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匆匆穿好衣服,脚上鞋子都来不及换,穿着一双绣花拖鞋便急匆匆赶到巷尾小西门门口。

小西门门口这会儿围了一圈人,虞景明踮着脚站在人群外,就看到小西门门楼上一根麻绳在晃动,绳以下的人被卞先生挡住了,卞先生这会儿正站在一张高脚凳上,他一手扶着人,一手在解绳套,下边,守门的卓老汉抱着老潢的大腿,边上还有人伸手虚托着,老潢已经死透了,身体都发僵了。

边上,卞维武抱着两脚乱蹦的卞维新,一手还捂着卞维新的眼睛,卞三儿嘴里兀自大叫:“老潢,老潢,快走,我们去抓鸟…”

“维武,带维新回家。”卞维文头不回,手不停的讲。

卞维武便一把抗起卞维新,转身进了永福门。

“唉…”边上人叹气。

这气氛让虞景明也不由的就深吸了一口气,老潢昨日还在茶当上唱贵妃醉酒呢。

人群里自也是一阵窃窃私语:“哟,老潢咋这么想不开呀,好死不如赖活着呗,何况卞家兄弟如今正发迹呢,一个成了响当当的卞二爷,一个进了江海关,他正该享福的时候了…”

“享福?你也不看看他的身份,王子皇孙的身份呢,虽说已经是破落户了,可那身份代表不一样呀,现在什么情况你不晓得看呀,大清朝要完蛋啦,明朝完蛋那会儿你晓得什么情形的吧?”人群里有人便接话讲。

“我哪晓得,明朝那会儿,我祖上的祖上都没出生呢…”边上一个赖汉打着趣讲。

“那说书先生的书总也听过吧?”先前的人又问。

“那倒是晓得的,听说皇帝都吊死在煤山了。”另一人讲。

“可不就是嘛,古话早有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别的人投个降的,说不定还有活路,这王子皇孙的,能有好路子给你才怪。”先前的人说。

“这话在理,更何况,老潢这东西,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他可碍了不少人的事体,远的不讲,就这段城墙的事体吧,他们这些老顽固,不晓得给李平书找了多少事体,每年为着这段城墙打官司,李平书硬是拿他们没奈何,李平书那里估计存了一肚子的窝囊气,真等大清完蛋了,不跟他算账才怪。”平五瘸着脚凑过来,咧着嘴,一脸兴奋的讲。

“你积点口德吧,人都死了,你还这样埋汰人,李总董什么样的人物,哪里会跟老潢一个孤老头计较,你以为都跟你似的。”

这时,更夫老罗,车夫老赵,麻河北,赵铁柱四个抬了一口棺材过来,听到平五的话,走前头的麻河北便没好气的挖苦了句,平五这话不成样子。

平五撇撇嘴,他说的是实话。又看着几人抬的棺材,是南街棺材铺子出的柏木棺材,虽说不是顶级的楠木棺材,但这柏木棺材号称千年柏木,也不是普通人家能拿得出手的,为了这个糟老头子,卞家兄弟到是舍得。

这边,卞维文同卓老汉已经将老潢的尸体放了下来,就摆在一张门板上。透过人群的缝隙,虞景明看到老潢身上穿着湛青色长袍,长袍包套着那件黄马褂,脚上穿着朝靴,露出的头脸,神态是安祥的,脑后的辫子梳的整齐光洁,只有衣领,因着上吊的原因,有些印子,卞先生蹲在那里,小心的帮着老潢扶平。

瞧着这情形,虞景明觉得,老潢是把这场死,当成一场重大的仪式,虞景明不由又想起之前听到的南昌起义成功的消息,一死一生,对应起来,她心里便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大清朝的气数这回只怕是真到头了。

“虽说是大清快完蛋了,但这毕竟还没完蛋呢,也用不着这早早上吊呀,还有个北洋军呢,革命军能不能稳住阵势,还得看北洋军是吧?”有人接着先前的话题讲。

“嘿,北洋军?如今是群龙无首呀。”有人应声说,又有人问:“如今的北洋大臣是哪一个?”

有人讲:“是荫昌大人。”

“哦,这位午楼先生可管不住北洋军,我看呀,能管北洋军的人非袁大人莫属。”又有人讲,午楼是荫昌大人的字。

“那有意思了,袁大人现在正解甲归田呢,这是要起覆了?”有人问。

“就算要起覆,还不晓得他站哪一边呢?他是后党,老佛爷已经归西了,当年维新那会儿,这位可是告密者,活活坑了光绪爷,如今的摄政王可容不得他,要不然,他一个北洋大臣,至于解甲归田吗,他可自负的很,他前几年写了一首诗晓得哇,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时苦未酬。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候。思量天下无磐石,叹息神州变缺瓯。散发天涯从此去,烟蓑雨笠一渔舟。这诗,听着他好象就准备做个渔翁似的,可你听听前面一句,思量天下无磐石呀,叹息神州变缺瓯,晓得什么意思吧,他自比定天下的磐石,就好比孙猴子手里的定海神针一样。当然,他手握北洋军,有这样的能力,如今这时局,他就成了奇货可居了,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袁大人可不就是一个渔翁嘛…”说话的是南街的一个落弟秀才。

“哟,老酸才这意思是说,这革命党同朝廷争来争去的,搞不好最后好了袁北洋呀…”有人咧着嘴问。

“我可没这样说,谁晓得呢。”落弟秀才不认。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有人见这话题从老潢上吊已经跑到天边去了,连忙打住,这话题太敏感。

“卞先生,热水,毛巾拿过来了,要我过来打理吗?”芸嫂子这时捧了脸盆,毛巾过来。

“我来吧。”卞维文这才抬起脸了,接过芸嫂子手上的东西。

虞景明便看到了卞维文的脸,神色算是平静,只抬眼之即,眼底有血丝,眼神有些暗沉。

卞维文也看到了人群里的虞景明,虞景明便笑笑,算是安慰,卞维文几乎是微不觉察的摇摇头,表示没事。虞景明便点点头。

卞维文便又转过身,搓了毛巾,细细的给老潢擦脸。

“老潢也是前世修来的福,要不然,就他这样的老东西,死了有哪个理会。”人群里又窃窃私语。

虽说老潢是正黄旗的人,可近年来,八旗里这样的破落户不晓得有多少,有子孙的,大多子孙不肖,老头一走,争那点薄有产都来不及,最终有一口薄棺材算不错的了。没子孙,鳏寡的,衙门收尸,也就席子一卷,最后落一个荒冢土包,来年便野草戚戚。

更有甚者,那尸体被野狗刨出来,最后被分食的,反正也无人知晓,真正落得个天地茫茫。

“卞先生能这样,也不枉老潢一片心,我爹讲,老潢是有心的,老潢前日还跟我爹喝酒,讲了时局,老潢讲大清朝是真要完蛋了,我爹讲,完不完蛋也无所谓,你一个糟老头,不完蛋,大清朝也没人给你养老送终,完蛋了,你一个半只脚进棺材的,只要别作死,别人也犯不着跟你过不去,日子一样的,没甚么区别。老潢讲,他是无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可卞先生和卞维武两个得罪的人多,两人都是踩着董帮办的尸体起来的,背地里咒骂的,欲取而代之的不少。不过,维文维武两兄弟也是有能力的,别人不一定是对手,可他老潢若驻在那里,大清朝一完,他这个落魄贝子就成了别人攻击卞家兄弟的口实,两兄弟在别人嘴里纵有万般不是,但待老潢是仁义,他不能拖累他们…我爹当时叹气,这话不好谈下去,只没成想,这转眼的,老潢就上吊了…”

芸嫂子站在虞景明身边,颇有些唏嘘的讲。

虞景明点点头。

对于老潢,虞景明平日是有些避讳的,这老头经历的世事多,他那双眼睛虽然混浊但却能看透人心似的,虞景明平日里虽然自持坦荡,但心思也确实多了一点,肚子的弯绕绕也多一些,有些也不甚光明,自不愿叫人看透。所以平日里,她跟老潢,最多也就见面点个头,无甚言语。

不过,对于老潢的心思,她到是能摸着一二,其实从老潢改变形象开始,她就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老潢已经准备要走了,如今,也不过早走晚走的区别。

“老潢这一走,只怕这老城墙也终于到了该拆的时候了…”人群里又有人突然讲。

虞景明便不由抬头看城墙,城墙的墙砖满是青苔,斑斑驳驳的,似乎已老朽不堪,也许是该拆了,破而后立,虞景明想。

就在这时,城门外,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起,然后是一阵喜庆的锁呐声,众人的心都陡的提了起来。

“哟,老天爷这是作孽呢,这边才死人呢,怎么就又碰上放炮吹锁呐的…”人群里一片哗然。

有人朝小西门外望去,一桥之隔,就看到荣兴的贾西带着一队人在桥头边放炮边吹锁呐,还在桥上扯了一块恭贺竣工的横幅。

那人便回头讲:“是荣兴公司帮法租界公董局建的巡路岗亭竣工了…”

小西门外的护城河早已经是一条臭水沟了,两岸更堆积出了一些滩涂,自两年前起,法租界就陆续在护城河另一边沿岸填滩筑路,路筑到哪里,岗亭就建到哪里,再借着巡路权,护大租界的地盘,这是各租界扩张地盘惯用的手段。

也因此如今法租界的地盘早就不是当初划定的那点地方了。

而今年初,是荣兴接了公董局这筑路和建岗亭的工程,到如今正好建成了。

“是工程竣工呀?还以为不巧碰上哪家迎亲的呢,工程竣工仪式要这样早的吗?”有人发出疑问,大家抬头看天,天边是青白色,天还不算大亮呢,这时候办工程竣工仪式实在是诡异了点。

“嘿,荣大少爷这是报复老潢吧,当年,荣大少爷跟虞大小姐结亲那天,老潢可是因着增开小西门的缘故,嚎了一顿丧呢…”人群里有人怀疑的讲。

大家便记得当初荣虞联姻那会儿,正日子里,老潢却是披麻带孝的嚎丧,别提多晦气了,而因为荣大少爷同玫瑰闹出的桃色花边,荣伟堂和虞景明这场亲事最终以退亲结局,便有不少人讲,这是被老潢触了霉头。

如此想来,众人神色不免有些怪异,这是一报还一报?

也有人不愤的讲:“公董局筑路就筑路,护城河都叫他们填了一半去是什么意思呀,是不是以后把护城河填了,到时护城河也归法租界了?”

“呸,难怪老潢誓死要护着这段城墙,若是没有这段城墙,只怕公董局的手都要伸到咱们这地界儿了,荣兴也不是好东西,接这样的生意,等于在要挖自家祖坟。”南街的老秀才也探头出去看,看到竣工的横幅都扯到桥当中了,便呸了一声。

“老酸才,这可不关荣兴的事体,这要怪,你怪朝廷去呀,朝廷不都默认了嘛,咱们五斗小民能翻天?这工程荣兴不接自有人接,咱们荣兴总不能跟钱过不去吧?”

却是玫瑰从小西门外进来,一进门,正好听到老秀才的声音,便反驳说。

玫瑰身后,荣伟堂正陪着布鲁诺,这位是法租界公董局道理管理委员会的委员,这竣工仪式就是荣伟堂要恶心老潢和卞家兄弟的,为这,他塞了一块名表才请来布鲁诺,要不然,这大早的,洋人可不理会他。

“布鲁诺先生,这边请。”布鲁诺先生听说这边有人上吊,好奇,过来看看。

“我操你姓荣的,以后你码头上的几间仓库我会好好伺候的…”卞维武把维新交给了隔壁徐婶,才一回来,便听到荣兴这边放鞭炮庆贺,自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大哥讲究隐忍,他却讲究直来直往。荣伟堂非要这样,那他奉陪,自然的他嘴里说好好伺候,是反话了。

卞维武最早就曾在码头抗包,后来借着肥田粉起来,又进入江海关公廨所,如今,码头上老白那些人都跟着他混,这些人别看是苦力,但常年斯混码头,真要跟哪家仓库过不去,那哪家仓库的生意大体是要受影响的。

“哟,卞维武好威风呀,你大哥为了巴结江海关,生生的坑了我们这些码头仓库业主一把。怎么?你卞二爷也开始圈地盘了?那我惹不起,躲得起还行吧,你俩兄弟如今势大,我荣兴认栽。不过,你俩兄弟胃口大,却不要无端的给我荣兴扣帽子。”说到这里,荣伟堂顿了一下,才朝着众人讲:“大家都晓得哇,这竣工放炮是讲究吉时的,大家不防回去查查黄历,就晓得刚才放炮的时候是今日最佳的吉时。”说着,荣伟堂又跟着正细细打理老潢尸体的卞维文讲:“若是真觉得我们这边的喜庆气氛冒犯了死人,那可怪不得荣兴,只能怪这人呀,死的不是时候…”

荣伟堂这话起先倒也在理,别人挑不出错了,只是到了最后,那话就有些变味了。

围观的人都不由的啧了一下了,荣大公子这话讲究呀,不怪活人,怪死人没有挑好时间去死。

虞景明在人群中却是眯了眯眼,荣伟堂这话里有坑呀,他以退为进,却是把卞维文卞维武两兄弟架在火上烤呀。

“姓荣的…”果然卞维武瞪了眼,他今天一定要荣伟堂好看。

“行了,维武,生有时,死有刻,即是碰巧,那就是老天爷的安排,老潢是求仁得仁,算是喜丧,再说老潢那人,向来喜欢热闹,走的时候能喜庆热闹点,也是好的。”卞维文最后整理好老潢的遗容,这才站起身来跟卞维武讲,卞维武依然愤愤,终是不言。

卞维文转头又跟荣伟堂讲:“荣大公子不想别人给你戴帽子,我也一样,有关江海关仓储制度改革的事体,其实大家心里有数,也就那么回事。平常的时候,荣大公子给我戴这帽子我也认了,只昨晚以后,大家就心照不暄了吧…”

昨晚,虞园董婆宴上,卞维文给码头仓库业主出主意,江海关仓储制度改革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这样,于其再纠结上面到不如退一步,借着因欧州局势紧张引发的江海关员工缺员的危机,争取江海关员工名额,如此,双方算是达成了默契,既然这样,荣伟堂再讲他坑人,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还要恭喜荣兴呢,听讲周海去荣兴拜了码头了吧,荣公子又请了威尔吃饭,周海想来是要升职,到时候,对荣兴必有回报的吧。荣兴这笔投资花的来的。”卞维文又讲。

虞景明嘴角微翘,卞先生这话是指荣兴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过奖。”荣伟堂笑笑,周海是董帮办的人,他手上还有不少董帮办的资源,周海心里不服卞维文,想在江海关跟卞维文打擂台,荣伟堂自是乐见其成。

“我还听讲,荣兴把闸北水电的股份抵押给了大仓洋行,解决了码头仓库的资金问题。”卞维文又讲,荣伟堂脸色不由一变,好一会儿才讲:“维文消息倒是灵通。”

卞维文便笑笑不讲话。

虞景明感叹,卞先生是真厉害,而且这种厉害不显山不显水的。

荣兴把闸北水电的股份抵押给大仓洋行解决码头资金的事体,在外人听来只是一条普通的消息,但有心人听来就不一样了。

当初卞老二心思野了,想跟荣兴争码头仓库的,为这还找上虞景明,最后虞景明拒绝,但最终卞老二还是找了人想跟荣伟堂打打擂台,这厮当初就没打算赢,就是想故意抬抬价,给荣兴找些不自在。另外,当初跟荣兴争码头仓库的还不止卞老二,还有另外几家。

荣兴当时的压力是相当大的,再加上码头六间大仓库,那可是一笔大资金,荣兴自南汇以来,那资金便是拆东墙补西墙,从来就没有充足过,如此,荣兴当时除了集资外,还另找了两家合伙人,这才拿下码头仓库。

只没想,之后风云起,先是江海关要进行仓储制度改革,这一举将大大削弱码头仓库的利润。随后又爆出,戴经理挪用集资案,为这荣兴不惜撕破脸面,把妻子的大舅戴寿松都给告了。外面都传言,荣兴要到了。

这种情况,另两家合伙人就撤资了,听说为此还亏了一笔,荣兴毕竟不是吃素的,中途撤资,怎么也要割块肉下来。另两家合伙人为了止损,也只能认。

可没想,转眼,荣兴借着闸北水电的股份攀上的大仓洋行,来了个大翻身了。

这里面的道道就有讲究了,

虽说两家合伙人半路撤资有些不地道,但荣兴这里面未尝就不是个套。竞争仓库那会儿,另两家合伙人可是出了大力的,而如果仅仅是江海关仓储制度改革的问题,那两家合伙人是没必要马上撤出的,毕竟那不是一家的问题,最后总有一个解决方案。真正促使两家合伙人撤资的是戴寿松挪用集资案。

而事实是,戴夺松挪用集资案对荣兴影响并不大,而荣兴明明有解决的方案,却一直秘而不宣,作为合伙人来讲,多少也是有些不地道了。

总之,个中见仁见智,但显然另外两家合伙人听到消息,心里多少会有想法,卞先生这是给荣伟堂挖个坑。

“哟,我还要恭喜卞先生呢,卞先生是个会算,老潢这一走,他那间宅子就该归卞先生了吧,卞先生这孝子贤孙做的也值。”荣伟堂皮笑肉不笑的讲,吃了亏,总要找回来的。

众人先前还在讲卞先生仁义,如今听到荣伟堂这样讲,心想着是呀,永福门那一套宅子可值不少钱,一时间,卞先生的举动在人心里就有些变了味儿。

“荣公子夸奖呀,只这人算不如天算,那宅子我倒是想呀,可最终没我的份。”卞先生说着,突然转头,便看着人群中的虞景明。卞先生便从怀里拿出一份契约,走到虞景明跟前:“大小姐,这份契约收下吧,工,老潢是把整条街都卖给了永福爷,是永福爷看老潢无所可去,便给他留了一栋宅子,当时说好的,等老潢百年,那宅子依然要还给虞家的,是有契约为证的。”

虞景明不晓得这回事,可契约上白纸黑字,有自家爹的印章,也有老潢的印章,虞景明便看了眼卞先生,卞先生眼神清明,虞景明也晓得,卞先生硬气的很,不可能要老潢这房子,便笑笑:“好的,那我收下了,卞先生以后要记得交房租呀。”

“好的呀。”卞维文点头,眼底有些轻松,大小姐到底懂他。

众人却是一片哗然,一时都有引起反应不过来,谁也没有想到,老潢这一走,那宅子最后却是便宜了虞记东家大小姐。不过,再想想永福爷当年的为人,也是情理之中。

“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大小姐不赌,但这财运却叫人羡慕的很。”玫瑰在一边笑嘻嘻的讲。

虞景明眯着眼笑笑,她晓得玫瑰这话里面所谓的财运之说不过是个添头,玫瑰真正要讲的是她虞景明情场失意,昨夜虞园晚宴李大公子跟朱红搅在一块的事体一大早就传遍了上海滩,虽说朱红做为刺客被抓,但虞景明依然是别人嘴里的笑柄。

一时间,在场的人都偷偷打理虞景明,神色怪异,这位大小姐这辈子只怕难觅良缘哪,众人窃窃私语。

“一帮子碎嘴的。”芸嫂子站在虞景明身边,没好气的讲,心里其实也叹气,景明这姻缘是真难了点。

只虞景明到是云淡风轻的,却是理也没理玫瑰,倒让玫瑰有些没趣。

“请问…这…黄马…褂…卖不卖?”磕磕碰碰的声音,是大鼻子洋人布鲁诺问,他这会儿正盯着老潢身上那件黄马褂。

“如果卞先生愿意割爱的话,价格随卞先生出。”大仓洋行的大仓先生不晓得什么时候也来了,听到布鲁诺的问话,也从人群里走出来讲。

“哟,这洋人们缺不缺德呀,这是要扒死人身上的东西呀。”众人有些看不过眼,纷纷指责。。

“行呀,只要你们法国人,东洋人都滚出中国,这黄马褂就卖了…”卞维武瞪着眼讲。

布鲁诺和大仓先生两个自感到没趣。

“卞老二,何必呢,大清朝这已经是有今日没明日的了,你何苦护着一个死人,有钱不赚,要不要这样傻呀。”荣伟堂在一边说着风凉话。

“有些钱可以赚,有些钱不能赚。”卞维文接了话,顿了一下,却又突然蹲下身体,请卓老汉帮个忙,硬是将老潢身上的黄马褂脱了下来,又冲着卓老汉讲:“老卓,给我拿个搪瓷盆好吧?”卓老汉便转身进了门房的小屋里,拿出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盆。

“再借个火。”卞维文又讲,卓老汉又递了盒火柴。卞维文将那黄马褂叠好摆在瓷盆里,这时候,谁都晓得他要做什么了,都不由惊叫:“哟,这黄马褂可值老钱了,烧了太可惜了。”

卞维文笑笑,不说话,只点着了火柴,先是点头衣角,然后那火就篷的一下大了起来。

“老潢,晓得你宝贝这黄马褂,不过呀,我要真让你带进棺材,只怕不用多久,你的坟就得让人刨了,不如就这样吧。”卞维文冲着老潢的尸体讲。

搪瓷盆里的火突然就一下窜的半天高,晨曦便在此刻划过小西门门楼。

第二百五十一章 他愿娶,我便愿嫁

“好好一件黄马褂说烧就烧了呀?”

巷子里的茶档上,翠婶一手提着水壶,给排在墙跟的一溜子水瓶灌开水,一边冲着正坐在家门口,手里捧着蓝边碗喝粥的麻婶说话,话里尽是唏嘘的意味,谁能想到,日日在她茶档上喝茶的人,说没就没了呢。

“是呀,烧了真可惜,那黄马褂老潢宝贝着呢,卞先生倒是下得去手。”麻婶也啧啧嘴也讲,心里却想,这一烧,多少银钱没了,这不是跟钱过不去嘛。

“正是因为宝贝才要烧,烧了总比给洋人弄去好。”钱六叔挑着剃头挑子从2号门出来,将剃头挑子摆在茶档边上,他坐在椅子上,又从挑子里拿出一叠草纸,坐在那里叠纸钱,一扇门的老哥儿们走了,总要送送。

老王头给炉子里添了煤,看着窜起来的火头,又看了看锅里的羊肚汤,还要再煨一段时间,便也搬了凳子过来,跟钱六叔一起叠纸钱,这年月,见惯了生死,叠点纸钱,尽尽人事,然后日子依然照旧。

“听讲老潢走了,他那房子没留给卞家兄弟,反而还给了虞家大小姐,说是当初老潢和永福爷有约定呀?”麻家隔壁,李太太开了门,提了水瓶过来,把水瓶放在墙边,边等开水边问。

“是呀,说起来,这回若不是卞先生拿出契约书,大家还真不晓得有这约定,我就记得当初老潢把这整条街卖给了永福爷,他自己却没了落脚地,永福爷就给他留了一栋宅子,至于说老潢死后,宅子是否仍归属虞记倒也没听讲,这后来,永福爷早早死了,二爷在世时也未听他讲这个,这事也就只有老潢心里清楚了。”老王头将叠好的纸钱窜成一串,放在一边抬头讲,他在老潢手上时就租住在永福门,是最早一批住户。

“哟,那这样讲,若是有个私心的,贪下那宅子,只怕也没人晓得?”嘉佳今天上的早班,下半夜里就去菜场称菜登记,直忙到天亮,这会儿刚跟人交完班回来,才晓得永福门又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体,也不急着回家,站在墙边跟人闲话。

“那是,谁晓得呀,老潢倒是信人。”钱六婶站在2号门里,手里拿着扫把扫地,入秋了,地上一地落叶。

“呵,信人个鬼,依然看呀,这老潢也不是个好东西,卞家兄弟跟伺候老子一样伺候他,最后还得给他送终,结果,他到好,把宅子还给了虞家,卞家兄弟的心思全白瞎了…”麻油婆这会儿踢了双拖鞋,提着水桶过来水龙头这边接水,听得众人议论,也掺和进来讲。

麻油婆这话倒是让大家一阵沉默,说起来,大家都认为老潢这房子应该卞先生得,谁能想到最后又落到虞景明手里。

嘉佳这时呶呶嘴讲:“卞先生只怕也不图这个,要不然,老潢死都死了,卞先生把契约书藏起来鬼晓得呀。”

“那倒是…”众人也点头。

麻油婆暗里撇撇嘴,心里想,那样一栋宅子,卞家兄弟能没一点心思,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卞家兄弟那样待老潢,总不要图点什么?只卞老大的心思,跟虞景明一样是很难叫人摸透的。

这时,麻三妹披散着头发从2号门里出来,手里端了个木盆,木盆上答上一条毛巾,显然是刚起床。

麻三妹端了个木盆也往水龙头前凑。

麻油婆却是腰一扭,把麻三妹挤到一边,然后自顾自的拿木桶接水,麻三妹没好气的翻翻白眼,端着木盆在一边等。

每天早晨,都是用水最高峰,自来水流量小的很,一桶水放满,至少要足足一盏茶的功夫,麻油婆便没话找话讲:“这时辰了,麻师傅还不上班呀?”

“今天不上班。”麻三妹一幅不想搭话的样子讲。

麻油婆显然不会看脸色,听麻三妹这话,却神叨叨的压低声音问:“为什么不上班,是不是陶记工人今天要罢工呀?”

“你怎晓得?”麻三妹看着麻油婆,别看麻油婆整日待在永福门,消息到是灵通。

“我家邓六讲的。”麻油婆一脸得意,邓六如今跟着一帮商团兄弟,整日里要么训练,要么就是吃酒抽酒,就是在训练场,酒楼,烟馆转,消息灵通的很。

麻油婆虽然是压低声音,但声音仍然很响,边上扫地的钱六婶听到陶记工人要罢工,也不由好奇,探头过来问:“陶记工人怎么要罢工呀?”

“陶记已经两个月没发工钱了,这个月又没发。”麻三妹讲。

“哟,这怎么回事,陶记这两月生意不是顶红火嘛,连开了四五家分店呢,虞记都被挤兑的厉害呀,怎么就又要罢工了?”茶档上的人也一脸好奇的问。

麻三妹不吱声。

平五这时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腋下夹着一张报纸从巷口进来,正好听到众人的问话,不等麻三妹开口,便先一步讲:“你们不晓得呀,陶记现在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工人们都在私下讲,陶记可能要倒闭了,之前开的分店,全是靠贷款的资金,只如今利德被大仓洋行收购,大仓洋行不做这食品生意,之前陶记跟利德签的外埠供销合同人家大仓不认,银行又以抵押合同失效为由要求陶记还款。这样,陶记的资金周转就出了问题。本来,陶少东家还找了戴经理想跟俄亚银行贷点款子,结果戴经理又出事了,这消息一出,陶记员工自然就有些坐不住了,本来昨晚就要闹事儿了,是陶老掌柜出面才稳住大家的,再加上虞园传出消息,李大公子又闹了那样的花边,虞大小姐当场撕了脸,如此,虞记李记的合作就出了问题,陶老掌柜昨天出席了虞园晚宴,出事后,又专门拜访了李老太爷,再加上,李二太太对麻师傅一向看重,大家都讲,陶记这回跟李记合作稳了。却没想,今天一早的新闻,李老太爷在报上声明了,外埠糕点这一块,李记只跟虞记合作,这样一来,陶记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工人们没了盼头,哪还能不闹起来…”。

“哎哟,这事怎么闹到这个地步?”有人叹息。也有人幸灾乐祸。

桂花嫂一拍巴掌:“活该,没有三分三,不要上梁山呀,陶少东家就是眼高手底,把摊子铺的太大,完全不留余地,结果一遇上变故,就不行了吧。”

今年,虞记着实被陶记打压的厉害,如今倒是可以松口气了,今年年末的旺季,虞记就该发力了。

“三妹,刚出笼的蟹黄包,你尝尝。”平五把手里的一个油纸包打开递到麻三妹跟前,那香味勾人的很,麻三妹不动,麻油婆两眼盯着那包子,却是快拔不出来了。

“麻油婆也尝尝。”平五倒也聪明,晓得这时候,麻油婆不吃,麻三妹不好意思吃。

“那我就不客气了。”麻油婆自是老实不客气,拿了一只包子,一口就包进了嘴里。麻三妹才接过油纸包,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麻油婆吃人嘴短,这会儿看了看平五,又看了看麻三妹,便讲:“还是三妹有眼光,早早跟卞老大分手,我跟你讲吧,这好人有好报,歹人有歹报,那卞老大拿老潢当老爹伺候,最后连房子也没捞着,可见老天爷心里有数的,我看平五是个好的。”

平五笑笑讲:“麻油婆不要乱讲,得罪人。”

“真话怕什么。”麻油婆拍着胸讲。

麻三妹依然没作声。

这时,虞记二楼的灯亮了起来,斜斜的刺过来,虞景明的身影在窗户边一晃而过。

麻三妹看着二楼窗户浅浅的光高,眼神便有些阴郁,咬咬唇突然讲:“有句老话讲,好人不在世,祸害一千年,事实常常是好人歹报,歹人福报呢。”

“哟,三妹这是为卞老大鸣不平呀,合着我是两面不是人。”麻油婆瞪眼,不晓得麻三妹哪根筋搭错了,她之前为了讨好麻三妹,才讲卞老大的坏话,她说卞老大歹人歹报,麻三妹倒反过来讲好人歹报,那合是卞老大是好人了?

“麻油婆多心啦,只是老潢最后把宅子留给虞大小姐,这里面到底是歹报还是福报却是不好讲的。”麻三妹笑笑解释。

“麻三妹这话什么意思?”麻油婆连忙问。

“老潢精明呢,他那人每做一件事,背后都有深意的,你们想呀,这人呀,都有酸葡萄心里,那老潢要是真把房子留给卞家兄弟,如今,永福门传的闲话大体就是:卞老大老谋深算,之前对老潢的好全是图人屋产。就卞维文那假道学的模样,能接受这样的议论?再说了,谁家没有三瓜两枣的亲戚,别看老潢活着是个孤老头,可死了,那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亲戚说不准就一茬一茬的出来了,到最后这房子花落谁手里可不好讲。如今卞维文拿出老潢当年的契约,把房子还给了虞记。如此房子的归属没争议了。”麻三妹又讲。

“争议是没了,可这样一栋上下两层楼,带天井阁子间的房子没有了,到底损失才是最大的吧,卞先生不是傻子吧?”麻油婆讲。在她看来,为了那点名声和麻烦,丢了这样一栋能安生立命的宅子,完全是不花算的,傻子都不会那样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