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大小姐买酒了,正好,今天翁姑奶奶烧了八宝糯米鸭。”小桃的鼻子尖,虞景明提着酒一上二楼,便叫她闻了去了。

屋里又传里翁冒同翁姑奶奶的说话声,翁冒已经过来了,虞景明将手里的酒递给小桃:“那正好,把这酒温一温,再炒两个清淡一点的小菜,晚上,我跟翁掌柜还有红梅陪翁姑奶奶喝两杯,这酒去寒暖胃,还助眠。”

“好的呀。”小桃端着酒欢欢喜喜便去了小厨房。

“翁冒来啦。”虞景明进屋跟翁冒打招呼,之前虞景明让红梅去给翁冒传句话的,翁冒便去给李泽时和王家传话了。

“嗯,景明回来了。”翁冒也站起身来招呼,红梅给虞景明泡了杯茶。

“翁冒表哥坐。”虞景明示继翁冒继续坐着,然后接过红梅递过来的茶杯坐下。

“大小姐,我刚才从侧门过来的,看到麻师傅跟你说话,是跟你辞职吧?”翁冒便又坐下问道。

“不错的。”虞景明笑笑说。

“她那点心思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红梅在一边也撇撇嘴说,钱家大嫂一天跑几回,跟麻三妹嘀嘀咕咕的,永福门的人都看在眼里。

“大小姐,麻三妹的新东家是陶记。”翁冒说,年前就传出一些麻三妹要跳槽的消息,这年边他自然悄悄打听了些,也是让大小姐有个准备。

“我晓得。”麻三妹换东家是钱家大嫂给她牵的线,钱家大嫂跟陶记有一点姻亲关系的,早先就传出陶记要挖麻三妹的消息过,因此,这陶记是在虞景明的预料之中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吧。”虞景明说,虞记跟陶记是颇有一些渊源的,陶记老板本来是虞记的大师傅的,按计划是接手莫老师傅的,只是后来虞永福病故,虞世安接了虞记,先是逼退了莫老师傅,起用了莫守勤这个当时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而为了给莫守勤开路,虞世安把本来该接替莫老师傅总师傅位置的陶师傅调到了东门分店做分店师傅,陶师傅哪里肯依,争不过,便自立门户成立了陶记,只用了两年的功夫,就把原来的老东家虞记斩了下马。此后五六年,陶记一直占着上海糕点市场最大的份额,后来,新桥坊和美味斋,一个凭着绿豆糕,一个凭着西点,三分“天下”,虞记在过去虽然凭着瘦死的骆陀比马大勉强排名第四,但虞记主要凭着的是周边的糕点份额,而就上海本地的份额,除了永福门,法租界,和四马路三个地方还占一点份额之外,其它的几乎可以说被挤压的生存都难了。

去年,虞记的崛起是很耀眼的,但虞记借助的是南洋劝业会儿和李记,市场全是在外埠一块。

现在这动乱的时代,外埠的市场局限太大了,受交通,政局的影响很大,一但有变故,虞记很可能又会限入之前的状态。

所以,在去年末,虞景明就定下了虞记今年的发展方针,沉下心来做事,立足上海本地市场,把虞记已经虚浮的根基再打牢,而这无疑就引起了陶记,新桥坊,美味斋的忌惮了,尤其是陶记…

新桥坊是以绿豆糕闻名,美味斋以西点,这两者有鲜明的自身特点,反而不易受到虞记的冲击,但于虞记一脉相承的陶记来说,二者的市场是完全重叠的,一但争夺起来就是短兵相接,如今陶记就是先下手为强了。

越到这里虞记反而越要沉着,先出手的并不一定就能笑到最后。

吃晚饭的时候,停电了,点了一盏油灯,油灯如豆,灯下的四方桌,四盘两碟,一盘八宝糯米鸭,烧的酥烂入味,却皮不破肉不散,已是极致了,再一盘芝麻酱炖黄花鱼,全是八分长的鱼,再一盘素炒土豆丝和一盘十香菜,这两盘都是素菜,清爽利口的很,两个碟子一碟花生米,一碟卤猪舌。

虞景明同红梅和翁冒陪翁姑奶奶喝了几杯酒后,然后几人边吃边聊。

说的自然是南汇的事体,翁早夹了一颗花生米进嘴里,然后的他打听的一些南汇事体说了说。

“贾西今天带队一到南汇,就被公子的人拦在了六灶乡一带,南汇现在局势已经基本稳定,荣兴那点心思就是司马昭之心,一眼就能看分明的,公子和王老爷那边哪能让他再掺和进来,那岂不是越搅越乱。”

“嗯。”虞景明点点头,那位李大公子最拿手的便是挑动风云,荣兴这点心思显然是瞒不了人的,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黄花鱼不错,是夏至烧的,今天一早为了买这鱼排了好长的队。”红梅夹了一块鱼肉进嘴里说。

“怎么,现在黄花鱼这么不好买呀?”虞景明好奇的很,转过脸问一边正在灯下教景祺认字的夏至。

“平常都是好买的,就这两天,听说六灶乡那边的鱼过不来。”夏至笑笑说。

“为什么?”红梅问。

“好象是说六灶乡的渔民不满渔业公会抽头太重,又受了南汇骚乱的刺激,也要罢工了,也不晓得真假。”夏至细声细气的说。

“哟,这世道,总之是越来越乱了,吃口鱼都不容易。”翁姑奶奶也摇头叹气。

一听夏至这话,虞景明心里却是一跳,抬头看着翁冒问道:“你是说,荣兴的人被拦在六灶乡?”

翁冒正抿了一口酒,这会儿差点被呛到,连忙吞下酒,咳了两声才道:“是的…”说完,又瞪了眼睛:“如果六灶乡一乱,那岂不正好被荣兴的人赶上?”

荣兴的人这时再赴南汇,本就是想趁商团联盟这边掌控南汇局面之前抢一些筹码,好改变这前荣兴因南汇暴乱而陷入的过于被动的局面,只是显然的,李泽时没给荣兴机会,因着田家牵线,自治公所和商团联盟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南汇糜烂的局势。

如此,等待荣兴的只能是最后南汇暴乱事件的问责了。

然而荣兴还是有运气的,谁也没想到,南汇事体还未完全平息,六灶乡又再起纷乱。抓不住南汇的筹码,若能抓住六灶乡也是一样,说不得效果还更好。

“六灶乡不一定会乱吧?没这么巧吧?”红梅不确定的道。

“说不好。”虞景明嘴上应着,心里却想着,六灶乡必乱。

六灶乡渔业公会和渔民的矛盾由来已久,还有南汇暴乱的刺激,而就算一时不乱,荣兴为了摆脱困局,只怕也要想法设法点燃六灶乡暴乱的导火线。

“景明,我出去打听一下。”翁冒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跟虞景明道。

“嗯,也好。”虞景明点点头,这事体虽然跟虞记无关,但跟自治公所那边有关,也关系着王伯父在南汇的行动,更主要的是关系着李泽时商团联盟的布局,就算虞景明不同意,翁冒也必然要想法子打听的。

翁冒匆匆下楼,一会儿就出了虞宅看不到人影了。

“这六灶乡若真是罢工,那就成了荣兴的东风了吧。”红梅说。

“看看吧。”虞景明默默的吃菜。黄花鱼的味道果然不错。

吃完饭,小桃来收碗筷。

楼下的虞二奶奶同戴家的饭局还没散,时不时有话语声飘上楼来。

小桃在收碗筷的时候,翁姑奶奶在一边拾缀着景祺的旧衣服,景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些还不错的衣服转眼就小了,翁姑奶奶捡缀出来,可以拿出去捐了或者送人。

“我刚才从楼下上来,好象戴家舅爷跟二奶奶把三姑娘和谦少爷的亲事订下来了,只等着二姑娘出嫁后就摆订亲宴。”小桃拿了块干巾的棉布,连擦手边跟翁姑奶奶闲话。

“呀,这就订下来啦。”翁姑奶奶先是一阵惊讶,随后又点点头:“也是,那风言风语传的,定下来也好,省的人乱说话。”

“那也是的。”小桃应和着。

“唉,二姑娘的正日就要到了,三姑娘也订亲了,你家大小姐这还没影呢,真是急死人了,小桃,你说该怎么办?”翁姑奶奶叹气。

小桃不敢吱声,大小姐的事体她哪里敢瞎出主意。

光线昏暗了,虞景明放下手中的账本,沿着二楼的长廊,走到三楼晒台上,晒台上有一杯茉莉花,已经暴出了一些绿叶。

站在晒台上,能听到二姑娘房里的谈话声。

“让大舅管理虞园我是无所谓的,只是大舅真可信么?”是虞家二姑娘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大舅不可信,你信哪一个,虞景明么?”三姑娘的声音依然是有些尖锐的。

静了好一会儿,二姑娘才轻叹着说:“你觉得行就行吧…”

之后一片静悄悄,然后是房门的吱呀声,三姑娘离了二姑娘的房子,进了斜对面她的屋里。

因着停电,这一晚,虞家人早早睡了。

翁冒回虞宅时已是半夜里了,虞景明还坐在床上看书,先是听到红梅在外间跟翁冒说话。过了一会儿,红梅掀了帘子进了她屋里,压低着声音有些忐忑的跟虞景明道:“大小姐,六灶乡是真乱了,翁冒打听来的消息,渔业公会的门楼都被烧掉了,现在乱哄哄的,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但事儿不比前段时间南汇的骚乱小,正如大小姐所料,荣兴的人已经进驻了六灶乡,不晓得能不能镇得住?”

毕竟前段时间,南汇的事体暴发,荣兴就镇不住。

“六灶乡的事体跟南汇的事体不一样,南汇的事体,荣兴是局中人,而六灶乡的事体,荣兴是局外人,荣兴哪里需要镇得住事体,需要镇得住事体的是自治公所和县衙那边,荣兴只需要能拉笼几个闹事的主事,掌握住一部份人,到时有跟自治公所和县衙谈判的筹码就行了。”虞景明拿着书轻轻的敲着床沿。

这一夜,星火开始漫延…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戴家姨妈

心思重的人大体睡觉都不沉,因为想着六灶乡的事情,虞景明一直是有些半睡半醒,早上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叫楼下一阵说话声吵醒了。

“谁来了?”虞景明在屋里问。

小桃端了热水推门进来:“大小姐醒,宁波的贺客到了,来的是宝珠大姑,还有九爷爷家的世衡叔,另外还有戴家姨妈…翁姑奶奶陪了二姑娘在下面招呼。”

小桃一边搓着毛巾一边笑嘻嘻的说。

“哦。”虞景明点点头,披衣起床,二妹的婚期就在两天后,虞景明估计着宁波的贺客也就这两天到,宝珠大姑来是预料之中,九爷爷九奶奶年纪大了,这回换世衡叔过来也在情理之中,倒是戴家姨妈,不晓得是哪位?

“戴家是哪一位姨妈?”虞景明就着热水洗漱好,就坐在窗边,小桃拿了一只桃木梳给她梳头,虞景明便问道,戴家的姨妈有好几位,但跟戴家这边都不亲,怎么会巴巴的从宁波来参加二妹的婚礼,虞景明有些奇怪。

小桃还没来得及回话,隔壁13号戴娘子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你姨妈来干什么?”透过窗户,虞景明就看到隔壁13号门的天井里,戴娘子一把拉着戴谦问。

“我哪里晓得,我一大早去排队给淑丽买鲍记的蟹黄小笼包,刚回来走到永福门巷口,就看到四姨妈跟着虞家大姑还有世衡叔到了,跟天上掉下来似的,之前没一点消息。他们一路进了永福门,戴家大姑一路介绍永福门的人给姨妈认识,四姨妈但凡认识一个,唠叨两句,便问人家有没有不穿的旧衣旧裳的,真是丢死人,我都没好意思跟她打招呼,先一步回来跟娘说…”

戴谦一脸抱怨的跟他娘亲说,说完抬了抬手上的小笼包:“我这赶紧给淑丽送去,一会儿冷了味儿差多了。”说到虞淑丽的时候,戴谦的口气还是有些兴奋的,昨天,两人的亲事算是口头订了下来,只等二姑娘成亲以后,找个吉时就把订亲礼办了。

戴谦说完,转身匆匆出门,一转身就进了虞宅。

“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戴娘子脸色不好看,她还想吃那小笼包呢,想了想,也跟着出门,得去隔壁虞家看着,别让那个女人把她戴家的脸都丢光。

小桃边帮着虞景明梳头边朝隔壁呶呶嘴:“大小姐听到了吧?就是戴家的那位四姨妈,我听宝珠大姑身边的那个阿婆说,四姨妈的儿子要定亲了,家里办彩礼的钱不足,便去跟宝珠大姑借,宝珠大姑哪里肯借钱给她,便窜掇了四姨妈,说二姑娘这边要成亲,于其借钱,不如拿八个鸡蛋来送礼,说不定能得一份厚的回礼,虞家大腿上的一根毛,说不定就够办个一份不错的彩礼了,虞家大姑之话大约是说笑,没成想,戴家四姨妈还真就跟着一起来了…”

小桃边说边嘟着嘴打趣。

“死丫头,乱嚼舌头,哪家没个难处,她也不容易。”翁姑奶奶正从楼下上来,在外面的起坐间听到小桃的话,探了半个身体进来瞪着眼说。

小桃伸伸舌头,虞景明笑笑,心里想着原来是戴家四姨妈,戴家这位四姨妈当年在宁波闹出过不小的风波,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个学洋务的王公子,一见钟情之下就跟人私奔了,戴家在宁波虽算不得大户,但也是正正经经人家,哪里受得了这个,就不认四姨妈了。

偏那洋务公子也不是什么良人,家里一个不同意,竟是连带四姨妈回家都不敢,就想把这四姨婆妈养在外面当外室,四姨妈这时有家回不得,给人当外室却也不愿,她也算是有决断的,当机立断,拿了身上首饰请了一个远房的阿婆做主,马上给她在乡下说了一门亲事,男方是老实本份人家,但也因为老实本份,没什么花头,结婚后,对戴家那位四姨妈倒也是不错的,育有二子一女。

只是男方家里本就很穷,家里老老少少,病病残残的不少,四姨妈嫁过去,不将就,免不得要跟一些亲戚借钱周济,只再怎么借钱,这位却从未再踏进戴家大门,虞景明还记得老祖母在世时,曾给这位四姨妈几个评语:“能舍,能得,虽不识人,却能识己,拿得起也放得下。”

能得老祖母这个评语,这位四姨妈自有过人之处。

想想也是,她当初若不是当机立断请人说亲,再跟那洋务公子纠缠下去,如今还不晓得什么样子呢。

小桃端了水出去,虞景明坐在起坐间里跟翁姑奶奶答话。

“二奶奶起来了?”虞景明先是望了望楼下,又转脸问翁姑奶奶。

“没呢,杨妈已经去叫她了,在洗漱,有红梅和翁冒在照应,二姑娘也在,正陪着虞宝珠和戴家四姨妈说话,隔壁那位戴家舅妈也过来了,一来就跟虞宝珠和那位四姨妈别上了,我嫌烦,就上楼躲清静了。”翁姑奶奶说道,却又摇摇头:“那戴娘子实在有些过头了点,戴家四姨妈或许有些打秋风的意思,但再怎么人家也是拿了贺礼来给二姑娘贺喜的,她一来就给人脸色看,算什么?”

翁姑奶奶之前就在下面招呼客人,隔壁戴娘子一来就跟戴家那位四姨妈冷言冷语的,她半主半仆的位置,再加上那两个都是戴家人,不好乱发作,便眼不见心不烦。

这时红梅掀帘子进来,听到翁姑奶奶的话,便咧咧嘴有些嘲讽的道:“戴娘子一惯当自爱是二奶奶家这边的半个主人,以前在虞记,不也有二当家之称吗?这是伸惯了手。”

虞景明也虚了虚眼睑,戴家本是伸惯了手,再加上昨天三姑良和戴谦亲事也算是订了下来,隔壁的主人翁意识大约会更强一些。

红梅这时从五斗橱里拿出一本账本。

“戴家姨妈送了八个鸡蛋呢,这个礼我们这边怎么回?”红梅一边记下数目,一边问虞景明。

虞二姑娘成亲,戴家和虞家的亲戚都会送礼,这个礼跟据关系不同,有虞记收的,也有二房那边收的,不过这都是虞家的大事,最终由虞记这边出面会送一个小小的回礼,只不过,这位戴家姨妈,明显是来打秋风的。

“甭管是不是打秋风,咱们按规矩来,礼不分轻重,来了就是情份,我们这边的回礼都是一样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另外,这段时间你和翁姑奶奶不是整理出一些旧衣旧裤和一些没用的布头吗,再加两块松江布和一套真丝鸳鸯绣的枕套被面,包到一起,到时给她吧。”

虞景明的眼里,不管戴家姨妈是不是打秋风,她只看到戴姨妈实实在在的从宁波赶来,送上了八个鸡蛋的贺礼,宁波那边农村门户差事的往来,虞景明也是知道一点的,常常就是五个鸡蛋,所以,戴姨妈这八个鸡蛋以她的能力来讲已经是重礼了。

既然是这样,情义就到了,虞景明自不会别样相待,该有的回礼自不会少,旧衣旧裤那些,戴姨妈既然能舍得下脸面跟永福门的住户讨,她这边给的也就没什么忌讳,而那套真丝被面和枕套却是给戴姨妈儿子成亲的贺礼,这同样是人情往来,在情在理的。

红梅却有些担心,那两块松江布和一套真丝被面可也是值点钱的:“这般回礼,若是以后大家都学这个来打秋风怎么办?”到时一个个都当虞家是冤大头。

“那真丝被面是包在旧衣旧裤里面的。”虞景明笑笑说,旧衣旧裤这东西也是要有人能舍下面子才要的,至于里面那枕套被面,也是这位确实比较难,能伸手就伸手,若是以后有人有样学样,不过份的,自也有一份回礼,过份的,真拿虞家当冤大头,那就真的只能是旧衣旧裤了。

“嗯,到也对。”红梅点点头,事情也就这么定了。

虞景明打理好下楼,红梅也跟着一起,她还要跟杨妈商量如何安置几人,到底之前说好,二姑娘的婚礼是虞记出的头,如今翁冒初掌虞记,一些事体还得红梅给他照应。

两人下楼的时候,便听到楼下,翁冒陪着虞世衡说话。

“世衡叔,一路来还太平吧?”翁冒边说边抬手请世衡叔喝茶。

“哎哟,哪里太平的了,到处乱糟糟的,车站码头到得都是警察抓人盘查人的,我本来路上备用的两块大洋都叫杀千刀的捕兵给搜走了…”一边正吃着糖水鸡蛋的虞宝珠插嘴,为她那两块钱心痛。

“好在有惊无险,上海也不太平吧,我们这一下船,在码头上就听说,六灶乡的渔民也闹起来了吧?”虞世衡啧啧嘴。都道上海十里洋场呀,却也是刀光剑影的战场。

“不但六灶乡的渔民闹起来了,其他各乡也多有骚乱…”这是翁冒一早又得的消息。

“哟,这世道呀…怪吓人的。”虞宝珠这会儿拍拍胸口,一幅心有余悸的样子。她对面戴家四姨妈四十左右的样子,一身青布衣服,虽然旧了,倒也利利索索,头上盘了个髻,简简单单的,额上没有留海,梳的光光的,一张满月脸,眼神笑起来有些眯着,似乎一脸的满足样子,是十分和气的样貌。

她对那些个乱糟糟的消息不感兴趣,只盯着面前的糖水鸡蛋。

许是饿了,两个糖水鸡蛋两口就吞肚子里了,又小口小口的喝汤,把个糖水吃成了鱼翅燕窝似的味道。

她吃东西这样子,斜对面的戴娘子越发看不惯了,前世没吃过糖水鸡蛋似的,实在丢她戴家的脸面:“你要来,怎么也不发个电报给我,我也好接你,你这冒冒然的,万一路上有个事怎么搞?再说了,有什么短缺和需要的,你跟我说好了,也好过这样到处跟人讨旧衣旧裳的,你大哥的脸面可都叫你丢尽了…”

戴娘子这话不好听,虞景明不由看了看戴姨妈,一般人要是叫人这么说了,那定然会尴尬的很。

戴姨妈脸皮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这样子是有些没脸面,但家里困难,也顾不上这么多,只是戴家这边她却不欠什么,便不愠不火的说:“我这也是临时决定的,头天才晓得二姑娘要成亲,第二天就决定过来,哪来得及发电报。再说了,发电报的钱我也是没有的,这样的事情我哪里好意思跟嫂子张嘴,毕竟差不多二十年不往来了,各家也都不容易。至于说害得大哥大嫂丢了面子,面子这东西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这永福门上下,哪家没有几个穷亲戚,乡下人到城里来讨点旧衣旧裤,我想也不是我一个吧,这不都是没办法,为了生活嘛。我晓得的呀,你们城里人,一些穿不了的旧衣旧裤常常是弄个麻袋一装就沉江里去,要么就是捐了,反正都是捐给别人,为什么自家的穷亲戚讨要就没了面子?这不是两样看待嘛。再说了,这些旧衣旧裤,有些我们自己也是穿不了的,但一个村的,总有合适的,别人拿到这衣服,穿在身上,也会念着你们的一个好,以后若有机会到乡下去,我们自个儿没有白米饭,你们一碗白米饭少不了,还是饭下面埋了肉的,各家也过来请安感谢,虽然你可能不在意,但乡土人情的,不也能暖人心么…”戴四姨妈说着,又笑笑:“这样不好吗?”

戴家四姨妈这些说听来和和气气的,但一细品,却也是带精带骨的。

“这样当然好呀,只不过有人总是门缝里看人呗。”虞宝珠这时也凑过来应和着,不定期着看戏的表情。

她跟戴娘子就是因为二姑娘的婚事闹翻的,这回若不是元甫做了四马路掌柜的,她有心在大房嫂子面前炫耀一下,这回二姑娘这婚事她差点就要借故不来,省得闷心,毕竟虞家二姑娘本是她看上的儿媳妇。

这会儿,借着四姨妈的话,便刺起人来。

戴娘子叫戴家四姨妈这翻话说的脸皮子直抽,却一句也反驳不了,再反驳倒显得她小气了,这会儿又叫虞宝珠的话给气的一脸涨红,刚要反驳又没有合适的话语,一边二姑娘却不能见着几个长辈冷言冷语,连忙好言好语的解围:“四姨妈的话在理,不过,舅妈也是好心,怕没招呼好姨妈。”

“我晓得哩。”戴家四姨妈笑笑点头,她来本就是捧二姑娘的场子,自然是二姑娘怎么说怎么是。

戴娘子这时脸皮也松了些。

站在楼梯口,虞景明这边跟红梅相视一眼,这位戴姨妈果是位不显山不显水的能人。

第一百六十章 消息传来

“哟,景明下来啦…”翁冒看到虞景明和红梅下楼,起身打招呼。

虞景明笑笑,然后上前跟虞世衡等人见礼打招呼:“大姑,世衡叔,戴姨妈,一路辛苦,家里面都还好吧?”虞景明上前跟几人打声招呼。

虞世衡和戴家四姨妈自是连声说好,戴家四姨妈还有些拘谨,她来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到底有些担心虞家这位在小姐给她难堪。

虞宝珠倒也难得的一张笑脸:“不辛苦,都好着呢。”

虞景明眯着眼笑,一边二姑娘因为之前的气氛不太好,这会儿也跟着打趣说:“今年过年,大姑可扬眉吐气了,元甫表哥搜罗了上海的时髦玩意儿一骨脑都给寄宁波去了,连带着过年的奖金,云甫表哥一分也没留,全寄回了宁波,瞧大姑这一身儿,不晓得内情的,一准以为是哪家的上海太太呢…”

“二姑娘也来打趣我。”虞宝珠捂着嘴笑。虞景明在边上也笑笑。

身后红梅也跟着打趣:“那今儿个过来,大姑奶奶又要高兴了,元甫表少爷已经是四马路分店的掌柜了。”

“那是,那是,那也多亏你家大小姐照应。”虞宝珠大咧咧的挥着手,难得的说了虞景明一句好,心里跟灌了蜜似的,如今家里哪个不说云甫现在有出息了,倒是陈家大房那边,元和今年过年不但没回家,还打了电报,想叫家里周济一下,听说是几笔茶叶款子收不回来,一年生意的赚头全打了水漂,这样的生意还有什么做头哟…

虞景明笑笑:“元甫表哥估计还不晓得大姑到了吧,我一会儿叫人去通知。”

“别,他刚接手四马分店,事儿多,不打搅他,等得空了,我去看他,给他一个惊喜。”虞宝珠生怕耽误了元甫的事情。

一些事情她也是心里有数的,她以前跟虞景明关系很僵,如今虞景明不拖元甫的后腿就不错了,她可以摆长辈架子,元甫却还需尽心尽力的做事才成的。

“那好呀。”虞景明又笑笑,转过脸又跟世衡叔说话:“世衡叔,九爷爷九奶奶身体还好哇?”

“身体还硬朗,吃得下睡得着,就是腿脚不那么便利了。”虞世衡笑笑回道。

“吃得下睡得着就是福气。”虞景明说。

“可不就是这理。”一边虞家四姨妈脸皮有些忐忑的接嘴,她倒底是打着来打秋风的主意,对着戴娘子还好,对着虞记这位大小姐,便有些没底气了。

“四姨妈是第一次来上海吧?”虞景明也笑嘻嘻的问,反正来者都是客。

“是的呀,一下码头就花眼喽…”见虞景明跟她笑嘻嘻的搭话,戴家四姨妈长长的松了口气,担到嗓子眼的心算是放下了。

心里又想着她之前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位可是虞老夫人调教出来的,只要自己位置摆的正,这位的礼节自然是周全的,哪里真会让人下不来台。

一边戴娘子看到虞景明这八面玲珑的样子,觉得碍眼的很,一甩手:“二奶奶该梳洗好了,我去催催。”

戴娘子刚转进后厢房,虞二奶奶便带着杨妈一起出来,一出来就给虞世衡几个道歉:“不好意思,待慢了。”

二奶奶一出来就道歉,几人自然应和着:“二奶奶太客气了…”

“二婶早。”虞景明惯例的跟虞二奶奶打声招呼,虞二奶奶依然冷冷的只当没听见。

虞宝珠和虞世衡两个心里有数,虞宝珠巴不得两人不和,她好左右缝源,虞世衡来时,九爷爷也是吩咐过的,虞记大小姐跟虞二奶奶不合,只这是虞记的事情,外人就不要参和,不闻,不问,不看,不说。

所以虞世衡依然是有一答没一答的跟翁冒闲聊,说的都是上海的稀奇事体。

倒是戴姨妈有些讶然的抬抬眼,然后又低垂眼睑,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在宁波那边也听到一些虞家大小姐跟虞二奶奶不合的话,但多是含含糊糊的,如今看来,这都已经摆在明面上了。

她便也眼观鼻子鼻观心,只当看不见。

戴娘子倒是挑着眉看着虞景明,一脸看戏的表情,巴不得虞景明吃瘪。

虞景明哪里会在意这些,只是笑笑,跟众人告辞。

“大小姐忙吧。”几人应和。

虞淑丽跟戴谦两个就站在厨房门口听走廊上说话,虞淑丽边说话边把那一笼的蟹黄小笼包吃到肚里,堂前几人的闲聊自也听在虞三姑娘耳里,虞三姑娘这会儿咽下最后一口包子,也探了个脑袋出来看着虞景明的背影,然后撇撇嘴:“装佯…”

虞景明走出了虞宅,装佯便装佯吧,维持一个表面也是一种礼节。

门外长街上,正是吃早饭的时候,老王头的茶档几张桌子,几条长凳,坐的密密实实的几层吃客。大家边吃边闲聊。

“爱珍,听说你家老二跟虞三姑娘的亲事订下来啦,什么时候吃订亲酒呀?”嘉佳从菜场回来,看着爱珍正在老王头的茶档打开水,便笑嘻嘻的问道。

边上翠婶边忙活着给人端茶,也插话说:“哟,这就订下了?”又说:“是该订下来,省得闲言碎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