回真正倒霉的便是荣记钱庄。”

“怎么讲?”虞景明好奇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