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李略的心上人,确是你那个三表妹了?”

玉连城沉默片刻,才缓缓答道:“是,确实是三表妹。”他仿佛不会有自己的语言了,只会机械地重复着公主的话语。一双墨绘般的眸子,比黑更黑,让人看不清,也看不明,这一刻他的心事是否重重复重重?

晴阳公主一双湛清的妙目,在他脸上停留半响。车厢柔和的光线里,他的侧面轮廓,如明丽山川般起伏有致。她看着他,如仰望一座翠色无边的峰仞,纵然有心缘木攀萝,也终是无法登临吧?他是她的枕边人,衾中人,伴她漫漫人生长路行的身畔人。但他的心里,却另外有一个人…

垂下眼帘,晴阳公主轻声道:“若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不妨说上一声。”

玉连城一怔,不由自主地看向她。“多谢公主。”

“不必客气,你能帮他们,我也能。我们…真是一样的人。”很简单地一句话,却语带深意。你是为着她,我却是为着你。我们这样的爱,都是为着对方付出而不求回报的。爱到深处无怨尤,更不计得失了。心思玲珑如玉连城,自然是一点就通。怔怔地看着公主,心底的一层坚冰,仿佛有轻微的碎裂声在迸发着。

***

静秋深夜,月色冰蓝,长安街道几无人声。凝碧湖畔,阮若弱,姚继宗和玉连城,三个人正借着月光在组装着神舟五号。

“我试过了风向,从这里起飞,正好朝着静安王府的方向飞去,应该可以在三分钟内飞到王府上空。但夜里的风势很大,我们在王府上空停留的时间估计不会超过两分钟。如果李略不及时上来,恐怕这次营救计划就要宣告失败。”姚继宗手里不停,嘴里也没停。

“我白天看到李略时,他的样子很虚弱,你的时间这么紧凑,他能不能配合得这么好,真的…”玉连城表示担心。

“不要紧,我相信他没什么大碍。”阮若弱虽然听了玉连城转述的白天见面情况后,心里揪着似的一阵阵心疼。但她对李略很有信心。“他反应这么激烈,正好证明他是多么想逃出来。现在有机会在他面前,他就绝对不会错过。”

“救出他来后,你们…准备怎么办?”迟疑一下,玉连城还是问出来了。

“还能怎么办?只有跑路了。”姚继宗大大咧咧道。

“是呀,只有先暂避锋芒,以退为进。表哥,我们不得不离开长安一段时间了。”阮若弱语带遗憾,这个长安城,来得莫名其妙,走得,却恋恋难舍。

“姨父姨母那里,你如何交待?”

“我留了一封书信,告诉他们我要翘家了。具体原因却没有说,没必要让他们知道。知道的太多对他们没有好处,我估计李略的爸妈肯定要找上门去寻麻烦。届时他们不知者可以不为罪。”

几个人边说边干,很快就把神舟五号组装成功。扩大的球囊在夜风中如鹏之巨翼,扶摇欲起,姚继宗和阮若弱忙双双跳进吊篮里。玉连城在外面看着他们,心知此去便成离别,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如此一想,心中酸楚难奈。他忍不住伸手想去握住阮若弱的纤手,而阮若弱也正好也俯身过来朝着他伸出双手,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玉连城,谢谢你。”阮若弱知道此时此刻,这个谢字太过单薄。但除此以外又能再说什么才好呢?玉连城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她笑,笑容如春色百般好。吊篮已经腾空而起,玉连城握着她的手,追着跑了几步,最终无可奈何松开了…从此分离啊从此分离,是否永无相见之期?玉连城定定地立在凝碧湖畔,凝视着头顶的一方夜空。神舟五号借着风势飘遥而去,很快在视线中消失了。只余半轮明月,在眼睛里摇摇晃晃着,仿佛随时会坠地。

***

李略白日里自晴阳公主和玉连城离去后,情绪平静了很多。破天荒地的没有再把送进来的膳食扔出门去,细嚼慢咽地吃个七分饱,便躺回床上去睡。一觉睡到入夜后,再起来用过晚膳。然后便静静地坐在院中,看着夜幕中的一天星月出神。

静安王妃听说他终于肯用膳了,心中大为宽慰。再赶来留仙居一看,李略的气色确实比白天强多了。不由地松了一口气,以为他使性子已然使到头了。

“略儿,你是不是已经想通了?想通了就好,别再跟爹娘对着拧了。糟蹋你自己的身子,可是痛在娘心上啊!”王妃软语温言。

李略看着母亲,低声道:“娘,对不起。”

王妃一听他服软认错,当下笑颜逐开。“好了好了,这些生分话就别说了。你是我的儿子,你再如何不是我都认了。只是以后,再别使这样的小性儿,你也大了,就快袭爵了。以后成了家立了业,还这样不知轻重怎么行。快都改了吧,啊?”

李略低下头,依然是那句。“娘,对不起。”

王妃不觉有异,只是一味爱抚着他。摸了摸脸颊,再捏了捏胳膊,心疼地道:“瞧瞧这两天瘦了这么多,明儿得让厨房炖些滋养汤水来给你好好调息调息。略儿,夜也深了,风寒露重,你的身子还弱着呢,别在这院里久坐了。快回屋歇着去吧。”

静安王妃携了儿子的手,带他回房。看着他躺下,再为他盖上锦被。在床沿坐了半响,看着他似乎已然熟睡了,才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她自然不会知道,她出门的那一瞬,李略便睁开双眼了。

留仙居里,并没有丫环小厮住在其间以供差遣。李略不喜欢身边跟太多人,不过是白日里来打扫浣洗一番,便要退出去。整个院子里,长住的不过就是一个秦迈。此时秦迈四处关门闭户,熄灯灭烛,正准备要去安寝了。却见正屋的房门吱呀一开,小王爷李略衣衫整齐的出来了,竟似要出门的打扮,不由地一怔。

“秦迈,准备柴火。”李略简单发令。

秦迈纵然百般不解,还是依令行事。从后院运来一堆木紫,李略自己动手,将木柴在院落中央摆成一个大大的心型。

“今夜子时,神舟五号空中营救,请于留仙居内燃起心型火焰。以便按图索骥。”纸笺上的寥寥数语,李略已经烂熟于心。子时将至,他点燃了木柴,一颗“心”燃烧起来,焰焰火光,仿佛是直接取自他心室的温度。

“秦迈,我要走了。”李略觉得有必要跟他交待数语。

秦迈惊愕之极,“小王爷,你要走?怎么出得去呀!王爷昼夜十二个时辰都让人把守着留仙居。你插翅难飞!”

李略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个讽刺的笑,“插翅难飞,只怕未必。”他展目望向夜空,已然发觉天际有一点灿烂光芒飘飘而来,仿佛是流星从很近的地方滑过,可以许个心愿待它成真。唇角的笑意顿然更换了内容,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秦迈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也发现在天空中那一点飘摇而来的光芒。来势很快,一下子就近到眼前了。借着月色看去,竟是一个不知为何物的东西飞在天上,上面影影绰绰还依稀可辨有两个人。不由地大是震惊,“这这…这是…这不是我们上次看到的神仙吗?”

吊篮中的姚继宗和阮若弱,遥遥发现地面上的心型火焰后,片刻都不敢迟疑地忙开了。姚继宗踮起脚尖,用一块半圆的铜盖,去盖住头顶上那火焰熊熊的铜盆。让火势稍减,热气球便慢慢地降低高度,低空的风势没那么大,速度也可以减慢些。阮若弱则取出一早准备好的用粗麻绳结成的绳梯,坠上一个沙包朝下放。先是慢慢地放,等到飞临心型火焰的上空后,已经看得见李略的身影,忙松手整个抛下去。他们在半空中俯瞰着整个留仙居,可以看到外面是如何的警卫森严,不能大声疾呼让李略快点抓点绳梯上来,只能拼命地朝着他挥手示意他动作要快。

李略何须他们提醒,他仿佛是久在樊笼里的鸟儿,此时可以展翅高飞而去,岂肯错过。故此一见到那绳梯坠下来,便扑上前去一把抓住,踩着就要攀上去。秦迈惊骇之极,也扑过去拽住他的脚。“小王爷,你这是…你这是要去哪呀!”

李略气极,却又一时蹬他不开。疾声厉色道:“秦迈,快放开我。”

秦迈苦苦哀求。“小王爷,你走不得,这样太危险了,摔下来可怎么办?”这场景实在太超越他的知识范围了。他震骇之余,死活不肯放手。

他们这里正两相纠缠着,留仙居的大门却吱呀一响被人推开了,听到有急急地脚步声从太湖石后转出来。李略和秦迈一起望去,竟是静安王爷和王妃深夜赶来。四人相对,都怔住了。王妃被眼前的情形震动得惊骇失声,“天!略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再顺着绳梯朝上望去,更加骇然。“这…这不是上次那个会飞的东西吗?怎么又出现了。”

静安王爷也看得陡然一震,但不愧是宗亲之王,很快镇定下来,他疾如鹞鹰般扑上前,也要抓住攀在绳梯上已然离地三尺的李略。李略情知一旦被父亲抓住肯定再无脱身之日,顾不得脚下留情,猛然一脚蹬开了抱住他的秦迈。而半空中把底下情形看得分明的两人,亦不甘心就此功亏一篑。姚继宗赶紧拿掉铜盆上的盖子,再扔几块浸过桐油的柴木进去,熊熊火势一吐,热气球立即升高加速。带着李略如拨苗助长般猛然蹿高一大截,让王爷扑了一个空。

夜愈深风愈急,热气球速度快得转眼就带着坠在绳梯上的李略飘出老远。王妃忍不住呜咽出声,“这…这是怎么回事?略儿会被带到哪里去呀!”

王爷面色沉凝似生铁,急急下令。“速备快马,给我追。一定要追他回来。”

静安王回府回得晚,一进他的寝居之地浩然馆,王妃就迫不及待地迎出来告诉他好消息,说是略儿已经想通了,不再拧着干。他听上她一番细细道来后,眉头却一皱,直觉有异。公主和驸马来时他还那么反应激烈,怎么会突然间想通了呢?肯进食了,还一再对他娘表示歉意…王爷霍然起身道:“我去趟留仙居。”

王妃正说到兴头上,却见王爷面色全无半点欢欣,反倒眉头紧蹙地疾步走出去,忙不明所以然地跟着走。结果二人双双来到留仙居时,竟目睹了李略腾空而去。王妃当下大恸,哭倒在地。“略儿,难怪你口口声声对不住娘。原来你竟存了这份心,要舍娘而去。”

静安王顾不上安抚王妃,亲率一干家将骑上快马,擎着火把,朝着空中飘飞的神舟五号急驰追去。“盯着天上那点火光,给我追。追上者赏银百两。”王爷重赏求勇夫,众马匹奔驰的越发急促了。午夜的长安街道分外空寂,唯有这一队快骑马蹄疾飞,在青石路面踏出一连串脆响。如同突然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有声音急涌而出——如山雨欲来风满楼。

神舟五号上,李略已经沿着绳梯爬进了吊篮里。他入篮还未站定,就一把拥住阮若弱。她也扑向他,两人紧紧拥在一起,如同不可分割的一体——爱到如连体婴般骨肉相连,割爱…那即是生生地剔骨割肉。

“我说你们两个,别光顾亲热了,这下头可还有追兵呢。”姚继宗看着地面上那一队火把蜿蜓而来的成群快马,不能不皱起眉头来。若真被他们如附骨之蛆似的紧追不舍,那还真是麻烦。这个神舟五号虽然经过他几次精益求精后,能同时载着三个人飞,但速度多少要减慢。况且载重量已经饱和,不能带上太多柴木,飞行时间有限。要是降落时被静安王追上,岂不是白跑了。想也不想,他把手中剩余的柴木全部扔进铜盆去。借着风力火势赶紧飞,飞得越快越好。

“风啊,你来得更猛烈些吧。”阮若弱瞥了一眼地面上的追兵后,朝着天空大喊道。是呀,此刻风君若肯行个方便,让他们飞得更疾更远些,就再好不过了。天公果然作美,遂了她的心愿,风势陡急,神舟五号借着风势疾如流星般的飞。三个人只觉飞势迅急,赶紧坐下来,仿佛坐在摇篮里般晃晃荡荡。四周是墨蓝夜空,满天星辰举手可触。姚继宗笑道:“阮若弱,你厉害,居然能呼风唤雨。”

阮若弱突然逸兴大发,念起词来。“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吩咐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好词。”李略听得眼眸湛亮,“若弱,你真是才女。”

阮若弱不敢掠人之美,赶紧声明。“不是我写的,是宋人朱敦儒的作品,此情此境,我突然想来,于是借来吟一吟。李略,我们离开长安后,不如去洛阳好了。将近冬季,正好去试试且插梅花醉洛阳的妙趣,如何?”

李略当然不会反对,姚继宗也听得蠢蠢欲动。“我也要去,不如咱们三人行一块上洛阳吧。”

“三人行?”阮若弱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是想来当电灯泡吗?”李略虽然听不懂这话,但意思却能揣测出来,是指姚继宗多余。不由深以为然,也扭头对他笑道:“姚继宗,虽然很感谢你出手相救。但这个…还是不要你掺和进来了。”

姚继宗嚷嚷起来,“过河拆桥,上屋抽梯,你们这两个没良心的。”

任由他嚷嚷去,阮若弱和李略只是依偎在一起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从对方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唯一能映出来的人。

火势渐弱后,神舟五号开始缓缓下降了。姚继宗站起来看身在何处。借着月色,可以看见一连片大小起伏的暗暗山峦群影。遥遥望去,在他们来的方向,那一队火把快骑,竟还在蜿蜓而来。

“李略,你爹还真是不屈不挠呀!看看看看,还在一路紧追着。”姚继宗摇头叹气道。

阮若弱和李略顾不上浓情蜜意了,双双朝下望去。“真是固执呀!李略,到底是你爹,两个人都这么执拗。”阮若弱也叹道。

李略不说话,只是蹙起眉头来似有所思。

“这样下去麻烦了,神舟五号马上就要降落。你看他们跑得越发急促了,显然也看出我们的飞行正在减速和降落,想要追上来逮个正着。”姚继宗有些着急了,这时候再被逮回去,多不值呀!

“放心,他们追上来还要一点时间,未必能逮回我们去的。神舟五号一落地,我们就赶紧跑。能避一时是一时。”阮若弱倒还能镇定。

说话间,神舟五号已经摇摇落地。藤蓝还没停稳,李略先纵身跳出去,再转身一把抱出阮若弱,她忙抓起藤蓝里搁着的一个包裹。李略自然而然接过去,替她拿着。问道:“这是什么?”

“我们要跑路,当然要有所准备了。这是几套换洗衣裳和世界游的经费。”阮若弱笑道。

“别废话那么多了,你们赶紧跑吧。”姚继宗也跟着出来,指着前方催促道。李略却朝着来路一指,“不要朝前,我们从这边退回去。”

“退回去?你嫌死得不够快是不是?”姚继宗愕然,“朝这儿走可是迎着追兵上去,想要跟他们狭路相逢吗?”

阮若弱也愕住,李略解释道:“我爹若是追到这来,看到神舟五号停在这里,肯定会重点搜索这四周及前方的去路。他们人多势众,又有快马追踪,我们再怎么逃,也很难躲得过去。不如朝后退,让他意想不到。”

阮若弱听得眼睛一亮,“对呀!这可是出其不意的一招。按惯性思维,人人都只会想着我们在拼命朝前逃,可我们偏偏反其道而行,往后退,退回长安去。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么一说,姚继宗恍然大悟。“李略,你还真是有勇有谋。好吧,大家一起往后撤。这样也好,你们去不成洛阳了,就留在长安,大家还能常来常往着。”

“洛阳是肯定要去的,只是目前的情形不得不暂时躲上一阵避其锋芒。等风声不那么紧了,我就和李略周游世界去。李略,说定了,我们头一站就是洛阳。”

李略一把揽住她的腰,笑道:“你说去哪里就是哪里,我都依你。只是现在,我们还是赶紧先躲追兵要紧。”

三个人于是趁着夜色深沉,往回路走。敌在明他们在暗,远远看见那队追兵的火把连连时,就先避在树林里躲开了。等马队过去后,再急急朝前赶。等到天色渐明,他们已经赶回长安西郊外了。而静安王还犹自率着一队人马在神舟五号的降落处彻夜搜索着。

时近清晨,青青天际处露出一线靛紫蟹黄。天还没有亮透,有着一种美妙的苍茫。西郊一带都是秀山丽水,路旁的草木中有清霜如雪。整个世界都还在一派清凉如睡中,他们仿佛走在一个梦境里。阮若弱看着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忍不住叹道:“真美呀,如在画中行。李略,我们也别回长安城,不如就在这里隐居一段时间好了。”

李略没有异议,“也好,回到长安城,人多眼杂,被认出来也是麻烦事。躲在这西郊荒野之地,倒要清静得多。”

姚继宗一听,马上想起来。“你们要在这块儿住下,我们姚府还正好有处房子在此地呢。不过,不是什么好房子来着啊!”

“什么房子呀?能住人不?”阮若弱忙问道。

“住人是当然不成问题的。”姚继宗答道:“西郊山野外,有一处姚家的蜜柚果林,年年成熟之际着人来看守,所以有间守林人住的茅舍。前些天蜜柚都收光了,守林人也就歇了工。正好屋子腾出来让你们小两口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