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这事儿闹腾的…”看过报纸,因为月芬在场,大家伙儿倒不好多说什么,这左邻右舍的背后说人没事,当面的总要留点体面。倒是卞维武咧着嘴说:“月芬嫂子,陶大哥腿受伤哩,你不去医院看看吗?”

月芬苍白着一张脸,眼神却是有些慌乱,昨天是她给虞二爷递的消息,却不料最后竟出了这等大事,失神之间,听得卞维武这话,便恨恨的一咬牙:“死了才好。”

永福门门口,陶裁缝同样苍白着一张脸,他昨晚先在医院里包扎了伤口然后又叫公廨所的人问了一个晚上的话,中间没少吃苦头,这一路来又听得报纸上的新闻,晓得此后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这会儿只恨不得自己是聋子,低着头,拄着一根拐杖,一步一步的进了永福门,一路上尽听得人窃窃私语。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个似嫦娥下九重…”月芬依依呀呀又唱了起来,竟好似没看到陶裁缝一般。。

陶裁缝踉踉跄跄的回了后街,打了包伏提着,又踉踉跄跄的出了永福门,这之中月芬依然没看一眼。

“这对夫妻情份到头喽。”老王头摇摇头。

“你们还不晓得吧,那虞二爷在外头还有个五岁大的儿子。”说话的是来买早点的嘉佳,听得众人闲聊,便也插了一句嘴,他男人就是虞记的会计余翰,就住在戴家隔壁,平日跟戴娘子还能搭上两句,竟也晓得一些虞二爷小公馆的事情。那嘉佳说着,却又冲着不远处呶了呶嘴,那处屋檐下,夏至抱着虞景祺。

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的看了过来,夏至被看得脚都没放似的,只得有些惊慌的抱着景祺拐出了永福门外,站在永福门外的街角,夏至又探头探望的朝着永福门张望。

虞宅。

虞景明只是随意扫了一下那些报纸,便丢到一边没放在心上了,上海这边一些花边报纸,惯会捕风捉影,没事都能写出风浪,更何虞家这边却是实事。

“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翁姑奶奶也眯蒙着眼睛叹息,眼眶也有些红,她自小就跟着虞老夫人,虞二爷那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还有一句话叫天作有雨,人作有祸。”红梅却道,然后把高高一叠子账册搬了过来:“大小姐,许掌柜说,四马路那边的分店暂时关了,货全部调回总店,所有的账册全是由卞先生整理的,卞先生说有些需要注意的地方他已经标注出来了。”

虞景明点点头,随手就拿起账册翻了起来,细细的看着卞维文整理出来的账目,尤其是红笔标注的地方,所有的账目都是有关虞园建造和来往账目。

虞景明不由的抿了抿唇,这位卞先生直是玲珑心思,她只是叫卞先生查封账目,以备不时之需,而这位卞先生尽已晓得自己的心思,并提前做好账目准备了。

四马路分店的虞园房产是记在这位仙芝夫人身上的,在昨天跟二叔签的那位协议中,这部份虞景明是不管的,默认算是二叔的资产。

可如今二叔因仙芝夫人而死,那这个小公馆的归属就得另算了,不可能还落到吕仙芝的手里,更何况那位吕三竟是要反告虞二爷,那打的算盘只怕就是虞园,所以虞景明便提前做些防备。

没想到这般心思竟是全落在卞先生眼里的,虞景明心里便有一些说不出的滋味儿,是人总不喜欢自己的心思叫人看透的,难怪卞先生在衙门里招人忌,随即景明摇头,有些自嘲,便是自己也有些不能免俗。

伙计润生在楼下朝着红梅招手,红梅下去,没一会儿匆匆上来,却是冲着虞景明一神色有些怪异的道:“吕仙芝死了,零辰时在牢里自尽的…”

“哎哟,怎么就死了?”翁姑奶奶惊讶的说。

虞景明也是一愣,倒是想着那日雨夜,她看着吕仙芝被押走,一路上人指指点点,吕仙芝一脸死灰的表情,人舌如刀,更何况,二叔虽不是她故意杀死,但终是因她而死。

另外,还有虞景祺,那日情形,全落在那孩子眼里,未来又如何面对儿子等,种种情况交织在一起,吕仙芝只怕就没顶住,过不去那个坎了。

这人哪,花红花落也不过一瞬间。

第三十六章 一个时代的落幕

“死的好…”楼下传来二奶奶恶狠狠的声音,一会儿又恶狠狠的骂道:“这样死倒是太便宜她了。”

虞二奶奶坐在供桌边的红木椅上,半边脸叫供桌上的烛光映的有惨白,只眼眶是红肿的,再配上那恶狠狠的语气,在这夜里,有些阴深,说完,又咳了两声。

“二奶奶要保重身体,不值得为这等人生气。”杨妈端了一碗燕窝汤上前。

许是听到吕仙芝死的消息,二奶奶味口倒是好了一点,一碗燕窝汤吃掉了大半碗。

“二奶奶,二爷的丧事是不是请大小姐出面?”杨妈又冲着虞二奶奶问。

二爷的丧事不可能让二奶奶这个未亡人一力操办,二姑娘和三姑娘家里事情还可以,可大场面上就显得说不上话了,倒是大小姐,如今掌着虞记和永福门,说句不好听的,大小姐就是如今虞家的当家人了,二爷这事情大小姐出面才是最体面的。

“请她做什么?我告诉你二爷就是她害死的,二爷的事情轮不到她插手一分一毫。”虞二奶奶猛的大声的回道,手里的碗重重的放在桌上,一脸咬牙切齿的,没有虞景明,她们二房不会沦落到如今地步。

“娘…”二姑娘虞淑华想要劝,一边三姑娘虞淑丽却也是冷冷的道:“二姐,你莫要烂好心,请大姐出面做什么?摆当家人的派头吗?我告诉你,便是她掌了虞记又如何?这个家还是咱娘亲当家。”

“我告诉你,杨妈,别说用不着她出面,便是她来祭奠也不许她的香上供桌,咱们二爷不稀罕…”虞二奶奶哽咽着断断续续的道,之后便是又骂又哭,骂虞二爷也哭虞二爷。

虞景明坐在二楼的窗边,静静的听着楼下二婶的哭闹。

“二奶奶这是什么意思,在宁波,便是十代冤仇也断没有这么绝情的…”红梅腾的跳起来,一脸涨的通红,永福爷死的时候,是把虞记和大小姐托给虞二爷的,另外,再怎么说虞二爷也掌着虞记十年,不管之间有何恩怨,人说人死债消,如今二爷故世,大小姐做为虞记当家人,供桌上却没有大小姐的香,那大小姐免不得要担上无义和薄情之名。

一边翁姑奶奶也一拍桌子:“我去找二奶奶理论去…”

“翁姑奶奶,不消得。”虞景明却是笑笑冲着翁姑奶奶道,然后又转头冲着红梅说:“红梅你拿着我的贴子先去后街三十九号请许老掌柜,再去请戴舅爷,让他们暂时主持二叔丧礼。再跟长青说,让他去自治公所那边报丧,想来自治公所那边也会派人来治丧的。另外翁姑奶奶你去找杨妈,一些杨妈不方便处理的便由你出面,宁波那边报丧治丧也由翁姑奶奶你出面…”

虞景明一一吩咐着。

“她们都不让大小姐的香上供桌,大小姐又何须为她们考虑。”红梅愤愤不平的道。

虞景明又拿起一边的账册边看边道:“我倒不是为了她们考虑,这是二叔该得的。”

虞二爷掌虞记十年,这是虞记的一个时代,如今这个时代落幕,总要有一场好好的落幕礼。

说完虞景明便挥挥手。看着翁姑奶奶和红梅下了楼,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路口高高的永福门牌楼。

“二叔,二叔,我看不到落日了。”小小的虞景明站在牌楼前跳着脚。

“哦,来,二叔背你。”虞二爷背起虞景明,让她坐在肩上。

“看到了,真漂亮…”

世事易变,人事易变,唯那牌楼亘古不变。

吊丧的客人陆陆续续的来了,前厅摆了几桌,后院也摆了几桌,叫人坐下休息。

虞景明换了衣服穿过灶间外面的走廊时,听得几桌妇人窃窃私语。

“没想到虞二爷竟是背后养着外室…”

“这有什么稀奇,知道的人不少,一般的来说,这种事情当家太太总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怎么今天这样的日子竟是没看到虞家大小姐出面主持…”

“呵,这大小姐,凉薄的很。”说这话的是荣大奶奶,她这会儿哼着鼻音,显然对虞景明不屑一顾。

自荣家钱庄事件爆发后,荣大奶奶好些日子没在人前露过面了,如今事情也算过去,荣大爷也出院了,如今在家里将养,家里钱庄虽然没了,但荣大爷自治会所那里还有一席之地,再加上荣大少爷如今正谋算着背靠俄亚银行的事体,若最后成了,那荣家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如此荣大奶奶在消停几天后又终于显了人前。对于虞景明,荣大奶奶自是恨之入骨,又哪里会有好听的话。

“这年月,就得这种凉薄性子的人才好生活,我就是太请情面了,你们也晓得江海关被称为大清最清廉的衙门,我家老爷在海关那点钱竟不够我打发人的,也幸好我娘家底子厚一点,当年嫁妆给的足,这些年,靠着这些嫁妆我也挪腾了一些钱才能支应着这些门户差事。”这边接话的是董太太,江海关董帮办的夫人,董璎珞的母亲。

董太太这边说着,话风一转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什么都不讲情面,那还是人么?”董太太记恨虞景明上回骂董璎珞,这会儿也是没有好话。

“可不是嘛…”一众人都应和着,自也有人撇撇嘴,肚子里打官司,这董太太说的好听,别听什么江海关是大清最清廉衙门,那人家洋人需要贪吗?直接明抢就行,那存票制度,免税制度,红箱制度,哪一样不是洋人从中国人兜里抢钱,至于董先生他们,明着是不贪,可背地里,哪个商人不想着法子塞钱。便是她那些生意,谁不是看着董先生的面上照应,否则哪有如今的红火。

当然,如今董帮办是洋人面前的红人,在坐的太太们家里大多都有这样那样的生意,自不会无端得罪董太太,也就应和着。

“我可听说是二奶奶发了话的,不许虞大小姐的香上供桌。”说话的是隔壁桌上的冯纤纤,她这一桌坐着董璎珞等人。冯纤纤的话自是之前祭拜时听三姑娘说的。

“哟,要是这样的话,倒是二奶奶有些不周全了…”有人嘀咕了一句。

一边董璎珞踢了冯纤纤一脚,怪她多嘴。

冯纤纤这时却看到走过来的虞景明,冲着虞景明一个微笑。

虞景明点点头,脚步却未停,穿过后院的门走进虞记大院,而她身后一片鸦雀无声,虞景明翘翘嘴角,她走过哪里,哪里便冷场。

第三十七章 虞园

看着虞景明身影消失在门外,那董太太才耸了耸鼻尖,嗤着声,冲着一干人压低声音道:“看着吧,虞家还有好戏看呢。”

董太太说这话时挑着眉,嘴角也翘着,颇有些意味不明。

“怎么讲?”荣大奶奶连忙凑近打听,一边几家太太也好奇的很。

“你们不晓得呀,虞记四马路分店的后面还有一个小公馆——虞园翠堤呢,大家也晓得,虞二爷接手虞记时那正是虞记最红火的时候,可等虞二爷一接手虞记,虞记就一直在走下坡路,虞二爷那也是要强的,总不愿别人说他吃虞永福的老本儿,再加上这些年,外埠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虞二爷也是有些想法的。所以,虞二爷当初建四马路分店时同时也买下了分店后面的一块地皮,就建了虞园翠堤,虞二爷当初本是想用这来开个私家厨或俱乐部,用来走人脉好搭上外埠的一些生意路子,这本是好事,不过当初,虞二爷是存了一些私心,这虞园翠堤并没算在虞记的资产里面,便是虞二奶奶那里也瞒了下来,而据我说知,最后这园子是记在吕仙芝的名下的…”

说到这里,董太太便顿了一下,让众人去品味这里面的道道。

过了一会儿,董太太才继续说:“如今二爷死了,仙芝夫人也死了,你们说这园子最后会落到谁的手里?虽然那仙芝夫人跟虞二爷还有一个儿子,但仙芝夫人做出那等不要脸皮的事情,又害得虞二爷惨死,二奶奶那里能把宅子留给那儿子?而虞记这边,那园子本来就是用虞记的钱造的,以这位大小姐的性子,也不可能让那园子落在外人的手里,而那吕三,他能让到手的鸭子飞喽?那吕三本就是个小瘪三,后来弄了个巡捕差事,便人五人六了,手下拢了一批人,在上海滩也算得地头蛇的人物,这人可不好对付哦…”董太太薄薄的嘴唇皮子翻飞着,说的舌灿莲花。

她这话里信息量可就大了众人自也品出了一些道道,只不过这话题虽然吸引人,但这到底是在人家家里奔丧,就不太好多说了,一个个便:“呵呵…”

“董太太,前些日子我听说董先生要介绍后街的卞先生进江海关?”这时戴娘子捧着两盘点心上来,一盘春卷,一盘桂花糕摆在桌上,便凑到董太太身边问。

“别说了,人家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领情呢,若不是他那过世的娘亲跟我也算是沾亲带故,我犯得着这么巴巴的去凑人冷脸,也不看现在什么年月,这大清朝指不定哪天就完蛋了,还端着举人的派头,没听说吗?那落架凤凰还不如鸡呢。”说起卞先生,董太太满肚子不痛快。

“这不是有人没那福份嘛。”戴娘子应和着,却又问:“那不晓得江海关如今还要不要人?”

“怎滴?”董太太斜着眼睛问。

“你们也晓得,那位虞大小姐是翻脸不认人的凉薄东西,我家老爷那在虞记辛苦干了十年,如今那位大小姐一上位,一脚就踢开喽,我这不是想跟董太太打听打听,江海关还要人不,要不让我家老爷试试。”戴娘子一脸很是有些讨好的表情道。

“哟,这事体我没法子应承,江海关是洋人的地盘,我家老爷进江海关时那可是从听差做起,扑腾了十多年才有今日的,可洋人面前哪有我们的好日子过,你家老爷那在虞记可是二当家呢,去江海关若从听差做起,那不屈死呀,这事你怕是没跟你家老爷商量吧…”董太太嘴皮子一溜。

外人不晓得,她自家心里能不清楚,江海关要用人,她老爷根本就说不上话,之前之所以请卞维文,那也是人家洋人看中卞先生之才,她家老爷只不过是个搭桥的。

董太太说着,伸手拿了一块桂花糕两口吃进肚子里,然后站起身来:“虞家今天忙,我这礼尽到了,再留下来打扰不好了,我就告辞了。”

祭拜过,随了礼,留下来吃杯茶这是应尽之礼,时间再留长倒不好了。

董太太那话里推拒的意思明显,戴娘子便悻悻的不好接话了,只是顺着董太太的话说:“这也是我的一点想法,我当家的倒是不晓得的。”又见董太太起身要告辞,戴娘子又连忙说:“我送董太太。”

董太太这一起身,周围的人也就陆陆续续告辞。

三姑娘虞淑丽一身孝服,站在灶间的廊下,娘亲这两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刚才说有些饿,她来灶间端吃的却不曾想听到这一翻话,牙齿咬的格格响,这些个太太平日跟娘亲都是说的过去的,每想到这出了事情,表面安慰,温言细语,背里也全是看热闹的。再想着父亲,本以为父母恩爱,却哪晓得父亲背后竟养了女人生了孩子,这世上人,还能不能有个真面孔?想着,她疯也似的冲上前,将一桌的茶点都扫落在地。

“哎哟,三姑娘这是怎么了?”杨妈在灶间听到响声赶了出来,见得一地杯盘,跺跺脚连忙招呼人收拾。

“杨妈,天井一桌上茶点。”前面有人招呼着,杨妈这边又马上招呼人送茶,实在是忙不过了,连忙叫了小喜,让她去前面请二姑娘。

虞淑华一过来就看到三妹趴在桌上肩膀直抽。

“二姐,我们得想办法把虞圆拿到手,决不能便宜了吕家人。”虞淑丽抬头看到虞淑华,便咬着牙道。

“三妹,这事情咱们还是跟大姐商量一下。”虞淑华劝道,那园子自然不能便宜吕家人,但她们如今是两眼一抹黑,这事情使不得得大姐出面。

“二姐,合着咱们就要让虞景明骑在头上了吗?什么都要跟她商量,若不是她闹了这一堆事,咱家如今能这样吗?你怕事就算,我去跟娘亲说。”三姑娘虞淑丽咬着牙转身就走。

二姑娘颓然的坐在凳子上,脑子一团糊,不晓得如何是好。

“哎哟,你们是谁?”小喜提着垃圾桶去倒垃圾,刚拉开侧门,就看两人滚成一团。

“我,我…”夏至一手紧紧的抱着景祺,一手揉着屁股。

第三十八章 奇正两道

虞景明走进虞记,甩落虞宅里的满宅风雨。

今天好些个虞记工人都到虞宅那边去帮忙了,虞记显得空落了一些,虞景明走到作坊外面时,就看到麻三妹穿着工作服,手里拿着一只瓷盘,瓷盘里放在几块切开的饼子,这时麻三妹正站在办公楼下。

自上回虞景明发出邀请后,第二天麻三妹便来了虞记,如今在虞记作坊里,凭着她的桂花糕也占得一席之位,整个人倒是比上回见到更自信一些。

麻三妹站在那里,抬头朝着楼上一个敞开的窗户喊:“卞先生啊,快下来。”

“有事啊?”卞维文从窗户里探出头问。

“有事体哩,快下来。”麻三妹冲着他直招手。

“有么事体哦?”卞维文又问。

“下来不就晓得了嘛。”麻三妹又说,又一个劲的直招手。

然后没一会儿,虞景明就看到卞先生从楼上来,刚走到楼梯口,麻三妹便快步上前,将手里的盘子递给卞维文:“卞先生,尝尝,刚刚出炉的提浆月饼,整个上海仅此一家。”

虞景明正好听到这话,倒是咦了一声,莫师傅这是把提浆月饼做出来了?

正宗的宫廷提浆月饼除了提浆法不一样外,便是那馅料也是有特殊讲究的。

卞维文没想到麻三妹叫他下来就是为了尝月饼,本来倒没有什么,作坊里刚研究出来的糕点,大家尝尝,品品,提提意见的再正常不过,只是麻三妹的热情总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虽然老好人似的,对什么事都不计较,但实则十分聪敏更自律,麻三妹的心思他多少能体会到一点,只是他既没有那心思,还是不要给人一丝暇想的好。这时抬头见虞景明过来,便顺手接过麻三妹手中的盘子递到虞景明面前:“提浆月饼做出来了,大小姐尝尝。”

卞维文这里面便有那么一点心机了,他本是坦荡随和的性子,这点小心机实与他的性子相左,一时间这递盘子的动作竟让他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虞景明什么样的人,那心思更是机敏万分,又岂能看不透这两人各抱着的小心机,那嘴角不由的微翘,自也不去说破。正好,她倒也想尝尝这提浆水饼的味道怎么样,倒也没去接过卞维文手里的盘子,只是伸手过去,从盘子里拿了一块饼子,因着怕碎屑掉在地上,虞景明的脸不由的便也凑过去了些,那饼子还未入口,一股勾人食欲的浓香就扑鼻而至,入嘴后,有些实,也有些韧劲,但并不会有硬的感觉,反而有一种别样的松软。

“嗯,好吃。”虞景明不由的又拿了一块,这两天她并没有什么味口,吃的也少,这会儿便是被勾起了食欲。

“大小姐好…”麻三妹在一边脸色不太好,咳了一声,打了声招呼,卞维文一向淡定的神色也略有些不自在,但也仅仅只是不自在,倒是大小姐,只怕是真有些饿了,而不晓得为什么,虞景明那微微侧着吃月饼的脸意让他想起大小姐成亲那日,大红头巾飘落,他一接住,抬头往上看时的情形。

虞景明这时倒是不着痕迹的退后了一步,先是应了麻三妹一声,然后问:“莫老师傅这是把宫廷提浆月饼制出来了?”

“嗯,昨晚我们去四马路查封账则的时候,莫老师傅还在作坊里,这可又是熬了一宿。”卞维文也淡笑点点头,看着虞大小姐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心里却是有些哑然失笑,他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也算是经历过不少的,刚才大小姐无意之举竟让他有些暇想。

“大小姐慢用,我做事去了。”卞维文再次点头,告辞转身上楼去财务室,虞记百废待兴,他得趁这段时间将虞记过往的账目都过一遍。

虞景明看着卞维文离去的身影也摇摇头,她的心情是有些微妙的,看昨晚卞先生标记的那些四马路分店的账目,显然这位卞先生已看透她的心思,心思叫人看透的感觉并不让人愉悦,果然太聪明的人招人忌讳,她也不能免俗。

虞景明看着手里的青瓷小盘,将最后一块月饼丢进嘴里。任那股浓香自鼻间荡漾至心底。

“大小姐,我做事去了。”麻三妹自也有些无趣的告辞。

虞景明哑然,自己似乎坏了麻三妹两次机会,想着虞景明一手拿着盘子走进了作坊。

“大小姐,味道怎么样?”莫老师傅解下围裙,冲着虞景明问。

“宫廷提香月饼在莫老师傅手里重现,莫老师傅有继绝学之功。”虞景明笑道。

“说大了,说大了。”莫老师傅连连摆手,却一脸欢喜。

这时戴政匆匆从外面进来:“大小姐,莫老师傅,陶记,新桥坊,美味斋开始联手阻击我们虞记了。”

趁你病,要你命,商场是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虞记虽然如今有些没落了,但一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虞记后面还有永福门,只要历精图治,再兴起并不难,而如今上海的糕点市场那也是一片混乱,如同战国。

最大的便是陶记,新桥坊,美味斋,虞记,除此四家,苏州,徽州,宁波等地的糕点作坊往上海的市场冲,这种情况下,上海的糕点市场就成了寸土必争之势。

现在虞记出了问题,陶记,新桥坊,美味斋怎么可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陶记,美味斋,新桥坊等已经将上海的市场划分了,现在正在大肆宣传,那广告都做到咱们分店的门口了。”戴政掌握着法租界的分店,那美味斋因着主营是西点,有着天然的优势,自然要拿下虞记这一部份的市场。

三人边说边进了里间的办公室。

听得戴政这么说,莫老师傅也皱了皱眉头,虽然他已经研究出了宫廷提浆月饼,但因为市场上的提浆月饼口味并不太好,又因为少油,容易硬容易僵,因此,市场上提浆月饼的口碑是良莠不齐,虞记这提浆月饼要打开口碑那还真不是说马上的事情。

“莫老师傅,我听说南洋劝业会此刻正在南京举行?”虞景明并没有提如何应对陶记,新桥坊,美味斋的阻止,而是转而问其它。

不说莫老师傅这等糕点业的老前辈,便是戴政也在虞记呆了七八年了,于糕点行业不说精通吧,但也是见微着著。听得虞景明这一句,莫老师傅和戴政便立刻领会到虞景明的意思。

“大小姐是想将提浆月饼送去参展?”戴政问,自今岁开始,南洋劝业会在业界也传的纷纷扬扬,业界相关都知道,年初时,他还建议过虞记是不是也捐点钱弄个展台,不过,那时虞二爷一门心思赴在橡皮股票上没有理会。

“此事可行,虞记这提浆月饼若能在南洋劝业会上拿个奖项,则必然可扬我虞记之名。”莫老师傅一脸兴奋。

“只是南洋劝业会已开幕月余,现在去是否还来得及?”戴政又问。

“没事,王家有专门的展馆,我们都是宁波会馆的,可以在王家的展馆中展示。”虞景明道,这事她会跟王家说,想来不会有问题。

“如此甚好,那我现在马上选人,我亲自带队去南京,我还可以现场制作。”莫老师傅当即拍板。

“那就辛苦莫老师傅了。”本来这事虞景明可以带队,可如今二叔新丧,她自然不好离开。说着,虞景明又拱拱手:“听说莫老师傅昨晚上熬了一宿,这可不成,今后虞记要仰仗老师傅的地方太多了,还请莫老师傅回去休息,身体是本钱呢。”

“成,我一会儿就回去了。”莫老师傅点头。

“我这边准备让许老掌柜给各分店下一个通知,由各分店选起码是六年以上,有代表性的老顾客,今年中秋,虞记给他们送礼,政表哥也可以及早做一下准备。”虞景明又道。

“到时还可以敲锣打鼓,这样的宣传可比发广告单有用多了。”戴政倒是举一反三道。

这时许老掌柜也过来了,如此几人坐下来又细细商榷一翻,定下虞记的发展策略,莫老师傅带队去拼南洋劝业奖项,各分店守好现在的市场份额然后尽量开拓新顾客群,作坊这边把好质量关并开拓新品种,如此厚积而薄发。

虞景明不是商道大家,但父亲在世时曾说过,这世间万物均走奇正两道,创业时奇正并用,并以奇突破重围,守业时虽然也奇正并用,但却需以正立世,对于虞记来说何为正?质量和创新是正,信义情怀是正,虞景明只须守住这些正,并把细节做到最好,想来虞记没有不兴的道理。当然,去拼南洋劝业奖这一招或许可算得奇招。

第三十九章 天意磋磨

虞景明从虞记正门出来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山,永福门这边因为巷子比较窄,两边的房子也多是两层半的小楼,在将灰不灰的暮光里,永福门长街显得有些影影绰绰。

天气还有些闷热,但许是因为虞家办丧事的缘故,暮色中的永福门巷子又显得有些阴深,全没有平日的热闹,乘凉的也没几个,家家户户早早关了门窝在家里。

便是老王头的茶档今日收摊也比往日早了些。

传言,人死头七天会回门,永福门就这一条长街,谁也不想撞见鬼不是。当然这大多是一些老人的想法,年轻的可不管这些。

卞维武今天一天要么窝在茶档上,要么就窝在茶档边的麻家。这会儿茶当已经收摊,他就蹲在麻家的门坎上。

“卞二哥,肥田粉还有不?”麻喜和赵铁柱也一人一边的蹲着,三人挤在一起。

麻喜是麻婶家的三小子,今年十九岁,赵铁柱是赵明和桂花嫂的大儿子,今年十七岁。

大家都是永福门的小子,卞维武得了赚钱的路数,便拉了麻喜和赵铁柱一起干。两人这段时间也赚了些钱,食髓知味的,倒是掂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