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宜悠意料之外,李氏并不吃惊。当着沈家所有人的面,娘俩旁若无人的谈起来。

“娘,女儿本想把此事说出来,甩掉一切麻烦咱们一家好好过日子。可你看爹这样,怕是我等想甩掉,他也会忙不迭的凑过去当孝子。

女儿今年已经十五,什么活都能干,也该是时候,回报娘生养这么多年。”

李氏眼中溢满泪水,她何尝不曾对沈福祥失望。只是比起娘家那些虎狼亲戚,这男人虽然不敢忤逆爹娘长兄,但对她也甚为顺从。

这些年为了儿女,她一直安慰自己,记得这个男人的好。可如今女儿一番话,却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如今他们有钱有手艺,趁此机会摘出去,以后肯定不会过得差。若是再等些时日,福祥将卖包子赚钱之事透露给老太太,那他们将永无宁日。

“老四,看你教出的闺女。”

“娘,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沈福祥跺跺脚,自己起身又扶起老太太,走到妻女面前:“芸娘,娘已经这么大岁数,你再忍忍。往后我包包子、我推出去卖,你只要在家享福就好。”

宜悠耷拉着眼皮,不想再去看她爹。人心都是肉长的,不如铁打的耐磨,一次又一次,爹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亲情。

前世有亏欠又如何?她就是又蠢又贱上赶着给人做妾,那也是有权有势有地位,不曾像爹这样霍霍过家里一分一毫。

**

李氏自昨晚说出“娘看错了你爹”后,就颇有些心灰意赖。多年夫妻,虽然她一时无法接受闺女的提议,可沈福祥这句话,却让她如梦初醒!

都到了妻离子散之时,他依旧毫无孤注一掷的气魄,依然跟过去二十年一样,妄图委屈这真正对他好的一大家子,息事宁人!

“沈福祥,我也一大把年纪了,丢不起这人。咱们分家,沈家这些东西,我不稀罕一分一毫。这几年先由二丫顶立门户,等长生长大,再换他!”

“娘!姐姐!”

门外传来泫然欲泣的童声,宜悠揪着心往后看,长生巴在门檐下,黑黢黢的大眼睛里挂着几滴泪珠。

“长生…”

沈福祥声若蚊呐,宜悠走过去,刚想将弟弟护在怀中,却看到门外的郎中。

“这是怎么回事?”

长生小黑手抹下眼,小声说道:“是穆然哥叫我带来的。”

虽然心中疑惑,但宜悠还是压在心底,拉过弟弟,她客气的请郎中进来。

“请您验下这幅药为何物?”

老太太顾不得拍屁股上的土,连声指责:“上次来的也是此郎中,他跟你们一伙的。”

宜悠已经无所谓她的胡搅蛮缠,挑眉,她朗声说道:“奶奶何必如此紧张,既然你抵死不认,那我们不妨验一验。”

郎中拈起药包嗅嗅,神色凝重:“此物实在过分淫烈,有伤天和。”

沈福海阴着脸,此刻他若是再说什么,岂不相当于直接承认。

一直强撑着的程氏也仿佛明白了什么,想起前不久自己还因粮铺之事背黑锅,在家庙中苦修,她内心的怨恨就怎么也止不住。

凭什么?这些年因为沈家势大,小姑子不仅在程家如鱼得水,回来后更是牢牢压在她头上。这么多年的隐忍,却换来丈夫背叛婆母隐瞒,她这一辈子活得有什么意义。

“你们!”

沈福海也恼怒:“无知蠢妇,若不是你,怎会有今日这遭。”

老太太喘着粗气,同样愤恨的看着儿媳。如果不是她千方百计要用二丫换回四丫,儿女之事也不会败露。

如今事情已经到此地步,再矢口否认,怕是也不会有人相信。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稳住在场所有人,保住福海,然后狠狠惩治罪魁祸首。

“福海,你们多年夫妻,单是为了春生,也该彼此相互信任。”

而后她拉起沈福祥的手:“福祥,娘这些年想岔了。毕竟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看着你受苦,娘也心疼到不行。二丫性子偏激点,也没什么事。那十亩地,你好好种着,往后攒下点钱,也能给春生娶一房好媳妇。”

这么些年,老太太一直明着“老四”、私下里“那个贱种”的叫着,这声亲切的“福祥”完全是沈爹梦寐以求的。

“娘。”

“儿子,娘不怪你、不怪你。”

沈福祥回身,看着老泪纵横的亲娘,将一切放在脑后,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大腿失声痛哭。

**

一直垂眸的宜悠抬起头,脸上一派平静,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嘲讽。

左手元帕、右手药包,她拔高了声音:“合着好人都让奶奶做了,这俩东西可跟我一丁点关系都没。”

围观众人如梦初醒,是啊,虽然二丫手段激进了些,可从头到尾都是族长一家没老到少欺人太甚。

“我爹怎么想的,不关我的事。各位婶娘好好想想,今日之事,我可做错过一分一毫?”

她的语速不疾不徐,话音中带着无限的感染力,二叔奶奶带头摇摇头。

“福祥、儿子,娘就知道二丫还是不肯原谅我。”

沈福祥扭过头,握紧拳头:“二丫,咱们回去再说,你奶奶年纪大,受不得刺激。”

安抚儿子的李氏站出来,心灰意赖后一再被丈夫挑战底线,是可忍孰不可忍:“沈福祥,我也受不得刺激。刚才我的话你没听到还是怎么着,这个家往后就由二丫管着。既然你不管这一大家子死活,我们也没必要跟着你去跳火坑。”

老太太哭天抹泪:“福祥,娘这碍人眼的老婆子,还是死了算了。”

沈福祥左右为难,一张脸赤红如烙铁:“芸娘、二丫,听我这一回劝?”

“爹,凭什么要听你的!”

老太太得意的笑,心理算盘却打得啪啪响。以老四穷得穿不起裤子的家境,孤儿寡母少了顶梁柱,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而老四如果妻离子散,岂不是也会晚景凄凉,到死都没人摔盆子送终?

而且他们一闹分家,儿女之事自然就掩盖下来,如此一箭三雕,正合她心意。

“二丫这孩子就是气性大,你心比天高,奶奶也不拦你。”

宜悠岂不知老太太的算盘,可她能忍住。先借此人之手将自己一家摘出来,再图报复,岂不两全其美。

届时她倒要看看,以为一切尽在掌控的老太太会是怎样的嘴脸。

“奶奶,人穷志气不能短,这点孙女无法与爹苟同。”

“哪有这么说亲爹的女儿。”

“孙女从不说谎,而且如今是在听从父母之命,娘,你说是吧?”

“二丫跟她废话作甚,沈福祥,趁着沈家人都在,咱们先算清楚了。”

望着坚决的妻子,沈福祥整个人愣在那。

“芸娘,我们之间非得如此?”

“沈福祥,我已为人母,总得为孩子考虑。”

宜悠扶住李氏:“娘,是沈家欺人在先,按照大越律法,夫妻间可合离。”

挺直身板,她由衷感谢那位桀骜不驯的开国皇帝。是他亲自规定,女子可为一族之长,如若嫁人后被欺辱,可自请和离。

虽然新律法还不为云林村人所知,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白纸黑字同样约束着这片落后的土地。

“大越律法?”

“爹,县衙吴妈妈就在里面,不信你可以叫她来垂问一二。”

老太太拉住儿子,满脸慈爱:“福祥,既然他们去意已决,我们沈家也不留人。大不了日后,我们母子相依为命。”

沈福祥神情松动,看看亲娘,再瞅瞅妻儿,他僵直了多年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云林村没有改价的先例,娘也成不了几年,等他尽孝完,再去求得妻儿原谅,如此岂不两全。

下定决心,他终于点头。

**

看到这样的爹,宜悠揪心的同时,更多的则是轻松。脱离沈家,她就如游龙入海。日后这杂乱的一大家子,各种阴谋算计再也与她无关。

“此番你们主动求去,名姓自在宗祠抹去。”

这年代没了宗祠庇护,户籍上自然就是野人,生命财产毫无保障。可宜悠一早就盘算好,仅仅是一盘牡丹糕就让县丞夫人另眼相看,户籍之事,岂不手到擒来。

“那是自然,一切照大越律章程办。爹,你可有异议。”

沈福祥如今正是愧疚之时,哪会反对。李氏也不是那迂腐之人,为了儿女,该要的她也不会往外推。

“房子和旱田你们拿去,我只要靠山的那点地方,做落脚之处。”

荒山野岭,谁也不曾稀罕,白石堆轻易落入宜悠之手。

“芸娘,看看有什么能用的,你们尽管拿。”

“那是自然,为了长生,我也不会委屈自己。”

宜悠牵着早已吓得不敢说话的弟弟,见他虽然眼中含泪,但最终还是留在这边,她也心里有数。

娘要了家中所有积蓄,还有蒸包子的物什与黄牛。有了这些,他们便可重新开始。

第四十六章

乍一听闻娘仨不要旱田房屋,老太太还不可置信。毕竟不管前朝还是大越,田地屋舍始终是人生存之根本。

春耕秋收,经历风霜雨雪,一年又一年,男女老幼繁衍生息,代代不绝。

如今几人见识短浅,舍本逐末去坐那商贾之事,一着不慎,岂不能如那战时难民般,居无定所最终流落街头,饥贫而死?

“我沈家世代耕读传家,自不会为难幼子妇孺,如今且依你。”

往常见老太太这幅姿态,宜悠总要作呕一番。如今摆脱在即,难得她也有了好心情。

“可怜沈家世代清誉,竟是毁于如此几人之手。日后我三人不为沈氏族人,清誉自不会受损。只可怜族中百八十户人家,叔伯婶娘操劳一世,时刻维护家族清明,竟落得如此后果。”

“黄口小儿,信口雌黄。”

“观奶奶中气十足,那二丫也有便直说,铁证如山,任是嚼舌如簧也无从改变既定事实。”

“你…”

宜悠不顾院中或劝阻或担忧的眼神,径自迈进书房寻来纸笔。

“劳烦郎中,将文书写明。”

老太太先前倒是有一言说对,她的确与郎中有过交易。不过重点不在那几百铜钱,而是她前世学到的行医窍门。

山野行脚郎中亦有向上之心,听闻秘方,于病人身上尝试一番,见又妙手回春之效,自是大喜,因此更是对她心存亲近。如今代笔这等举手之劳,他自是痛快答应。

宜悠一一将条件言明,不消几笔,笔走龙蛇,白纸黑字契节书已然写成。

“一式三份,还请二叔公作证。”

“二丫,你们孤儿寡母,往后时日还长,还请多做考虑。”

李氏正欲回话,一直沉默不语的长生抬起头,握紧拳头,不大的眼睛中满是坚毅:“爹爹欺负人,我才不要他!娘,以后长生保护你和姐姐。”

一直坚强的李氏红了眼,宜悠也仰头,好悬逼回泪意。

“二叔公对我娘仨多有照顾,日后不管我等身在何处,都记得这份恩情。”

宜悠说完,盈盈一拜:“还请您作证。”

沈福祥木然的扶着娘,心却从来未像现在这样疼着。他有种预感,此次一旦画押,过往种种诸将从他的血脉中剔除。

“芸…”

老太太手一紧,浑身做摇摇欲坠状,她的如意算盘可不能被儿子打破。

一停顿,到最的话音只剩下微弱的:“娘。”

“儿啊,日后咱们母子相依为命,娘定会好好弥补于你。”

宜悠母女从感动中退出,就看到亲密的母子二人。相比于之前的心中揪痛,此刻她确如早已司空见惯般,整个人波澜不惊。抬头看娘,她也是如此,由此她再放下一层心。

长生年幼,对沉默寡言且懦弱的爹爹感情不深,此刻总归不会受太大伤害。如今娘亲也放下,他们日后总能开始新的生活。

提笔,她在二叔公名字旁边,一笔一划写下“沈宜悠”三个字,而后摁下手印。

前世由县衙入陈府,她耗掉最心爱的银钗,请县内最有名的秀才取此两字。“宜”多为皇妃封号,其意高贵吉祥,且蕴含必然、应当之意。而悠则有长远、闲适之意,为富贵人家所青睐。

当时只为自身贪念,如今重来一次,她心中向上之念依然不改。

只是她舍弃以色事人的旁门左道,靠自身实力稳扎稳打,只为娘亲安逸、幼弟欢愉、一家和乐。虽如今失却爹,家已不再完整,然一失之间,她所得却是彻底摆脱沈家这群人,孰轻孰重,她心中早有定论。

抛却明姓,从今起,她不再是那因前尘往事而成惊弓之鸟,多番委曲求全的云林村二丫,而是这三口人的顶梁柱,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宜悠。

“从今往后,吾名宜悠。”

一字一句,少女清脆的声音传遍院中每一个角落。虽然沈家族人肚子中没墨水,但也明白“宜悠”比“二丫”要好听许多。仅仅一句,众人竟是将此名姓印在脑海深处。

**

李氏在一旁看着,总觉得女儿又亮眼了些。原本精致不似云林村土孩子的五官,此刻却比她卖包子所见的那些县城贵妇还要耀眼。

虽不识字,但她依旧接过契节书,起步走上前:“沈福祥,画押吧。”

沈福祥一阵哆嗦,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盛,迟迟不肯动手。

李氏冷笑:“事到临头,你竟是连这点勇气都无,这些年我真是看错你。”

说罢她扔掉方才揣在怀中的菜刀,扯过他的手涂上印泥,飞速往三张纸上摁下。鲜红的三个手指印摆在白纸上,沈福祥感觉,自己心也多了三个血窟窿。

“福祥,儿啊,他们如此辱你。你且等着,为娘这就开宗祠,将他们逐出此院。”

宜悠自是求之不得,可她总不能让老太太占便宜:“沈老夫人此意,甚和宜悠心意。如此重要之事,还请二叔公代劳。”

从方才画押,到如今开祠堂,这是她第二次当着所有人面承认二叔公的崇高地位。

心有怨恨跃跃欲试的沈福海僵在那,此刻身负□□幼妹罪名的他,若是大喇喇的出现,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可老太太却不愿,拉住沈福祥的手,她朝一边招呼:“福海,你且去开祠堂。”

“老夫人且慢,宜悠虽已半步迈出沈家门外,但却还是半个沈家人。如今,我等不想让如此之人,玷污宗祠重地,辱没祖先魂灵。”

“除族本是族长之责。”

“族长?老太爷遗书之事尚未尘埃落定,族长是否为窃取还未有定论。”

这话说到了沈福江兄弟心坎上,两人纷纷出声赞同。

四面楚歌,饶是老太太多年经营,此刻也支撑不住。望着跃跃欲试的庶长子,她只得将钥匙交予二弟。

平日紧闭的宗祠门大开,香火味扑面而来。饶是宜悠对沈家归属感不强,此刻望着上方一排排的灵位,也起了肃穆之情。

静静站着,她见二叔公从内抱出一厚沓竹简。云州地处北方,并不产竹,但耐不住此物防潮又抗虫子,明姓刻上,可保成百上千年不朽。

世人看中族谱,因此每家每族都不惜花大价钱,从南北商贩手中购入。族中新妇三朝归门后,新生儿抓周时,着巧匠刻其生辰八字于上,放入宗祠,代代累积为族谱。

有赶眼力见的搬来长桌,上铺红绸,族谱置于其上,依辈分往下,很快找出李氏、宜悠、长生三人之物。

“这便是了,请火盆。”

宜悠悄悄问向李氏:“娘,我生辰八字,可有多少人知晓?”

李氏皱眉:“这在村里不是什么秘密,但凡见过你出生的,有心之人自然记得。”

“那日后可得提防着些。”

李氏自是明白其中要害,大越女子地位虽高,但成亲也需过六礼。其一便是合八字,男女双方着媒婆互换庚帖。

生辰八字之事,亲近之人知晓确实无碍,若闹得满城皆知,那于女儿家名声着实有碍。

想到这她干脆咬咬牙,在竹简落入火盆之前开口:“慢着,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沈家多数人皆知二丫生辰八字,若是那包藏祸心之辈有心陷害,如上次二丫搂草摔倒般闹得满城皆知,到时可如何是好?”

程氏咬碎了一口银牙,她那几个月的家庙苦修,有一半因此而起。此事再提及,她又羞又恨。这帮无耻小人,当真是得理不饶人。

“四弟妹…”

“沈家二夫人,你莫要叫错。”

“李芸娘,我沈家岂容你如此怀疑。”

宜悠自是见不得亲娘落下风:“沈氏族人,多数淳朴热情,自是不用担忧。可有句话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沈家家大业大,我们孤儿寡母多做顾虑,也实属情非得已。”

方才一直劝他们收回合理之意的二叔奶奶站出来:“芸娘、丫头你们放心,老婆子我给你们看着。”

“多谢二叔奶奶,二叔公,请。”

二叔公放下常年撸起来的裤腿,方才他来得及,没来得及换鞋。可如今他手举竹简,神色肃穆。

活着的沈家人头一回听说除族之事,如今自然顾不得他如何邋遢,见最前面少女唇角紧绷,一派严肃之意,他们也不免紧张起来。

“先天十年,谷雨,依大越令,沈氏前族长四子名讳福祥,与妻李氏合离,子女皆归李氏,三人名讳自沈氏族谱除去,日后所为皆与沈家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