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亦柏闭上眼睛休息,懒得搭理面前那个厚脸皮。

两位贵公子的马车驶到北边大道,准备拐弯绕路回家时,顾念那边,也都收拾干净了,唐大媳妇获准提前下班,今天早早打烊,顾念自己都累得够呛。

闩了院门,顾念在卧室里洗脸擦身,重新换了干爽的内衣,然后坐着喝茶休息,哑姑在旁边走进走出,拿水盆出去倒水,再进来拿脏衣服。

刚刚进行的手术还在顾念的脑海里盘旋,一时半会儿下不去,顾念也就跟着从头回忆了一遍过程,反省哪里有自己做得不对的地方,结果当回想到发现宋亦柏在身后偷看自己写汤剂方子时,顾念突然惊叫了一声,扔下茶杯,跳起来团团转,还抱着床柱子拿脑袋往上磕。

气死了,气死了,怎么就这么大意了,千不该万不该,怎么就让宋亦柏看见了!

哑姑扔下怀里的脏衣服,跑过来把使劲把顾念拉开,双手抱着她的脑袋,担心地望着她。

顾念脑门上磕红了一块,但不碍事,她反抱着哑姑的双肩。欲哭无泪。

“今天是不是我的倒霉日啊,那个见鬼的宋亦柏跑来干什么啊!”

哑姑一头雾水,等着听下文。

“那汤药方子是和安堂的风格,柳青泉是和安医学堂的入册弟子,他以往每年回来过年,一定会去给他老师拜年。见鬼!见鬼!!太他妈大意了,没注意他居然站我身后。宋亦柏再瞎眼,也不至于认错他们家的方子!”顾念懊恼地低吼。

哑姑愕然,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

“我为什么上次去和安堂见宋亦柏那么紧张,废话。我能不紧张么我,要是有可能,我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当时谁有那个先见之明想得到,躺床上的是董之瀚,他身后会牵出一个宋亦柏!我艹!”顾念挣开哑姑的手。满屋子转圈。

“宋亦柏要是起了疑,他一定会来查我,和安医学堂的门生在外面开花结果的弟子。却混迹在烟花巷行医,还做着兼职仵作这种贱业,要是让外人知道了传出去,宋亦柏不得拿把大刀来剁了我!”想到有这种可能性。顾念又想拿脑袋撞墙。

哑姑脸上写满担忧。

“我们不能寄希望于宋亦柏没看到我写的方子,我们必须得做最坏打算。宋亦柏派人查我。但我是外地人,他什么也查不到,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的一部分医术传承自他们和安堂,却不知道哪位弟子是我的师傅。只要我咬死不知道师傅名讳来历,量他们也拿我没辙。想知道的话,自己去阴间问。”

哑姑连连点头,她认为这是个好对策。

顾念在屋子里多转了几圈,盘桓再三,除了这个灵机一动想出来的招数,还真没有更好的。要是和安堂不满足于调查结果,又要眼不见为净,大不了动用特权。赶她出城就是了。

要是被赶出城,就没法报仇了。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但是。妥协更不行。

她没有身份,她是黑户,所以她只能窝在这里,而不能在别的地方公开行医。

只要和安堂稍微认真一点地查查她,就会发现她什么都没有,她不存在于官府的户籍档案里,这对核实她身份带来难度,她跟和安堂唯一的联系就是她一脉相承自柳青泉的一点浅薄的医术,和安堂完全可以不承认她是门下弟子。

让和安堂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如果和安堂不想口碑声誉有任何损失的话,倒是可以这么说服他们。值得一试。

这么想着,顾念心底有了安慰,表情放松了下来,不再去想撞豆腐的三十六种死亡方法。

哑姑见顾念恢复镇定了,并确定她是真的没事了,她重新抱起地上的衣服,拿去浴室扔进洗衣盆里等明天再洗。

顾念疲惫地倒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只手在床里摸索,把被子拖过来盖在身上,想着等她小睡片刻,清醒了再来想个更好的对策。

马车停在宋宅,宋亦柏让门子到里面传他的马车和车夫,送董之瀚回家。

目送董之瀚再度坐车走了之后,宋亦柏匆匆回到自己小院,叫来贴身小厮,商量秘密调查顾念的事。

“公子,这事不先跟老爷说一声吗?”

“不急于一时,等我们先查明了再说,倘若他真是我们和安医学堂的师兄弟,再告诉爹爹和叔叔他们。倘若不是,也就我们几人知道,毋须让更多人知晓。”

“公子觉得有几分把握呢?”

“看他开的汤剂方子,是我们和安堂的风格。这点是毋庸置疑的,我就站他边上看着他写的。但是他的治疗手法,却自成一家,大开眼界,早听说世上有能人神医能把人体内断裂的筋脉再给接回去,没想到今天终于见到了,她那些形状怪异的钳子剪子也都是各有用处,不可乱来的。”

“那么,公子,如果现在不方便去问顾大夫的师承来历的话,我们不妨先问问学堂的先生们,依顾大夫的年纪,他的师傅应该还在世,看先生们是否还记得教授过的弟子中有谁对金刃伤表现出特别兴趣的。那些工具,想来一定是有着丰富的行医经验,才能想出来的东西,没准儿顾大夫的师傅正是位擅长金疡的名医呢。”

“嗯,我们就先从先生们那里查起。”

第56章

两三天后的一个下午,董之瀚派了他的手下来找顾念买药,仍是上次提的数量,价钱不变,顾念左扣右扣,她宁可少赚点,也不卖那么多药。

董之瀚的手下没办法,只好接受了顾念的要求,生意达成,几个月的辛苦劳动,眨眼就去了三分之二,而手上拿着厚厚一沓银票。

送走了这大客户,又碰到包老板派来的伙计,转交顾念一封信,是钱满贯写来的,上面说顾念托付的那事,他这些天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两家有意向的,但眼下要过年,实在腾不出时间见面,所以希望大年初七之后再安排会面的事。

在信的后面,另附了关于那两户人家的一些基本情况的介绍。住址都远离烟花巷,是适合小生意人和一般百姓生活的普通地段,没有乱七八糟的风气,住那的都是老实本分的正派人家。

但反过来说,那样的人家都相对保守,就算当事人不在意,却架不住邻居们的议论,万宝宝又不是个吃得了亏咽得下冤枉气的人,她要真嫁过去了,哪天一旦闹起来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钱满贯费了心力找来的,是人家的情谊,顾念也不好下结论说适合不适合,她决定把这事交给万大夫处理。

顾念提了送年节的礼品来到万记医馆,万大夫在给病人号脉问诊,万宝宝没在,说是上街买年货了。

耐心地等到病人走了,顾念送上年礼拜个早年,万大夫笑呵呵地收下,起身要张罗顾念喝茶。顾念赶紧拦下,都是邻居,无所谓这种虚礼。

万喜良客套了一番,也就顺了顾念的意,重新坐下。

顾念掏出钱满贯的信给万大夫看,尤其是后面的附录,让万大夫自己定夺,要是有意见面,就可以在初七后安排见面。

万喜良接过信,千谢万谢。先看过了钱满贯的正文,再仔细端详那个附录,思索那两处地址的具体位置,估量自己这个家世是否配得上人家。

见万喜良已开始考虑这事,顾念就不再打扰。正好又有病人进来,她顺势起身告辞,到街上买点自己爱吃的零食。溜达着回家了。

当天稍晚些时候,万宝宝气势汹汹地跑来找顾念,不顾哑姑的阻拦,一头冲进正房客厅。高声喊顾念的名字。

顾念施施然从书房出来,她刚才在整理账目。

“哟。小姑奶奶大驾光临,有何贵干?”顾念背靠书房门框,双手环胸,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顾念,要你多管闲事,你给了我爷爷什么东西!”

“哦,小姑奶奶,那只是晚辈的一点心意,我只是提供一个选择,小姑奶奶要是觉得不好。可以不接受嘛,我这就写信回绝人家。”

“现在就写,我看着你写。我不要你多管闲事。”万宝宝推着顾念,要她进书房。

顾念稳稳站着纹丝不动。“不急于一时嘛,小姑奶奶,你好歹给我一个拒绝的理由啊,那两户人家都是正经人家哎,总要给人家一个合理的理由才说得过去嘛。你说是不是?”

“你就说有个说媒拉纤的老手先一步找到了合适的人家,把那两家给我推了。”

“哦,原来已经订下了,好事啊儿,万大夫可算了了一桩心事了。那行行行,我一会儿写。”

“现在写!”

“今天已经晚了,小姑奶奶,没有送信人了,现在写了,还是得明天找人送信,何必急在这一时呢,是不是?”顾念搓着双手,“先前去看万大夫,还没说这事呢,这会儿就有了,小姑奶奶介不介意说来听听,是哪家的幸运儿得到了小姑奶奶的垂青?”

万宝宝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也不知是不是刚才那一通又吼又叫给闹的,反正她没好脾气地继续冲顾念吼,“关你什么事啊!”

“哎呦,小姑奶奶不要这么激动嘛,好事要大家分享,才能变成更大的好事啊,说来听听嘛,我们街坊认不认得的啊?是谁家的好儿郎啊?”

万宝宝一下哑了口,突然扭捏起来,吱吱唔唔的,目光乱瞟,半天才吐出三个字,“不认识。”

顾念抬起右手搓搓下巴,探究的目光扫视着万宝宝脸上变换不停的表情,“是街坊们不认识,还是我不认识?”

“哎呀,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啊,说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嘛!”万宝宝不耐烦地跳脚。

“好吧,好吧,不认识就不认识,你一人认识就行。不过,小姑奶奶,有些话,大家不说,你自己想必也很清楚,等过了年,你就虚岁十七了,女孩子的年龄不等人,要真看上了哪家的小伙子,下手要趁早,知道不?不然哭得都没人理。”

“关你什么啊,要你多管闲事,我就是一辈子嫁不掉,也不要你管。”

顾念无所谓地摊摊手,“我哪管得着姑奶奶的事呢,只是一点街坊情谊而已,小姑奶奶不是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万宝宝又不吭气,也不走,就是在顾念眼面前原地转圈,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又说不出口的那种感觉。

顾念脑中某根筋突然轻微地跳了一下,给了她一点新鲜的灵感,“小姑奶奶,你看上的小伙子不会是我认识的人吧?”

万宝宝身形一顿,直起身子立正站好,坚定否认,“才没有。”

顾念不理她,谁不是从青春期走过来的,怀春少女那点小心思她也是有体验的,她自顾自地往下猜。

“我经手的病人多了,出了我的院门我就不认得了,小姑奶奶看上的肯定不是他们。要说周边街坊嘛,认识他们的多了,不光我一人。既然小姑奶奶看上的是只有我认识的人,那就是圈外人了。我认得的圈外人就那几个家伙。小姑奶奶,你到底看上谁了,直说啊,我也好去问问人家的意思。”

“我说了不是他们!”

“哦,好吧,当我白说。”

“但是…”万宝宝欲言又止。

“还是跟我有关?”顾念是真的有些不耐烦地挑起一边眉毛,她想到一个很惊悚的观点,“小姑奶奶,你不是看上我了吧?!”

“我呸!”万宝宝不假思索地指着顾念开骂,“你也不看看你这副模样。贼眉鼠眼,五短身材,我能看上你?做你的白日梦!”

顾念反倒放心了,丝毫不介意万宝宝刚才的那些形容词,“那就真不关我事了。时间不早了。小姑奶奶不回家烧饭吗?今天万大夫接待了不少病人,肯定累坏了。”

“也不是不关你事啦,问你个事。”万宝宝突然又扭捏起来。她想来想去,终于下决定了。

“唔,那赶紧说吧,我听着呢。”顾念不太耐烦地掏掏耳朵。

“前几天。你这来的贵客是谁啊?”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你问那么多干嘛,问你就答嘛。”

“你指哪个贵客?”

“两个都说。”

“你看上他们俩个?哇。小姑奶奶,你太贪心了吧?”顾念挤眉弄眼地调戏万宝宝。

“你再敢多一句废话!”

“董家和宋家的大公子。”顾念又一脸正经地答得飞快。

“城里姓董姓宋的多了,你讲清楚点会死啊?”

“和安堂的宋公子,董记船行的董公子。听清楚了没,小姑奶奶?”

“啊,那两家的?”这个答案超出万宝宝自己的预想,有点傻眼地呆站着。

顾念默默点头,她不敢猜想万宝宝这又是打什么主意,她的恶作剧还是留给街坊们的好。

“我还以为是附近的呢。”

“看他们一身打扮也知道绝不可能是附近的富户人家啊,小姑奶奶。”

万宝宝一个瞪眼。“你是炫耀你眼力比我好?”

“不敢。”

“他们经常过来吗?”

“也许经常去南巷,上次是他们第一次到这来。”

“他们干嘛来找你?”

“偶然在街上碰到。”

“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董公子就是我上次医治的病人,宋公子是他好友。”

“怪不得。你真幸运,能结识这样的公子。”

“唔。我没有搬家的计划。”顾念突然感到了一丝不安,思维马上飞了宋亦柏那儿,要是那大少爷做了什么决定可怎么是好。

“说得好听。”

“当然,他们要是用强制手段,我就没辙了。”

“废话。”

“小姑奶奶,你要想知道更多关于宋公子的事,最好去和安堂打听,玉府街上就有他们家的分号,天天上那蹲着,保准知道的比我多。”

“你当说书人讲话本啊,和安堂东家的家务事,外人是那么容易听得到的?”万宝宝飞顾念一白眼。和安堂的消息是那么好打听的么,何况还是家里公子的事儿,这什么馊主意。

“这么说,你还真打算这么干了?你看上宋大公子了?”

“脑子糊涂了吧,你先前才告诉我那两公子的身份,我又不是半仙,是能在和安堂门外守着还是在董记船行门外蹲着?这么冷的天,我有病啊我?”

“哎呦,小姑奶奶,幸好你没这么干,不然真是病得不轻。你没看上他们,打听得这么详细干嘛?”

“我说了我没看上他们,我就问问,问问不行啊!我们这里哪里经常得见这样的贵公子嘛。好奇犯法啊!”

“好奇不犯法,但有办法解决。晚上在南巷守着,什么口味长相的公子老爷都有,任尔挑选。”

“你当是北巷的小倌馆呀,还任尔挑选。”

“嗯,是不能比。北巷的小倌,看上了掏钱就得,南巷的公子老爷,穷的都只剩钱了。想扑他们的人多了去了,除了正房太太,另外还有姨娘啦、通房啦、外室啦、相好啦、戏子啦、歌女啦这些,唔,要排长队呢。”

“死顾念,我看错你了,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读书读坏了脑袋的迂子!”

“小姑奶奶,这里是烟花后巷,再怎样的迂子在这里住上大半年,都要变流氓。”说着,顾念就用上流氓的目光,从万宝宝的脖子慢慢扫视到衣襟下摆,再从下摆扫视回脖子。来回几遍。

万宝宝尖叫一声,双手环胸,骂了一句“死色狼”,转身逃命似地跑了。

看万宝宝那仓皇样,顾念抱着肚子笑了一会儿,可等她喘过气来,她又有些被“万宝宝看上宋亦柏或者董之瀚”的这个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吓到了。

不至于吧?

应该不至于,这只是青春期少女对高富帅男人的一点幻想加一点好奇心而已,过几天就没事了。

顾念如此安慰着自己,走进书房继续算账。

那封答应万宝宝要写的拒绝信,她当然没写,万大夫还没吭声呢,不能听万宝宝一面之词。

第57章

离过年越来越近,城市上空洋溢着厚重的喜庆气氛,义庄已经提前放年假,病人又减少到了最低数,顾念奇迹地有了睡懒觉的机会,天天睡到自然醒,她还给唐大媳妇放了假,让她得以有充足的时间在家里准备过年。

宋亦柏那边,在医学堂的调查毫无进展,以盘点的名义,几乎查遍了年龄分布从老年到中年的往届弟子名单,像顾念那样年纪轻轻就在金刃伤上表现出特长的有那么十几个,但类似顾念那个理论水准的,就一个都没有了,或者说是没有表现出来以至于让授课的先生们注意到。总之,从那些名单里,宋亦柏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线索。

医学堂的院长对宋亦柏的奇怪行为感到不解,但他听从了大公子的话,没有向大东家宋元鸿提起这事,只当是以为大公子想要了解医学堂的历史,还对公子如此上进的表现感动了一小会儿。

医学堂那没有收获,想知道顾念的师承来历,就只能去问他了。

要是确定是他们和安医学堂的门生弟子在外面开花结果的后代,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呆在烟花后巷行医,凭他的医术,可以在任何一间和安堂分号做一等金疡大夫,磨练几年后再调进总号,等年纪大了,就进医学堂做先生。

美好的人生规划,和安堂的所有大夫都梦想这样的养老计划,但不是谁都有这个机会。

那个顾念有。

但一切美好未来的前提是必须核实他的身份来历。

宋亦柏坐在他的书房里想新的办法,他一直在猜测顾念是否知道和安堂这三个字对他本人意味着什么?

身为和安堂一脉相承的弟子,却窝在烟花巷这种地方操持贱业,要么是他的师傅没有告诉他师承来历。要么就是他知道自己身份却因为特殊原因而不得不呆在那里。

宋亦柏希望顾念是因为理由一才呆在烟花后巷,若是理由二,就意味着麻烦。

顾念的主要病人是南北巷的姑娘小倌以及周边大小帮派的帮众、街上的混混地痞流氓等下九流下三滥的人群,另加少量的街坊百姓。那些人对顾念的好处是病人够多,可以拿来磨练医术,其它的,大概就是他们的消息灵通了。

宋亦柏抖了个激灵,好像抓到了一丝灵感。

消息灵通?要是窝在那里的理由是冲着打听什么消息的目的去的话,那么他是在找东西或者人?

不论是找什么,一定很不好找。或者说,只有江湖甚至是黑市上才能得到的消息,而他一天在那里,都说明他一天没得到想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