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此时仍能感到手腕处一丝温凉,她退出人群,长长一叹,虞园又出人命了。

卞维武带着人想上楼,被董家的子侄死死拦住,两个董家人又冲着卞维文冷冷的说:“卞监察,你这投名状卖的不错呀,祝你升官发财,公侯万代。”

卞维文不响。

出人命了,巡捕局再一次封锁了虞园。

宾客也渐渐散去,今夜对所有参加董家宴的宾客来说将是不眠之夜。

站在虞园巷口,虞景明目送着苏太太等人离开,夜到底有些深了,街面上显得有些清冷,倒是四马路分店还有些微昏暗的灯光,周围几家铺子也有零星的光亮,还有的店门半吱呀的开着,有人从店里探出头来张望,看到虞景明,都是隔壁店家,多是熟面孔,自也笑笑点头,然后又把脑袋缩了回去,关门之即,虞景明便也听得人嘀咕:“虞园又死人了,这园子好象风水不太好呀,前面是虞二爷,如今是董帮办,嘿,还都算是有头有脸的…”

红梅也听到了这话,不由撮撮嘴说:“卞先生也真是的,董帮办是罪有应得,但也用不着他去查呀…”

“墨贤理看重卞先生,本就是看重他查账的本事,若是墨贤理安排下来,卞先生即进了江海关,那就不能不查…”虞景明道。

“如此,那卞先生就不该进江海关了。”红梅啼咕。

“卞先生若不进江海关,卞维武说不定现在还被公廨所揖押呢。”虞景明又说。

“到也是,我把这一出忘了,如此说来,这倒是命了,只是卞先生一进江海关就对董帮办开刀,这名声只怕要落底了…”红梅感叹。

虞景明没有作声,一切看似命运安排一般,但虞景明总觉得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卞先生借虞记走私的借口布的这个局一开始看似只是针对利德,但如今想来,虞景明觉得卞先生从一开始就是针对截留税款那封信,只是她又好奇,信为什么是董帮办自己揭穿?这一举,董帮办简直就是在求死…

虞景明觉得她快摸清整个局了,但总有一两个关键点卡在那里,一时之间又不够清晰。

“大小姐,我要不要留下来照应一下呀。”红梅这时又道。

虞园接连死了两个有些头脸的人,自勉不得落在别人嘴里说风说雨。再说虞园虽然租给了董家,但董帮办一死,董家长子和长媳又都不在,董太太和董璎珞也一直没现身,如今还是孙兰和她夫婿带着两个董家亲戚再照应,戴家大舅自董帮办出事后也没看到人,这时候红梅留下来照应也是情份。

只正说着,戴家大舅跟荣伟堂一起匆匆过来,玫瑰也从巷子里迎了也来,三人急匆匆的打虞景明身边过,连个招呼都顾不上就匆匆进了虞园。

虞景明微皱了一下眉头,红梅这时没好气的说:“戴家大舅好不讲究,虞园是二姑娘的产业,出了事体,怎么不通知二姑娘,反而让荣伟堂和玫瑰出面,这是什么规矩,戴家大舅也不晓得是站哪边的?”红梅说着,突又压低声音:“听说,江海关那边要对董帮办进行彻查,董帮办所有的资产都被查封,虞园这边董帮办是租了三年的,租金当初也是一把付清,如今这情形怎以办?我瞧着玫瑰那样子,怕还是要打虞园的主意…”

玫瑰是交际花,虞园有董家宴的底子在,又是在四马路这个销金窟的地段,最是顶好的交际场所,虞园之于玫瑰如水之于鱼。

“合约是有规定,特殊情况另行协商解决,这事还要看二妹的意思,至于玫瑰她怎么想不重要,别忘了虞园这边还有个董婆呢,董婆是要留在虞园的,我也是答应了她的,董婆即然有这打算,怎么会一点准备也没有,若是我所料不差的话,虞园的合约应该会在她身上…”虞景明道。

“也是,这事只要二姑娘清醒就没事…”红梅道。

虞景明没再作声,有些事体不是清不清醒那么简单的,有些人是明知是坑也是要踩的,只能且行且看。

“大小姐,红梅嫂,还未回去呀,要不要进来坐坐?”边上四马路分店的门吱呀的开了一线,润生从屋里探出头来。

“你们怎么也还没休息呀?”虞景明边问边进屋,看到后门小作坊的窗户灯也亮着,便问道。

“哟,这样的大事哪里睡得着。”润生鬼头鬼脑的说着,被红梅瞪了一眼,他又抓抓脑袋。

虞景明走到作坊门口,朝亮着灯的作坊窗户望了望。

“守勤师傅也没睡…”润生连忙道。

“是大小姐和红梅嫂呀…”莫守勤这时听到响动,推开门出来,看到虞景明和红梅,便笑着打招呼。

半吱呀的门里,叫一盏电灯映的如同白昼,虞景明还闻到一股咖啡的醇香。

“守勤师傅这夜里还喝咖啡呀?这咖啡是现煮的吧,甚是香醇,在法兰西学的吗?”虞景明笑笑说。

“也谈不上学,我在那里也是做学徒,日日要给师傅煮咖啡,就跟我们这边要给师傅泡茶一样。”莫守勤解释着,又道:“今夜虞园发生这样多的事体,反正也睡不着,就喝点咖啡提提神,再试试方子,今夜桂花贡上了董家宴,总不好再叫大家失望。”比起过去,莫守勤谦逊了不少。

“守勤师傅辛苦啦,不过,这桂花贡虽然上了董家宴,也引得一些关注,但今天董家宴上发生的事体太大了,桂花贡这点关注所带来的影响,只怕还得过段时间才起来。”虞景明又道。

“这我晓得的,磨刀不误砍柴工。”莫守勤回道。

“嗯,守勤师傅说的在理。”虞景明点头。

两人正说着,又听得跟作坊后面通向虞园的角门边,门是半吱呀的,有唠叨声传来。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夏夜微凉

角门是半吱呀着的,宴会前,虞景明从这里进的虞园,之后角门便没关,角门边上有一个自来水龙头,龙头下面摆着一只掉了漆的斑驳木盆,盆里有半盆清水,水龙头边上的石台上摆着一盏油灯,油灯的光亮印着盆里的清水,显得波光粼粼。

石台的另一边摆了一只煤炉,煤炉上煨着一把紫铜茶壶,水正开,蒸汽迷漫,院子里风,也有些微雨,风和雨挟着蒸汽便在这一方天地中散漫开来,如清晨之雾,如沉暮之霭。

董婆就坐在木盆边上,身上还是那身青布衣,头上包着青花头巾,脚边有一只菜蓝子,菜篮子里有小白菜一把,黄瓜两条,豌豆和蚕豆若干,董婆手上还拿着一把苋菜,她弓着腰,一边摘着苋菜梗,嘴里一边嘀嘀咕咕的…

“哎,这人一生求个啥呀,到最后还不是送了性命,小董呀,董婆早跟你说了,歪门斜道的东西少弄,你是聪明,就是太聪明了才有今日你晓不晓得呀,不过,这辈子你也算是赚了,倒是卞家那孩子真是倒了大霉,也不晓得他是失心疯了还是怎么的,竟是答应了你的要求,你这一死呀,死的好,那些香的臭的都跟你一起入土了,你也聪明,早早让大郎他们去香港了,你的那些债也拖累不到他们了,便是以后回上海,大家想着你今日这一场,说不定还给他留点情份,倒是卞家那孩子,背上的包袱什么时候才能卸下哟,这人哪,非得自找苦吃,不过呀,当年可是卞官儿把小董你领进江海关的,这或许这就是命吧…”

董婆唠唠叨刀的,门侧孤灯一盏,董婆坐在灯侧,摘完苋菜摘白菜,剥完豌豆剥蚕豆。

生活日日要过,时光重重叠叠。

夜很静,董婆的声音便不轻不重的传到了角门这边虞景明和红梅的耳里。

红梅正要说话,虞景明冲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两个人消无声息了离开角门这边,刚回店里,润生匆匆过来:“大小姐,赵叔驾马车在外面等…”

虞景明点点头,然后顿住脚步跟莫守勤告辞:“守勤师傅,我和红梅嫂回去了,你也早先休息。”

“晓得,大小姐慢走。”莫守勤点点头,一边润生跟在红梅后面送她们出门。

赵师傅就坐在马车头上冲着虞景明点头。

“辛苦赵师傅了。”虞景明道,然后一脚踩在架脚凳上,正要上马车,冷不丁的一辆黄包车过来,车夫把黄包车拉的飞快,却在虞景明身边嘎然停下,虞景明能听到马车夫力竭的喘气声,显然跑的很急,然后虞淑丽从黄包车上下来,丢了几个钱到马车夫手里,就提着裙摆朝虞园门口的巷子里冲…

虞景明不由回头同红梅相视一眼,之前宴席上,董璎珞离开时,虞淑丽是跟着一起离开的,之后再没出现,这时却又急匆匆的跑来…

“大小姐…”红梅道,三姑娘这样急,别不是又出什么事吧?

“过去看看。”虞景明也放下脚,转身朝巷子里去。

虞园已经封锁了,两个巡捕守在门口,没让虞淑丽进去,虞淑丽站在门口跺着脚,又伸长脖子朝园子里叫:“卞维武,你给我出来…卞维武…”

“哟,三姑娘找在下呀,这可是稀奇了,有什么事体三姑娘吩咐,卞老二愿意效劳。”卞维武从园子里出来,却是有些阴阳怪气的说,假模假式的。

“我问你,你把董璎珞藏哪里去了?”虞淑丽瞪着眼问卞维武。

“哎哟,三姑娘这话问的,我要藏也是藏你呀,我藏董璎珞干什么?三姑娘,说话得有根据,我一个晚上都在虞园,半步也没有离开。”卞维武瞪着眼没好气的道。

卞维武这般不要脸,虞淑丽气的一脸通红:“还不承认,卓铁是你的人吧?我看到他把董璎珞叫上汽车的,你说,你把董璎珞藏哪里了?”

卞维武伸着一跟手指在虞淑丽面前摇摇:“首先,我严肃的跟你说,我没有藏董璎珞,其实卓铁不是我的人…”

卞维武说着,抬头看了正过来的虞景明一眼,眯着眼笑了笑又冲着虞淑丽道:“真算起来卓铁是你大姐的人,卓铁是你大姐送他去学开车,并送进王家车队的…”

虞淑丽猛的转过脸来看着虞景明。

“我会找卓铁问清楚。”虞景明看着虞淑丽道,这事体跟她没关系,但卓铁确实是她介绍进王家车队的,如今董帮办出了这样的事体,虞董两家多少也是有些渊缘,这事体不能不问。虞景明说着,又眯着眼扫了卞维武一眼,这混小子唯恐天下不乱,明晓得她姐妹关系不好,还这样祸水东引,卓铁虽是她介绍进王家车队,但却是受卞先生所托。当然,就算卞先生不托她,卓铁到底是帮了她大忙的,她也是会介绍的,卞维武这样说倒也不错,只不过这小子存心看戏罢了。

虞淑丽握着拳头瞪着卞维武,又转过脸来看了看虞景明,哼了一声:“一丘之貉!”

虞景明只浅浅的扫了她一眼。

“三姑娘,我想问一下,你看到董姑娘上了卓铁的汽车,请问是董姑娘自愿上车的还是被绑上车的?”卞维文从园子里出来,站在门口,一脸温和的问虞淑丽。

卞维文的话让虞淑丽紧紧的抿着唇,她心里自然是晓得的董璎珞应该是自愿上了卓铁的汽车的,董璎珞上车时,她正好赶过去,还远远的叫了一声,董璎珞还冲着她摆摆手才上的汽车,只是…

“我晓得,董帮办出事,你担心董璎珞,想来一时又找不到她,这才急了,只是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又怎么能确定董璎珞的离开不是董先生出事前安排好的呢,你这般急乱乱的寻找,若是坏了董先生的安排而危及董姑娘,只怕会弄巧成拙,是吧?”卞维文依然缓缓的道。

虞淑丽紧皱着眉头,一开始她倒没太担心董璎珞,只是董伯父意外自杀,她才想到董璎珞,结果董家找了,几个要好的同学那里也找了,都没找到,这才急了,倒是叫这卞先生一言中的,这卞先生的心思也是深沉,跟虞景明一样的货色,难怪两人牵扯不清…

想着,虞淑丽更紧的抿了抿唇,转脸看了一眼虞景明,虞景明这时注视着卞维文,神色却是在沉思,虞淑丽便又冷笑,笑过后才抬抬下巴:“好,我估且等两天,董璎珞不出事则罢,若是出事我还是要找你们的,卞先生说的是真好,可只怕是巧言令色吧,别忘了董伯父是因什么死的,真是不叫的狗咬人…”

“淑丽…”虞淑丽话未说完,虞景明冷冷的喝责了一声,卞先生依然浅笑,眼中也一片清朗,心中坚定,自不为旁物所扰。

“虞景明,有些人还是离远点的好…”虞淑丽却是又转过脸来冲着虞景明冷声的说,说完,又一提裙摆,跑到巷子口,来时的黄包车还在那里等着,虞淑丽上了黄包车,那车夫便又拉着黄包车快跑出了四马路。

虞园的巷子口,虞景明面对着卞先生,一时无言,好一会儿,虞景明微微福了一礼:“淑丽不明内情,误会了卞先生,卞先生不要见怪。”

“也未有什么误会,是事实,不是吗?”卞维文两手拢着袖笼里,轻笑着说,略带点自嘲,随后卞先生又笑笑:“三姑娘也是担心大小姐,我理解的。”

虞景明微垂了一下眼睑,又抬头,卞先生站在那里,一袭长衫,却如清风。

虞景明于是又笑笑说:“勾践卧薪尝胆,卞先生也是一片苦心。”

“不明白大小姐在说什么。”卞维文眉目微微舒展,浅笑回道。

“卞先生明白的,对了,景明还要多谢卞先生。”虞景明又笑笑说。

“谢什么?我倒是有些糊涂了。”卞维文又说。

虞景明再笑笑,没说话。

“大小姐,夜深了…”车夫老赵催着。

“卞先生,告辞。”虞景明冲着卞维文微微点头,卞维文也点头。

虞景明和红梅上了马车,车辙声在静夜里尤其清晰。

卞维文和卞维武两人并肩,看着马车离开。

“大哥,我去叫车子吧…”卞维武跟他大哥说。

“不消得,走走好吧…”卞维文说,两手依然扰在袖子里,夏初之夜,有些微凉。

第二百一十九章 无题

虞景明坐在马车上,腰背挺的笔直的,两手放在膝盖上,整个人坐的板正板正的,虞景明每每沉思的时候不是在长街上走着,就是这样坐着。

身侧,红梅侧着身子抬手放下车帘子,车帘子两角有个环,正好扣在车窗边上,风便吹不进来,夏初的夜,风还是挺凉的。

“大小姐,今日这事体本来是挺清晰的,可董婆那些话,还有大小姐跟卞先生又打哑谜似的,倒让我有些糊涂了,我实在不明白,董帮办又拉了谁垫背,卞先生又背了什么冤?我想着董婆说董先生的话总不会是乱说的,还有大小姐为什么要感谢卞先生?”红梅扣好窗帘,实在是忍不住有些好奇的问。

“这事呀,说来话长。”虞景明侧过脸冲着她笑笑:“整个事体,我是一开始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卞先生城腑太深了,不是能轻易摸透的,我只是起先听李公子说过,再加上后来事情的头绪越来越多,还有刚才董婆的话,再就是三妹这一闹,我倒是把整个事体摸清楚了一些…”

“大小姐说说。”红梅连忙道。

“最开始,卞先生把伊丽莎白号的行程透露给我,又要借虞记布局,我们都以为他是要针对利德,其实我们错了,卞先生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洋人想要截留关税的事体…”虞景明冲着红梅嫂说。

“不对呀,卞先生那时候并未进江海关,从董帮办揭穿的那封信来看,这事体也只还在初步谋划阶段,外人断不可能晓得的吧?更何况这封信是董帮办揭穿的,卞先生未做什么吧,相反他倒是在洋人面前立了功,三姑娘有一句话是不错的,董帮办的死卞先生难辞其咎吧?”红梅皱着眉头。

“有些事体不能看表面的,你还记得有一段时间,卞先生在永福门进进出出的,手里都拿着账册?”虞景明反问。

“晓得的,卞先生身兼数职,在衙门那边有差事,我们虞记的账目他也要把关,有时还有熟人找他帮忙。”红梅道。

“你没有注意,我注意过的,他手上的那几本账册,就是今天摆出来的董帮办以权谋私的暗账,而且这些暗账里只怕也有董帮办帮洋人谋划截留税款的证据…”

虞景明也听虞淑丽说过,盖文去广州的事体本就是董帮办安排的,再结合董帮办当时的处境,董帮办是有理由这么做的。

虞景明话未说话,红梅有些惊跳起来,又极力压低声音道:“这怎么可能,董帮办把他自己的罪证交给卞先生?让卞先生治他的罪?而且,大小姐的意思是说,董帮办今天揭穿跨洋人欲截留海关税款的事体,竟是他为洋人谋划的?那董帮办岂不是在贼喊捉贼?这不可能吧?”红梅嘴上说不可能,但她晓得大小姐心思一向缜密,推测出来的东西很难出错。

虞景明没有作声,静夜里,车辙压着路面吱卡吱卡响。

好一会儿虞景明才说:“是呀,一开始谁能想的到呢。”虞景明叹了一句,然后两手交握的摆在膝盖上,指头轻敲着膝盖:“整个事体的发展要从去年初裴式楷和安格联争夺总税务司开始,安格联凭着他的人脉,再加上承诺增加华人职位,提高华人待遇的条件,最终联得了总税务司之职,然后是墨贤理空降江海关,跟多年的老海关彼得起了冲突,而这让董帮办看到了机会,于是,他请卞先生出去帮他查出彼得的暗账,遂了墨贤理的心意,本来董帮办以为凭着这功劳,他可以升任江海关副税务司一职的,只是他忘了,朝廷积弱,洋人一心只想把整个海关税务紧紧握在手里,好方便他们敛财,一心在这个东方的古国里淘金,又哪里肯真正的提高华人待遇,别说江海关副税务司一职,便是董帮办目前帮办的职位都觉得高了,所以这时威尔空降江海关,于是董帮办就成了第二个彼得,是威尔欲扫清的障碍…”说到这里,虞景明抿抿嘴,嘴角有一丝嘲讽:“可笑吧,董帮办前脚才赶走彼得,后脚他自己就沦为彼得的处境,可那彼得是洋人,还能回国,做个富家翁,可董帮办呢?”

红梅便想起卞先生拿出的那些暗账,那么多的把柄,要是被洋人揭出来那牢饭怕是有的吃了,而整个董家不说家破人亡吧,只怕也要家财散尽才能保得平安了。

“我晓得了,所以董帮办后来跟荣兴合作,就是想把他那些阴司的东西转嫁到荣兴身上。”红梅说,当初荣兴想借董帮办的路子,董帮办又想借荣兴背锅,两方是各怀鬼胎。

“是的呀,董帮办这如意算盘是打的不错,可没想到永福门枪枝事件,卞维武却把荣兴走私鸦片的事体揭发了出来,荣伟堂哪里会背这锅,就借这事体攀上了威尔,董帮办这时的处境就已经很难了,所以他重启了董家宴,是想借他的关系网周旋,而果然的,借着董家宴的机会,他认识了盖文,董帮办自己也说了,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这个时候,他依然想翻身,想翻身要怎么做,自然是投洋人所好呀,他在海关二十年,洋人的心思早就摸透了,而一些事体,洋人不方便做,他就来出这个头,所以,他谋划,盖文执行,准备窜连各海关,一起运作截留税款这事体这也就是盖文去广州的原因。”

虞景明说着,顿了一下。一边红梅便接着道:“哦,这我晓得,董帮办本是想盖文做他女婿,然后好攀上领事管那边,这样威尔就不好针对他,墨贤理那边也要留点情面,董帮办便依然能在江海关混的风声水起了,只是董帮办万万没有想到盖文到了广州却迷上了一个东洋女子,而一回到上海,却驳了他的面子缺席董家宴,反而带着那东洋女子参加领事馆的晚宴去了,董帮办面子挂不住,大约也晓得盖文靠不住,所以愤而揭穿了盖文的目的?”红梅道,今夜的事体,董帮办的借口正是因为一下船就被东洋女人接走,去参加领事馆的晚宴去了,董帮办一气之下拆了盖文的信,才发现洋人的狼子野心,才愤而揭发,可若这事体本来就是董帮办谋划,那这理由又有些站不住脚,所以红梅的语气很不确定。

虞景明摇摇头:“董帮办这样的人,哪里会把这些女人的事体放在心上,他其实是从利德身上看到了更大的危机,利德的走私途径几乎就是伊丽莎白号,而伊丽莎白号是为洋人运送生活物资的,所以,他背后是英领事馆,而领事馆一但有什么信息,利德肯定是最先知道,而利德突然把本应该给卞维武的货给了平五,董帮办这时就晓得洋人要对他动手…显然他动作的事体并不足以打动洋人。”

“为什么?”红梅好奇的问。

“庚子赔款后,中国各海关的海关权就全落在了洋人的手里,可这样一块大肥肉,朝廷也是不甘心让洋人吞了去的,所以朝廷跟洋人签约时也是有规定的,海关税制每十年要重新定制,朝廷也是想趁这个机会逐步拿回海关权的,而如今,十年之期近了,这个时候洋人其实不想去触痛朝廷的神经,所以董帮办现在运作的这个事体目的虽是投洋人所好,但时机不对。所以,董帮办大约是不能靠这个翻身,相反,面对荣兴,利德,以及威尔的步步紧逼,董帮办其实已经无路可走了,而他帮着洋人运作这事体万一揭穿,那董帮办就要遗臭万年,所以这时候董帮办清楚他已经没有翻身的余地了,董帮办已经风光半辈子,他可以无路可走,但他不能让家人受他所累,他得为家人谋条出路,于是董帮办才找上了卞先生,起先,我也是不明白,董帮办找卞先生有何用?卞先生那性子不可能再为董帮办谋划的,只等到今天听了董婆的话,我才晓得,董帮办当年进江海关却是卞老先生所安排,自海关落入洋人之手,每一个中国人想要把它拿回来,只是朝廷积弱,而有些东西一但失去,再要拿回来,非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不可,想来卞老先生安排董帮办进江海关,为的就是这样的初心,只显然董帮办后来行事,违背了他的初心,而面对这样的初心,卞先生是无法抗拒的,因为这是卞老先生的遗志,所以董帮办找上了卞先生,他孤注一掷,有他自己的命让卞先生踩着他的肩膀进江海关,而董帮办以一死来金蝉脱壳,从他自己布置的局里出来,他固然死了,但却给董大哥他们留了条路,只是如此一来,董帮办揭穿洋人的狼子野心得了清名,卞先生就成了逼死董帮办助纣为虐的洋狗子,是要背负的骂名的…这也就应了董婆的那些话。”

虞景明说完,便不作声了,红梅也没有声响,她哪里能想到,整个事件背后竟是这样的一场角逐。

虞景明也感叹,其实别看她这样分析,似乎事事明皙,可有些事体真如她说的这般吗?比如董帮办真的是完全为了讨好洋人才运作截留税款的事体吗?毕竟税制十年改革时期就要到了,洋人在目前并不想节外生枝,而如今董帮办这样揭穿,明日舆论一出,洋人定然会有所被动,朝廷但凡有些骨头,借着这机会,便可以在税制改革中取得一些主动…

只不过朝廷是否真能硬得起骨头?

虞景明又想到董帮办在码头念的那首诗,随着董帮办身故,谁能真正明白他的内心,又或许,很多的事体连董帮办自己都难以说清。

而如今唯一肯定的是,卞先生将背负骂名继续守候着江海关…

这条路只怕卞先生会付出很多,值得吗?虞景明不晓得,但卞先生定然是认为值得的。

马车到了小西门外,不远永福门内的更声在静夜里传了出来,已经夜里十点半了。

小西门还未门,还有三三两两的人从小西门过,门口聚着几个卖瓜子,洋烟,还有揽活的半掩门,守城门的是卓欣的老父,穿着一身洗旧了的差服,靠在城门边,抽着旱烟。

“老赵回来了呀…”卓老伯见到车夫老赵,打了个招呼。

“哎,快关门了吧?”老赵驾着车,边应声边问。

“可不,还有两刻钟。”老卓嘀咕了句,便靠着门打盹儿。

马车穿过小西门。

“对了,大小姐,你感谢卞先生为的是什么?”红梅这时又问。

“因为利德的罗切斯只怕在利德待不了了。”虞景明笑笑说,眉目是有些舒展的。

不管董帮办决定揭穿关税截留的真正原因,而只从表面原因来看,董帮办正是因为被盖文扫了面子从而愤然揭发的。

“怎么讲?”红梅也有些兴奋,她自然清楚,一但利德出现动荡,对虞记的好处。

陶记借利德的路,要打开外埠市场,于是挖了麻师傅,虞记虽然有后招,但这段时间确实是有些被动的。而一但利德出现动荡,那陶记先前的努力也会出现变故,到那时只怕是陶记要自乱阵脚了,这是虞记乐见的。

“你也晓得截留税款这事体是董帮办在帮洋人运作,如今董帮办反水,总要有个理由,东洋女子出现是理由,但盖文不是傻子,这样重要的事情,他定然也不想节外生枝的,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盖文还是会如约参加董家宴的,而促使盖文缺席董家宴的就是利德,在你来虞园之前,罗切斯跟卞先生有一次笔谈,谈的什么我不晓得,但之后,之后,罗切斯曾找过那位大仓先生,而那个东洋女子似乎也姓大仓,而你也跟我说了,码头上,大仓洋子是跟罗切斯一起出现的…”虞景明边回忆边说。

“大小姐的意思是,盖文反水跟罗切斯有关,而罗切斯会拉着那东洋女子出现却是卞先生引导,只是罗切斯为什么会听卞先生的话?”红梅又问。

“在上海,谁最不愿意董帮办翻身,不用说就是利德,所以之前,利德曾利用麻三妹做说客,想拉笼卞家兄弟,卞先生当时并未理会。而显然的,这一回卞先生却是利用了罗切斯。盖文在运作什么罗切斯未必清楚,但罗切斯是晓得董帮办拉拢盖文想翻身的,那他自然要破块这种结盟关系,同时也想弄清盖文在运作什么,罗切斯是想截胡呀,你晓得,这回卞先生做局,拿我虞记做跳板,而利德却是卞先生的把子,伊丽沙白号走私事体闹的这么纷纷扬扬,虽然因为虞先生他们,利德走私事件被掩盖了过去,但事后,领事那边大约还是要算账的,罗切斯这时也想要戴罪立功呀,而盖文那边,一边是大仓洋行,一边是董帮办,怎么选不需要太费脑子…”

虞景明说着,抿了抿唇才道:“罗切斯却不晓得,他这样作,就正中了卞先生的计,董帮办愤而揭露正在运筹的关税截留事体,而这事体必然会让江海关和领事馆再一次陷入被动。到时江海关和领事馆哪能不找个出气筒呢,而要拿利德出气就太简单了,董帮办那几本暗账里,牵涉到利德的东西可不少,如此,利德又岂能没有动荡…”

虞景明又笑笑:“如此,我们虞记倒是又欠卞先生一笔了。”

“哈,这倒是好事,陶记这下是城门失火了。”了解了前因后果,红梅笑着说。

“受影响是会有的,但也不会太多,毕竟利德也是非常时期,新任的经理不会太过份,只不过陶记会有些难受罢了,其实我们也会难受…”虞景明又说,整个局面太大了,虞记和陶记两家作坊夹在里面,也唯着迎着风雨,然后看谁坚持到最后。

红梅自也叹了口气,她自然晓得大小姐什么意思,虞记今天一封感谢信,明日必然也会被推上风头浪尖…

一时,两人再也不说话,马车转进了永福门。

第二百二十章 的风又起了

永福门巷口的灯昏昏暗暗,巷子里是寂静的,便显得一些零碎的脚步声和碎语格外的清晰,虞景明和红梅在巷口下车,老赵驾着马力进了虞记后院,更夫老罗刚打完更,披了夹袄,坐在虞记后院门边的水龙头边上打盹儿,见到老赵驾着车回来,便嘀咕了句:“大小姐回来了呀,听说虞园那边出事了?”

“是出事了吧,巡捕房那边把虞园封了,董帮办死了…”老赵嘀咕,老罗啧啧两声之后再未说话。

虞景明和红梅过来的时候,老罗斜靠在墙边打呼噜了,做更夫,天生就有那种随时入睡又随时惊醒的本事,安稳时入睡,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刻惊醒。

虞景明和红梅路过时,都格外放轻了脚步声。

“哟,大小姐回来的晚了。”老罗斜对面,是二号门,钱六叔的剃头挑子今夜里还没有收摊,他在帮老潢剃前额冒出来的发渣子,刀片将那层头皮刮的光光的,只剩一层青皮,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油润。

“是的呀,六叔也还未休息呀?”虞景明笑笑回道。

“要休息了,这不,老潢也不晓得抽了什么疯,非让我这大晚上给他修头发,这个弄好就休息了。”钱六叔点点头回道,还抱怨了老潢一句。

“嘿,你这老货,当初有多少人想给我修头发呢,你还不晓得在哪里蹲着,这会儿倒端起身架子了…”老潢淡淡的扫了虞景明一眼,却又瞪着眼跟钱六叔笑骂起来。

“当初是当初,这会儿是这会儿,古人还有一句叫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呢,何况如今这世道还不晓得要怎么变呢…”钱六叔这话不好听,但若是换一般人,钱六叔也不会说这话,老潢这人装疯卖傻的,却是个活的精明的,难听的话他不在意,就是别给他虚应。

“什么凤凰呀,鸡的,在我老潢眼里拔了毛,下了锅都是一个味儿,下酒的好料呀,管它天怎么变,老潢我哟,只求一杯浊酒喽。”老潢又装起疯卖起傻,然后又指了指头发,冲着钱老六道:“来,给我把辫子也重新弄弄,再抹点头油。”

老潢的头发是枯黄枯黄的,又毛刺刺的,不抹头油,那头发一向都是乱糟糟的模样。

“哟,老潢呀,这大晚上你不睡觉呀,这时候抹什么头油呀?”钱六婶儿已经睡下了,只是钱六叔老也不收摊,她又披衣服起来催,这会儿就依在门口冲着老潢没好气的道。

“老了,睡不着,我想着明天一早把那件黄马褂拿出来穿穿,拾缀的齐整齐整的。”老潢嘀咕道。

“哟,老潢,明儿个要走亲戚呀?”钱六婶儿好奇的问,老潢那件黄马褂不到过年过节,看不到他翻出来穿的,明儿个不过年不过节的,那只能是走亲戚了。

“嘿,走什么亲戚呀,闻着死人香了,我估摸着呀,我这时日也不多了,打明儿起,我就得把自己收拾的齐齐整整的,不定哪一天,我就要跟我那福晋碰面儿了,我得讲点儿体面呀。”老潢嘿嘿笑道。

“又疯了,老潢,你这话我就不爱听呀了,这都说祸害遗千年呢,你呀,我瞅着这命硬的很…”钱六叔放下剃头刀,拿了块热乎的毛巾砸在老潢的头顶上,没好气的说。

“就是,老潢每天就爱说死啊活啊的,我看就是耍无赖,每天差我打酒,连跑腿的小钱都不舍得,二哥说了,这要死的人呀,都是四大皆空的,这两个小钱儿都不舍得,还要死要活呢,六叔说的对,祸害遗千年呢。”不远的墙跟,卞老三抱着膝盖蹲在墙根上跟老潢生气。

哈,钱六叔和钱六婶都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