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律樨的声音,我提到嗓子眼的心顿时回落。虽然没有任何计划,但总归是遇着了想见的人。无论她帮忙与否,眼前的局面是人来得越多越好。

宏光的目光越过众侍卫看向律樨一行,待看清太后萧绰居然也在时,他面色一松长身揖礼:“宏光见过太后、公主。”

见到我的刹那,萧绰双目一亮:“少王妃身子痊愈了?”

宏光拉着我的手再揖一礼:“托太后福,已经痊愈。”

太后扫一眼萧侍卫:“你们不侍候大王跑到这里做什么?”

萧侍卫苦着脸跪下请罪,然后匆忙退去。

萧绰目光扫过我和宏光相握的手上,然后看一眼律樨神色。我心里一阵不安。她却轻轻一叹,望向萧侍卫离去的方向:“萧阗这几个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律樨面无表情接口:“看不顺眼杖毙也就是了。”

我听得心头一惊。律樨已面无表情看向我们:“谁召你们进宫的?”

她神态与以前大不一样,而且话题转移得太快,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宏光已轻松接口:“萧贵妃十分挂念小蛮,常问臣她的病情。前些阵子小蛮状态稍好,贵妃听说后就让臣带她入宫。”滴水不漏,而且,笙诺绝对不会拆穿。

律樨瞟一眼贵妃殿方向:“又一个应该杖毙的人。”

笙诺不是常拉着她来湖边喂鱼吗?可她为什么对笙诺是这副态度?我正揣摩不透时,笙诺的声音突响我们身后:“谁又惹我们公主了?”

萧绰面容一冷。

我与宏光转过身子,见笙诺与萧荣哥儿含笑走来,见我在此,笙诺神色不变,萧荣哥儿却是大惊失色。

见两人并行而来,脸上怒气更盛的萧绰拂袖离去。目光空洞的律樨扫一眼众人后随后离开。

我轻叹一声后向她们二人矮身行礼,然后径拉宏光的手向外走去。

“小蛮,你……”萧荣哥儿欲言又止。

我头未回:“这世上根本没有曼沙,谢皇后及贵妃这阵子的照顾。”

途经王宫外殿,恰遇一帮老臣往宫门方向走。隐约之中听到粮食、南鸿、西越这些字眼,我看向宏光:“我想知道事态发展到哪种程度了。”

他脚步一顿,幽深双瞳直直盯着我。我坦然与他对视。他细细观察一会儿后,脸色一松,边说边往前走:“十六州之中三分之一的粮食已经出了北奴边境。”

我默想一瞬:“大王会任由事情发生?”

宏光再次深深看我一眼:“不得不说,韩世奇确实是一流的谋才。他的心机与智慧不比朝中任何一个谋臣差。他比他父亲手腕更高明,做法也更细致。”

我微愣,他说的这个人是韩世奇吗?

宫门在望,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来往的民众。宏光的面色这才完全放松,语调也相应轻快:“韩世奇雇佣之人全是十六州百姓,以燕京人数为最,有的甚至是卖粮之人。队伍庞大随行众多,路上开销皆由他出。这么一来,即便真有人想动脑筋,也没办法下手。因为敢在这种时节卖粮的人基本上都是极善农耕劳作的中坚力量。”

我轻轻嘘出口气:“我知道大王为何急于亮明我的身份了。”

他面沉如水默默盯着我,很久之后才轻叹一声,无奈笑道:“为何老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摸摸脸颊,朝他吐吐舌头:“那我实在想不出大王为何在年前突然宣布婚讯了?”

他笑着摇头:“都孩子他娘了,还这么淘气。”

提到孩子我心神一黯,抓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我想正是因为我内心里不是真心欢迎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才选择离开我的。”

他双眸之中悲伤一闪而逝,反手过来紧握住我,语带歉意:“这事怪我。应该在得知你有孕的第一刻把那晚的事说出来的。还好我们年轻,能及时弥补这个遗憾。”

他总在不经意间说这些话,我又啐他,可转念一想,我们是拜了天地的结发夫妻。似乎是应该说些情话的,虽然他的情话都带些那方面的倾向。我脸微热间,两人已步出宫门汇入街上人流之中。走在阳光下,我心神一阵恍惚,自出谷之后发生的事在脑中匆匆过一遍,我发现除了短暂的欢乐外大都是不愉快的记忆。于是,再度握握他的手感受他真真切切的存在:“宏光,我很怀念谷中的日子。”

他低头望望宽大衣袖下我们握着的手:“小蛮,以后所有的事我们都要一起承担,我们要一直手握着手走下去。”

我用力点点头。

他又道:“把爹娘救出后我们离开燕京。”

我心里一暖:“可阿奶他们呢?”

他看向西北半空:“阿奶他们更喜欢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生活。王府的很多规矩与燕京格格不入。”

这是实话,无论是爷爷还是父王,他们都不善于与权贵们周旋,爷爷还好,军权在握,朝臣即使不喜欢他的处事方式可还会趋炎附势,可父王则不同,作为武将,他没有出色战绩,在爷爷的光环下,把他显得越发渺小。而阿奶与母妃,既要游走于太后与后妃之间,又要应付各府居心叵测的女眷们,活得确实辛苦。遥想骑马奔跑在万顷碧草上,我心中不由得也升起巨大的向往,于是,笑对他道:“咱们也随着他们去草原上生活吧。什么时候不喜欢了,我们就回谷。”

他眉梢眼角全是飞扬之色:“就这么说定了。走,回府,我要和爷爷商议商议,怎么样才能安全救回爹娘。”

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与外人商议,看来他虽然兼任总宿卫兵,但天牢他始终无法触及。

刚涌上心头的欢喜顿时褪去,我的步履再次沉重起来。

“小王爷留步。”

乍一听到萧侍卫的声音,我心里一警看向宏光。宏光与我对视一眼后,嘴角含笑转过身:“烦劳萧侍卫出宫寻我,大王有何要事?”

萧侍卫一抱拳:“大王召小王爷进宫商议要事。”

宏光回头遥望一眼王府方向后问:“现在?”

萧侍卫点头:“事情紧急,请小王爷速速进宫。”

宏光笑容未变,看我一眼:“宏光把少王妃送回府后自会前往。萧侍卫是跟着宏光还是先行回宫复命?”

萧侍卫目光快速瞟过我:“小人可代劳送少王妃。”

宏光朗声一笑:“不敢偏劳。宏光分内的事一向不假手于旁人。”

萧侍卫脸一黯:“刚才宫中只是奉命而为,小王爷见谅。”

宏光一摆手示意他住口,然后握着我的手柔声说:“回府。”

回到王府,眼睁睁看他即将离去,我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于是,在他转身的瞬间,我冲动地扑到他怀里:“不去,可好?”

他双目之中满满的全是怜惜,声音有着平日里不一样的柔和:“我去去就回,自你走后,辔輧阁里我一直没让丫头们进去,你安心收拾,等收拾完了我也就回来了。”

我用力地点点头:“说话要算数。”

他同样用力点点头:“一定。”

就在他举步跨出大门时,阿奶与爷爷他们四人自后院走出,见到我的瞬间,阿奶张开手臂:“蛮丫头。”

见夫人眼睛也略红,我的泪忍不住顺脸而下:“阿奶,母亲。”

阿奶握住我的左手,夫人拍拍我的右臂,两人不断说:“回来就好。”

这时候,我听到爷爷问宏光:“在博彝殿?”

我顺着阿奶与夫人的目光望向宏光。宏光瞟一眼站在府外台阶下等着的萧侍卫后点点头。

爷爷与父王对视一眼,然后爷爷压低声音问:“起了正面冲突?”

宏光摇摇头:“可是,大王要我即刻进宫。我这就要离开,我们离开王宫的经过你可问小蛮。”

爷爷点头后,宏光看向我。我和他默默对视:“我等你回来一起吃晚饭。”

他粲然一笑,轻颔下首后大步跨出府门离去。

宏光离开后,爷爷与父王仔仔细细询问了我们离开王宫时的经过。然后爷爷就陷入了沉思,半个时辰后,他一言不发离开房间。我心里越发紧张开始坐立不安,为妨影响阿奶情绪,我推说要收拾辔輧阁离开。

辔輧阁里,菊花开得正好。

推开房门,果如他所说,虽然不算凌乱,但真的不整洁。房间内除了小床外,多了很多东西,木雕尤其多,有可以摇动的木雕小马,还有木雕的鸟雀、弹弓、木剑……我一样一样拿起来仔细看,看到最后一样,心里一阵暖流淌过。

那是一对相拥而立的小人,面容栩栩如生,神情举止惟妙惟肖,四目相望,眼梢眉角隐蕴的全是款款深情。我的眼里再无其他,形态如此逼真,他雕刻时该是如何的用心。摩挲间,我又发现,微微抬首仰望着他的那个女小人,也就是我,脸上光泽稍异于其他部位,且手感特别光滑,显然,是宏光经常抚摸的结果。

心再一次揪着疼,我再也坐不住往房外走去。自知我回府就守在房外的阿碧怯怯地叫声:“少夫人。”

我没有心情与她说太多,只径自问我想问的:“小王爷可有消息回来?”

阿碧摇头。

我望望西边半空渐坠的斜阳,快步向阿奶的院落走去,爷爷应该能得到最新的宫内消息。

可是,爷爷却不在府中,我不顾阿奶的阻拦径向府门冲去,跑到前院时,却见咄贺一快步跨进府门。

见到我,他一抱拳:“属下见过少夫人。”

见他神色有异,我心里一沉:“小王爷那边有消息传来?”

他摇摇头,我却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躲闪。我冷冷扫他一眼,厉声说:“说实话。”

咄贺一回头望一眼府门外,可还是没有开口。

我心中疑惑,府外有何人在,竟然让咄贺一无法说出口。细想一瞬,心里“咯噔”一下,他此时来这里所为何事?

欲言又止的咄贺一在我越过他向府门方向走去的时候,他面色一正朝我的背影抱一拳:“小王爷虽不希望少夫人与韩公子有来往,可今日不同于往昔。也许韩公子是唯一可以救王府于水火的人。”

我心里一惊,事态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了?

咄贺一面色沉痛:“宫内已传出消息,大王已任命小王爷为主帅攻南鸿。”

无论是什么原因,北奴与南鸿发生战事不足以让咄贺一惊慌失措。不说自小跟随宏光的他,就是不懂朝中局势的我也坚信宏光可以担当此任。宇文隆绪虽然不再倚重王府和宏光,可是,宇文隆绪不可能拿军队将士的生命开玩笑。因此,只有一个可能。

我心里一沉,盯着咄贺一问:“南鸿主将是何人?”

咄贺一单腿跪地:“幽月宫首领。”

我失声惊呼:“柴滟。”

咄贺一声音沉痛:“你也知道,我方虽然作战能力胜南鸿百倍,可是,我方将领并不擅武。”

我点点头后木然走出府门,咄贺一说得没错,韩世奇是唯一可以牵制宇文宏光的人。

见到我的刹那,韩世奇臂膀一颤,手中精致的银暖壶便落在车垫子上,他的双眼直直盯着我的小腹:“孩子……孩子流掉了?”

我不愿意让他继续误会下去,坐在他对面后点点头:“被困宫中时出了意外。世奇,客栈那天晚上和我在一起的是宏光。我们都被紫漓设计了。”

他本就略显苍白的脸色显露出丝绝望,双眼之中全是晦涩黑沉,他没有再追问被设计的细节,也没问我从何得知了这个事实,他仍旧紧紧盯着我:“什么意外?”

我摇摇头:“这个不是重点。”

他的目光再次投到我的小腹,匆匆一眼便移向别处:“既已确认了你已回府的消息,我也该离开了。”

我知道我应该下马车,也知道不应该再求他任何事,可是,心里又异常清楚,在这个世上,我目前唯一可以求助的人只有他一人而已。因而,我没往深里想他口中所说的“离开”是什么意思就开了口:“世奇,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漠然拾起暖壶握在手中:“为宏光出征一事?”

我摇摇头:“我想阿奶他们安全离开燕京。”

他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到我的脸上:“那么,你呢?”

我慌忙避开:“追随大军,陪他上阵。他生我生,他亡我也不会独活于世。”

“喀嚓”一声脆响,银壶一角断裂,断面处扎在他手上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我撕下裙裳一角探起身就准备去包扎。他飞快避开面朝前面冷喝一声:“小风,走。”

马蹄声“嘚嘚”入耳,我的目光定在他手上再也无法移开。直到下了马车走进寒园那间我曾住过的房间,他才再一次开口:“普天之下,他们何处容身?”

“逐草而居。”

其实,宏光和我都十分清楚,这是我们俩的美好愿望,离开燕京之时草原上就再没有于越王府的立足之地。

他淡然一笑:“需要我做什么?”

我艰难开口:“继续卖粮。”

他含着丝笑轻颔下首:“心中可有成形的意见?”

出王宫不过半日,爹娘仍困天牢,王府又面临如此困境,自出谷就一直依仗宏光的我哪里有什么成形的意见。

他的目光自我脸上收回:“能否把王府现在的基本情况告诉我。”

我点点头。当他听到我爹娘被困天牢时,眉头轻皱了下:“我想,宏光接到的命令里应该有活捉柴滟这一项。”

经他一点,我霍然醒悟,宇文隆绪要的不仅仅是把东丹后人一网打尽,他还要留下娘亲与柴滟的活口,他会让她们活着出现在全北奴人的面前,他更会用我的婚事大肆渲染他的仁慈与大度,他要向世人证实他的能力和胸怀。征服女人与征服天下同样有趣,这根本是他的戏言。

难怪宏光会说要和爷爷商议此事,他和韩世奇一样,都明白宇文隆绪的本意。

我默想许久,心里突然有个想法,也许,紫漓,也就是萧贵妃的私念会是一个突破口。心念及此,我正要开口,阿风却来敲门,他把吊坠递给韩世奇:“公子,有人送来这么个东西,说主人在翠屏小筑中等你和小蛮。”

韩世奇接过吊坠望向我:“她似乎也想得到我们的帮助。”

不请自来。不过也正合我意。我含着丝笑:“她设计了这么多人,似乎也该是得到回报的时候了。”

韩世奇微微笑着轻叹一声。

第三十八章 峰回路转 绝处逢生

翠屏小筑。

紫漓背对房门凝视着窗外:“你们来了。”

我走上前径坐桌前,自顾自倒杯水一饮而尽后说:“说你的条件?”

她转过身子,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目光从韩世奇身上掠过后才看着我:“你离开后大王迁怒了很多人。”

想起那声惨叫我心里就止不住一阵难受,相处月余,俣茱确实是真心待我。

韩世奇坐在我身边:“紫漓姑娘,今日又有何事相邀?”

我微微一愣。这次是又一次,那么上次是因为什么事?虽说刻意不去问韩世奇突然大肆收粮卖粮的原因,可我心里一直平静不下来。

果然,紫漓看我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暧昧一丝玩味。

若不是她,我岂会跟宇文隆绪回宫,又岂会有后来这一系列的麻烦?我一直压抑的愤怒直袭心头,捏着杯子的手也不自觉用上了力。

她面色不变依然微微笑着:“我想你应该很想恢复功力。”

我一点一点把蹿到脑门的怒气压下去:“把你的来意说明白。”

她笑容一收:“我希望韩公子继续卖粮。我会把姑母姑丈安全交到你们手上。但是,你们必须永远离开燕京,这一辈子都不能踏上北奴疆域。”

显然,此时的她也知道了宇文隆绪的真正意图。她开始了恐惧,柴滟被擒对她威胁更大。

韩世奇目光淡淡:“似乎没有你这个媒介,大王同样会同意我们的要求。”

紫漓面色顿时苍白,她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看来惊惶之下心思缜密的她也有疏漏的时候。

见状,我含笑起身:“世奇,我们走。”

紫漓尖锐的声音自我们身后响起:“难道你想让整个王府陪葬?”

我头未回:“你先确定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小蛮。”紫漓的声音突然弱了起来,“我知道你们恨我。可是,我必须这么做,我要为我自己争取机会。我不像你,你有韩公子与宇文将军两个人真心爱着,你根本体会不到那无处不在的危机感与不安全感。你可知道,王宫与大王是我唯一的赌注,是我永久摆脱流亡和追杀的唯一选择。”

她有点语无伦次,可我知道这是她最真的情感流露。我慢慢转过身子,发现她眼中雾气已汇成泪珠,一颗一颗落下。

韩世奇轻轻一叹望向紫漓:“你唯一值得原谅的是,并没有酿成实质性的过错。但最不可原谅的却是,间接造成了小蛮离开王府而最终导致了她小产。”

我摇摇头:“不是间接,如果不是她我根本不会小产。”

韩世奇脸一寒掠紫漓一眼,看向我时双眸之中满是怜惜:“我们走。”

见我点头,紫漓终于失态:“小蛮,如果你能帮我,我会在你眼前经历一次小产的痛苦。”

我不可置信盯着她:“你怀孕了?而且为了你自己你准备牺牲他?”

紫漓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小腹:“我只想你能原谅我。”