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想法甫一冒出来就占满了七皇子的全部心神,令他像着了魔一般难以释怀。恍惚中,他听见太傅布置了一道随堂作业,要求大家写一篇策论,题目是“解龙城之困”。

大燕国与邻近的郑国是敌对关系,你来我往已打了上百年仗,互有输赢。大燕国在六十年之前惨败于郑国,丢掉了包括龙城在内的十座城池。两年前,虎威将军大胜郑国,夺回十城,但城里的民众却已经被奴化,不肯承认自己是大燕子民,并且频频爆发起义。龙城乃十城之首,此处一乱,其余九城也跟着动乱,就算打赢此仗又有何意思,照样得不偿失。且有郑国暗中做推手,意欲兵不刃血地策反十城,而且眼看就要成功了。

景帝为此烦扰许久,问遍朝臣也没能得出一个好办法。以武力镇压不行,只会让十城民众对大燕国更为反感,从而促发反动;求和也不行,会极大地损害大燕国利益,从而辱没皇室尊严。文武不能之下才有了太傅今日一问,这道题明面上是随堂作业,实则是景帝对诸位皇子的考校。

皇子们对朝政多有关注,自然也明白其中内情,写起来的时候都极为认真。

七皇子已经半残,为了安安稳稳地活着,也为了让老八显得更为耀眼,平时并不如何表现自己。他的功课素来不好不坏,太傅给他的评语也都是中庸之才,但现在,他决定改变这些现状。他想展露出真正的自己以获得父皇的关注。他往日的确活得低调,换来的却不是安稳与爱护,而是无情的利用,甚至于谋杀。

若是没有有姝,他或许会认命,但现在不行。七皇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锋锐无匹,舍弃了惯常使用的簪花小楷,换成铁画银钩的行草,一字一句写道,“解龙城之困,其策有三:下策,以暴制暴;中策,分化离间;上策,借力打力,分而治之。中、下二策事倍而功半,恕不赘言,此处只谈上策……”

太傅本是随便走走,瞥见七皇子的文章时不禁露出骇然之色,心里连赞绝妙。

第88章 造畜

出了上书房,见小顺子要来抱自己,有姝连忙跑进假山的孔洞里假装玩耍。小顺子趴在地上看了许久,见它用爪子这里刨一刨,那里蹬一蹬,似乎很欢乐,也就不去管它,而是坐在不远处等候。

老鬼身体能自由伸缩,也跟着钻进去,央求道,“你再把刚才那些开膛破肚之术、开颅术之类的给我说说。我可不相信世界上有那样的奇术!”

有姝捉到一只蟋蟀,用小爪子摁住,淡淡开口,“激将法对我没用,你若是不把主子的解药制出来,我不会告诉你更多。你自个儿猜去吧。”

老鬼用古怪的目光看他把玩蟋蟀,试探道,“你真的是人?而不是狗精?”哪里有人爱玩小虫子?还玩得如此津津有味。

有姝气坏了,低低哼了两声就想钻出去,却被老鬼叫住,“别走啊,方才是我说错话了,我道歉还不成吗?既然你懂得那么多奇术,怎么连你主子的毒都解不了,还要拜托我帮忙。”

若是有姝有手有脚,早晚能把解药制出来,哪里需要求人?他绕回小洞,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举起自己肥肥短短的两只前爪,问道,“你让我用这个去配药?”

噗嗤!老鬼终是没忍住,竟喷笑出来,见他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你现在的模样太滑稽了些。”

你不如不安慰的好。有姝扭过身,用滚圆的屁股对着老鬼,背影丝毫看不出凄凉,反而十分逗趣,小尾巴还不受控制的左右摆动。老鬼差点又喷笑,连忙用手堵住嘴巴,这才憋了回去,徐徐道,“实话告诉你,你主子中毒已深,需要四五年的调理才能彻底好转,且还需要搭配我的独门金针刺穴之法。但我现在身形已淡,并不能碰触实物,莫说给你主子针灸,连配药都成问题。想当年我执念甚深之时,连白天都能凝成肉身在宫中行走。”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试探道,“所以说,为了让我尽早凝出实体,你还得先教我几样奇术,好让我执念不断加深。”

有姝这才扭过来,连连发问,“你想不想知道人的心脏有几个孔?心脏又是如何把血液输向全身的?得了心疾的人该如何治疗?你又想不想知道一个人全身上下总共有几块骨头,是如何连接在一起来支撑人体活动的?”

“想想想,特别想!”老鬼迫不及待地点头。

有姝摆摆前爪,“想的话就赶紧去配解药吧,配多少我给你讲多少。”

“小后生,你可不厚道啊!”老鬼急眼了。

有姝用爪子点了点他几乎快显出形迹的身体,反问道,“你不是说要加深执念吗?你自个儿看看,现在执念够不够?”要加深一个人的执念,最好的办法不是满足他的要求,而是将他吊到半空,让他看得见却摸不着。被主子戏弄了几辈子的有姝自然深谙其道。

老鬼看看自己双手,又看看状似娇憨可爱,实则狡猾如狐的小狗,无奈道,“小后生,算你狠!我这就去太医院配制解药。不过先说好,短期内根本救不了你主子,他身体已经破败不堪,需得每日服食解药,并佐以针灸之术,连续治疗两年后毒素才能清除,之后还要进行艰苦地锻炼。究竟什么时候能够重新站起来,就得看他自己了。再者,我的金针早已传给徒弟,又在战火中遗失,太医院的金针与我的大为不同,对你主子的身体可不管用。”

“那我让主子去打一套?”

“无需费事,你那狗爪可比金针好用多了。你体内有功德金光,又有紫薇帝气,还有一股纯白柔光,三者融合在一起,比任何灵药都管用。你只需把体内能量逼于狗爪,按照老夫教导你的刺穴之法一一按揉,不多时,你主子的双腿就能恢复知觉。当然,若是毒素一日不清,又会经由血液重新侵蚀经脉,光按揉也是不管用的。”

有姝盯着自己的狗爪,双眼放光。老鬼又有些想笑,怕惹恼他,连忙钻了出去,轻飘飘地道,“制好解药后老夫就给你送过来,你得自个儿想办法让你主子吃下去。”他对此并不乐观,哪里有人,尤其是一名皇子,愿意吃自家宠物叼回来的药丸,也不怕被毒死。

有姝汪汪叫了两声,算作回应,本打算跑出去,听见洞里还有蟋蟀在叫,爪子便不受控制的刨起地来。变成狗之后,他的很多天性都被放大,这样一看,还真不怪老鬼怀疑他的来历。他那性格与一般的小狗也没什么两样。

等到主子下学,他已经抓了两只蟋蟀,一只甲虫,一只蝴蝶,全都揉搓至半死不活的状态,摆放在台阶上。看见主子被人推出来,他连忙叼着甲虫跑过去,小尾巴疯狂摆动。

推轮椅的人是七、八皇子共同的伴读,名叫欧阳洪成,也是慧妃的侄子,性格颇为冷傲,看清小狗嘴里的东西,皱着眉头嫌弃道,“老天,它竟然叼着一只虫子。都说臧袖犬是狗中贵族,举止十分优雅,怎么这只如此粗鄙!七殿下,您快让它走开点,千万别碰着我。”

七皇子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只管伸手去抱有姝,并不在意自己洁白的衣袍上多了许多乌漆墨黑的梅花印。有姝连忙把甲虫摆放在他掌心,汪汪汪地直叫唤。欧阳洪成立刻放开轮椅,退后几步,露出几欲作呕的表情。

小顺子追了上来,傻呵呵地道,“殿下,小猫小狗若是极其喜欢主人,会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当成礼物送出去。有姝很喜欢虫子,这对它来说等同于宝物,却能毫不吝啬地送给您,可见爱您已爱到骨子里去了。奴才从未见过这么快就与主人亲密起来的小狗,您与有姝果然投缘。”

七皇子被他几句话说得心花怒放,抱住有姝就是一顿猛亲,脸上洋溢着罕见的灿笑。欧阳洪成这才明白小狗叼来虫子竟是源于“爱主天性”,虽然还有些害怕嫌弃,却也免不了露出艳羡的表情。八皇子跟在两人身后,目中飞快滑过一抹妒恨之意。

有姝本还兴致高涨,现在却有些纠结。把抓来的虫子送给主子一直是他的习惯,即便前三世还是人的时候都是如此,怎么到了小顺子嘴里反倒成了小猫小狗的习性?难道说他真的很适合当狗?

胡思乱想间,一名太监匆匆跑来,谄媚道,“七殿下,皇上请您赶紧去乾清宫一趟,奴才使人抬您过去。”

七皇子尚且来不及答应,就被几个太监抬了起来,见有姝抓来的虫子还摆在地上,连忙吩咐小顺子用琉璃瓶装好,一块儿带上。那可是有姝的宝物,千万不能弄丢了。

“八殿下,您说皇上找七殿下会有什么事?”欧阳洪成极为好奇。

“不就是问问他身体状况吗,能有什么事。”八皇子低不可闻地道。

二人把此事抛到脑后,相携去甘泉宫用膳。

乾清宫里已聚集了许多大臣,正互相传阅八皇子的策论,时而点头暗赞,时而啧啧称奇。景帝端坐主位,神情略显激动。他万万没料到困扰了自己许久的问题,竟如此轻巧地找到答案,且还是年仅十三岁的儿子提出来的。

他对老七算得上十分关心爱护,却从不知道他竟优秀至此。若是没有深厚的底蕴、奇巧的心思、敏锐的眼力、精准的政治嗅觉以及老辣的政治手腕,绝对写不出这样的文章。而他今年才十三岁,将来又会成长到何种地步?

“可惜了!实在是可惜了!”一名阁老喟然长叹,其余人等也都从惊异赞叹中回神,露出惋惜之色。

景帝自然知道他们在惋叹什么,表情也有些暗沉。把卷子递交上来的太傅提点道,“皇上,七殿下他有意藏拙啊。他已经如此……实在是大可不必。”

“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不争不抢,沉默寡言,朕也没有办法。”说到此处,景帝眸色冷沉一瞬,暗暗忖道:老七的双腿已经废了,大可不必太过小心,谁也不会去针对他,因为得不偿失。他忽然锋芒毕露图的是什么?亦或者说谁刺激到他了?

在所有的皇子中,景帝对老七是最放心的,也是最关怀的,怕只怕他如此做是为了襄助老八上位,这就踩了景帝的底线。不说二人是双生子,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但说他自己,也并不想太早册立储君。

思忖间,七皇子已被推入大殿拱手见礼,怀里窝着一只雪白小狗,袍服上沾满梅花爪印,模样十分天真无邪,令景帝稍微舒坦了一些。朝臣们就龙城之事与他展开辩论,从民生到军事,从农耕到赋税,简直无所不包,他却答得有理有据,逻辑分明,令人拜服,紧接着又延展到其他政务,也都千机善变、进退闲雅。

“龙城之事就交给老七去办,今后老七就来内阁与你们论政。时辰不早,都散了吧。”景帝拍板道。既然儿子有这个能力,不妨多给他一些机会。

众臣并不觉得把如此重大的国事交给年仅十三岁的七殿下有什么问题。他方才的表现已经充分展示了他高超的政治手腕。还是那句老话,可惜了!

等所有人离开之后,景帝试探道,“老七,你帮父皇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朕一定办到。”

“父皇,儿臣有两个不情之请,还望您能答应。”七皇子轻轻揉捏怀里的小狗,表情有些莫测。

景帝大方摆手,“你说。”

“恳请父皇准许儿臣时时刻刻带着有姝,今日它被赶出上书房,儿臣心慌了一整天。还有,请父皇赐儿臣一个奴才,要聪明知机、眼明心亮,会审时度势,会跑腿传话,更要诚实可靠。赐下之后不要以乾清宫的名义过去当差,就说是猫狗坊的。”

景帝恍然,终于明白儿子为何突然间锋芒毕露,竟是为了保护这只小狗吗?他本有些想笑,略一思索,却又笑不出来了。连一只小狗都保护不了,可见他无助到何种地步。而且他讨要奴才的举动也大有深意,似乎是想让自己在他身边放一个探子照看着。他在忌惮谁?又在防备谁?

他住在双雪殿,偏居甘泉宫,却从乾清宫要了一个暗桩,所忌惮防备的,除了慧妃或八皇子,还能有谁?皇帝就是皇帝,想得越深,怀疑和猜忌也就越多。

七皇子明白,对于一个疑心甚重的人而言,直接诉苦没有用,倒不如遮遮掩掩,有口难言,余下的内情,他自然而然会替你补充完整。他本还想假装病倒,让父皇请太医前来查验自己的身体,却又忽然想到,替父皇看病的太医似乎与欧阳家连着姻亲,当年替他解毒的时候,这位太医也在其列,反倒越治越糟糕,终令他卧病不起。如此看来,慧妃的手伸得可真够长的。

儿子所提出的两个要求,一是为了保护小狗,二是为了保护自己,可见很缺乏安全感。景帝还未完全怀疑慧妃与老八,却也暗自记在心里,柔声道,“给你一个奴才自是可以,但让你的小狗跟去上书房就有些难办了。它若是吵到别人读书该当如何?”

七皇子急切道,“有姝很乖巧,绝不会吵到别人。儿臣说什么它都能听懂,它还能跟着儿臣一块儿读书习字。”话落捏住有姝两只前爪,作稽首状,“有姝,快告诉父皇你很乖,不会在课堂上胡闹。”

有姝连忙蹲坐而起,又是作揖又是点头哈腰,微皱着鼻尖发出可怜的低哼。

主宠两个均憨态可掬,惹得景帝哈哈大笑,拊掌道,“罢了罢了,你爱带就带着它吧,但丑话说在前头,它要实在闹腾得厉害,你就得把它关回双雪殿。”老七也是可怜,身边连个陪伴的人都没有,所以才会把一只小狗看得如此之重。老八呢,老八平时不是最照顾他皇兄吗?

景帝眸色微暗,忽然提议道,“快到饭点了,走,朕陪你回甘泉宫用膳。”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甘泉宫,当是时,慧妃与儿子、侄儿已经上桌用膳,闻听响动欢天喜地地迎出去,又命膳房赶紧添菜。席间,景帝频频夸赞老七,且对老八多有鞭策。八皇子面上笑嘻嘻的,眼里却阴云密布,而慧妃则不着痕迹地打听老七都干了些什么,惹得皇上如此高兴。

母子两一个嫉恨强笑,一个惊疑不定,虽表现得十分爱护七皇子,神情动作却难免露了痕迹。景帝本就是有意试探,故而把诸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这才发现自己对老七的确是疏忽了,慧妃和老八似乎并不怎么关心他。

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母亲、兄弟。思及此,景帝对慧妃和八皇子的观感瞬间跌落,临走时意有所指地道,“爱妃,你替朕生了个好儿子。老七有旷世之才,若非不良于行,朕定然会立他为储君。只是可惜了……”

慧妃做梦也想让皇上册立儿子为储君,却没料这句话竟落到老七头上。老七是她的弃子,怎么就忽然越过诸位皇子,在景帝心里拔得头筹呢?不应该啊!

当她纠结难安时,并未注意到小顺子从猫狗坊领回一个身体瘦弱的太监,倒是双雪殿的掌事姑姑把人叫过去盘问了一遍,得知是刚进宫的愣头青,这才准许他进去伺候。

翌日,圣旨下来了,七皇子以十三岁稚龄获得了上朝听政的资格。也就是说,当他的兄弟们还要日日去上书房进学时,他已经上了金銮殿,更甚者入了内阁,与一众老臣争长论短,把控朝政。这是何等殊荣?又是何等资历?

慧妃闻听消息差点晕倒,正想让宫女去母家传唤胞兄,胞兄却已先行递了牌子觐见。二人屏退左右,低声交谈。

欧阳涛乃骠骑将军,也是欧阳家的家主。向来运筹帷幄的他,现在却脸色黑沉,语气颓败,“当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定然要挑一个好苗子,剩下的牺牲掉。为何你偏偏挑中老八,舍了老七?你知不知道老七究竟神异到何种地步?”

“本,本宫怎会知道。当年他又呆又蠢,逗弄他半天也不见说一句话,到了三岁才学会喊父皇、母妃,哪里及得上老八一半聪明。所以本宫才……”

欧阳涛气急败坏地打断妹妹,“不说话就是蠢钝?我看真正蠢钝的人是你才对!七皇子那叫内秀!他不但聪明绝顶,性情也老成持重,如今我去上朝,谁碰见我都要叹一声可惜,连几位阁老也对他心悦诚服。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这代表若是我们提出立他为储君,没有人会反对!”

“那你要怎的?再去牺牲老八?本宫绝不同意!当年若不是你提出舍弃一个孩子,本宫哪里会从小就疏远老七,不敢对他付出一点关爱?现在好了,本宫把老八当命根子一样护着,你反过来又让本宫舍了他,你是在要本宫的命啊!”慧妃伤心落泪,却不敢哭出声。

欧阳涛思来想去,摆手道,“七皇子的腿已经彻底废了,还是舍了他吧。”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什么时候下手?”慧妃连忙询问,生怕晚了胞兄又改主意。

“等龙城之事解决了再说。他越优秀,皇上对你和八皇子的关注也就越多。你们现在还能沾着他的光便多沾一点吧,待他死了,他的那些功绩就是八皇子最大的筹码,他们俩毕竟是卵生兄弟,理当差不了多少。”

慧妃深以为然,却并不知道八皇子因嫉妒心过重,竟向太傅告病,提前回来了,此时正在门外听着。他眼珠赤红,脸庞扭曲,显然已对老七恨到极致。若是没有这个人,就不会将他对比得如此不堪,也不会挡了他的路。他不屑沾老七的光,反倒希望对方快些死。

察觉到殿内声量渐小,仿佛舅舅快出来了,他连忙跑远。守门的宫女是慧妃心腹,知道此事被八殿下听去并无大碍,也就没有禀报。他不知不觉跑到猫狗坊,想起被老七时时刻刻抱在怀里的小狗,一时间恶意上涌,向总管要了一只重达七八十斤的鬼獒,用铁笼子拖回去驯养。

驯了大约三四天,他终于按捺不住,见老七带着小狗在双雪殿的后花园里玩耍,便命太监把鬼獒放了,“去,让魔王把那只小崽子咬死。”

“启禀殿下,鬼獒若是得了攻击的命令就是不死不休,若小狗跑回七殿下身边,连同七殿下也有性命之忧。这事奴才可担待不起!”专门驯养鬼獒的太监吓得脸色发白。

“伤了老七有本宫担着,你怕什么!”这句话正中八皇子下怀,立刻夺过他手里的钥匙把鬼獒放了,指着小狗喊道,“魔王,上!”

鬼獒破开笼门朝殿外跑去,血盆大口不断流出唾液。

有姝玩得正欢实,就听一只路过的吊死鬼忽然示警,“当心,有人要放狗咬你!”宫里的鬼怪得了老鬼嘱托,时不时会过来照看有姝。他毕竟是只巴掌大的小狗,没准儿走在路上就被哪个不长眼的踩死了,可说是毫无自保之力。

有姝反射性地朝主子跑去,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巨大的青影迅速逼近,竟然是只鬼獒。宫里怎么能养这种怪物?他心下大骇,未免伤到主子,立即调转方向朝不远处的假山疾奔。

七皇子也发觉异状,声嘶力竭地喊道,“有姝,回来!到我这儿来!”但无论他怎么呼唤,小东西都不肯回头,义无反顾地把危险带离他身边。

电光火石间,鬼獒已袭到近前,巨大的前爪狠狠在有姝背上挠了一下,令他皮开肉绽。几只鬼魂试图帮他格挡,却被鬼獒散发出来的煞气弹飞,惊叫道,“不好,这只狗竟是吃人肉长大的!”

有姝闻听此言头皮发麻,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进假山的孔洞里,紧紧蜷缩成一团。

第89章 造畜

鬼獒是藏獒的亚种,大多染有疾病,脾气很不稳定,经常被人类驯养成斗犬。大燕国的权贵对斗犬情有独钟,常常聚集在一起观赏,而宫中这些斗犬更是用来在大型宫宴上进行表演的。为了让场面更为激烈血腥,猫狗坊的太监常常会饿它们十几天,然后把天牢里的死囚放出来让它们追逐撕咬,咬死之后的人肉自然成了狗粮。

八皇子这只鬼獒已有五岁,吃掉的人可说是不计其数,故而戾气极重,竟连恶鬼见了都感到恐惧。有姝躲在洞穴的最深处,心惊胆战地看着鬼獒的利爪不断朝自己袭来,却每每差了半寸。他尚且来不及松口气,就见这只狗竟开始刨地,试图把洞穴弄大一点,这可怎么办?

当他无助之时,七皇子已是目眦欲裂,不断吼道,“老八,快把你的狗关起来!若是他伤了有姝,本宫与你没完!”

八皇子站在廊下,用嘲讽而又阴毒的眼神盯着他。

七皇子只得看向其余宫人,声嘶力竭地命令,“你们快去把狗抓起来,快去啊!”

小顺子与刚来的小太监正想动作,却被两名大宫女一左一右压住肩膀,低声警告,“在这双雪殿内,没有八殿下的命令谁敢乱动?你们不想活了吗?”

新来的小太监年方十六,长得十分瘦弱,但双目却炯炯有神,下盘也非常稳健,应当是个练家子。他看了看神态倨傲冷酷的八皇子,又看了看仓皇无助的七皇子,目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难怪皇上会派他过来,难怪临走时吩咐他要时时禀报双雪殿和甘泉宫内的情况,并且保护好七皇子,原来竟是如此。他试图挣脱宫女的压制,却又被两个太监扣住,只得低声道,“可是七殿下也是主子啊!”

“死不了他。”大宫女的回答令人不寒而栗。

鬼獒还在刨坑,七皇子知道若是再耽搁下去,有姝唯有一死。在得不到宫人帮助的情况下他竟支撑起身体,向前扑倒,然后两手抠住草皮与石块,一点一点向前爬。他双目赤红,牙关紧咬,指尖被粗粝的地面磨出血来,却还是执拗地,坚定地挪动着。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无比痛恨无能的自己,宁愿舍弃残破的身躯,亦要化作厉鬼朝那只獒犬扑去。

他要救有姝,即便自己身死也要救有姝!这个信念令他头脑异常清醒,猛然记起前些天听见老八的院落里时时传来喊声,仿佛是“魔王”之类。对,魔王,这只鬼獒应该叫做魔王。

他用伤痕累累的双手拍打地面,大声喊道,“魔王,过来,来咬我!”

“殿下!”小顺子与新来的太监齐声惊呼,却又被死死压了回去。慌乱之中,闻听动静的慧妃缓步从游廊那头走来,令二人大喜过望,立刻喊叫求助。但结果却出人意料,慧妃竟对此视而不见,走到八皇子身边站定,用晦暗莫测的目光遥望,半点也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

怎么会这样?小太监心下大骇,不由朝左侧看去,果见那鬼獒舍弃了洞中的小狗,袭向七皇子。既然皇上命他保护好七殿下,即便暴露了身份也是义不容辞的,他正想把压制自己的两个宫女震开,却见躲在洞里的小狗竟然跑了出来,追在鬼獒后面咬它尾巴,将它的注意力吸引回去。

“有姝,你快跑,不要管我!”七皇子心都要碎了,脏污不堪的脸颊被泪水冲出两条痕迹,看上去又狼狈又无助。

有姝怎能扔下主子不管?咬了鬼獒之后便站在不远处,冲它汪汪吠叫。鬼獒左看右看,最终还是屈服于击杀死囚的本能,朝趴在地上的七皇子扑去。有姝连忙追赶,一口咬住它尾巴,即便被甩得五脏移位也不肯松开,终是令它改了方向,转而追着自己尾巴扑杀。

七皇子恨之欲狂,连连拍打地面大喊,“来咬我,来啊!”

看见这一幕,八皇子露出畅快的笑容,而慧妃却开口了,“够了,别闹了。”

冷眼旁观的宫人仿佛解除了定身术,迅速动作起来,有的去牵狗,有的去扶七皇子,还有的把草坪上的血迹和残破的指甲收拾干净。不过片刻,所有凌乱的痕迹都消失了,仿佛之前风平浪静,什么都未曾发生。

对,就是这样,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慧妃如是告诉自己,表情也就越发冷淡。她指了指训狗的太监,轻描淡写地道,“这奴才玩忽职守,竟忘了锁好铁笼,令鬼獒跑出来伤到老七,实在是罪无可赦,即刻拉出去杖毙吧!今日之事,谁若是在外面乱嚼舌根,下场与他一样。”

皇后金印在手,六宫也全在掌控之中,她说这是黑的,没人敢说是白的,她说这是鹿,没人敢说是马,权利就是如此迷人。

台阶下的宫人齐齐叩拜,低声应诺。新来的小太监也跟着趴伏在地,以掩饰震惊的表情。原来传说中对七殿下关怀备至,甚至放出话来,愿意为治好七殿下双腿而减寿十年的慧妃,竟怀着这样的蛇蝎心肠。七殿下难道不是她的儿子吗?

七皇子已经完全不在意慧妃对自己的无视,只管把踉跄跑过来的有姝抱进怀里,一面用颤抖的指尖轻抚它伤口周围的毛皮,一面哽咽斥责,“蠢货!我让你跑,你就跑远些,做什么回来?”

我不回来,你怎么办呢?有姝并不嫌弃脏乱,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他带血的指尖,眼睛一眨也跟着掉出许多泪珠。

主宠两个抱在一起无声痛哭,心中满是惊悸后怕,却更有仇深似海。七皇子解开衣襟,把小狗严严实实遮住,不停亲吻它发顶,珍重的态度像对待失而复得的宝贝。感觉到小狗微微轻颤的身体,他的心脏也跟着颤抖、抽搐、剧痛不已。他用赤红的眼珠朝八皇子看去,哑声道,“姬永夜,本宫绝对不会放过你!”你我之间,终是不死不休!

八皇子从未见过老七狠绝的一面,不禁被他释放出来的森冷气场镇住了。但是很快,他又不以为意地笑起来,“哦,是吗?本宫等着你。”话落看了看他毫无知觉的双腿,目光满是轻蔑与嘲弄。

七皇子冲小顺子招手,“推本宫回去,”又指了指新来的小太监,“你,即刻去太医院找太医过来。”

二人齐齐领命,一个把人推回宫,一个喊了太医之后借口如厕,去了乾清宫。

专门替老七看病的太医早就被慧妃收买,就连景帝的太医也是欧阳家的人,故而她丝毫也不担心对方多嘴多舌,只管把老八叫到殿内,狠狠教训了一顿,却并非因为他残害胞兄,而是行为太过鲁莽。

“这种事自然有人去办,为何要弄脏自己的手?若老七果真死了,就算把罪名全推到训狗的太监头上,你也难逃失察之责,更会引起你父皇的怀疑。你怎么不动动脑子?”慧妃连戳儿子额头。

“母妃,儿臣不是一时冲动嘛。后来儿臣也想明白了,只打算吓一吓他。母妃,儿臣知错了,还是母妃最好,什么烂摊子都帮着儿臣收拾,若没有母妃,儿臣可该怎么办呢。”八皇子立刻搂住她一只胳膊,又是撒娇又是装乖卖傻。他知道,母妃最喜欢的就是自己对她的亲近与依赖,这才是他胜过老七的真正原因。

双雪殿内,七皇子的双手已经包扎完毕,太医正剪去有姝身上的毛发,为他清理伤口。

“你轻点,别弄疼他!”七皇子轻轻握着有姝前爪,一瞬不瞬地盯着太医动作。

“本宫让你轻点没听懂吗?有姝在发抖,他疼!”他脾气极为暴躁,有姝只要颤抖一下,他的神经就会断裂一根,若非双腿残疾,早把这庸医踹出去了。

太医连忙跪下告罪,辩解说自己只会帮人看病,不懂医治猫狗。

七皇子用阴冷的目光盯视他,既不搭理,也不叫起,许久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把有姝捧住,贴合在自己脸颊,另一只手却猛然捶打桌面,低声怒吼,“滚!给本宫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双雪殿!”

主子,你受伤了!绒毛被剪得七零八落的有姝连忙挣扎起来,想扑下去看看他流血的拳头。七皇子立刻把手藏进袖子里,柔声安抚,“我没事,别担心。”末了冲跃跃欲试的小顺子下令,“你来替有姝治伤。你们应该有学过?”他无法信任太医院或双雪殿里的任何人,现在只能依仗新来的这位。

“启禀殿下,奴才最擅长为小猫小狗治病疗伤。有姝看着狼狈,却只是皮肉伤,抹了药很快就好。”小顺子边说边接过有姝,麻溜地处理伤口。

七皇子见他果然能干,这才暗松口气,面上柔情满溢,心里却闪现无数血腥而又残忍的念头。他从未如此挫败、无助、愤怒过,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待到来日大权在握,即便扒了姬永夜的皮,抽了他的筋,再将之挫骨扬灰也难消他今日之恨。

思忖间,大宫女端着一碗药进来,仿若无事地道,“殿下,该喝药了。”

七皇子淡淡开口,“先放那儿,把本宫的马鞭拿过来。”

宫女放下药碗,疑惑道,“您要马鞭干什么?”却还是走进内室,取来马鞭。

“跪下。”七皇子接过马鞭,嗓音转为冷沉。

大宫女心知他要秋后算账,不禁露出怨愤的神色。

“你是本宫的奴才,本宫让你跪,你就得跪,若是不乐意,本宫便去回了父皇,让他帮你换个差事。”

大宫女悚然一惊,连忙跪下了,心道七殿下素来懦弱,脾气也十分温和,即便教训人也不过抽几鞭子,没甚大碍。她差一点就忘了,慧妃虽然掌了金印,头上却还压着景帝,景帝才是大燕国的主宰,也是七殿下的依仗。不过那又如何呢?他万万想不到再过不久,自己就会没命吧?

思及此,素来不把七皇子看在眼里的宫女这才找到一丝平衡,略微垂头以掩饰不屑的表情。少顷,她听见七皇子徐徐说道,“本宫不是残暴之人,不会平白无故杖毙谁,今日赐你一鞭,好教你记住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谁又能操控你的生死。”

不过一鞭而已,果然是妇人之仁!宫女轻蔑地暗忖,心下也大松口气,却哪料七皇子竟抬起手,狠狠在她脸上抽了一鞭,带着倒刺的鞭身将她额角、左眼、鼻梁、嘴唇,连同下颚的皮肉剐走一层,形成一道深可见骨、斜切面庞的伤口。眼睑的皮肤本就最轻薄脆弱,此时已全被切开,露出一颗鲜血淋漓的眼珠,宫女捂着快脱眶的眼珠惨叫,心里满是不可置信与惊骇。

原来所谓的妇人之仁竟是如此。他这一鞭,直接毁掉了宫女的视力、容貌,以及前途。就算慧妃再倚重她,在对方知晓自己太多隐秘,又没了利用价值的情况下,定会斩草除根。

七皇子哪里懦弱?哪里温和?他也有暴戾狠毒的一面,更有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只是未曾展露罢了。此时此刻,大宫女才堪堪意识到,自己太过看轻了七殿下,再要求饶已经晚了,只要被抬出双雪殿,她唯有一死。

她开始痛哭、哀嚎、告罪,甚至想把慧妃的算计和盘托出,好叫殿下给自己指一条生路,却被忽然走进来的两名太监拉了出去。方才冷眼旁观的一众宫人陆陆续续跪下,显然都被吓坏了。

七皇子拂落桌上的药碗,命令道,“要跪就跪到本宫面前来。”见有姝被碎裂声吓得一抖,连忙去轻揉他毛茸茸的脑袋。

有大宫女作为前车之鉴,众人不敢抗命,一一挪到近前,忍痛跪在碎瓷片上。殿内响起接二连三的抽气声,药味与鲜血融合,形成一种令人倍感昏沉压抑的氛围。

小顺子已把有姝包扎好,小心翼翼地放入七殿下怀里。一人一狗立刻抱在一起,你舔舔我嘴唇,我亲亲你鼻尖,眼里全都噙着泪珠。这一幕令小顺子百感交集,也令匆匆走入大殿的景帝红了眼眶。

那探子果然很会办事,已把方才的一切详细禀报,连同诸人是什么表情、动作都没遗漏。景帝久居高位,自是见过许多鬼魅伎俩,很快就想明白慧妃与老八为何要如此对待老七,更对当年之事产生了怀疑。

本来怒火狂炽的他,在看见儿子和小狗的惨状后忽然变得极为颓唐。枉费他自诩慈父,却一直忽略了老七的处境。他哪里是慧妃与老八的亲人?而是他们的绊脚石。在这世界上,最想让老七赶紧去死的非他们莫属。

难怪老七把一只狗当成命根子一般爱护,那是因为他早就有所察觉了吧?胞弟不是胞弟,母妃不是母妃,他们都是他的仇人,明面上百般照顾,背地里却冷待甚至杀心暗起,除了小狗,他竟连一丁点温暖慰藉都得不到。这些年,他是如何活过来的?又是如何的提心吊胆、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